耶律贤这一怒而去,日日宿于自己宫内,宫女们不免有些不安起来。那日皇帝和贵妃争执,皇帝出来的时候脸上甚至还隐隐似有掌痕,虽然不敢猜测到太过大逆不道的情况上去,但背后议论时,都怀疑是皇帝与贵妃打起来时,被贵妃挣扎失手犯了圣颜。而后来贵妃也一直没让她们进去侍候,估计也是脸上带伤难以见人吧。
虽然次日有大胆的宫女偷着看了贵妃脸上好几次,也看不出什么来,但贵妃入宫不久就失宠的流言还是悄悄传开了。
消息自然是从宫中先出来,而公主胡古典,也是在进宫探望世宗的两位小妃啜里和蒲哥的时候,隐隐听到了这件事。自然,两位太妃对这件事表现出来的,只是对皇帝的关心和担忧。
胡古典虽与耶律贤同母,然祥古山事变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之中。耶律贤经历宫变,虽然当时还只是四岁,但却已经懂得暗藏心事,自然也不可能象普通孩子那般无忧无虑。但并不同母的两兄妹只没和胡古典,虽在穆宗掌控中长大,却还是因为天真无忧的性子,从小到大反而更加要好。
耶律贤虽然是他们眼中的好哥哥,然而毕竟跟他们还是有距离感的,再加上自他在黑山登基以后,这个原本文弱多病的兄长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让弟妹们大吃一惊之后,反而增了一份未知的畏惧感。
然而毕竟是亲兄妹,心中虽然有距离感,但却还是彼此关心。胡古典心中担忧耶律贤,却不敢去直接问皇帝,而对于陌生的贵妃,更是不好随便去询问,只得来找只没。
耶律贤自登基后,便封了只没为宁王。且说只没这段时间却是极忙碌的,他自受伤以后,性子从原来的意气飞扬,变得自闭畏怯,不肯见人。耶律贤知他心事,登基之后,就特意召见了他,说自己诸事无可信之人托付,只有只没帮助于他,方可放心,另一边叫人为他打造一只金冠,遮住他失去那只眼睛的部份。
只没本不愿意,但见耶律贤说得可怜,眼见他一身病体,无人可托,哪怕自己再难堪再不敢见人,也只得硬着头皮迈出了宫门。然则及至真正走出门去,却发现这一步走出来并不是这么困难,而他最怕被人议论的残躯,竟也没有多少人以此而取笑讥讽,顶多是头一次见到他时好奇地多看一眼。契丹人好勇好战,多年来从战场下来的勇士,缺胳膊少腿毁容残肢的贵族并不少见。只是只没当日有多自负,后来受刑伤残的心理挫折就有多深。但是他自己心理最看重的东西,发现别人并不如他以为这般看重时,反而渐渐走出了心障。
耶律贤派人观察了他几日以后,知道他已经走出第一步,顿时将许多事务统统扔了过来,只没刚刚稳定心境,便被这如山的工作压得无暇顾影自怜,只忙得脚不沾地,脾气暴燥,胡古典刚进他的宁王府中时,便见着他对着一干手下办事的官员大声咆哮,见了胡古典进来,方挥手令诸人出去。
但见着诸官员如蒙大赦般抹汗退出,胡古典也不禁笑了起来。只没见着她在笑,也有些讪讪地道:“胡古典,让你看笑话了,这些人实在是太蠢,事情都办不好,由不得我不发火。”
胡古典却摇了摇头,看着只没如今生气勃勃骂人的样子,不禁由衷道:“三哥,看到你这样子,真好。”
她的三哥终于恢复了过去的样子,而不是意气消沉得令人担忧。
只没问她:“你如何有空来了?”
胡古典叹了口气,道:“我正有如与你商议呢……”接下来就把自己在宫中得知的情况与只没说了,道:“三哥,二哥他好不容易成亲了,却是这般情况,我岂不担心。你看要不然你去问二哥,或者是让三嫂进宫去问问贵妃到底是怎么情况,也好让我们可以帮他!”
只没听了这话,反而先问胡古典:“说起这事,我还不曾问你,当日你我都被赐婚,我当时自己也是心情不好,不肯理会外界的事,所以你出嫁之后过得如何,竟是不知?”
