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海底两万里(二)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150347字
- 2022-07-26 16:49:20
海底航行的第二部分从这里开始。第一部分写到珊瑚墓地为止。珊瑚墓地的那激动人心的场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不难看出,尼摩艇长的一生都是在这浩渺无垠的海洋中度过的,甚至在那深不见底的海底里为自己准备好了墓地。在那里,没有任何的海洋怪物去侵扰鹦鹉螺号的主人及其患难与共的朋友们的长眠。“也不会受到人的侵扰!”艇长当时就补充过这一句。
这位艇长对人类社会存有一种无法改变的不信任与愤懑。
至于我,我已不再满足于孔塞伊所沾沾自喜的种种假设。这位诚实的小伙子坚持认为,鹦鹉螺号的艇长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学者,他以鄙夷不屑来回敬世态炎凉。孔塞伊还认为,他是一位不为人理解的奇才,由于对陆地上的一切深感失望,才不得不避到这个世人无法来到而他的本性又能在此充分发挥的地方。但依我看,这种假设只能解释尼摩艇长的性格的某一方面。
确实,我们那天晚上被关押起来,并通过药物让我们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艇长粗暴地从我手中夺下望远镜,有所防范地不让我观察海面;鹦鹉螺号受到无法解释的撞击,导致那个艇员受重伤致死,凡此种种,极其自然地厘清了我的思路。不!尼摩艇长不仅仅是在逃避人类!他的种种神奇的装备也不只是在为他那自由本性的发展服务,很可能还是想用来进行我尚不知个中原委的可怕报复。
眼下,我还什么都不清楚。我只是在昏暗当中看到了一点亮光而已,因此,我只是满足于记录,或者说,把发生的事情如实地记录下来。
另外,尼摩艇长并未对我们加以约束。因为他也知道,想从鹦鹉螺号逃走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根本也没让我们做出任何承诺,以约束我们自己。我们只不过是几个俘虏,是几个受到优待的艇上客人似的俘虏。再说,内德·兰德也从未放弃过重获自由的念头。可以肯定,他会利用一切可乘之机来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我可能也会仿效他的。不过,要是把艇长好心好意地让我们了解到的鹦鹉螺号的秘密带出去,那未免太不仗义了!因为我尚无法决定,应该憎恨此人呢,还是应该赞赏他?他到底是个受害者呢,还是一个刽子手?再者,海底漫游一开始就让我着了迷,我想在把海底游历个遍之后,再彻底地离开他。我想要把深藏于海底的各种神奇之物全部观察清楚。我想看到世人尚未看到过的一切。为了满足自己的这种强烈的好奇心,即使以生命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在太平洋里航行了六千里,可我们什么也没发现,或者说,几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但我清楚地知道,鹦鹉螺号正在接近有人居住的陆地,一旦遇有逃脱的机会,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置同伴们的性命于不顾,那也太残忍了。我必须与他们一起逃走,甚至是带领他们逃走。但逃脱的机会会出现吗?作为一个被人强行剥夺了自由的人,我希望能够遇到这种机会,但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具有强烈好奇心的人,我又不希望遇上这种机会,我确实是处于两难的境地。
一八六八年一月二十一日那天的中午,大副登上平台测量太阳的高度。我也上了平台,点上一支雪茄,看着他操作。我明显地看出大副并不懂法语,因为我好几次大声地在自言自语,他都没有吭声,无动于衷。如果他懂法语的话,他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关切的神情来的。
当他在用六分仪观测时,鹦鹉螺号上的一名艇员,就是那个在克雷斯波岛漫游时一直陪着我们的体格强壮的人,上来擦拭舷窗玻璃。于是,我便仔细地观察研究起这盏舷灯来。舷灯里有一些凸状镜片,如同灯塔那样安装着,把灯光聚集在需要照到的地方。亮度增加了一百倍。这盏灯设计得极其巧妙,能够使它的全部光亮都充分地发挥出来。灯光是在真空中产生的,既可保证光度的均匀,又能保证光的强度。而且,真空又能减少对石墨的消耗。灯的弧光正是从两根石墨棒之间产生出来的。对于尼摩艇长来说,石墨的节约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石墨棒可能不太容易更新。而在真空状态下,石墨棒的损耗微乎其微。
当鹦鹉螺号又要继续它的海底航行时,我回到了客厅里。舱盖已经关好,艇径直往正西方向驶去。
我们正在印度洋五亿五千公顷的广阔海域中乘风破浪。海水清澈透亮,望着海水几乎令人目眩。在印度洋时,鹦鹉螺号一般都是在一二百米深处行驶。几天来,一直都是如此。我对大海怀有着极深的感情,如果换了与我不一样的人,也许会觉得过得又慢又单调乏味。我每天都要上平台上散步,接受海上新鲜空气的沐浴;我还透过舷窗观看海中那千变万化的美景;有时还去图书室里看那些藏书;有时还记一些笔记。这些事情足够我忙的了,我也就无暇去感觉时间的缓慢和生活的单调了。
我们的身体状况良好,对艇上的饭菜已能适应。内德·兰德情绪有所抵触,便想方设法地变换饭菜的花样,可我却觉得他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另外,处于恒温之中,我们甚至都没有感冒之虞。而且,那种在普罗旺斯被称作“海茴香”的珊瑚草,艇上备有不少,用其身上的珊瑚虫嫩肉,可以制成极其有效的止咳糖浆。
几天来,我们看到了许多的蹼足类水鸟,有大海鸥和一般的海鸥。我们曾打了几只,加以烹饪,不失为一种海上野味。有一些大鸟,远离陆地,在海上做长途飞行,疲劳乏力,落在水面歇息。这些大鸟中,我发现了几只很美的信天翁,这种信天翁属长翼科,叫声难听,恍若驴叫。蹼足科的代表有军舰鸟,它们飞得很快,在海面捕鱼的动作迅速敏捷,干净利落。还有数目很多的鹲,也被称作稻草尾鹁,以赤尾鹲居多,它们身上长有红色条斑,大小如鸽子一般,羽毛白中透着一点粉红,使黑色翅膀尤为醒目。
鹦鹉螺号上的渔网还捕捞上来好几种玳瑁属海龟,它们背部隆起,身上的玳瑁非常珍贵。这种善于潜水的爬行动物,闭上长在鼻子外孔边上的那块肉阀,就能潜入海底,待上很长时间。为防止海底动物的袭击,它们睡觉时都缩进壳内,有几只被捕捉上来时还睡得十分香甜哩!总的说来,海龟肉并不算好吃,但海龟蛋却非常可口。
至于鱼类,当我们透过舷窗窥视它们在海底的生活秘密时,总不免赞叹不已。我看到了几种我此前从未见到过的鱼。
我要特别提及的是红海、印度洋和大西洋赤道附近的美洲海岸一带所特有的贝壳鱼。这种鱼像甲鱼、犰狳、海胆和甲壳动物一样,身上披着一层既非白垩的也非石质的,而是真正骨质的护甲。这种护甲有的呈三角形,有的呈四边形,非常坚硬。在护甲呈三角形的鱼里,我记录下来几种,都是身长五厘米,肉质鲜美,富于营养,长着棕色尾巴黄色的鳍。我甚至想到要把它们弄到有些海鱼也能适应的淡水中去养殖。我还记录下了背部长有四个小包的四边形鳞甲鱼;身体下面带有白点的、能训练得像鸟一样听话的鳞甲鱼;三角形的带刺的鳞甲鱼;状如单峰驼似的鱼,身上长有一个锥形鼓包,其肉硬如牛皮,嚼不动。
我从孔塞伊这位分类大师的日记中列举几种鱼,那是这一带海域所特有的单鼻豚属的鱼,如身上长有三条纵纹的赤背白胸豚,色彩鲜艳、身长七寸的电豚。还有其他属的鱼:卵形鱼,形同一个黑褐色的蛋,身上带有白色条纹,无尾;虎鱼,是海里的真正豪猪,浑身长刺,能缩为一个满是刺的圆球;各大洋里均有的海马;海蛾鱼,长嘴,宽胸鳍,形如翅膀,即使无法飞翔,起码也可以蹿得老高;鸽子鱼,尾上长有一圈圈的鳞,身体扁平;大嘴巨颌鱼,长二十五厘米,通体发光,甚是好看,味道鲜美;美首鱼,脑袋凹凸不平,体色青灰;无法数计、会蹦跳的鲥鱼,身带黑道,胸鳍很长,能在水面飞速滑行;味道甚佳的帆鱼,其鳍可像帆似的竖起,顺风漂流;美丽夺目的彩鱼,大自然的分外垂青使之五颜六色,有黄的、天蓝的、银白的、金黄的;绒翼鱼,鱼翅如丝一般;杜父鱼,总在污泥中钻来钻去,看着脏兮兮的,能够发出轻微声响;鲂鲋,其肝脏有毒;波迪昂鱼,眼睛上长有能活动的眼罩;哨子鱼,嘴巴很长,状如管子,系海洋中的真正的猎手,身上长有一种无论沙瑟波公司还是雷明顿公司都设计不了的枪,枪里射出一滴水来,就能杀灭一只昆虫。
按拉塞佩德的分类法,第八十九属的鱼属于硬骨鱼第二亚纲,其特征为有一个鳃盖和鳃膜。在这类鱼中,我发现了鲉鱼,头上长有长刺,仅有一个背鳍。这种鱼有的身上长有细鳞,有的没有,这取决于它所属于的亚属。第二亚属的鱼中,我看到了二趾鱼,长四五厘米,身有黄道,头长得挺古怪的。在第一亚纲的鱼中,我看到了几种不同类型的怪鱼,也就是那种被称之为“海蟾蜍”的鱼,脑袋很大,有的头上还有着很深的褶皱,有的头上长着大大的鼓包。这种鱼身上长有尖刺,浑身满是结节,还有一些长短不一的难看的角,身上和尾巴上的表皮很厚。被海蟾蜍的尖刺扎着,十分危险,所以它是一种令人厌恶而又让人望而生畏的鱼。
从一月二十一日到二十三日,鹦鹉螺号每天二十四小时连续航行,共行驶了二百五十法里,亦即五百四十海里,每小时的航速为二十二海里。我们之所以能在途中辨认出一些鱼类,是因为它们为电光所吸引,总在追随着我们。它们中的大部分因无法跟上鹦鹉螺号的航行速度而被甩在了后面,但也有一些能够紧跟着艇游上好长一段时间。
二十四日早晨,在南纬12度5分、东经94度33分处,我们看到了基灵岛。这是一座石珊瑚岛,岛上椰树遍布,非常美丽,达尔文先生和菲茨罗伊船长曾经登上过该岛。鹦鹉螺号挨着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岛绝壁行驶。拖网捕捞到很多种真蛸和棘皮动物,还有许多软体动物门的怪异的甲壳类动物。一些珍稀的动物丰富了尼摩艇长的珍藏,我看见其中有一种星点状的、产生于贝壳上的珊瑚骨,这种珊瑚骨通常是附着在贝壳上的。
不一会儿,基灵岛便看不见了。鹦鹉螺号向西北方向的印度半岛南端径直驶去。
“这是一片开化了的陆地,”内德·兰德对我说道,“与野蛮人多过狍子的巴布亚的那些岛子相比,要强得多了!教授先生,在印度的这片陆地上,有公路、铁路,还有英国人、法国人和印度人的城市。不用走五英里就能遇到一个同胞。嗯,还不该与尼摩艇长分道扬镳吗?”
“不,内德,不,”我口气坚决地说,“就像你们水手常说的,走走看吧!等等再说。鹦鹉螺号正在接近有人居住的陆地,它总有一天会回到欧洲去的。就让它把我们带到欧洲去吧。一旦到了我们欧洲海域,我们就可以见机行事了。再说,我琢磨尼摩艇长也不会像在新几内亚森林里那样,让我们到马拉巴尔海岸或科罗曼德尔海岸上去打猎的。”
“怎么!先生,我们难道不可以不要经他批准吗?”
我没有回答加拿大人。我不想与他争论。其实,我心里是在想,既然命运把我们带到鹦鹉螺号上来,我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
自基灵岛起,艇速在减缓。航行路线也变得很随意,没有一定之规,艇经常潜入很深的海底。艇员们多次通过杠杆,利用侧翼斜面板,我们因此而下潜至两三千米深处,但仍旧未到达印度洋的海底。印度洋这片辽阔海域,有些地方连可以测到一万三千米的深海探测器都未能到达。至于深海层的温度,船上的温度计倒是一直指着零上四度。我只是注意到,在海洋表层,深一些地方的海水总是比海面的海水要凉一些。
一月二十五日,洋面上空无一物,鹦鹉螺号便在洋面上行驶了一整天。强大的螺旋桨有力地拍击着海浪,溅起高高的浪花。远远望去,有谁会不认为它是一个巨大的鲸类动物呢?这一天,我四分之三的时间全都待在艇顶平台上了。我眼睛望着大海。大海上不见一物。下午四点光景,才见一艘大汽轮从西边相向驶来。有一会儿工夫,我清楚地看到它的桅杆,而它却未曾发现紧贴着水面航行的鹦鹉螺号。我猜测,该轮应是印度半岛和东方公司的轮船,专跑锡兰到悉尼的航线,经停乔治国王角和墨尔本。
下午五时,热带地区时间短暂的黄昏来临之前,我就和孔塞伊被一个奇妙的景象惊呆了。
我们看到了一种可爱的动物。照古人的说法,谁遇上这种动物就必然会有好运。亚里士多德、阿泰纳、老普列尼和奥皮安等,都曾对这种动物的习性做过研究,并用希腊和意大利学者诗篇中的所有佳词妙句来赞美它。他们称它为“鹦鹉螺”或“疣贝螺”。不过,现代科学并未采用这种名称,而是称这种软体动物为“船蛸”。
谁若是问及孔塞伊的话,就会从这个诚实的小伙子那儿知道,软体动物门分为五个纲。第一纲是头足纲,属于这个纲的动物有的有介壳,有的无介壳。头足纲分两科,两鳃科和四鳃科,按鳃的数目加以区分。两鳃科有三个属,即船蛸、枪乌贼、乌贼三属,而四鳃科只有一属,即鹦鹉螺属。说了这么一通分类术语之后,谁若是仍然愚不可及,仍把带吸盘的船蛸与有触手的鹦鹉螺混为一谈的话,那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当时在海面上游动的正是船蛸,有好几百只之多。这些船蛸属于长有结块的那一种,为印度洋所特有。
这些迷人的软体动物依靠身体上的那根作为运动器官的管子,把海水吸入,然后喷将出来,通过反作用力,身子向后运动。它们长有八只触手,其中的六只细长的触手浮于水面,另外两只带蹼的圆圆的触手,则竖立着,像船帆似的迎风招展。我清晰地看到了它们有螺旋形波纹的介壳。居维叶把它的介壳比作造型优美的小船。这个比喻真是极其贴切!它确实是像一只小船。小船载着那个往船上分泌东西的动物,而那动物却并不粘在船上。
“船蛸本可以随意离开其介壳的,”我对孔塞伊说,“可它就是不离开介壳。”
“这就像是尼摩艇长,”孔塞伊一针见血地说道,“所以最好是把他的艇称为船蛸号。”
鹦鹉螺号在这群软体动物中间漂浮了约一小时。然后,突然之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这群软体动物把帆收了,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一样,触手收回,身子缩起,壳翻过去,重心改变。整个船队一下子全都消失在水中了。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还从未见过有哪支船队如此地行动一致的。
这时,夜幕骤然降临,被微风吹起的海浪在鹦鹉螺号舷侧顶列板下形成长长的波纹,静静地延伸出去。
第二天,一月二十六日,我们从东经82度处穿过了赤道,又回到了北半球。
在这一整天里,一群令人望而生畏的角鲨一直紧随着我们。角鲨这种可怕的动物在这一带海域拼命繁殖,使这一带变成了危险海区。它们中有烟灰角鲨,其背部呈棕色,肚腹灰白,长有十一排利齿;有眼睛角鲨,脖子上有一白圈围着的大黑点,状似眼睛;有圆吻角鲨,呈浅绿色,圆嘴,身上满是不很明显的小点。这些力大无比的动物,不时地在猛烈地撞击客厅舷窗上的玻璃,颇令人担忧。这时,内德·兰德压不住火了。他想回到海面上去,叉死那些巨大的海洋动物,尤其是嘴里长满马赛克似的牙齿的星鲨和长达五米的大虎斑鲨,最让他恼火。但过了一会儿,鹦鹉螺号便加快了航速,毫不费力地就把这群游得飞快的鲨鱼给甩下老远了。
一月二十七日,在宽阔的孟加拉湾入口处,我们多次见到海面上漂浮着一具具尸体,其状阴森恐怖!这是印度城市内的死者,顺恒河而下,进入海中。印度唯一的收尸者——秃鹫,尚未将尸体啄完。而到了海里,角鲨则会把秃鹫留下的工作做完。
晚七时左右,鹦鹉螺号艇体半漫于乳白色的海中行驶着。一望无垠的海洋,海水像是变成了牛奶。是月光使然?不是,因为新月刚出来两日,此刻已落入海面以下,被太阳的余晖遮住了。整个天空,虽说是星光灿烂,但与乳白色的海水相比,仍然显得有些暗淡。
孔塞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我这一现象是如何造成的。幸好我还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乳白色大海’,”我回答他说,“在安波阿纳沿海和这一带的沿海,经常可以看到这种大面积的白色波浪的出现。”
“可是,”孔塞伊又问,“先生能否告诉我这种怪现象产生的原因呢?我想这儿的海水该不会是牛奶变成的吧!”