胡古典听了这话,脸一红,羞答答地低下头来,含糊道:“三哥你放心,我没事的。”
只没狐疑地看着胡古典:“你可要同我说实话,不要瞒我。你这门婚事,是太平王安排的,他可不是好人,给你指的这个驸马,可不要是不好的。”他自己这门婚事,是拼死求来的,耶律贤当日也是装病重才躲过指婚,因此不免怀疑胡古典的婚事未必顺遂。
胡古典本有些害羞,所以想含糊过去,见只没这般说,抬头急道:“三哥,驸马待我极好,我极是满意。”见只没神情仍然不信,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道:“虽然他出身后族旁枝,官爵也不高,家势单薄,但我又不计较这些,只要他人好便是。”
只没听了这才有些释然:“是了,想是太平王也未必肯为我们用心,所以不曾挑家世好的,只是没想到却恰好这个驸马性情让你满意。官爵低家势薄却也不是什么事情,如今二哥已经登基,只要他待你好,还怕什么前途。”
两兄妹既说开自家的婚事,便又商议耶律贤的婚姻来。只没想了想,道:“这些事我不懂,不如你与王妃商议一下如何?安只一向善解人意,这些事情你们女人处理起来方好。”这边就让人去请王妃安只过来。
而此时的安只却在做一件对她来说做重要的事情。
婢女塔布,曾经是王妃安只身边的贴身侍女,如今却伏在王府偏院的一间耳房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嘶叫着,可却没有人回应她。
好半日,才听到有人走进来,走到她的身边,冷笑一声。
塔布抬起头来,看到的正是王妃安只,她挣扎着向站对方伸手:“王、王妃,快救我!”
安只笑吟吟地蹲下来看着塔布:“毒是我下的,依兰是我吩咐她拿酥饼给你的。你叫我救你,你脑子没病吧?”
塔布顿时明白,颤声问她:“你、你——为什么?”她的脑海中本是一片茫然,看着安只的笑容,忽然似明白了什么。
安只的眼神变得狠厉:“哼,我现在是王妃了,我为什么还要留着你这么个贱奴?”
这个贱奴,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想杀了她。因为,那一天她跪在太平王面前苦苦哀求的时候,塔布就站在太平王的身边,看着她如此地丑态尽出。她是太平王赐给安只的,所以她必须带着她,甚至容忍着她私底下对自己飞扬跋扈,张口闭口太平王地威胁着她。
可如今,耶律贤已经登基为帝,太平王已经成了丧家犬逃亡在外,她终于不必再忍了。
眼看着塔布咬牙切齿的样子,她心中真是无比痛快,她伸出脚,踩在塔布的头上,得意地道:“你是不是又想拿太平王来威胁我?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只没是主上唯一的亲弟弟,他现在对我言听计从,这大辽我还需要怕谁?别说你只不过是太平王的一条狗,就算是太平王,又能奈我何?”
这个婢女必须死去,不仅是她不想再忍耐她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如今是只没的王妃,她要把自己曾经受太平王要挟为他监视只没的事情,都要抹得干干净净。从此,她只是只没的王妃,什么污点也不会再有。
塔布只觉得腹痛如绞,她咬牙伸手掐住安只踩在她身上的脚,狞笑道:“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摆脱太平王了?哼哼,你做梦,王爷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安只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拉搭布的手,不想塔布手一翻,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只笑到一半,一口黑血吐出,就此气绝。
安只吓得魂飞魄散,用力拉塔布的手,却怎么也拉不开,脸上又被她喷了一脸的血,又气又吓,更加手足无力,只得叫道:“来人,来人!”
方才塔布叫了半天没有人来,而此时她这一叫,便见一个侍女急忙走进来,见了安只这样,吓了一跳,连忙帮助安只拉开塔布的手,又掏出自己手帕给安只擦了,道:“王妃,您没事吧。”
安只这才惊魂甫定,没好气地道:“这贱奴临死还要作妖,你替我看看,她死了没有?”
那侍女见着塔布死状,不敢上前,先是小心地用脚踢了踢她,见塔布不动,又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才确定塔布已经死去,忙道:“她已经死了。”
安只这才放心,恨道:“我的脸可擦干净了,休叫人看出来。赶紧扶我回去洗把脸。”
这侍女忙应了声,又指着塔布的尸体道:“那塔布……”
安只嘴角不屑地一撇,道:“就说塔布吃错了东西,得病死了,把她抬出去。依兰,从今以后,你来代替她的位置。”
那侍女依兰忙行礼:“奴婢多谢王妃。”
安只得意地一笑,由依兰扶了出去。这侍女是只没开府以后进来的,她就看中这侍女善能奉承,不多时就被她视为心腹,叫她下手毒死塔布,她连个磕巴也不打地就下手了,可见是多么好用的奴才啊。
安只想着,便由依兰扶着出去,回到自己院中洗了脸,又听说只没找她,忙殷勤地去了。见了胡古典,知道了原委,她是深惧耶律贤的,岂敢让只没撞上去找不自在,当下忙赶着出主意道:“此事自然是不能问主上了,主上如今初登基,多少朝政的事情忙不过来,岂可为这种事惊扰了他。倒不如我与公主进宫去看看贵妃,打听情况。我想着主上既然纳她为贵妃,必然是喜欢她的,如今不合,想是贵妃不懂得与主上相处,若是贵妃懂事了,想来主上也会回心转意的。”
只没与胡古典也觉得她说得有理,当下就忙进宫来见萧燕燕。
燕燕自耶律贤去后,倒松了一口气,只是自己每日里恍若无事地来来去去,并不理会宫中其他人的眼色。但毕竟在宫里还是同家里不一样,虽然一切东西更加难得,然而就算是她身边的良哥和青哥等心腹婢女,也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这日公主和王妃来访,良哥忙来报与燕燕,燕燕无可无不可地允了。就见了胡古典与安只进来,行过礼以后,也都送上一些贺礼,开场白以后,胡古典看了安只一眼,安只硬着头皮恭维道:“娘娘不记得我,我还记得娘娘。记得上次见着娘娘,是主上设宴贺太平王新婚。当日看着娘娘,就觉得必是个有福之人。如今看起来可不就正是当与主上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真是长天生注定的缘分。”
燕燕听她说得不着调,也不理会,只讥讽道:“缘分……我倒不知道宁王妃还会看相,让你做王妃真是屈才,倒该去当个萨满。”
安只自当了宁王妃以来,却是头一次被人当场扫了面子,不由又气又畏,顿时语塞,尴尬地道:“我哪会看相。不过是看娘娘天资聪颖,推测将来必定不凡。”
燕燕已经不理她了,只对胡古典道:“公主还有什么事吗?”
胡古典却是不似安只这般会说话,见状只好说:“我听说,你和皇兄最近有些……不太好!不知道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得上忙的。”
燕燕看着胡古典,诧异道:“公主何以说这样的话来?可是主上叫公主来的?”
胡古典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的,我是……”
燕燕立刻敏锐地问:“既然不是主上叫公主来的,那公主住在宫外,何以会听说我与主上不合?难道我与主上不合这种事情,连宫外都在传扬吗?”
她心中不耐烦,倒显得有些气势逼人,胡古典却是个单纯没经过世事的姑娘,被她这一挤兑吓得站了起来:“不是,不是,并没有这种事,我也只是关心……”
“关心?”燕燕似笑非笑:“谁让公主来关心此事的?”
胡古典顿时支唔起来:“我、我……”
安只看不下去了,她自己出身低微,素日对胡古典这位正牌公主奉承犹嫌来不及,此时见燕燕气势凌人,心想你如今还不是皇后呢,就如此不把公主放在眼中。她是见过穆宗宫中,那些妃嫔也是被皇帝随手捏死的蝼蚁,不免有些不把燕燕放在眼中,心中仗着自己也是长嫂的身份,出言道:“贵妃未免太无礼的了,公主也是一片好意——”
话音未完,却听得有人道:“朕不知道,什么人竟可以到朕的宫中,教训起朕的贵妃来?难道连上下尊卑都不知道吗?”
安只听了这声音正是她最怕的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颤声道:“主、主上——”
胡古典回过头来,却见耶律贤正大步踏进来,顿时有些讪讪地低下头来,叫了声:“皇兄!”