“不,小伙子,让你如此惊讶的白色,只是水中的为数众多的纤毛虫纲小动物所造成的。这些小动物会发光,胶质无色,细如发丝,长不足五分之一毫米。它们互相粘连在一起,有时甚至连绵好几法里。”
“好几法里!”孔塞伊惊叫道。
“是的,小伙子,你就不用费尽心思去想它们该有多大的数量了!你是绝对估算不出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些航海人曾经在这样的‘乳白色的海’里航行过四十多海里。”
我不知道孔塞伊是否听从了我的建议,反正他陷入了沉思,有可能是在计算这四十平方海里有着多少个五分之一毫米。鹦鹉螺号在这白色的海水中航行了数小时。我发现,它无声地在这皂沫般的水面上滑行,像在海湾中的顺流和逆流相遇交汇时引起的白色泡沫旋涡里漂浮着。
将近午夜时分,海水的颜色突然间恢复了正常,但在我们身后,一直延伸至海天相接处,天空映照着白色的水波,似乎浸于北极光的模模糊糊的光亮中。
第一节 尼摩艇长的新建议
一月二十八日中午,鹦鹉螺号在北纬9度4分处重新浮出水面,西面八海里外的陆地隐约可见。我首先看到的是那高约两千英尺的奇峰突兀的连绵起伏的山峦。我测定好方位之后,便回到客厅,在地图上比对一番,确认此为锡兰岛,是印度半岛上的一颗明珠。
我进到图书室,去寻找有关这个地球上最富庶的岛屿的书籍,恰好找到了H. C.西尔写的一本名为《锡兰与僧伽罗人》的书。古代,人们给该岛取了许多名字。我回到客厅里,立刻记录下该岛的方位。它位于北纬5度55分到9度49分、东经79度42分到82度4分之间,岛长二百七十五英里,最宽处为一百五十英里,周长九百英里,面积为两万四千四百四十八平方英里,也就是说,比爱尔兰岛略小一点。
正在这时,尼摩艇长和大副走了进来。
艇长看了一眼航海图,然后转身对我说:“锡兰岛是个以采珠业著称的地方。阿罗纳克斯先生,您想去参观一下采珠场吗?”
“那太好了,艇长。”
“那好,这很容易。只是,我们虽能看到采珠场,但却见不着采珠人,因为采珠季节尚未到来。但这也没多大关系。我将命令艇往马纳尔湾开去,夜里就可到达那儿。”
艇长对大副说了几句,后者随即便出去了。不一会儿,鹦鹉螺号便潜下水去,压力计显示,艇在三十英尺深处行驶着。
我于是便在航海图上寻找马纳尔湾。此海湾位于锡兰岛西北海岸,处于北纬9度,是由马纳尔小岛延伸形成的。要前往马纳尔湾,必须沿着锡兰岛的整个海岸行驶。
“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对我说道,“在孟加拉湾、印度海、中国海、日本海、美洲南部沿海、巴拿马海湾和加利福尼亚海湾,都有人在采珠,但这些地方全都没有锡兰的采珠业发达。我们也许是来早了点。这儿的采珠人要到三月才齐集马纳尔湾。到那个时候,三十天的时间里,有三百多条船云集此地,采集海里的宝藏,这是一个利益丰厚的活计。每只船上有十名桨手、十名采珠人。十个采珠人又分为两组,轮番潜入水中。他们把绳子一头拴在船上,另一头拴着一块大石头,双腿夹住石头潜到水下十二米左右的深处。”
“这么说,”我说道,“他们仍旧一直在沿用这种原始的采珠法?”
“是的,”尼摩艇长回答道,“尽管这些采珠场根据一八〇二年签订的《亚眠条约》已归属世界上工业化最发达的民族——英国人了,但这种古老的采珠法却一直沿用至今。”
“可我觉得,您所用的那种潜水服,穿着采珠倒是很好的呀。”
“那倒是,不过,那些可怜的采珠人无法在水下待得太久。英国人珀西瓦尔在锡兰旅行时所记的日记中提及一个名叫卡费尔的人,说他能够在水下一口气憋上五分钟,但我却不怎么相信。我知道有些潜水者能在水下待五十七秒,最优秀的可坚持到八十七秒,但这样的潜水者为数很少,而且,这些不幸的人回到船上之后,鼻子和耳朵便往外冒血水。我认为采珠人能够在水下待的时间平均约为三十秒,他们就在这短短的三十秒的时间里,把采到的珠母急急忙忙地装进小网袋里,赶紧浮出水面。这些采珠人一般都活不了多大岁数,他们视力衰退,眼底出血,身上满是伤疤,尤为严重的是,还常常会在水下中风。”
“是呀,”我应答道,“这是一种悲惨的职业,它只是满足那些骄奢淫逸者的虚荣心罢了。不过,艇长,您能否告诉我,一条船一天能采到多少珠母?”
“顶多也就四五万只吧。不过,我也听人说过,一八一四年,英国政府为了高额利润,雇人采珠,整整二十天里,竟然采集了七千六百万只珠母。”
“不过,采珠人也至少是得到了相应的报酬了吧?”我问道。
“报酬少得可怜,教授先生。巴拿马的采珠人每周只能挣到一美元。而最常使用的计酬办法是,一个含有珍珠的珠母给一个苏。可是,有很多的珠母里是没有珍珠的呀!”
“这些可怜的采珠人让主人大发其财,自己只得一个苏,这也太不像话了!”
“那又有什么法子呀,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对我说,“您同您的同伴一起去参观一下马纳尔海滩吧,万一碰到一个早到的采珠人的话,就可以看看他们怎么干活的了。”
“好哇,艇长。”
“对了,阿罗纳克斯先生,您害怕不害怕鲨鱼呀?”
“有鲨鱼?”我惊叫一声。
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多余。
“到底怕不怕?”尼摩艇长又问了一遍。
“说实在的,艇长,我跟这种鱼尚未套上近乎。”
“我们这些人对鲨鱼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艇长说,“您慢慢地也会跟它们混熟的。另外,我们会带上枪的,没准儿我们顺手还能捕杀到一条哩!捕杀鲨鱼挺有趣的。好吧,教授先生,明天清晨见。”
尼摩艇长轻松地说完后,便离开了客厅。
如果有人邀请你到瑞士山区去猎熊,你也许会说:“好极了!我们明天要去猎熊了!”如果有人邀请你到非洲阿特拉斯平原去猎狮,或者到印度的丛林去打虎,你会说:“啊!啊!看来我们要去打老虎或狮子了!”可是,如果有人邀请你到大海中去捕杀鲨鱼,你在接受邀请之前,恐怕就会考虑再三了。
我接受了捕杀鲨鱼的邀请,可我不禁头上冒出冷汗,只好用手擦去。
“还是得再多考虑考虑。”我心中暗想,先别着急答应。在海底捕水獭,就像我们在克雷斯波岛的森林中所干的那样,那还算可以。可是,往你确信必然会遇上鲨鱼的海里钻,那可就是另一码事了!我很清楚,在某些地方,尤其是在安达曼群岛,黑人一手拿刀一手拿绳,毫无惧色地去捕杀鲨鱼,但我也知道,同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相斗的人,多数是一去不回头的!何况我也不是黑人。即使我是黑人,在这种情况下,稍有迟疑,也算不上是掉份儿的。”
于是,我脑子里便想开了鲨鱼来,想着它那能将人咬成两截、长有好几排利齿的大嘴。我这么一想,仿佛觉得自己的腰部在隐隐作痛。而且,艇长在向我发出这一糟糕透顶的邀请时的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也让我难以忍受!他不就是在心里说,你还是到树林子里去打见人就下跪的狐狸吧!
“有办法了!”我寻思着,“孔塞伊是一定不会去的,这样我就可以借故不陪艇长去了。”
至于内德·兰德,说实在的,我对他可吃不准。他生性好斗,这么大的风险对他可是颇具诱惑力的。
我又拿起希尔的那本书来,但我只是下意识地在翻着看。我在书上的字里行间中,看到的尽是鲨鱼那大张着的嘴。
这时候,孔塞伊和内德·兰德走了进来。他们神情平静,甚至还带着点高兴的样子。我想他们还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等着他们哩。
“我不说假话,先生,”内德·兰德对我说道,“您的那位尼摩艇长——让他见鬼去吧!——刚才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让人颇为高兴的建议。”
“啊!”我惊叹一声,“你们已经知道……”
“先生请别见怪,”孔塞伊接过话头说道,“鹦鹉螺号的艇长邀请我们明天陪先生到锡兰岛那美丽的采珠场去参观。他态度十分诚恳,颇有绅士风度。”
“他没跟你们说别的什么吗?”
“没有,先生,”加拿大人说,“只是说他已跟您说过要去那儿散散步什么的。”
“是这样,”我说,“那么说,他没跟你们提过……”
“他什么也没说,博物学家先生。您同我们一起去,是吧?”
“我……那当然!我看得出,您对这事很感兴趣,兰德师傅。”
“是呀!这很新奇,很有意思。”
“也许会有危险的!”我话里有话地补充了一句。
“危险?”内德·兰德说,“只是到产珠母的沙洲去走走,会有什么危险哪!”
显然,尼摩艇长觉得没有必要让我的同伴们脑子里想到鲨鱼。我局促不安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已经是缺胳膊少腿的了。我要不要提醒他们一下呀?要,当然要,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提起。
“先生,”孔塞伊说,“先生能否跟我们详细地讲讲采珠的事呀?”
“是讲采珠本身呢,”我问道,“还是讲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讲采珠的事,”加拿大人打断了我,“去现场参观之前,还是先了解一下的好。”
“那好!请坐,朋友们,那我就现学现卖,把我从英国人希尔那儿了解到的知识讲给你们听听。”
内德和孔塞伊在沙发上坐下来。加拿大人首先问道:“先生,珍珠是什么呀?”
“我的好内德,”我对他说,“这得看人。对诗人而言,珍珠是大海的泪珠;对东方人来说,珍珠是凝固了的露珠;对女人来说,珍珠是一种椭圆形的首饰,它晶莹剔透,光彩夺目,她们喜欢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颈项上或耳垂上;对化学家来说,珍珠是带有点胶质的磷酸盐和石灰碳酸盐的混合物;对博物学家来说,珍珠只不过是双壳类软体动物分泌螺钿质器官的一种病态分泌物。”
“属软体动物门,”孔塞伊说,“无头纲,介壳目。”
“对极了,博学的孔塞伊。但是,在介壳目中,鲍鱼、大菱鲆、砗磲和海江珧,总之,所有那些分泌螺钿质,也就是分泌那种蓝色、淡蓝色、紫色或白色物质,把自己的瓣膜内壁覆盖起来的软体动物,都可能产出珍珠的。”
“河蚌也可以吗?”加拿大人问。
“当然可以。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萨克森、波希米亚和法国的一些河流中的蚌,都能产出珍珠来。”
“好啊!那我们以后得注意点这些地方了。”加拿大人说。
“不过,”我又说道,“最能产珍珠的软体动物是珠母、乳白珠贝和珍贵的小纹贝。珍珠仅仅是一种小圆球形的螺钿质凝结物而已。它或是附着在牡蛎壳上,或是嵌入牡蛎的肉褶里。内膜上的珍珠是附着在壳上的,肉褶里的珍珠则是浮着活动的。但珍珠必须有一个坚硬的东西作为核,这核可以是一个不孕的卵,也可以是一颗沙子,在好几年的时间里,珍珠物质在这个卵或这颗沙子周围不断地沉淀,形成一层层的同心圆薄层。”
“在一个牡蛎中可以有好几颗珍珠吗?”孔塞伊问道。
“可以的,小伙子。有一些珠母简直像是一只珠宝匣。有人甚至说,一个牡蛎里至少含有一百五十条沙鱼,这话我表示怀疑。”
“一百五十条鲨鱼!”内德·兰德惊呼道。
“谁说鲨鱼了?”我也跟着大声叫嚷道,“我是说含有一百五十颗珍珠。怎么会是一百五十条鲨鱼呢?”
“那倒也是,”孔塞伊说,“可是先生能否告诉我珍珠是如何取出来的呢?”
“取出珍珠的方法有好几种。比较常用的方法是,对附着在内膜上的,就用镊子夹出来。但最为常见的方法却是,把珠母摊在铺满海岸的草席上,让珠母在露天里死掉,十天之后,珠母腐烂,珍珠也就脱落下来,然后,再把它们放进一个装满海水的大蓄水池中,把珠母剖开,清洗,然后就是两道取珠的工序了。先把商业上所说的‘纯白’‘杂白’和‘杂黑’的珍珠挑出来装箱,每箱一百二十五公斤到一百五十公斤。然后,再把珠母的软组织拿出来,用水煮,再过筛,直到把最小的珍珠也取出来。”
“珍珠的价格根据其大小而有所不同吧?”孔塞伊问。
“不仅大小不同价格会不一样,”我回答道,“而且还得根据其形状,根据水色——也就是说,要看它的颜色如何,看它的光泽怎样,用肉眼观察,看看它是不是色泽柔和绚丽。最漂亮的珍珠叫作贞女珠或范珠。这种珍珠是在软体动物的纤维中长成的,它色白,且通常并不透明,但也有的是乳白色透光的。常见的是呈圆球形或梨形。圆球形的多用来制作手链,而梨形的则用作耳坠。因为这种珍珠很珍贵,所以是按颗论价的。其余的那些附着在珠母壳上,长得很不规则,则是按重量出售的。最差的是小粒珍珠,主要是用来作为教堂的装饰品。”
“可是,把珍珠按大小分类,这活计可既慢又难啊。”加拿大人说。
“不,朋友。这道工序要使用十一种孔眼大小不一样的筛子。用二十到八十孔的筛子筛,筛不下来的则留在筛中,那是一等珍珠,用一百到八百孔的筛子过筛,留在筛里的是二等品,用九百至一千孔的筛子过筛,筛不下来的就属于小粒珍珠。”
“这办法挺妙,”孔塞伊说,“我算是懂了,珍珠分级挑选的方法是通过工具进行的。先生能否再跟我们讲讲养殖珠母的收益情况呀?”
“按希尔书中所说,”我回答道,“锡兰采珠场的年收入为三百万条角鲨。”
“三百万法郎!”孔塞伊纠正道。
“对,法郎,三百万法郎,”我重复道,“但我认为,采珠场现在的收益大不如前了。美洲的采珠场情况也是如此。在查理五世统治时期,美洲采珠场年收益为四百万法郎,而如今却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了。总的说来,目前世界上总的采珠收益约为每年九百万法郎。”
“那么,”孔塞伊又问,“先生可否说一说那些天价的珍珠?”
“可以,小伙子。听说恺撒送给塞尔维丽娅的那颗珍珠,按现时的钱来折算,高达十二万法郎。”
“我甚至听人说过,”加拿大人说,“古时有一位贵夫人用醋泡珍珠喝。”
“那贵夫人就是克娄奥巴特。”孔塞伊说。
“喝那玩意儿可不好。”内德·兰德插言道。
“非常不好,内德朋友,”孔塞伊说,“可一小杯这种醋价格不菲,高达十五万法郎哩。”
“我真遗憾,没能娶这个女人当老婆。”加拿大人边说,边挥动胳膊,模样吓人。
“内德·兰德要娶克娄奥巴特!”孔塞伊嚷叫道。
“我也该结婚了,孔塞伊,”加拿大人十分认真地说,“此事未能如愿,错不在我。我甚至还买了一串珍珠项链送给我的未婚妻凯特·唐德尔,可她却嫁给了别人。嘿,那条项链也就花了我一点五美元。可是,教授先生,您得相信我,项链上的珍珠可是经二十孔的筛子挑选出来的上等品哪。”
“内德,您太老实了,”我笑着对他说道,“那是人造珠,是经珍珠精泡过的玻璃球呀。”
“不过,那种珍珠精也是很贵的呀。”加拿大人辩白着。
“那不值钱的。那只不过是欧鲌鱼鳞上的银白色物质而已,从水里把这些东西采集到之后,放在氨水里保存起来。根本就值不了什么钱的。”
“凯特·唐德尔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另嫁他人的。”内德师傅豁达地说。
“不过,”我说道,“说到价格昂贵的珍珠,我想没有任何一位国王的珍珠可与尼摩艇长的那颗相媲美的。”
“就是这一颗。”孔塞伊指着玻璃橱窗中的一颗珍珠说。
“对。我敢说,它得值两百万……”
“法郎。”孔塞伊赶忙抢上来说。
“没错,”我说,“两百万法郎。尼摩艇长想必也没费多少周折便把它拾捡来了。”
“咳!”内德·兰德大声嚷道,“明天我们去海底漫游时,说不定也能碰上像尼摩艇长的这颗一样的珍珠的。”
“想得倒美。”孔塞伊说。
“为什么不会呀?”
“困在鹦鹉螺号上,要几百万法郎又有何用?”
“在艇上当然没用,”内德·兰德说,“但是……在别的地方呢?”
“哼!在别的地方!”孔塞伊摇着头说道。
“内德·兰德师傅说得没错。”我说道,“如果我们万一有幸带一颗价值几百万的珍珠回到欧洲或美洲的话,那起码也能证明我们的这次历险是真实可信的,同时又增加了我们的冒险经历的传奇色彩。”
“我也这么想。”加拿大人说。
“可是,采珠是否危险哪?”凡事都想到坏的一面的孔塞伊问道。
“不危险,”我连忙回答道,“如果多加小心,就更没危险了。”
“干这种行当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内德·兰德说,“顶多也就是呛几口海水罢了。”
“确实如您所说的,内德。”我尽量像尼摩艇长那样轻松从容地对加拿大人说,“不过,勇敢的内德,您害怕鲨鱼不?”
“我会害怕鲨鱼?”加拿大人回答道,“我,一个职业捕鲸手,会害怕鲨鱼?干我们这一行的有谁把鲨鱼当回事?”
“我所说的可不是用钩子把鲨鱼给拖上甲板来呀,”我接着说道,“那只是把死鲨鱼弄上来,剁掉尾巴,开膛破肚,掏出心脏,扔回海里就完事了。我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您说的是……”
“您猜对了。”
“在水里?”
“在水里。”
“那也不成问题,但必须得有一把好捕鲸叉!您知道,先生,鲨鱼这畜生有个毛病,必须翻转身子,肚腹朝人才能咬人,就在它翻转身子时……”
内德·兰德做了一个“咬”的动作,让人看着背上直冒凉气。
“您呢,孔塞伊,您是怎么想的?”
“我嘛,我得跟先生说实话。”
“那最好。”我心里暗想。
“如果先生想要去同鲨鱼搏斗的话,”孔塞伊说,“他的忠实仆人没有任何理由不陪他一同前往的。”
第二节 一颗价值千万的珍珠
夜色已深。我躺下睡了,但睡得很不踏实,老是梦见鲨鱼。按词源学来说,“鲨鱼”一词是从“安魂曲”一词派生出来的,我觉得这一说法既正确又荒谬。
翌日清晨四点,尼摩艇长特别吩咐侍者前来把我叫醒。我匆忙起床。穿好衣服,来到客厅。
尼摩艇长已经在客厅里等着我了。
“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对我说道,“您准备好了吗?可以出发了吗?”
“准备好了。”
“那就请跟我来吧!”
“那我的同伴们呢,艇长?”
“已通知他们了,他俩正等着我们呢。”
“我们不换潜水服吗?”我问道。
“还没到时候。我没让鹦鹉螺号太靠近海岸,我们离马纳尔沙洲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不过,我已让人把小艇准备好了,它将把我们载往我们要去的准确地点,从那儿下水,可少走很长的一段路。潜水装备就在小艇上,等水下探险准备开始时再穿也不迟。”
尼摩艇长领着我走向中央扶梯。我们拾级而上,来到平台。内德·兰德和孔塞伊已经在那儿了,正高兴不已地在等着这个“有趣的游戏”的开始哩。小艇已经从大艇上卸下来,放到海里了,大艇上的五名艇员正握着桨在等着我们。
天尚未亮,仍旧很黑。浮云遮住了天空,偶见几颗星星露出云层。我向陆地看去,只是看到一道模模糊糊的海岸线,从西南到西北挡住了四分之三的天际。夜间,鹦鹉螺号曾沿着锡兰岛西海岸上航行,此刻正抵达海湾西面,确切地说,是在陆地和马纳尔岛形成的海湾的西面。此处,昏暗的海水下面便是珠母沙洲,长度超过二十海里,是个取之不尽的珠场。
尼摩艇长、孔塞伊、内德·兰德和我,我们坐在了小艇的后部。小艇的掌舵水手把好舵,四名水手紧握艇桨。艇绳解开,我们便驶离了大艇。
小艇向南面划去。桨手们不紧不慢地划着。我注意到,桨叶吃水很深,桨手们划得十分卖力,一下一下地很有节奏,每十秒钟才划一次,这是战船上常用的划船节奏。小艇在向前滑行时,水珠溅起,清澄透亮,宛如熔化了的铅液,噼噼啪啪地落到漆黑如墨的海水之中。海面上涌来一股小海浪,小艇被冲击摇晃了几下,浪尖拍打在小艇头上。
我们全都沉默着。尼摩艇长此刻在想些什么呀?也许他在想他正在接近的这片陆地,离他已近在咫尺了。而加拿大人则正好相反,对他来说,陆地离他还太远太远。至于孔塞伊,他只不过是一个好奇的看客罢了。
五点半光景,晨曦微露,海岸的轮廓已清晰可辨。海岸东边较为平坦,往南则稍显隆起。此处离海岸尚有五海里的距离,海滩与雾气浓浓的海水混在一起,看不太清楚。在我们与海岸之间,海面上空空寥寥,不见一物,没见一条船,未见一个采珠人。沉寂笼罩着这片采珠人将要聚集的地方。尼摩艇长没有说错,我们早到了一个月。
六点钟时,天色突然间大亮,这种由黑暗变天明的速度是热带地区所独具的。这儿不存在黄昏,也不见黎明,黑白交替飞快。阳光穿透东方天际上的积云,喷薄而出,冉冉升起。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陆地,上面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树木。
小艇朝着马纳尔岛划去。岛南端渐渐地显现出圆圆的形状来。尼摩艇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观察着大海。
他打了个手势,小艇便停下,抛锚,锚链并未沉下去多少,因为此处水深不到一米,珠母堆在这个地方形成一个最高点。小艇随着海水退潮,向外海退去一些。
“我们到了,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对我说道,“您看看,这个海湾十分狭窄。一个月之后,大批的采珠船就是要到此处云集,采珠人将大胆地潜到水下去寻珠。这片海湾所处的地理位置很好,不受强风袭击,海面波涛也不汹涌,极其适合采珠人干活。现在,我们穿上潜水服,下海吧。”
我闷声不响地望着这片疑云密布的海水,一边在水手的帮助之下开始穿上那笨重的潜水服装。尼摩艇长和我的两位同伴也在穿潜水服。可是,鹦鹉螺号的那几位水手这次并没有陪我们下海漫步。
不一会儿,我们全身上下全都囚禁在这件橡胶服装里了。空气罐也牢牢地绑在了背上。而鲁姆科尔夫灯这次没有携带,因为这里根本用不着它。在把脑袋罩进铜头盔之前,我问过尼摩艇长怎么不带灯。
“这里用不着带灯,”尼摩艇长回答我说,“我们并不往太深的地方去,阳光的亮度足可以为我们照路了。另外,在这一带使用电灯很不安全,很容易把危险动物给招引来的。”
尼摩艇长这么解释时,我扭脸向着孔塞伊和内德·兰德。可是,他俩已经把脑袋钻进铜头盔中了,既听不见我们说的话,也回答不了我的话。
我又向尼摩艇长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武器呢?”我问艇长,“我们的枪也不带吗?”
“枪?带枪有什么用?你们那些山区居民猎熊不也是使用匕首吗?钢刀不是比铅弹更加有用吗?这儿有一把刀,您别在腰上。咱们走吧。”
我看了看我的两个同伴。他们也像我一样武装起来了,只是内德·兰德还多了一样东西,他挥动着一把大捕鲸叉,是他离开鹦鹉螺号时先放在小艇里的。
我随即像尼摩艇长一样,让人把沉甸甸的金属头盔给我罩上。头盔一戴好,背上的储气罐便立即开始送气。
片刻之后,小艇上的水手们便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放到水中去了。在一米五深的地方,我们脚下踩到了平坦的沙地。尼摩艇长向我们做了个手势,我们便紧随其后,沿着一个缓坡往下走去,消失在水中。
一下到水中,一直缠绕在脑海中的那些想法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显得出奇的平静。我的动作十分自如,这使我的信心大增,而且,我的注意力已经被水中的奇观异景给吸引住了,无暇他顾。
太阳把水底照得透亮,连最小的东西也看得清清楚楚。走了十来分钟,我们来到水深五米的地方,这里的海底相当平坦。
我们脚步踏到的地方,那些奇特的鱼,像沼泽地里的沙锥似的,一群群地一涌而起。有一些鱼是单鳍属的,是一些除了尾鳍以外无其他鳍的怪鱼。我辨认出其中的爪哇鳗,形如海蛇,长八十厘米,腹部灰白,如果两肋带有金黄色线条,很容易被错认为是康吉鳗。在硬鳍属中,我看到了色彩绚丽的燕雀鱼,身子极扁,呈卵形,脊鳍似镰刀状,这种鱼晒干腌制,可以食用,是一道名菜,名为“卡拉瓦德”。还有长轴属的唐格巴斯鱼,身上长着一层纵向八边形的鳞甲。
太阳在逐渐往上爬,深处的海水也被照亮。海底状况也在渐渐地发生变化。地底由细沙路变成了卵石路,上面覆盖着一层软体动物和植虫动物。在这两个门的动物里,我发现了红海和印度洋所特有的胎盘贝,它们长着两片薄薄的、大小不对称的贝壳;有橙色的圆壳满月蛤、钻状的螺旋贝;有波斯紫红贝,其色彩十分绚丽,我在鹦鹉螺号上曾经见到过;有长十五厘米的长着角的骨螺,立于海中好似意欲抓人的一只手;有浑身带刺的角螺、舌形贝;有鸭科贝,这是一种可以吃的贝类动物,在印度斯坦市场上有卖的;有发光水母;还有扇形眼贝,是印度洋中为数最多的植虫动物。
在这些生机勃发的植虫动物中间,在水生植物构成的绿廊下,有成群成群的节肢动物在笨拙地爬行着,其中主要的是外壳呈三角形的长齿蟹,其三角形的角稍微有点圆;有丑陋不堪的单性虾,看着让人生厌、恶心。还有一种我多次见过的动物,也十分丑陋,那是达尔文先生研究过的那种大蟹,天生能吃椰子核,力大无比,能爬到岸边的椰子树上,把椰子从树上扔下,摔裂开来,然后下来用其有力的双螯把椰子掰开。在这里的清澈透亮的海水里,这种大蟹爬行动作极其灵活。而那些经常在马拉巴尔海岸无拘无束地悠闲自在地爬行的鱼鳖,则只是在松动的石块之间缓慢地爬行着。
七点钟左右,我们终于走到珠母沙洲了。数百万计的珠母就在这儿繁殖着。这些珍贵的软体动物全都附着在岩石上,用褐色的吸盘紧紧地吸在上面,纹丝不动。由此看来,它们有哪一点不如大自然给予其行动自由的珠蚌的呀?
杂色珠母的两片贝壳几乎对称,呈圆形,壁厚,外表粗糙,凹凸不平。其中的几只,其壳为层叠状,上面有一道道从顶部辐射开来的淡绿色花纹。这几只杂色珠母是一些看上去还很“年轻的”牡蛎。另外的一些,表层又粗又黑,全都是十年以上的“老”牡蛎了,宽有十五厘米。
尼摩艇长用手指给我看一大堆珍贵珠母。我一看便知,这是一座取之不尽的“珠矿”,因为大自然的创造力远胜于人类的天生的破坏力。极具这种破坏本性的内德·兰德,此刻正急不可耐地往身边挂着的网袋里塞这些漂亮的软体动物。
但我们却无法停下脚步,必须紧随尼摩艇长身后,他正朝着一条似乎只有他一人认识的小路走去。地势明显地在增高,有时我一抬胳膊,手便伸出了水面。过不了多一会儿。沙洲地面又突然低了下去。我们总是在围着一些细长的尖锥形石峰走。在这些石峰昏暗的凹凸曲折的地方,一些大型甲壳动物支起长长的爪子,宛如一台战车,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而在我们的脚下,一些多须的、藤须的、卷须的和环须的爬虫,成群地爬来爬去,旁若无人地伸展开它们的触角和触须。
这时候,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洞口,洞口周围堆积着别致有趣的岩石,岩石上覆盖着各种各样深海植物的细长的茎。开始时,我觉得这个洞很黑,阳光在洞里逐渐变弱,模模糊糊,最后一点光亮也看不见了。
尼摩艇长向洞里走去,我们紧随其后。不一会儿,我的眼睛便适应了这种相对的黑暗。我辨别出一些坐落在花岗岩柱石基上的巨大的天然石柱,犹如托斯卡纳式建筑的廊柱,在支撑着洞顶。洞顶的横梁歪七扭八,形状各异,千姿百态。我们的这位让人捉摸不透的向导艇长为何要把我们带到这样一个海底地下室来呢?不一会儿,我便知晓了个中原委。
走下一段较陡的斜坡之后,我们便踩到一个圆井似的东西的底部。尼摩艇长走到此便停下脚步来,用手指给我们看一个我进来时未曾发现的东西。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珠母,一个硕大的砗磲,简直就是一只盛满水的“圣水缸”。这只大“圣水缸”宽有两米多,比鹦鹉螺号客厅里陈列着的那只珠母大得多。
我走近这只大得惊人的软体动物,它用吸盘吸附在一块花岗岩石台上,在岩洞那平静无波的海水中独自生长着。我估计这只巨大的砗磲得有三百公斤重,其肉也得有十五公斤,所以,非得有卡刚都亚那么大的胃,才能吞食几打这种珠母肉。
很显然,尼摩艇长事先知道这个双壳软体动物的存在,他并非第一次前来这里。我原以为,他只不过是想带我们来看一看自然界的奇观异景,可我想错了。尼摩艇长特别关注的是,看看这只砗磲现在长得怎么样了。
砗磲的两扇壳半开着。尼摩艇长走过去用匕首伸进两扇壳中间,不让它闭上。然后,他用手将砗磲边上带流苏状的壳撬开来。
我立刻看到,在叶状褶皱间,一颗大如椰子的珍珠在浮动着,圆圆的,晶莹剔透,色泽光鲜,是一颗无价之宝。出于好奇,我伸出手去,想抓起它来,掂掂分量,摸一摸它。但尼摩艇长以手示意,止住了我,并迅速地将匕首抽出来,让两扇壳立刻闭合起来。
我这才明白尼摩艇长的用意:他是想让那颗珍珠仍旧留在砗磲的套膜里,继续慢慢地去生长变大。这只软体动物每年都要在那颗珍珠上用其分泌物为之增添一个同心层。而只有尼摩艇长一人知晓,在这个洞穴中,有一个天然的无出其右的果实在成熟着,也可以说是,只有他一人在养殖这颗珍珠,以便日后把它摆放到自己那摆满着奇珍异宝的陈列室里去。他甚至会像中国人和印度人那样,把一些玻璃片或金属片放到这只软体动物的褶皱下面,让它一点一点地被珍珠质的物质覆盖起来,也长成珍珠。总之,与我所见到过的所有的珍珠相比,与尼摩艇长陈列室里所珍藏的那颗闪闪发光的珍珠相比,这颗珍珠都要高级得多,我估计它至少能值一千万法郎。这是自然界的一件极品,不是一件首饰,我看不出有哪个女人的耳朵能够坠得住这么大的一颗珍珠的。
我们观赏完了这颗硕大无比的珍珠,尼摩艇长领着我们离开岩洞,我们便回到了珠母沙洲那片尚未被采珠人搅浑的清澈的海水中。
我们宛如真正在悠闲自得地溜达着的人一样,相互间离得较远地走着,随自己心意地或走或停。至于我嘛,我脑海中先前的那种种危险景象已经消失殆尽。我明显地感觉到浅滩底离水面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我的脑袋已经露出水面有一米了。孔塞伊赶到我身边,用头盔碰了一下我的头盔,向我以目致意。不过,这块海下高地只有几个图瓦兹那么长一点,所以我们很快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天地——我觉得我现在有理由这么形容这片海区了。
十分钟后,尼摩艇长突然停下脚步。我以为他是停下来想转身往回走,但却并非如此。他以手示意我们藏到他身旁的一个很大的坑洞里去。他用手指着海水中的一个黑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地在看。
离我五米的地方,有一个影子出现,紧贴在水底。我立刻想到是鲨鱼,不由得紧张起来。可我弄错了,这一次我们遇到的仍然不是海里的那个猛兽。
那影子显然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也许是个印度人,或者黑人,总之,是个不幸的采珠人,他不等采珠季节的到来便提前赶来采珠了。我注意到,他的小船就在他头顶上方几英尺的地方停泊着。他不停地潜下水来,一会儿又浮出水面。他用脚夹着一块大石头,石头呈圆锥形,用绳子拴好,另一头系牢在小船上。他便利用这块石头帮助自己快速下潜。这是他所依靠的唯一的下潜工具。潜于五米左右深处,他便立即跪下去摸珠母,往网袋里放。不一会儿,复又浮出水面,把网袋里的收获物倒进小船里,再度夹住那圆锥形石头,沉到水里,继续摸找珠母,如此往复,间隔只有三十秒钟。
这个采珠人并没发现我们。他的视线被岩石的阴影给遮挡住了。再说,这个可怜的采珠人又怎么会想到我们这些与他同属人类的人,会在一边躲着,窥视他的采珠动作,一点细节都不放过!