耶律贤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安只一眼,只对胡古典点了点头:“你没事进宫多来陪太妃们说说话,至于贵妃——”他声音微拖长了些,笑吟吟地道:“朕前些时候忙于公务,今日好不容易抽空了来,可不能让你占住了。”
胡古典听了他这话,顿时醒悟,扮个鬼脸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皇兄和皇嫂了。”这边就忙拉起安只,敛袖行礼退了出去。
她是天真毫无心计,安只跪在地下,虽然害怕不已,但被胡古典拉出去的时候,匆忙回头一瞥,却见皇帝虽然朝着贵妃满脸是笑,贵妃却是沉着脸,既不行礼,也没有迎上来,更是连个笑脸也没给。
她心中有些诧异,却不敢说什么,她虽然只见过耶律贤几次,然则对他的惧怕还甚于穆宗,穆宗虽是喜怒无常好杀无度,但耶律贤却是只消一眼,就可以照出她的心肝脾肺来,叫她在初见他之后的那几天里,连做梦都会吓醒过来。
见二人走了,耶律贤挥手令众人退下,这才赔笑道:“是她们打扰你了吗?你若不好下她们的面子,就由我来就吩咐以后不让她们进来了。”
燕燕却道:“不必,我若是不想见她们,就会把她们拒之门外,并不需要你。”
耶律贤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不见怪她就行。”
燕燕看着耶律贤,神情微动,轻叹道:“你有个好妹妹,不要辜负于她。”
耶律贤说起胡古典来,脸上也有一丝怜意,坐了下来道:“是我没有好好照顾于她。祥古山事变的时候,她才生下来没多久,母后怕路上带着她不方便……也幸而,躲过这一劫。只是我从小自顾不暇,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反而教她时时牵挂于我。你若是不嫌弃,可否以后多陪陪她?”
燕燕神情微一犹豫,但迅速又变回冷漠:“她是你的妹妹,不是我的妹妹。”
耶律贤心中暗暗惋惜,刚才她险些答应下来,可惜了,他也不气馁,转而又道:“她们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燕燕看着他:“没有,这宫中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说不该说的话。”
耶律贤被她刺了好几年,反而笑了起来,她肯发脾气都是一件好事,最怕她不发脾气,给他一句“奉旨而行”把他噎得连话也不能说了。当下也不顾她话中的逐客之意,厚着脸皮坐下来道:“朕好几天没过来了,你这里住得还好?”
燕燕淡淡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好与不好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耶律贤抚额叹息:“你又来了,你我如何就不能好好地说几句话呢?”
燕燕反口讥道:“您如今是皇帝,若想听好听的话,有的是人说给你听,也可以纳上三宫六院,七十二世妇。”
耶律贤却叹息:“朕不敢!”
燕燕没有接话,只是挑了挑眉。
耶律贤苦笑:“若是连自家安全和妻儿性命也不能保全,朕就算纳上再多的姬妾,生下再多的儿女,又有什么用!”
燕燕咬了咬牙,虽然明知道此人是知道自己心软而以此博同情,然而他虽然行为可恶,但是童年遭受之惨,却也是不能不让人动容。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耶律贤看着燕燕,诚挚地道:“我虽是皇帝,但对于我来说,世间一切的享受,并没有多少意义。不管你信不信,我此生唯一所求,也不过是让我与我身边所有要庇护着的人,都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
燕燕心头一酸,忍不住道:“可你却不让别人平平安安地活着。”
耶律贤截口问她:“朕登基以来,杀过谁了?”
燕燕顿时语塞:“可我……”见着他的神情,顿时怒了:“就算我们都活着,可你却让大家都活得不开心。”
耶律贤苦笑:“今天不开心,明天不开心,后天就会把不开心地事都要抛下去。因为我们都要继续活下去。”
燕燕怒而转头:“不可能。”
耶律贤却忽然笑了起来:“我也曾经这么想过。祥古山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活不下去,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下去。我也曾经以为,我这一生除了这件事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更伤我了。可是只没受刑的时候,我恨不得这个世界全部毁掉。从四岁到二十四岁,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闭上眼,已无泪流下,可是脸上的肌肉却是抽搐得厉害,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燕燕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又要陷入迷乱的梦噩中,就象那天夜里,她在小酒馆看到他的神情一样。
那一夜,她给了他一个拥抱,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把自己的拥抱,给了韩德让以外的另一个男人。这一个拥抱,葬送了她一生的爱情。她曾经后悔给过这一个拥抱,可是此时看到他的神情时,她忽然觉得,她并不后悔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给予他当时唯一的温暖。
她上前一步,欲伸手,可是伸到一半,却又犹豫了,停在半空中。
耶律贤却已经握紧拳手,睁开眼睛,看着燕燕伸到一半的手,却惨然一笑,一字字地说:“燕燕,听过一句话吗?‘何不食肉糜’!”