他多次地这么潜下去又浮上来。每次捞着的珠母顶多十来个,因为珠母都牢牢地吸附在礁石上,把它们从那上面剥落,非常费事。可他冒着生命危险捞上来的牡蛎,究竟有多少是里面长着珍珠的呢!
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采珠人的动作有板有眼。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出现什么险情。我渐渐地已经熟悉了这套采珠情景。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那个印度人或黑人,刚一跪倒,立刻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慌急慌忙地站立起来,往水面猛蹿。
我知道他因何如此恐惧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在那不幸的采珠人的上方。这是一头个头儿很大的鲨鱼,它斜向冲了过来,虎视眈眈,目露凶光,血盆大口张开着!
我吓得呆立不动,发不出声来。
凶猛的大鲨鱼甩动着有力的尾鳍,朝采珠人直扑过来;采珠人往旁边一闪,躲开了鲨鱼的大口,但却未能躲过它的尾巴。鲨鱼尾巴猛力扫到他的胸部,他一下子便倒了下去。
这场面只是瞬间的事。鲨鱼掉转头来,翻转身子,正准备把采珠人拦腰咬断。突然间,我便觉得蹲在我身旁的尼摩艇长霍地站直身子,举着匕首,朝那大怪物直扑过去,与它展开了顽强的搏斗。
正欲咬死不幸的采珠人的鲨鱼,突然发现冒出个新的对手,便翻过身子,迅速地冲着尼摩艇长扑上来。
我现在都还记得尼摩艇长那勃发英姿。他立即俯下身体,以无比的沉着镇静在等待着朝他猛扑过来的那头可怕的大鲨鱼。待它扑上来时,艇长敏捷地一闪,躲过了鲨鱼的攻击,与此同时,他已将匕首刺中鲨鱼的腹部。但这只不过是人鲨大战的开端,恶战还在后头。
可以说,那头巨鲨简直像是在怒吼!鲜血从它那被刺中的地方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海水,海水都变得浑浊不清了。我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眼前一直这么模糊一片,直到海水稍稍清了一点,透出一点亮光,我才影影绰绰地看见,尼摩艇长正抓住鲨鱼的一个鳍,同它进行着殊死的战斗。他一刀接一刀地往鲨鱼肚腹扎,但一直未能一刀毙命,也就是说,未能刺进它的心脏,给它致命的一击。鲨鱼挣扎着,疯狂地在搅动着海水,被搅起的旋涡差点把我冲翻在地。
我本想跑上前去助艇长一臂之力,但我像是被恐惧攫住了似的,钉在那儿,挪不动步。
我直愣愣地看着这场人鲨大战。不一会儿,形势突变,鲨鱼张着它那好似巨剪似的血盆大口,向艇长复又扑来,把他掀翻在地,艇长生命危在旦夕。说时迟,那时快,内德·兰德手持捕鲸叉,如闪电般冲向鲨鱼,用锋利的捕鲸叉,一叉刺中鲨鱼要害。艇长得救了。
海中顿时一片血红。鲨鱼像是气疯了似的,拼命地在搅动着海水,弄得海里波涛汹涌,浪头不断。鲨鱼被内德·兰德一叉命中心脏,已奄奄一息,在不停地抽搐,拼命地挣扎,掀起的波浪把孔塞伊也给掀翻了。
内德·兰德找到了艇长。艇长没有受一点伤,他站了起来,径直走向采珠人,把拴着石头的绳子割断,把采珠人抱了起来,脚下一用力,便浮出了水面。
我和我的同伴也跟着浮了上来。片刻工夫,我们便奇迹般地生还,上了采珠人的小船。
尼摩艇长立即抢救那个不幸的采珠人。我不知道尼摩艇长能否抢救成功,但我希望他能,因为这个可怜的人在水下溺水时间并不长。只是鲨鱼尾巴的那狠命一击,可能已经让他丧命了。
幸好,经过孔塞伊和尼摩艇长的不停地按摩,溺水者在渐渐地恢复知觉。他慢慢地在睁开眼睛。突然看到四个铜制的大头盔围着他,他顿时惊呆了,吓得跟什么似的。
特别是,尼摩艇长正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珍珠放到他的手里,真不知他心里在怎么想啊。印度人双手颤抖着接过这位水中人的慷慨施舍。从他那双惊疑恐惧的眼睛里,不难看出,他不知道这几个既救了他一命又让他发了财的人,究竟是些什么神人。
尼摩艇长做了个手势,我们就又回到珠母沙洲去了。我们按原路返回,走了半个小时,就看到了固定鹦鹉螺号的小艇的锚了。
我们爬上小艇,在众水手的帮助之下,脱去了那沉甸甸的铜头盔。
尼摩艇长的第一句话是冲着加拿大人说的。
“谢谢您,兰德师傅。”艇长对他说道。
“这是对您的盛情款待的报答,艇长,”内德·兰德回答道,“我一直欠着您的这个人情。”
艇长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回鹦鹉螺号。”艇长命令道。
小艇飞驰在波峰浪尖上。几分钟后,我们看见了那条巨鲨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
从这条鲨鱼鳍尖上的黑色来看,我认定它是印度洋中可怕的黑鲨,是地地道道的恶鲨。这鲨鱼体长超过二十五英尺,其巨大的嘴竟然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根据它上颚呈等腰三角形排列的六排牙齿来看,可以断定它是一条成年的大鲨鱼。
孔塞伊正以他那纯粹的科学眼光在审视这条鲨鱼,我敢说,他正在把它归入软骨纲,固定鳃软骨翼目,板鳃科,角鲨属。
当我正在注意观察这具巨鲨的尸体时,突然间出现十几条凶猛的黑鲨在小艇旁边,但这群黑鲨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它们径直冲向那具巨鲨尸体,你撕我咬,争抢着,把尸体撕成了碎块。
八点半时,我们回到了鹦鹉螺号上。
回到大船上之后,我开始思考我们在马纳尔沙洲的历险经历。明确地得出两个结论:一是尼摩艇长勇气过人,无与伦比;另一个是他虽是一个跑到海底、躲避人类的海洋人,但却具有无私的献身精神。无论这个奇怪的人嘴上怎么说,反正他至今仍然人性未泯。
当我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跟他说了之后,他稍稍有点激动地回答我说:“那个采珠人,教授先生,是被压迫国家的居民。我是心向被压迫国家的人民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永远地站在被压迫国家的人民一边!”
第三节 红海
一月二十九日,鹦鹉螺号以每小时二十海里的速度航行在马尔代夫群岛和拉克代夫群岛之间的那些似迷宫般的航道上,而此时,锡兰岛则早已在海天相接处消失不见了。鹦鹉螺号甚至还紧贴着基坦岛航行了一段。基坦岛原本是石珊瑚岛,一四九九年被瓦斯科·达·伽马发现。它是拉克代夫群岛的十九个岛中的一个,位于北纬10度到14度30分、东经50度72分到69度之间。
从日本海出发到这一天为止,我们已经行驶了一万六千二百二十海里,亦即七千五百法里。
第二天,一月三十日,鹦鹉螺号浮出水面,但已经看不见陆地了。艇在向着西北偏北方向驶去,径直开往阿曼湾。阿曼湾位于阿拉伯半岛和印度半岛之间,是波斯湾的出海口。
很明显,这是一条没有任何出口的海道,无法通行。可尼摩艇长这是想把我们带往何方啊?加拿大人那天就问过我这一问题,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此颇为不满。
“异想天开的尼摩艇长想带我们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兰德师傅。”
“他异想天开,带我们走不了多远的,”加拿大人说,“波斯湾没有出口,如果我们硬往里闯的话,走不多远就得原路返回。”
“嘿!兰德师傅,原路返回就原路返回好了。从波斯湾出来之后,如果鹦鹉螺号想进入红海,曼德海峡就在那里,随时可以穿过。”
“不用我说您也知道,先生,”内德·兰德说,“红海与波斯湾一样的封闭,因为苏伊士地峡尚未凿通,即使是凿通了,像我们这样的一艘神秘的艇,也不敢在两头有闸门的运河中冒险的。所以说,红海并不是把我们带回欧洲之路。”
“所以我并没有说我们将会回到欧洲去的呀。”
“那您是怎么猜测的?”
“我猜想,游历了阿拉伯半岛和埃及这两处神奇的海域之后,鹦鹉螺号还会回到印度洋去,可能穿越莫桑比克海峡,也可能穿过马斯克林群岛的外海,到达好望角。”
“到了好望角之后呢?”加拿大人紧接着又问。
“那我们就进入我们尚未见识过的大西洋了。就是这样!内德朋友,您是不是对这次海底旅行心生厌倦了?您想必是对海底那变化多端的奇异景致看腻了吧?可我却不然,这种机会千载难逢,我觉得今后不会有多少人能够有幸做这样的旅行的。如果旅行到此结束,我会抱憾终生的。”
“可是,您知道,阿罗纳克斯先生,”加拿大人说道,“我们在鹦鹉螺号上已经被囚禁快三个月了呀!”
“不,内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是既不数日子,也不算时间。”
“那结果又是什么呢?”
“到时候就会见到结果了。再者,我们对这事毫无主动权,争也是白争。我诚实的内德,如果您能跟我说‘我们逃跑的机会来了’,那我们就可以一起研究一下逃跑的事。但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所以我坦率地跟您直说了吧,我并不认为尼摩艇长会跑到欧洲海域冒险去。”
从这番短暂的对话中,不难看出,我对鹦鹉螺号已经如醉如痴,我几乎像是变成该艇的艇长了。
而内德·兰德则是以自言自语、嘟嘟嚷嚷的方式结束了这次谈话:“虽然说得好听,可我却觉得,受到拘束的地方是不可能有什么欢乐的。”
一直到二月三日,整整四天的时间,鹦鹉螺号都是时快时慢、时深时浅地行驶在阿曼湾中。它仿佛是在漫无目的地航行着,仿佛不知该走哪一条路线,但它却是始终没有越过北回归线。
离开这片海域时,我们曾经影影绰绰地看到阿曼国最重要的城市——马斯喀特城。我十分赞赏这座城市的奇特的外观,该城周围是一片黑色岩石,上面建起一座座白色的房舍和城堡,黑白分明。我望见了城内清真寺的圆形拱顶,清真寺的塔尖十分优美,城里的那些露台青翠碧绿,郁郁葱葱。但这都是一晃而过的,因为鹦鹉螺号很快便下潜到这片昏昏暗暗的海水中去了。
随后,鹦鹉螺号又沿着距离马哈拉和哈德拉曼六海里的阿拉伯海岸行驶,可以看到沿岸山峦起伏,层峦叠嶂,偶尔可见山上的古建筑遗迹。二月五日,我们终于到了亚丁湾。亚丁湾如同一只真正的漏斗,插入曼德海峡,把印度洋的海水引进红海中来。
二月六日,鹦鹉螺号在水面上航行,可以看到坐落在岬角上、与大陆仅由一地峡相连着的亚丁港。这一地区的海底地形与直布罗陀海峡一样,十分复杂,无法通行。一八三九年,英国人占领了这一带之后,把这一地区的防御工事加以改建,变成了要塞。我远远地看到了城里清真寺的那些八角形尖塔。按埃德里齐的说法,该城曾经是这一带最富庶最繁华的通商口岸。
我原以为到了这里之后,尼摩艇长会返回了,可我猜错了,他根本就没有走回头路,这令我大为惊讶。
第二天,二月七日,鹦鹉螺号进入曼德海峡。曼德海峡在阿拉伯语中,意为“泪门”。海峡宽二十海里,长仅仅为五十二公里,如果鹦鹉螺号全速前进的话,一个小时就可以通过这个海峡了。由于通过苏伊士运河前往孟买、加尔各答、墨尔本、波旁岛、毛里求斯等地的汽轮太多,鹦鹉螺号无法浮出水面,而是小心翼翼地潜入水中航行,因此两岸的情况我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连英国政府借以加强亚丁港海防的丕林岛也都未曾见到。
中午时分,我们的艇终于浮出水面,在红海上劈波斩浪了。
红海,这个《圣经》中传说的有名的湖泊,很少下雨,气候炎热,也没有任何一条大河流入,而且水分蒸发得极快,每年都得失去高达一米半的水位。这个奇特的海湾,要是真的像湖泊似的完全封闭住的话,可能早已完全干涸了,与里海或死海比较起来,后两者的水位仍旧能保持其原有水平,因为它们所蒸发掉的海水与其所获得的降雨量恰好持平。
红海长两千六百公里,平均宽度为二百四十公里。在古埃及托勒密王朝和古罗马帝国时期,它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贸易通衢,现在,苏伊士运河已经开通,苏伊士铁路也已通行,这就部分地恢复了它昔日的风采。
我此刻已无心去研究尼摩艇长为何突发奇想,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不过,我完全赞同他的这一做法,因为鹦鹉螺号正在以中速行驶,时而浮在水面航行,时而为避开水上船只,下潜行驶,我可以把水上和水下的情况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二月八日清晨,莫卡城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是一座已成为废墟的港口城市,城墙经大炮的轰击,有些地段坍塌,偶尔可见几棵绿油油的椰枣树在断垣残壁上生长着。这座昔日的重镇,曾经拥有六个集市、二十六座清真寺,城墙上建有十四座城堡,形成三千米长的防御区段。
然后,鹦鹉螺号便向非洲海岸靠近。那一带,海水很深,而海水却清澈晶莹。透过客厅里的舷窗,我们看到了艳丽多姿的珊瑚丛,令人啧啧连声,另外还可看见覆盖着绿色海藻和墨角藻的大礁石,也令人叹为观止。邻近利比亚海岸的火山岛和暗礁,也同样是风光奇美,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不一会儿,鹦鹉螺号便驶近非洲东海岸,这儿的枝形动物千娇百媚,争奇斗艳。德哈马海岸就在这里,这一带海面下遍布着各种植虫动物,而且,在海面上十米的地方也随处可见,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水面上的植虫动物生长随意,虽千姿百态,却不如水下的颜色来得鲜艳,因为海水在湿润着它们,使之永葆其清新艳丽。
我如此这般地在客厅的舷窗前度过了多么迷人的时光啊!在舷窗那盏电灯的光照下,我欣赏到了多少海底动植物的新品种啊!有伞形菌类植物;有深灰色的海葵;有状如排箫的笙珊瑚,像笛子一般,只等牧神潘来吹奏了;有红海所特有的贝类,它们栖息于石珊瑚洞中,身体下部扭曲,成为一短小的螺旋;最后,有各种各样我未曾见过的珊瑚骨,即通常所说的海绵。
海绵纲系水螅型珊瑚虫的第一纲,确切地说,这一纲即是由这种奇特的动物所组成的,这种奇特动物的实用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海绵并非如某些博物学家所坚持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植物,海绵是动物,是海绵纲中最低级的动物,比珊瑚中的珊瑚骨还要低一等。它的动物属性是肯定无疑的,古人曾经说过,它是一种介乎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物种,对这种说法,我们也无法苟同。不过,必须指出,博物学家们对海绵有机组织的结构方式却是看法不一的,有的博物学家认为是珊瑚骨,有的则认为它是单一的独立的个体,米尔恩·爱德华兹先生就坚持后一种观点。
海绵动物纲有三百多个种类。在许多的海洋里都有海绵,甚至在一些淡水河里也存在一种被称为“淡水软体动物”的海绵。不过,海绵繁殖最多的地方当数地中海、希腊群岛、叙利亚海岸和红海等海域。上述这些地方生长着的是质地优良的上等海绵,如叙利亚黄海绵、柏柏尔地区的硬海绵,价值昂贵,每块价格可高达一百五十法郎。由于受到苏伊士地峡的阻隔,我不可能企盼去地中海东岸研究这种植虫动物,只好退而求其次,在红海水域对它们进行观察了。
此时,鹦鹉螺号正在平均八九米的深度中,沿着东海岸,紧贴着那些美丽的岩石在缓缓徐行,我便把孔塞伊叫到身边来。
这一带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海绵,有带柄的,有叶状的,有圆形的,有掌形的。那些采集海绵者比学者们更富有诗意,给各种海绵取了一些恰如其分的名字,什么花篮啦、圣餐杯啦、纺锤啦、鹿角啦、狮足啦、孔雀尾啦、海神手套啦,等等。从海绵那上面有着一层半流体的胶状物质的纤维组织中,不断地排出细水丝般的半液体状物质来,那是借给每个细胞的生命之水,又经海绵通过收缩运动给排出体外。珊瑚虫死了之后,这种半流体状的胶状物质也随即在释放出氨水的同时腐烂、消失。这时候,剩下的就只是这些角质或胶质的纤维了,就可以制作成为家庭日常所用的近似橙色的海绵了。海绵的柔韧性、渗透性或抗浸泡性各不相同,据此可以作为不同用途加以使用。
这些海绵珊瑚黏附在岩石上,附着在软体动物的壳上,甚至附着在水生植物的茎上,它们遍布于角角落落里,连最小的小洼里都长满着海绵珊瑚,有的摊开着,有的兀立着,有的则像产生珊瑚石灰质的那些突起似的,下垂着。我对孔塞伊说,可以使用两种方法来采集它们:一是用网捞,二是用手摘。后一种方法必须雇用潜水者,但这种方法可取,因为这样一来,不会伤及珊瑚骨组织,海绵珊瑚的价格便可卖得较高。
在另一些海绵动物旁边,则大量地繁殖着植虫动物,主要以形态优雅的水母为主;软体动物中有各种各样的枪乌贼,按照道比尼的说法,这种枪乌贼属红海所独有的;爬行动物中有条纹龟,属于龟鳖目,是餐桌上的一道极富营养之美味。
至于鱼类嘛,不仅数量繁多,而且有一些还非常美丽动人。被鹦鹉螺号的拖网捕捞上来的就有:鳐鱼,其中包括椭圆形的利姆鳐,呈红棕色,身上带有不规则的蓝色斑点,长有两个锯齿状刺鳍,很容易辨认;银脊鲟;尾巴上有着许多斑点的赤鲟;身上披着两米长的袍子在水下游动的锦鲟;与鲨鱼同属一个种类但无牙齿的软骨奥冬鱼;背上长包的单鳍贝壳鱼,其包的尖尖形成一枚曲形针,其长有一尺半;银尾蓝背棕胸的海鳝,胸背之间有一道灰颜色的边;属于鲭科的松鱼,身上带有狭窄的金色条纹,而且像法国国旗似的有蓝白红三种不同颜色的道道;身长四十厘米的硬鳍鱼;美丽的加郎鱼,身上七道像绶带似的黑色横纹,鳍部呈蓝黄两色,鳞片有金黄和银白二色;团足鱼;长着黄脑袋的耳环豚;还有鹦嘴鱼、隆头鱼、鳞豚、虾虎鱼,等等。此外,还有成千上万种我们在其他海洋中已经见到过的鱼类。
二月九日,鹦鹉螺号停泊在红海海面上最宽阔的地方,西岸是苏阿金港。东岸为贡富达港,两岸直线距离为一百九十海里。
这天中午,尼摩艇长测定了艇的方位之后,便登上艇顶平台。我当时也在平台上。我心中暗自决定,这一次一定要探出他的口风。看他今后到底是什么打算,否则就缠住他,不让他下去。他看见我时,立即向我走过来,亲切地递给我一支雪茄,对我说道:“嘿!教授先生,喜欢红海不?红海水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植虫动物,遍地都是海绵,珊瑚有如森林一般,这番美景您欣赏够了吗?您还没有看到岸上的那些城市吧?”
“看到了,尼摩艇长,”我回答说,“把鹦鹉螺号用于这样的研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嗯!这真是一艘智慧之艇。”
“是的,先生,这是一艘智慧的、无畏的、无可匹敌的艇。它既不怕红海的强风恶暴,也不怕红海的涌流和暗礁。”
“的确如此,红海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海,”我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红海在古代名声就不佳。”
“它的名声确实不好,阿罗纳克斯先生。希腊和拉丁历史学家就从没说过它的好话。斯特拉彭就曾说过,在地中海季风期和雨季到来时,红海风急浪大。阿拉伯学者埃德里齐笔下的红海,称作科尔佐穆湾,他写道,大量的船只在这一带的沙洲触礁沉没,一到夜晚,无人敢冒险在此航行。他认为,红海极易造成令人胆寒心惊的风暴,到处遍布暗礁浅滩,无论是水上还是水下,简直是‘一无是处’。其实,在阿利阿乌斯、阿加塔西德、阿尔岱米多等人的书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观点。”
“显而易见,这些历史学家都未曾搭乘过鹦鹉螺号。”我开玩笑地说。
“没错,”尼摩艇长莞尔一笑说,“就此看来,现代人并不比古代人强多少。花了好几个世纪才发明蒸汽机!谁知道百年之后是否还有人能够造得出第二艘鹦鹉螺号来呀!科学进步很缓慢哪,阿罗纳克斯先生。”
“您说得对,”我回答道,“您的艇比时代超前了一个世纪,甚至也许是几个世纪。这么一个大秘密将因其发明者的逝去而消失,实在是非常可悲!”
尼摩艇长没有接茬儿。沉默了数分钟之后,他说道:“您刚才跟我提到,古代的历史学家认为在红海航行十分危险。”
“是的,”我答道,“不过,他们也许是担心得过分了些吧。”
“也是,也不是,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像是对红海了如指掌的人一样回答道,“现代船只打造结实,装备齐全,又有动力很大的蒸汽机,危险小得多了,但对于古代船只来说,对现代船只构不成威胁的东西,对它们则是能够造成极大的危险的。您设想一下,古代的航海家们乘着用棕榈绳绑起的木板,用树胶溜上缝儿,再涂上一层鲨鱼油的船只,就这么漂洋过海去了。他们甚至连测量航向的工具都没有,大着胆子在他们所不熟悉的海里去航行。在这种条件之下,海难不断,也就是必然的了。但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即使是在逆风季节到来之际,那些往来于苏伊士运河与南方各海港之间的汽轮,也不再惧怕红海上的风暴了。临行之前,船长与乘客也不必再像从前那样祭献神灵,求得保佑,返航归来之后,也用不着头戴花冠,身披黄带去寺庙里拜谢神明了。”
“我同意您的看法,”我说道,“我想,蒸汽机使得海员们心中对神灵的感恩之情泯灭了。不过,艇长,您好像对红海进行过专门的研究,您能不能告诉我红海这个名称是怎么来的?”
“阿罗纳克斯先生,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有多种版本。您想听听十四世纪的一位编年史家对此是怎么说的吗?”
“愿闻其详。”
“那位异想天开的编年史家认为,以色列人渡过该海之后,大海在摩西说完话后便应声合了起来,埃及法老因此而葬身于波涛之中,因而红海遂得此名。摩西是这么说的:
海水变朱红,
以示此奇迹,
自此称红海,
非蓝也非绿。
红海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诗人的解释,船长,”我说道,“我对这种说法并不太满足,我想知道您个人是如何看的。”
“喏,阿罗纳克斯教授,照我看,红海的这个称谓应该来自希伯来文Edrom一词,其意即‘红’的意思,而古人之所以这么称呼它,是因为其海水的颜色非常红的缘故。”
“可是,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全都是清澈的水波,并无任何特别的颜色呀!”
“这倒是的,不过,如果继续往海湾深处走,您就会发现这种特殊的颜色了。我记得我曾看见托尔港的海水一片红颜色,红得像血泊。”
“这种颜色,您认为是由于某种极微小的海藻的存在造成的吗?”
“没错。那是一种红色的胶状物质,是从一种俗称‘三瓣藻’的细弱胚芽中产生出来的,它们极其微小,一平方毫米的海水中多达四万个。等我们抵达托尔港时,您说不定就能看到的。”
“这么说,尼摩艇长,您这并非头一次指挥着鹦鹉螺号前来红海喽?”
“对,并非头一次,先生。”
“既然您刚才提到以色列人渡海和埃及人遇难的事,我就想请您不吝赐教,您在海底发现过什么有关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遗迹没有?”
“没有,教授先生,因为有一个明显的理由使我发现不了什么遗迹的。”
“什么理由?”
“因为摩西当年率领他的子民渡海的地方,现在已经是泥沙淤积,就连骆驼走在它上面也只能湿到腿脚而已。所以您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我的鹦鹉螺号是无法前往的,因为没有足够的水供它行驶。”
“那么,那个地方在……”我问道。
“那个地方就在苏伊士偏北一些,是海湾从前的一个深水港,而当时的红海是一直通到咸水湖的。现在,无论那条海中大道是不是一个奇迹,反正以色列人曾经是从那儿走到希望之乡去的,而法老的军队也是在那儿全军覆没的。因此,我猜想,在那片泥沙淤积之地进行挖掘的话,肯定会挖到大量的埃及人制造的兵器以及其他器具的。”
“这是肯定无疑的,”我接着说,“但愿考古学家们有朝一日能进行这种挖掘。最好是赶在苏伊士运河全线凿通之后,新的城市建成之前进行这种考古挖掘。不过,对于鹦鹉螺号这样的船只来说,苏伊士运河完全派不上什么用场!”
“也许是这样,但是对于全世界来说,它却是很有用处的,”尼摩艇长说,“古代人早就意识到,把红海与地中海连接起来对他们的商贸活动非常有利。不过,他们并没有想到开凿一条直通的运河,而是想借道尼罗河。据传说称,连接尼罗河与红海的那条运河很可能自拉木塞斯二世统治时期就开始动工修筑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公元前六一五年,内格斯领导修筑过一条运河,以便把尼罗河水引出,穿过与阿拉伯隔海相望的埃及平原。这条运河很宽,可容两艘古罗马三层桨战船并排航行,战船沿运河而行需时四日。该工程随后由西斯塔普斯的儿子、波斯国王大流士接续进行,大概到了普托雷梅二世统治时期方才竣工。斯特拉彭曾经见到过这条运河用于航行,但是,由于布巴斯特附近的起航点到红海之间的坡度近缓,所以该运河每年的通航时间只有几个月。一直到安东尼统治时期,这条运河都一直被用于商贸往来。这之后,运河曾被遗置,泥沙大量淤积,直到奥马尔哈里发统治时,才又下令重新开通。但是,到了公元七六一年或七六二年,阿尔·芒索尔哈里发又下令把这条运河给填塞起来,以便阻止反政府起义军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的军队获得给养。在远征埃及的时候,你们的那位波拿巴将军在苏伊士的荒漠中就曾发现这些工程的遗迹,而且,在返抵哈德伽罗特前的数小时,他们在三千三百年前摩西驻军的那同一处地方,突遇涨潮,差点葬身海底。”
“喏,艇长,把地中海与红海连接起来,使得从加的斯到印度的距离缩短九千公里的这个古代人所不敢做的伟大壮举,莱塞普先生却干了起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将非洲变成一个大岛屿的。”
“是呀,阿罗纳克斯先生。您完全有理由因您的这位同胞而感到自豪。这是一位为其国家民族增的光添的彩大大超过那些伟大的船长的伟人!一开始,他也像其他人一样,遇到很多的麻烦和苦恼,但因他本身所具有的坚韧不拔的毅力,他终于获得了成功。这样的一个本应通过各国间的通力合作来完成的事业,这样一个让一个朝代千古流芳、彪炳青史的伟大事业,竟然要靠某一个人的坚忍不拔的毅力去完成,想起来真让人不胜唏嘘!因此,应该向莱塞普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是呀,是应该向这位伟大的公民致以崇高的敬意。”我听了尼摩艇长刚才说话时的那种语气颇为吃惊,便附和着说。
“可惜呀,”尼摩艇长接着说道,“我无法带您穿过苏伊士运河,不过,后天,等我们到了地中海时,您就可以看到塞得港那长长的防波堤了。”
“到地中海!”我惊呼道。
“是的,教授先生,这让您很惊讶吗?”
“让我吃惊的是,后天就能到那里了。”
“真的如此?”
“真的如此,艇长,尽管到您的艇上这么久了,本该习惯了对任何事情都习以为常了,但我还是颇感惊讶。”
“可是,您到底惊讶些什么呢?”
“我惊讶鹦鹉螺号航速竟如此之快。如果经由好望角绕过非洲,后天抵达地中海的话,那您就得让鹦鹉螺号高速行驶,那么,其航速快得会让人觉得可怕的!”
“谁告诉您说要绕过非洲了,教授先生?谁告诉您说要经过好望角了?”
“可是,除非鹦鹉螺号能够在陆地上行驶,从苏伊士地峡上面开过去……”
“或者从苏伊士地峡下面开过去,阿罗纳克斯先生。”
“从下面?”
“当然喽,”尼摩艇长胸有成竹地回答道,“今天人们在狭长的地峡上面所做的事,大自然早就在其下面做过了。”
“什么!下面有通道!”
“是呀,是一条我命名为‘阿拉伯隧道’的地下通道。它就在苏伊士下面,一直通到佩鲁兹湾。”
“可是,这个地峡全都是流沙呀!”
“在一定的深度确实是流沙,但是,下到五十米深处,就是非常坚硬的岩石了。”
“您是纯属偶然地发现这个通道的吗?”我越发地感到惊奇,不免追问道。
“既是偶然,又靠推理,教授先生,甚至可以说推理多于偶然。”
“艇长,说实在的,我的耳朵一边听您在说,一边却在拒不接受它所听到的事。”
“啊!先生!‘他们有耳朵,但他们什么也听不到。’这种人在任何时代都是大有人在的。这条通道不仅存在,而且我还多次利用过它。如果没有它的话,我今天恐怕是绝不会钻进这个死胡同里来冒险的。”
“我可否冒昧地问一问,您是如何发现这条通道的?”
“先生,”艇长回答道,“在永远不再会分开的人之间,是不会存在什么秘密的。”
我并没去理会艇长的话中有话,只是等着听他说出发现这条通道的秘密来。
“教授先生,”他对我说道,“是一个博物学家的一个简单推理使得我得以发现了这个唯有我一个人知晓的这条通道的。我曾经注意到,在红海和地中海里,存在相当数量的品种完全相同的鱼类,诸如蛇鱼、车鱼、鱾鱼、簇鱼、飞鱼等。我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便开始琢磨起来,这两个海是否相通呢?如果是的话,地下的水流必然是从红海向地中海流,因为红海海面高于地中海海面。于是,我便在苏伊士地区捕捞了不少的鱼,在鱼尾上给它们套上铜环,然后再把它们放归大海。几个月之后,我在叙利亚海岸捕捉到了几条这种尾巴上戴着铜环的鱼。因此,红海与地中海相通的猜想便得到了证实。我便驾驶着鹦鹉螺号去寻找这条地下通道,它终于被我找到了,于是,我便冒险进入到通道里去。教授先生,您很快就会穿越我的这条‘阿拉伯隧道’了。”
第四节 阿拉伯隧道
这次谈话中与孔塞伊和内德·兰德直接相关的部分,我当天就告诉了他们。当我对他们说到我们两天之后就可以到达地中海时,孔塞伊高兴得拍起手来,而加拿大人则只是耸了耸肩膀。
“海底隧道!”他大声嚷嚷道,“连接两个大海的海底隧道!别做梦了!”