他推开燕燕伸到半空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燕燕看着他的背影,并不如往日看着他被自己气走后的快意,却觉得有一丝心痛和失落。
她怔怔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天黑,宫女们送上膳食,她索然无味的用了几口,就早早上榻,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灯火忽亮起来,青哥急急上前,掀了帘子,低声唤道:“娘娘,娘娘!”
燕燕一惊,坐起,问道:“出了什么事?”
青哥已经满头是汗,神情焦急,道:“主上宫中的四端来报信,说是主上夜惊梦噩,他们不敢作主,所以来请示娘娘。”
燕燕掀被下榻,问道:“没叫太医吗?”
青哥忙道:“太医已经过去了,却也不敢下方诊断……”
燕燕一边穿衣一边听着她回报,听到这里顿时恼了:“为什么不敢诊断,难道他从前就没有发过病,那时候是怎么处置的?”
青哥也说不出来了,只得道:“奴婢叫四端来禀娘娘。”
燕燕却道:“不必了。”反问青哥:“为什么会报到我这里来?”
青哥嗫嚅着答道:“主上发病不能决事,如今宫中……除了娘娘之外,无人能够作主。”
燕燕怔了一怔,这才醒悟,耶律贤身为皇帝,他这一发病,宫中还真的无人做主。虽然心中恨极了他,但终究还是不能看着他发病不管,若是今夜处理不好,明天朝堂上就能翻天。
当下只能跺了跺脚,见青哥也是许多事不明白,只得叫了耶律贤的贴身内侍四端站在屏风外答话。
四端也是无奈,耶律贤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严重的发病过了,素日他发病时,身边有韩德让决断,严重的时候,就要去请韩匡嗣。但如今这种情况下,他倒真不敢去请韩匡嗣了。天晓得耶律贤是否还愿意信任韩匡嗣呢,是否并不愿意让韩匡嗣看到自己发病呢。他毕竟是个奴才,不敢做这样的主啊,当下只能一边叫御医迪里姑来,一边自己赶来回报贵妃作主。
燕燕看到耶律贤时,却见他正沉浸于梦噩之中,直挣扎得咬牙切齿、满脸涨红、青筋毕露、黄豆大的汗珠不断,却似乎无法醒来。
婆儿等侍从小心翼翼地围在他身边,却不敢靠近,只能低声轻唤,却是唤也唤不醒来。
燕燕站在床边,看着他在梦噩中挣扎,只觉得他本来是极可恨的,可是此刻看着,却有一些可怜。
她以为他是恨他的,他是皇帝,他作践了韩德让和她对他的感情,用权力拆散了他们,逼她入宫。然而撇开他是皇帝这重身份,她对他的看法,竟是完全不同的。
很多时候,她对他的看法,最初是由韩德让带来的,在她和韩德让相处的那些时候,她会听到韩德让很多次地带着怜惜和敬佩的口气提到耶律贤,那个四岁的孩子,一夕之间目睹父母的死去,让恐惧占据此后的岁月。而他要在多疑好杀的穆宗身边活下去,还要庇护住无知的弟妹,还要克服身体的病痛,还要努力去实现父祖的理想。
那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个令人敬佩的孩子”,及至后来见着了他,却又与自己原来的想法不一样了。她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孩子,然而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觉得,他完全不是一个孩子。甚至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可以畅所欲言,可以眉飞色舞。甚至偶而在她的心里头也会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比韩德让更善解人意,他和她在一起时,可能比跟韩德的时候更自在。
她虽然深爱着韩德让,但有时候韩德让会看孩子般的看着她,有时候她要在韩德让面前压抑一下自己的任性,有时候又害怕在韩德让面前说错话。可是在他面前,她居然会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是没有关系的。
然后,是只没受刑的那一夜,他看上去是如此的孤独可怜,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一样。他抱紧她的时候,让她觉得,他在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然后他当了皇帝,忽然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一样。似乎所有的皇帝,都已经不像一个人了,而是像一个怪物。穆宗皇帝是这样,他也是这样。穆宗皇帝失去人性地乱杀人,而他不顾情义地夺人所爱。
所以当她进宫以后,她一直是把他当成怪物来防备,来抗拒的。但此刻,他躺在床上,被梦魇所困,如此孤独如此无助的时候,那一层皇帝的怪物壳子不见了,他似乎又成了那个可怜的小皇子,那个善解人意的朋友,那个孤独无助的哥哥。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喧吵着,似乎都在围着他转,似乎都在围着他焦急,可他躺在这里,依旧是孤独的、无助的、痛苦的,谁也帮不了他,谁也解脱不了他的痛苦。
燕燕不由地坐下来,伸出手,去抚他的额头,额头是一片火热。她问:“迪里姑,他怎么了?”