“内德朋友,”孔塞伊抢白他说,“您以前听说过什么鹦鹉螺号吗?没有吧?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所以吗,您别一听这话就耸肩膀,别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听说过就绝不肯承认事实。”
“那就走着瞧吧!”内德·兰德摇晃着脑袋反驳道,“要是真的有这么条通道,那可真得谢天谢地了!我巴不得能相信这位艇长,让他带我们去地中海就再好不过的了。”
当天晚上,鹦鹉螺号行驶在北纬21度30分的海面上,已经靠近阿拉伯海岸了。我看到了吉达港这个埃及、叙利亚、土耳其和印度之间进行商贸的重要港口。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该港口城市的建筑物的整体、系于码头的船只以及因吃水深而不得不泊于锚地的大船。城外,可见一些木板屋或茅草房,那是贝都因人所居住的地区。
不一会儿,吉达港便消失在蒙蒙夜色之中,鹦鹉螺号又潜入微微闪亮着磷光的水中去了。
第二天,二月十日,有几只汽船迎面驶来,鹦鹉螺号随即又潜入水下行驶。到了中午,测定方位时,海面已不见什么船只往来,鹦鹉螺号便又浮出水面,吃水线露了出来。
我在孔塞伊和内德·兰德相随之下,来到艇顶平台坐下来。海上雾气蒙蒙,东边海岸模糊一片,时隐时现。
我们倚在小艇船舷上,东拉西扯地闲聊着。这时候,内德·兰德突然用手指着海上的一个点对我说:“教授先生,您看见没有,那儿有个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看见,内德,”我说道,“您是知道的,我的眼睛没您的那么好。”
“您再好好看看,”内德又说道,“在那边,右舷前方,差不多与舷灯在一条线上!似乎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您看不出来吗?”
“没错,”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后说,“我看见了,水面上真的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长长的。”
“又是一艘鹦鹉螺号?”孔塞伊说。
“不是的,”加拿大人回答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应该是一只海底动物。”
“红海里有鲸鱼?”孔塞伊问。
“有,小伙子,”我回答道,“有人曾经遇见过。”
“那可不是什么鲸鱼,”内德·兰德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东西又说,“鲸鱼同我是老相识了,如果是鲸鱼的话,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
“那我们就等等看吧,”孔塞伊说,“鹦鹉螺号正朝着它开过去,一会儿到它跟前时,我们就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了。”
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很快便离我们只有一海里远了。它看着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块大礁石。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我还真的说不清楚。
“啊!它动弹了!它潜下水去了!”内德·兰德大声嚷叫道,“见鬼!它会是什么动物呢?它的尾巴没有分叉,不像是长须鲸或抹香鲸,它的鳍看上去像是被截去一段的胳膊腿。”
“这么说,会是……”我说道。
“瞧呀!”加拿大人又叫嚷道,“它翻转身子了,乳房露了出来!”
“美人鱼!”孔塞伊嚷道,“一条真正的美人鱼,先生觉得我说的对不?”
美人鱼的名字使我顿悟,我立刻想到,它是属于人鱼目的海洋生物,神话把人鱼目的海洋生物变成了美人鱼,是一种半人半鱼的动物。
“错了,”我对孔塞伊说,“那不是什么美人鱼,而是一种奇特的动物,目前只是在红海中有这么几只。这种东西称为儒艮。”
“人鱼目,鱼形群,单子宫亚纲,哺乳动物纲,脊椎动物门。”孔塞伊补充道。
孔塞伊全都说了,我也就无须再补充什么了。
内德·兰德仍旧一直在盯着那家伙。自打看到这个动物之后,他的眼神就一直闪耀着贪婪的光芒。他似乎已经准备着要用捕鲸叉去捕捉它了。他看上去像是在等待时机,纵身下海,向那个动物发动攻击。
“啊!先生,”他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地对我说道,“我还从来没有捕杀过这种东西哩。”
这话把捕鲸手的心思全都反映出来了。
这时候,尼摩艇长来到了平台上。他看到了那个儒艮,明白了加拿大人的心思,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道:“兰德师傅,您是不是一拿起捕鲸叉,手就痒痒啊?”
“您说得没错,先生。”
“您可重操旧业,在您捕杀过的鲸类动物的记录里,再添上一头,您肯定会很高兴的吧?”
“我当然是不会不高兴的。”
“那好,您不妨去试一试。”
“谢谢,先生。”内德·兰德眼睛炯炯发光,欣喜地答道。
“不过,我提醒您,可千万别让它溜掉,”艇长补充说道,“我这是在为您着想。”
“捕儒艮会有危险吗?”尽管加拿大人耸耸肩,不屑一顾,但我仍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的,有时候是会有危险的,”艇长回答道,“这种动物有时候会掉转头来追击捕杀者,把你的小船拱翻。不过,兰德师傅眼疾手快,这种危险是算不了什么的。我告诫他别让那只儒艮溜掉,是因为儒艮是一道美味猎物,而我也知道兰德师傅是不讨厌有好肉来大快朵颐的。”
“哈哈!”加拿大人说,“那东西还非常可口?”
“是呀,兰德师傅,儒良肉是上等好肉,非常受欢迎,在马来西亚,那是只有在王公贵人们的餐桌上才能见到的。所以人们才对这种善良的动物如同对待它的同类海牛一般,大肆捕杀,使之数量日渐稀少。”
“这么说来,艇长先生,”孔塞伊严肃认真地说道,“假如这只儒艮是这种种类中的最后一只的话,为了科学,是不是应该放它一马?”
“也许是吧,”加拿大人抢白了孔塞伊一句,“不过,为了膳食,还是把它捕捉到的好。”
“那就去捕吧,兰德师傅。”尼摩艇长说道。
这时候,艇上的七名艇员上到平台,同往常一样,一声不吭,面无表情。有一个艇员手里拿着捕鲸叉,以及像是猎鲸用的那种绳索。小艇已经解下,放到海中。六名桨手已经各就各位,舵手也已把好了舵把儿。内德·兰德、孔塞伊和我坐在艇后。
“您不去呀,艇长?”我问道。
“我就不去了,先生,但我要祝你们猎杀成功。”
六名桨手奋力划着,小艇飞快地朝着漂浮在两海里开外的儒艮冲过去。
待小艇离那只鲸类动物只有几链远的地方时,速度放缓,桨在平静的水中悄无声息地划动着。内德·兰德手握捕鲸叉,站到小艇的前头去了。捕鲸时所用的鱼叉通常都拴着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当被叉着的鲸鱼带着绳子逃跑时,绳子可以很快地放出去。但眼前的这根捕鲸叉绳只有十来英寻长,绳头上只拴着一只小桶,小桶漂浮起来时,可以知道逃到水底的儒艮的行踪。
我站起身来,清晰地辨认出加拿大人的那个对手。这只儒艮,也叫海马,很像海牛,身体长长的,呈阔椭圆形,越往身体下部就越细瘦,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鳍。两侧的鳍端长着真正的手指头。儒艮与海牛的区别在于,儒艮上颌两侧分别长着一根又尖又长的巨齿,形成两根向外的獠牙。
内德·兰德准备捕杀的这头儒良,体形庞大,长度至少在七米以上。它一动不动,像是在波浪上安睡,这正是捕杀它的大好机会。
小艇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离那儒艮只有三英寻了。桨手把桨收起。我探着身子。只见内德·兰德身子稍稍往后仰了仰,手非常敏捷熟练地把捕鲸叉掷了出去。
只听见嗖的一声,儒艮一下子就不见了。很显然,内德用力掷出的捕鲸叉只击着海水,没有命中儒艮。
“真是见了鬼了!”加拿大人气呼呼地嚷叫道,“竟然没有击中!”
“不!”我说,“它受伤了,您瞧,这儿有它流的血,只不过是您的捕鲸叉没能留在它的身上。”
“我的捕鲸叉!我的捕鲸叉!”内德·兰德大声叫喊着。
这时候,桨手们又划起桨来。舵手把艇头朝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那只小桶驶去。捕鲸叉捞了上来,小艇便开始追踪搜寻起那只儒艮。
儒艮在不时地浮出水面换气。它游得极快,看来并没太伤着它。桨手们奋力划桨,穷追不舍。有好几次,小艇离那儒艮只有几英寻了,加拿大人已拿好架势,准备投掷捕鲸叉,可那儒良又突然潜入水下,不见了踪影。
不难想象,脾气暴躁的内德·兰德此刻气成什么样子了。他把英语中最难听的骂人话全都骂到那只倒霉的儒艮身上了。至于我,见到那儒艮一次次地让我们的计谋无法得逞,我倒是并不太感到生气。
我们就这么拼命地追赶着,足足地追了有一个小时。我已开始觉得不太可能追到那只儒良了。但是,正在这时候,那儒艮打错了算盘,使它追悔莫及。它意欲报复,遂转过身来,扑向小艇,向小艇发动攻击。
它的举动没有逃过加拿大人的眼睛。
“小心!”他喊了一声。
舵手用他那古里古怪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可能是在叫他的桨手们小心一些。
这时候,儒良已经冲到小艇二十英尺的地方,它停了下来,用它那并非长在嘴尖而是长在嘴的上方的大鼻子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便纵身一跃,向我们扑了过来。
小艇躲闪不及,差点被它冲翻;艇内涌进了不少的海水,足有一两吨重,必须立即把水淘出去。多亏了舵手的机敏果断,使小艇的侧面而非正面让儒艮撞着,所以小艇没遭翻艇沉没之厄运。内德·兰德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艇艏,另一只手狠命地用捕鲸叉往那大家伙身上一下一下地扎去。那庞然大物用利齿狠命地咬住艇舷,犹如狮子叼起一只狍子似的,把小艇给叼了起来。顿时,我们一个个便站不住坐不稳,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滚到了一起,如果不是一直在与那庞然大物拼死搏斗的内德·兰德最后一叉击中它的心脏的话,真不知这次惊险经历会是个什么结果了!
我听到牙齿朝钢板上猛咬一口的声响,然后,那只儒艮就不见了踪影,捕鲸叉也被它拖跑了。但没过一会儿工夫,小桶便浮出了水面。又隔了一会儿,儒艮的尸体也漂浮上来,肚腹朝上。小艇立刻划了过去,把儒艮拖在艇后,向鹦鹉螺号驶回来。
这只儒艮重达五吨,动用了大功率的滑轮才把它吊上平台。加拿大人坚持要仔细瞧瞧是如何宰杀儒艮的,于是,艇员们便当着他的面把儒艮宰杀肢解了。当天晚饭时,侍者给我们送来的饭菜里就有几块艇上厨师精心烹调的儒艮肉。我觉得肉的味道好极了,即使不如牛肉,至少强过小牛肉。
第二天,二月二十一日,有一群海燕落在鹦鹉螺号上,因此艇上配膳室里又多了一样可口的野味。这是一种埃及特有的尼罗河海燕,黑喙,灰头,头尖尖的,眼圈周围有白色斑点,脊背、翅膀、尾巴全都呈浅灰色,肚子和脖子发白,爪子泛红。另外,我们还抓到几十只尼罗河鸭,这是野鸟中的一种极品,脖子和脑袋上呈白色,上面带有黑点。
鹦鹉螺号的速度在减缓,可以说是在缓慢地漂浮前行。我注意到,我们越是靠近苏伊士,红海海水的咸味就越来越淡。
五点钟光景,我们看到了北面的拉斯·穆罕默德角,它位于苏伊士湾和亚喀巴湾之间的贝特阿拉伯的末端。
鹦鹉螺号开进了直通苏伊士湾的犹巴海峡。我清晰地看到了一座高山,在两湾之间俯视着拉斯·穆罕默德角。那就是何烈山,亦即西奈山,当年,摩西就是在这座高山之巅谒见了上帝,神灵的光环因此一直不断地环照在那山顶上。
鹦鹉螺号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下行驶着,晚六点左右,从托尔的外海驶过。托尔是建筑在海湾顶头的一座城市。海湾里的海水呈红色,与尼摩艇长观察到的一模一样。不久,夜幕降临了,周围一片沉寂,偶尔可以听到鹈鹕以及其他一些夜鸟的一两声鸣叫。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的还有海水拍击岩石的啪啪声,以及远处传来的汽船螺旋桨击打海湾中海水的噗噗声。
从八点到九点,鹦鹉螺号一直保持着在水下几米处行驶。据我估摸,我们大概离苏伊士很近了。透过客厅里的舷窗,我看见了被艇上电光照亮了的岩石。我仿佛感觉到海峡在逐渐地变小变窄。
九点十五分,鹦鹉螺号又浮出了水面。我登上了艇顶平台。我因急切地想要穿越尼摩艇长所说的隧道,已经是急不可耐,坐立不安了,想到上面来呼吸点夜晚的清新空气。
不一会儿,我发现一海里以外有灯光在闪烁,因为雾气的缘故,亮光影影绰绰的。
“那是导航灯。”有人在我身旁说了一句。
我转过身来,一看是艇长。
“那是苏伊士的导航灯。”艇长又说了一句,“我们马上就要到达隧道口了。”
“进隧道不算很容易吧?"
“很不容易,先生。所以我得按照老习惯,待在驾驶舱中亲自指挥、导航。现在,您得先下去了,阿罗纳克斯先生。鹦鹉螺号马上就要潜入水下,等到穿过‘阿拉伯隧道’之后,它才会重新浮出水面来。”
我跟随在尼摩艇长身后,走下平台。舱盖盖上了,储水舱已储满了水,艇便下潜至十米深处。
我正要返回自己的房间去,艇长突然把我叫住了。
“教授先生,”他对我说道,“您愿意同我一起去驾驶舱吗?”
“当然愿意喽,我只不过是不敢提出来而已。”我回答他说。
“那就请随我来吧。这样,您就可以把既是地下的又是海底的航行中所能见到的一切,全都看到了。”
尼摩艇长把我领向中央扶梯。他上到一半,打开扶梯中部的那扇门,沿着上层的纵向通道,进入驾驶舱。这间驾驶舱就在平台的尽头。
这间驾驶舱是一间六尺见方的小屋,几乎与密西西比河和哈得孙河上的汽船的舵舱大小一样。屋子中间有一个轮机,竖着安放着,正在运转。这个轮机上的操舵索与鹦鹉螺号后部的舵链相连。屋内四面墙上置有四个透镜状厚玻璃舷窗,舵手可以看到各个方向的情况。
小舱内十分暗,但我的眼睛不一会儿便适应了。我看到了舵手,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两手扶着轮机的轮辋。小屋外面,装在驾驶舱后面、平台另一端的舷灯在照亮着。
“现在,”尼摩艇长说道,“让我们来找一找我们的通道吧。”
在驾驶舱里,有几条电线连到轮机房,艇长从驾驶舱里可以同时对鹦鹉螺号发出操作和航向的指令。他按了一个金属钮,螺旋桨的转动立即便慢下来很多。
此刻,我们正沿着陡峭的石壁行驶。我默默地注视着高高的石壁,这是海岸沙土高地的坚实基础。我们就这样离着高大石壁几米远地行驶了约有一个小时。尼摩艇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驾驶舱内的双同心圆罗盘。他每做一个手势,舵手便立刻改变一下鹦鹉螺号的航向。
我靠着左舷窗边坐着,观察着珊瑚的美丽的基础结构,以及植虫动物、海藻和甲壳动物。甲壳动物总是把自己那长长的爪子从岩石凹处伸出来,不停地舞动着。
十点十五分时。尼摩艇长亲自操起舵轮,自己掌起舵来。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黝黑深邃的走廊。鹦鹉螺号果敢地开进走廊中去。艇的两侧传来了一种不常听到的声音,那是红海的海水顺着斜坡流向地中海所发出的声响。尽管鹦鹉螺号的推进器在使螺旋桨逆向转动,尽量减小冲力,减缓速度,但艇仍旧像一支离弦之箭,直冲而下。
在通道狭窄的石壁上,我只看到一束束的光、一些笔直的痕迹和鹦鹉螺号在急速行驶时所留下的一道道光痕。我的心在怦怦直跳,不得不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十点三十五分,尼摩艇长放下舵轮,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到地中海了。”
不到二十分钟,鹦鹉螺号便顺着激流而下,通过了苏伊士地峡。
第五节 希腊群岛
第二天,二月十二日,拂晓时分,鹦鹉螺号浮出了水面。我急不可耐地奔向艇顶平台。在南面三海里处,佩鲁兹城的轮廓模模糊糊,隐约可见。这股激流把我们从红海送到了这里。不过,这条隧道顺流而下容易,逆流而上恐怕就困难了。
七点钟光景,内德和孔塞伊也上了平台。这两个形影不离的伙伴安心踏实地睡了一晚,根本没有考虑到鹦鹉螺号竟然做出了如此伟大的壮举。
“博物学家先生,地中海在哪儿啊?”加拿大人语含嘲讽地说。
“内德朋友,我们现在就漂浮在它的上面哩。”
“什么!就在昨天夜里……”孔塞伊大惑不解地说。
“是呀,就在昨天夜里,我们几分钟的工夫,就穿过了这个无法逾越的苏伊士地峡。”
“不可能,我不信。”加拿大人说。
“您不信也得信,兰德师傅,”我回答他说,“南边那圆圆的低海岸就是埃及海岸。”
“这话您还是去哄别人吧,先生。”加拿大人固执己见,不愿服输。
“不过,既然先生如此肯定,我们就应该相信。”孔塞伊对他说道。
“实话告诉您吧,内德,尼摩艇长还给我以很大的面子,让我亲眼看到了这条隧道哩。在他亲自掌舵通过这条狭窄通道时,我一直都在他的驾驶舱里,就待在他的身旁来着。”
“您听了吧,内德?”孔塞伊冲着内德·兰德说。
“内德,您眼睛尖,”我补充说道,“您可以看到塞得港那伸到海里的长堤。”
加拿大人认真地观看起来。
“没错,”他说道,“您说得对,教授先生。您的那位艇长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确实是到了地中海了。好!我们来谈谈咱们自个儿的事吧。可千万别让别人听见了。”
我很清楚加拿大人想要说什么。但既然他想说,那最好还是谈一谈。于是,我们三人便走到舷灯旁坐下来,在这儿,我们可以免受浪花飞沫的侵袭。
“您现在说吧,兰德,我们洗耳恭听。您到底要跟我们说什么?”我问他道。
“我要跟你们说的事非常简单,”加拿大人回答说,“我们已经到了欧洲了,在那位任性的艇长把我们带到南极洲或带回大洋洲之前,我想我们该离开鹦鹉螺号而去了。”
说实在的,同加拿大人捕鲸手讨论这种问题让我进退两难。我是绝对不想阻止我的加拿大同伴获取自由的,可是我又一点也不想就此离开尼摩艇长。正是由于他以及他的鹦鹉螺号,我才得以每天进行自己的海底研究,并且得以在海洋之中修订我所写的那本有关海底世界的书。我还能遇上这么好的机会去考察海底奇观异景吗?不能,绝无可能!因此,在完成海底环球考察之前,我是不会产生离开鹦鹉螺号的念头的。
“内德朋友,”我说,“请您直言不讳地回答我,您在艇上感到腻歪吗?您很遗憾命运把您抛到尼摩艇长手中吗?”
加拿大人沉默了片刻,双手搂抱在胸前,回答我说:“坦白地说,对这次海底旅行,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恰好相反,我很高兴能做这样的一次旅行。不过,已经旅行了这么长时间了,总得有个头吧。这就是我的想法。”
“会有个头的,内德。”
“哪儿是个头?什么时候结束?”
“到哪儿宣告结束,我并不清楚。什么时候结束,我也说不准。不如这样说吧,当我们在大海中再也没什么可看可学的了,旅行也就结束了。在这个世界上,凡事有个开头,就必定有个结尾的。”
“我的想法与先生的一样,”孔塞伊说,“把世界上的大海大洋全都跑遍了之后,尼摩艇长很可能就让我们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加拿大人大声嚷道,“您的意思是在说‘蒸发’吧?”
“别说得那么可怕,兰德师傅,”我又说道,“我们根本就用不着害怕尼摩艇长会把我们怎么样,不过,我也不同意孔塞伊的看法。我们知道了鹦鹉螺号的秘密,我想,鹦鹉螺号的艇长不太可能为了恢复我们的自由,而任由我们把他的秘密扩散到全世界去的。”
“那您到底希望怎样呢?”加拿大人追问道。
“我希望六个月之后,能够出现同现在一样的我们可资利用的机会。”
“嗨,您想得真美,博物学家先生,”内德·兰德不屑地说,“请问,六个月之后,我们会在什么地方啊?”
“也许会在这儿,也许会在中国。您是知道的,鹦鹉螺号跑得飞快。它穿越海洋,如同燕子掠过天空,如同快速火车穿过原野,速度惊人。它不怕船只穿梭往来的海洋。有谁敢说它不会跑到中国海岸、英国海岸或美洲海岸去呢?到了那些地方,想逃跑,难道不是同在这里一样有机可乘吗?”
“阿罗纳克斯先生,”加拿大人说道,“您的说法根本就站不住脚的。您说的那是将来时:‘我们将来可能在那儿!我们将来可能在这儿!’可我说的是现在时:‘我们现在就在这儿!’而我们必须利用现在这个机会。”
内德·兰德坚持自己的道理,紧咬住不放,弄得我有点招架不住了,再也找不到什么有力的论据来说服他。
“先生,”内德又说道,“我们随便地做一个假设,如果尼摩艇长今天就还您以自由的话,您接受不接受哇?”
“我也说不清。”我回答道。
“如果他又补充一句,说他今天答应给您的东西,您若是不要的话,那他今后就不会再给您了,您怎么个态度?”
我没有吭声。
“那么,孔塞伊朋友又是怎么考虑的呢?”
“至于孔塞伊朋友嘛,”忠实的小伙子平静镇定地回答道,“孔塞伊朋友没什么可以说的。他对这个问题绝对地觉得无所谓。他同他的主人以及他的内德朋友一样,是个单身汉。他无人可牵挂的,上无父母,下无妻小。他只知道侍候先生,想法和说法与先生完全一样。他很遗憾,你无法指望他站到你的一边,成为多数。现在场上只有两个人:一边是先生,一边是内德·兰德。我只有待在一旁洗耳恭听,不置可否。”
见孔塞伊彻底地不表示支持哪一方,我忍不住笑了。说实在的,加拿大人也应该对此感到高兴的,毕竟孔塞伊并没有成为他的对立面。
“好吧,先生,”内德·兰德说,“既然孔塞伊不愿掺和,那就咱俩讨论好了。我的意思已经说了,您也听明白了。那您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很显然,此刻必须拿出一个主意来,总这么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我也觉得挺不对劲儿的。
“内德朋友,”我说道,“我的回答是:您反对我的看法是不无道理的,与您的论据相比,我的那些理由是站不住脚的。不能指望尼摩艇长会大发善心,我们稍有点不慎,都会使他不让我们自由的。反过来说,我们也应该极其小心谨慎才是,一有逃离鹦鹉螺号的机会,我们就必须把它抓住。”
“好,阿罗纳克斯先生,您这话说得非常之透彻。”
“只是,”我又说道,“我还得提醒一句,就一句:必须等到时机真正地成熟。要逃跑,就必须一举成功,因为,如果失败了的话,我们就再也不会有逃跑的机会了,尼摩艇长也不会饶了我们的。”
“您说得对,”加拿大人说道,“您所说的这一点适用于所有的逃跑计划,无论是两年之后逃跑还是两天之后逃跑。因此,关键仍旧是,有利时机一旦出现,就应该立刻抓住不放。”
“这我同意。不过,内德,现在您能否告诉我,您所说的有利时机是指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趁着一个漆黑的夜晚,而鹦鹉螺号又到了离欧洲海岸最近的地方,那就是最有利的时机。”
“那您是想要泅水逃走喽?”
“正是。如果我们离海岸很近,而且鹦鹉螺号又正好是浮在水面的话,就可以游上岸去的。如果离海岸很远,鹦鹉螺号又在水下航行着,那就无法泅水逃走。”
“那么,要是遇上这后一种情况,又该如何呢?”
“如果遇到这后一种情况的话,我就想法把那只小艇夺下。我知道怎么操作。我们溜进小艇中去,松开螺栓,便可驾着小艇浮出水面,待在艇头驾驶舱里的舵手甚至都发现不了有人企图逃跑。”
“那好吧,内德,那就等着这一机会的出现吧,但千万别忘了,一旦露出破绽,我们就全完了。”
“我不会忘记的,先生。”
“好,内德,现在,您想听听我对您的这个计划的看法吗?”
“您请说,阿罗纳克斯先生。”
“嗯,我想——我不是说‘我希望’——这样的机会是不会出现的。”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放弃重获自由的企盼,这一点尼摩艇长是不会不有所觉察的。因此,他会保持高度的警觉,特别是在这一带海域,而又离欧洲海岸不远的地方。”
“我同意先生的看法。”孔塞伊说。
“那就走着瞧吧。”内德·兰德神情坚定、态度坚决地点了点头说。
“现在,内德·兰德,”我接着又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别再提这事了。等到哪一天您完全准备好了,您就通知我们一声,我们就跟着您走好了。这事全仰仗您了。”
这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不久后的情况证明,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现在,我可以说,事情的发展似乎证实了我的预料,加拿大人大失所望了。在这片船只穿梭往来较为繁忙的海域,尼摩艇长的艇往往是潜于水下和离海岸较远的外海行驶的,他这是因为要提防我们呢,还是不想被航行在地中海的各国船只发现自己?这我无从知晓。鹦鹉螺号即使浮出水面,也只是露出驾驶舱而已,要不就干脆潜入很深的海里,因为在希腊群岛和小亚细亚之间,潜到水下两千米处仍见不到底。
因此,我也就无缘得识斯波拉泽斯群岛中的卡尔帕托斯岛。尼摩艇长曾经跟我提到过这个岛,他当时用手指着地球平面球形图上的一个点,还背诵了维吉尔的两句诗:
预言家普罗透斯
在海神波塞冬的卡尔帕托斯岛上……
确实,现位于罗德斯岛和克里特岛之间的卡尔帕托斯岛,曾是海神波塞冬的老牧人普罗透斯当年居住的地方。透过客厅里的舷窗,我只能看到该岛花岗岩的基石。
第二天,二月二十四日,我决定花上几小时研究一下希腊群岛的鱼类,但不知何故,客厅的舷窗一直关得严严实实的。我查看了一下鹦鹉螺号的航向,发现艇正朝着坎迪岛——从前的克里特岛——驶去。我在乘坐亚伯拉罕·林肯号出发时,坎迪岛上正全面爆发反对土耳其的专制统治起义。但起义的结果如何,我至今一无所知,而尼摩艇长与陆地无任何来往,也不可能告诉我一点有关的信息。
因此,当我晚上单独同艇长待在客厅里时,我对此事当然也就只字未提。再说,他似乎也懒得说话,一脸的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不知怎么的,却叫人把客厅里的两个舷窗打开,从一个窗子走到另一个窗子,来回地踱来踱去,仔细地察看海水。他这是想要干什么呢?我猜想不出。于是,我便趁此机会观察起眼前游动的鱼来。
在一群鱼里,我发现了虾虎鱼。亚里士多德曾经提到过这种鱼,人们通常称它为“海花鳅”,在尼罗河三角洲附近的咸水中,这种鱼尤为常见。在虾虎鱼附近游动着的大西洋鲷,身上半带着磷光,是被埃及人尊奉为神鱼的动物。这种鱼在尼罗河里出现时,便预示着河水将要暴涨、泛滥,就要举行宗教仪式来庆祝一番。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些屑鳞鱼,长三十厘米左右,是一种硬骨鱼,鳞片透明,呈青灰色,夹杂着一些红斑点。这种鱼大量吞食海生植物,肉质鲜美,古罗马的美食家们把它视作精贵的珍馐。用这种鱼的鱼杂碎,伴以海鳝的鱼白、孔雀脑和红鹳舌,简直是让人啧啧称羡,余香在口,能叫维特里乌斯垂涎欲滴。
这片海域中的另一种动物——□鱼——也引起了我的关注,使我回想起了古人的一些说法。这种鱼爱贴着鲨鱼的肚腹远游;当它们一旦附着在船体上,按照古人的说法,船就无法行进了。在亚克兴海战中,就是因为一条这种小鱼把安东尼的战船给拖住了,致使其对手屋大维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胜利。国家民族之命运竟然系于一条小鱼身上!此外,我还看到一些令人赞叹不已的属于鲈鱼目的花鱼。对于希腊人而言,此为一种神鱼。希腊人认为他们经常去的海中的怪物被驱除,此鱼功不可没。这种鱼无愧于其“花鱼”的美称,因为它们身上的颜色绚丽多彩,单单红色就包括从粉红到宝石红等一系列细微的差异,即使其背鳍,也在闪烁着一种飘忽不定的光。我正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海中奇景异物的时候,突然间,眼前冒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吓了我一大跳。
水里出现了一个人,是个腰间挂着一只皮囊的潜水者。那不是一具随波漂流的尸体,而是一个在用有力的手臂奋力划动的大活人!他不时地浮出水面去换气,消失一会儿之后,复又潜了下来,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转身冲着尼摩艇长激动地大声嚷道:“一个人!一个遇难者!得想尽一切办法搭救他!”
尼摩艇长没有理睬我,只是靠在舷窗旁。
那人凑上前来,脸贴在舷窗玻璃上,看着我们。
令我惊诧不已的是,尼摩艇长竟然向他做了一个手势。那位潜水者也打了个手势,算是回答,然后就立即浮出水面,没再出现。
“您别担心,”艇长冲我说道,“这人是马塔潘角的尼古拉,绰号勒贝斯。他在基克拉泽斯一带名声挺大。他是一位胆大的潜水者,水就是他的家!他在水里待的时间比在陆地上待的时间长,不停地从一个岛游往另一个岛,一直能游到克里特岛哩。”
“您认识他,艇长?”
“怎么会不认识,阿罗纳克斯先生?”
尼摩艇长说完便朝着放在客厅左舷窗旁的柜子走去。我看到柜子旁边放着一只边上包着铁皮的箱子,箱盖上有一块铜牌,上有鹦鹉螺号的标记,以及那句格言——“动中之动”。
这时候,尼摩艇长并不在意我就在近旁,若无其事地把那柜子打开,里面装满着大量的金条。
这些金条可是颇为值钱的,艇长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想拿它们做什么用?
我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尼摩艇长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取出,整齐有序地码放在那只包着铁皮的箱子里,把箱子装得满满的。我估计柜子里的金条足有一吨多,也就是说价值五百万法郎左右。
尼摩艇长随即把箱子盖好,并在箱盖上写上地址,写的是古代希腊文。
弄完之后,尼摩艇长按了一下用电线与艇员舱房相连的一个按钮,不一会儿,进来了四个人,费劲乏力地把铁箱推出客厅。接着,我便听到他们在用滑轮把箱子吊上铁梯的声音。
这时候,尼摩艇长便转身向我问道:“您刚才说什么来着,教授先生?”
“我没说什么呀,艇长。”
“那好吧,晚安,先生。”
说完这话,尼摩艇长便走出了客厅。
我非常纳闷,回到自己的舱房时,仍旧困惑不解,这是不言而喻的。我强迫自己入睡,但总也睡不着,脑子里总在想着那个潜水者的出现与那只装满金条的箱子到底有什么关系。片刻之后,我觉得一阵晃动、颠簸,我知道鹦鹉螺号正在离开海底,准备浮出水面了。
接着,我听见有脚步声从平台上传来。我听得出,是有人在解开小艇,并把它放入海中。小艇和鹦鹉螺号侧舷碰了一下,然后,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两个小时过后,刚才那同样的声响又传入耳鼓,平台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小艇被吊回到艇上,放回原来的位置,鹦鹉螺号随即又潜入海底。
那价值数百万法郎的金条就这样被按地址送往该送的地方去了。那地址在陆地上的什么地方?与尼摩艇长联系的是什么人?
第二天,我向孔塞伊和内德·兰德讲述了夜间所发生的事情,并说这事引起我极大的好奇。我的这两个同伴听后,其惊讶的程度并不亚于我。
“这钱他到底是怎么弄来的?”内德·兰德问。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午饭后,我又回到客厅干自己的工作。一直到下午五点,我都在做笔记。这时候,我不知何故,觉得非常热,也许是因个人情绪的关系,心情烦躁所致。我只好把丝质外套脱去。这种现象有点蹊跷,因为我们并没有处于高纬度地带,另外,鹦鹉螺号现在是潜于水下,温度也不应该升高的。我看了一眼气压表。它指示的深度是六十尺。在这样的深度,温度是到不了现在这么高的。
我在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可是温度在不断地攀升,简直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了。
“难道艇舱着火了不成?”我心里在犯嘀咕。
我正准备走出客厅,迎头碰上尼摩艇长。他向温度计走去,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四十二度。”
“我感觉到了,艇长,”我回答他说,“温度再往上升,那我们可就支持不住了。”
“嘿!教授先生,我们如果想不让温度升高,那它就不会升高的。”
“这么说,您可以随意调节温度?”