御医迪里姑苦着脸上前道:“主上这是又犯了旧疾,这已经多时未犯了。若换了往日,有……照顾着,或叫韩匡嗣大人来扎个针……”
燕燕听得出来他话中未尽之意,若换了往日,有韩德让照顾着,或者让韩匡嗣来扎个针。然而此时他当了皇帝,夺走了韩德让的未婚妻,逼得韩德让愤然离京。所以,现在他发病的时候,没有韩德让,也没有韩匡嗣了。
“活该——”她想着。然而看着他的痛苦,还是问:“你不能扎这个针吗?”
迪里姑低头道:“若论针石之术,无人能及韩匡嗣大人。”
燕燕叹了一口气:“那就快去请韩匡嗣过来。”
她不发话,没人敢去请。当日他只是失势的皇子,由得韩匡嗣作主。现在他是皇帝了,谁敢承担他出事的责任。甚至是他自己不会出事,但对于请韩匡嗣为自己挣针有心结,怎么办?
万一请了,耶律贤自己有心结,那主张去请的人,一定会没有好果子吃的。
如果燕燕不发话,那么最后会默认迪里姑来诊治,然而之前迪里姑曾经试过,但耶律贤警觉极高,一遇到人接近的时候就会受惊挣扎,而扎针这种事,一旦受惊挣扎就容易扎错。
虽然此刻耶律贤身边心腹亦是极多的,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真正能够与他贴身亲近的人并不多,在他清醒着的时候,他会对每一个人和曦如春风,但在他隐入梦噩的时候,就算是连婆儿都未必能够让他完全安静下来。
天黑了,灯烛摇曳,从宫里出来到把韩匡嗣请进宫来,并不是一张口就能完成的。此刻所有的人,都只能焦急地看着耶律贤困在自己的梦噩中无法挣脱。
燕燕并没有发现,当她坐在耶律贤床边的时候,自己的手放在他的额头的时候,耶律贤似乎比较安静。所以当她再一次伸手去拭探他额头温度的时候,耶律贤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燕燕怔了一怔,正想挣脱,不想耶律贤抓得更紧,甚至透着几分用力。燕燕初时以为他醒了,但看他仍然双目紧闭,只是手是滚烫的,再试试他的额头也是滚烫的,一时竟不忍挣开。
不知为什么,耶律贤抓紧了她的手以后,反而不再似之前那般不安,却显出一种平静来。燕燕见状,也没有一定要挣开了。
他是不安的,哪怕他当了皇帝,依旧是不安的。看着他此刻病中的模样,燕燕忽然明白了。她想起只没受刑的那一夜,他近乎崩溃地对自己那一次拥抱。而此刻,他握着她的手,慢慢从梦魇中平静下来。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是憎恨的、恐惧的、排斥的,她故意要顶撞他、激怒他,心底未免不是暗暗希望他会因此而冷落自己、远离自己,甚至杀了自己。但此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想占有她,他只是想得到一份温暖,而自己恰恰在那一刻给了他温暖。
当日他是个孤苦皇子,此刻他已经成了皇帝,但不管哪一种身份,他对人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光是看此刻他身边这些已经跟随多年的侍从,依掉在他病发的时候无法安抚于他就能够明白,在内心深处,他们不足以让他信任。
而自己,却是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