“那倒不是,但我可以远离热源。”
“那么,热气是从外面传来的?”
“那当然。我们这是在沸水流中航行。”
“这怎么可能?”我惊呼道。
“那您请看。”
舷窗护板被打开来;我看到鹦鹉螺号周围的海水全都是白花花的。一股含硫的蒸汽在海水中翻腾,海水仿佛锅炉里烧开了的水似的在沸腾。我刚把手往舷窗玻璃一摸,烫得我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我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了?”我问道。
“在桑多林岛附近,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回答我说,“刚好是处于新卡蒙尼岛和旧卡蒙尼岛之间的海沟里。我是想让您见识一下海底火山喷发的壮观奇景。”
“我还以为这些新的岛屿的形成过程已经终结了呢。”我说道。
“在有火山的海域里,没有什么东西会是终结的,”尼摩艇长说,“地球在这些地带总是受到地下熔岩的影响而在改变自己的面貌。据卡西奥多尔和普林尼的记载,早在公元一九年,一座名为忒伊亚女神岛的新的岛屿就已经出现了,地点就是这儿,就在这些新近生成的岛屿里。后来这个女神岛消失不见了。公元六九年,它又再次升出水面,但不久又一次消失了。从那时起到现在,火山活动一直处于间歇状态。但到了一八六六年二月三日,一个新的岛屿在新卡蒙尼岛附近,随着升腾起来的含硫蒸汽浮出了水面,并于当月六日,与新卡蒙尼岛连接在了一起。该岛被命名为乔治岛。七日后,二月十三日,阿弗罗爱萨岛出现了,在它与新卡蒙尼岛之间形成一条十米宽的海沟。这一现象发生时,我正好在这一带海域,因此我目睹了这整个的地壳运动的过程。阿费罗爱萨岛是个圆形小岛,直径三十英尺,高三十英尺,由黑色玻璃质熔岩夹杂着长石质断片构成。最后,三月十日,一个更小的名为雷卡岛的小岛在新卡蒙尼岛旁边浮出了水面。从那以后,这三个岛子便连成一体,构成了现在的一个大岛。”
“那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海沟在哪儿呢?”我问道。
“在这儿,”尼摩艇长手指着希腊群岛地图回答我说,“您瞧,我已经把这些新的岛屿全都标在图上了。”
“可是,这条海沟可能迟早有一天会被填平的吧?”
“这很有可能,阿罗纳克斯先生,因为从一八六六年以来,在旧卡蒙尼岛的圣尼古拉港对面,已经冒出了八个小熔岩岛了。所以,很显然,新旧两座卡蒙尼岛在不久的将来是会连在一起的。如果说在太平洋中,形成岛屿的是纤毛虫的话,那么,在这里,造成岛屿的则是火山喷发的熔岩。喏,先生,海底所完成的地质运动现象就是如此。”
我回到舷窗前。鹦鹉螺号已经停下来了。温度越来越高,憋闷得不得了,透不过气来。由于受到铁盐的染色作用,刚才还在泛白的海水,此刻已变成红颜色了。尽管客厅关得很严实,但仍有一股刺鼻的硫黄味渗了进来。我还看到了鲜红耀眼的火焰,使艇上的灯光都相形见绌。
我浑身湿透,闷得喘不过气来。我不说假话,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被蒸熟了。
“我无法再在这沸水里待下去了。”我对船长说道。
“不错,再这么待下去可不成。”艇长不动声色地说。
他突然下了一道命令,鹦鹉螺号便掉转了艇头,驶离这个大火炉。如果继续这么待下去,艇肯定会遭受损害的。一刻钟之后,我们便浮出水面,可以透透气了。
这时候,我在想,如果内德·兰德真的选择这片海域来实施自己的逃跑计划的话,那我们必定是葬身于这片火海之中了。
第二天,二月六日,我们离开了这片位于罗德岛和亚历山大岛之间的这块三千米深的海区,经由基西拉岛海域,绕过马塔潘角,终于把希腊群岛抛在了身后。
第六节 地中海上的四十八小时
地中海,这蔚蓝色的大海,美丽无比,它是希伯来人的“大海”,古希腊人的“海洋”,古罗马则称之为“我们的海”。地中海沿岸,生长着柑橘、芦荟、海松、仙人掌,而且到处有香桃木在飘香。海边山峦起伏,环绕四周;海风习习,空气清新。但是,地下的火焰亦从未熄灭过,一直在影响着这座大海,直到今天,这里仍旧是波塞冬和普路托在争夺世界霸主地位的真正战场。米什莱曾说,正是在这里,在地中海的沿岸和海面上,人类经受了地球上最艰苦的环境的煎熬和磨炼。
尽管地中海非常美,但是,我对这个面积为二百万平方公里的海,只不过是匆匆地看了一眼而已。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尼摩艇长请教他对地中海所了解的情况,因为在快速穿过地中海期间,尼摩艇长这个谜一般的人物连面也没露过。我估摸着,鹦鹉螺号在地中海海底穿行的两天两夜中,共航行了六百里。二月十六日拂晓时分,我们从希腊海域出发的,到十八日东方放亮时,我们就已经穿越了直布罗陀海峡。
据我看来,尼摩艇长明显地很不喜欢这个夹在陆地之间的地中海,他想躲开它。地中海的波涛和海风,如果不是令他回想起太多的悔恨的话,也是令他有着太多的回忆的。在这里,他没有了他在海洋中本来应有的那种行动上的从容不迫和行事上的洒脱自如,恰恰相反,他的鹦鹉螺号在这个接近非洲海岸和欧洲海岸的大海中,感到憋气,很不自在。
因此,我们航速竟高达二十五海里,亦即每小时十二法里。毋庸置疑,内德·兰德因无法实施其逃跑计划,一定是气恼得不行。在航速为每秒十二三米的情况之下,他根本就没法使用艇上的小艇。如果从这么快速行驶着的鹦鹉螺号上逃跑,无异于从一列高速行驶着的列车上往下跳去,那是会送命的。再说了,我们的艇是依靠罗盘指示的方向和航速表指示的速度在行驶的,只是到了夜晚,才浮出水面,换换空气。
因此,我在地中海海底所见到的景色,如同乘坐快速列车的乘客观看车窗外的景色一样,一闪而过,甚至比闪电还要快,看到的只是远处的天际,而非一闪而过的近景。虽然如此,我和孔塞伊还是看到了地中海里的几种鱼,因为这些鱼的鳍强而有力,让鱼能游得更快,使之能跟着高速航行的鹦鹉螺号游上这么一小会儿。我们因此而待在客厅的舷窗前,记了一些笔记,使我现在可以根据这些笔记就地中海里的鱼类补述几句。
对于生活在地中海里的那些各种各样的鱼类,我观察到了一些,也匆匆瞥见到一些,当然,由于鹦鹉螺号在急速飞驰,还有一些我根本就无法看到。现在,我就把自己在这种条件之下所看到的鱼,粗略地做一个分类,以便我可以更好地区分一下我这次“匆匆一瞥”所看到的鱼。
在被电灯的光亮照得十分明亮清晰的海水中,扭动着几条长有一米、几乎能够适应各种气候条件的七鳃鳗。还有一些尖嘴鳐,有五英尺宽,腹部白色,灰脊背上有一些斑点,被水流带着往前,像一条宽大的围巾舒展着。还有一些鳐鱼,一掠而过,我来不及看清,不知它们是否堪与古希腊人所说的“鹰”相提并论,或者可否与现在的渔民给它们所取的绰号——“老鼠”“蟾蜍”“蝙蝠”——相匹配。有几条鸢鲨,长有十二英尺,正在像竞赛似的奋力向前游着,它们是潜水者尤为畏惧的鱼。有几条海狐,长八英尺,嗅觉尤其灵敏,看上去宛如几个淡蓝色的大影子。还有几条鲷鱼属剑鱼,其中有的长达一米三,色彩斑斓,身上像是穿着银白天蓝相间的带有飘带的衣服,在其深色的鳍的衬托之下,尤为醒目,这种鱼是用来祭献维纳斯女神的,眼睛嵌在金黄色的眉睫下,此鱼属名贵鱼种,淡水和咸水中均能生活,在江湖河川以及海洋中都可生存,对各种气候和温度也都能适应,这种鱼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它们至今仍保持着昔日的秀丽。还有一些鲟鱼,长九到十米,是一种行动快捷、能游得很远的鱼,它们不时地用自己那有力的尾巴拍击一下舷窗玻璃,露出带有棕色斑点的淡蓝色脊背,这种鱼看上去很像鲨鱼,但力气却无法与鲨鱼相比,在各处海域均可见到。春天时,它们喜欢逆流而上,前往大江大河中去,游到伏尔加河、多瑙河、波河、莱茵河、罗亚尔河、奥得河。鲟鱼以鲱鱼、鲭鱼、鲑鱼等鱼类为食,它们虽然属于软骨纲,但肉质细腻鲜嫩,既可以趁鲜活时吃,也可以晒干、醋渍或盐腌食之,从前,它们曾十分荣幸地上过卢卡拉斯的餐桌。然而,当鹦鹉螺号贴近水面行驶时,在地中海的各种鱼中,我观察得尤其清楚的是,硬骨纲的第六十三属。那是一些鲭鲔,脊背呈蓝黑色,肚腹上长有银白色的鳞,幅状的背鳍在闪闪发光。这种鱼喜欢追逐船只,因为它们害怕热带地区的火辣辣的阳光,想借船只的阴影躲避酷热。这话一点不假,这一次它们就是一直跟着鹦鹉螺号在游,如同当年跟着拉佩鲁斯率领的船队游一样。在好几个小时的过程中,它们一直都在与我们的艇比速度,是天生的具有赛跑天赋的鱼,令我惊叹不已。这些鱼脑袋很小,身子十分光滑,且呈梭子形,有的身长超过三米,胸鳍特别有力,尾鳍分叉。它们游动时,如同速度可与之相媲美的成群结队飞行的鸟儿一样,呈人字形,故而古人曾说,这种鱼深谙几何学,颇具韬略。可是,它们仍然无法逃脱普罗旺斯地区渔民的捕杀。普罗旺斯人对这种鱼特别喜爱,如同当年普罗彭蒂德海的居民以及意大利的居民喜食这种鱼一样。这些极其珍贵的鱼因而便茫无所知地、冒冒失失地钻入马赛人的渔网之中,成千上万地成了人们的盘中餐了。
我还想稍稍提一下我与孔塞伊只偶尔瞥到一眼的那些地中海鱼,免得把它们给遗忘掉。在这些鱼中,有乳白色的电鳗,像无法抓住的蒸汽似的一闪而过;有康吉鳝,系一种长三四米的海鳗,身上缀有青、蓝、黄三色;有长约三尺的无须鳕,其鱼肝味极鲜美;有绦鱼,形状有如漂于水中的细长的海带一般;有鲂鲋,诗人们称之为“琴鱼”,水手们则称它为“哨鱼”,因为它的嘴边上有片三角形锯齿状薄片,似老荷马的乐器;有燕子鲂,游起来如同燕子一般快捷;有石斑鱼,头部是红色的,背鳍上嵌着金丝线条;有西鲱,身上带有种种颜色的斑点,有黑的、灰的、棕的、蓝的、黄的和绿的,能发出银铃般的声响;有海中锦鸡之美誉的大菱鲆,身体呈菱形,鳍呈黄色,身上带有栗色斑点,脊背和左侧通常带有棕红色和黄色的大理石花纹;最后,还有一群群的海鲱鲤,它们是真正的海中极乐鸟,一条海鲱鲤,古罗马人肯出一千枚小金币购买。当他们吃海鲱鲤时,就在餐桌上现杀,以便亲眼看见鱼的颜色变化,从活鱼的朱红色一直变到杀死后的苍白色,真是残忍至极。
我未能看到米拉莱鱼、鳞豚、箱豚、海马、茹昂鱼、向心鱼、鲥鱼、羊鱼、隆头鱼、胡爪鱼、飞鱼、鳀鱼、帕热尔鲷、泥铲鱼、颌针鱼,以及黄盖鲽、飞鲽、箬鳎、舌鳎、菱鲆等大西洋和地中海都有的这些鲽目属的有代表性的鱼种,其原因是鹦鹉螺号在穿越这个丰饶的海域时,速度快得令人头晕目眩,无法他顾。
至于海洋哺乳动物,我觉得在经过亚得里亚海口时,似乎看到了两三头长着与真甲鲸一样的脊鳍的抹香鲸;看到了几头球头属的海豚,它们属于地中海的特产,额头上有着浅白色的细线纹;十多头海豹,腹白毛黑,人称“和尚”,长约三米,活脱一个多明我会的修士。
孔塞伊好像看到了一只六尺宽的海龟,背上长着三条纵向凸起的脊骨。我觉得颇为遗憾,竟然未能看见这只爬行动物。据孔塞伊向我描述的样子,我觉得那是一只棱皮龟,属珍稀品种。我自己则只看到几只长甲龟。
至于植虫动物,在几个瞬间中,我观赏到了一种挂在艇左舷舷窗玻璃上的唇形水蛭,呈橘黄色,非常漂亮。它像是一条细细长长的线,像树木似的分成许多的枝枝杈杈,枝端有非常精巧的花边,就连可与阿拉克内一比高低的好手也绣不出这么精美的花边来。非常遗憾,我未能弄到一个做成标本。如果鹦鹉螺号在十六日晚间没有突然不知何故放慢航行速度的话,我恐怕就无缘得见地中海的其他植虫动物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正在西西里和突尼斯海岸之间的海域行驶着。在波恩角和墨西拿海峡之间的狭窄海面上,海底几乎呈突然升高之势。在那里形成了一个真正的海脊,水深只有十七米,而海脊的两侧,深度却是一百七十米。因此,鹦鹉螺号只好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行驶,以免撞到海底的这条大坝上。
我把这条长长的大坝的位置,在地中海的航海图上,指给孔塞伊看。
“先生可别嫌我多嘴,”孔塞伊说,“这像是一条真正的地峡,把欧洲与非洲给连接起来了。”
“没错,小伙子,”我说道,“它把利比亚海峡整个儿地给堵住了。史密斯所进行的探测也曾证明,从前,欧洲、非洲这两个大陆在波格角和富里那角之间是连接在一起的。”
“我很愿意相信这一观点。”孔塞伊说。
“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又说道,“在直布罗陀和休达之间也有类似的这种海脊,在远古时代,把地中海给完全封闭住了。”
“噢!”孔塞伊颇为惊讶地说,“如果有一天,有这么一座火山突然喷发,把这两道海脊都拱出水面,那可就不得了了。”
“这不怎么可能,孔塞伊。”
“先生请听我把话说完。如果这种现象真的发生,德·莱塞普先生会气疯了的,因为他为了开凿这个地峡,可没少花心血呀!”
“您说得很对,不过,我得再跟你说一遍,孔塞伊,这种现象是不会发生的。地底下的能量正在不断地减少。混沌初开时期,火山多得不计其数,现在一个个地在休眠;地球内部的热度在降低,地球底层的温度每个世纪都在大幅度地下降,这对我们的这个星球很不利,因为热量是地球的生命。”
“可是,还有太阳……”
“光有太阳,能量并不够,孔塞伊。太阳能让一具尸体变热吗?”
“据我所知,不能。”
“所以嘛,我的朋友,地球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具变僵变凉的尸体的。它将会像月亮似的,变得无法居住,因为月亮早已失去了维持其生命活力的热源了。”
“地球要经过多少个世纪才会这样呢?”孔塞伊问道。
“要经过几十万年,小伙子。”
“如此说来,”孔塞伊说道,“如果内德·兰德不瞎捣乱的话,我们还是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我们的海底之旅的。”
于是,孔塞伊心里踏实了,开始研究起这条海脊来。此时,鹦鹉螺号正以缓慢的航速几乎是贴着这条海脊在行驶着。
在海脊上,在岩石和火山岩构成的海底,长满着各种各样的生机勃发的海洋植物:海绵、海参、海胆——一种长着透明的浅红色卷须的海胆,能散发出微弱的磷光;一种俗称海黄瓜的海参,正沐浴着七彩阳光;那长有一米的巡游车盘,全身一片粉红色,把周围的海水都给映红了;形同树木的海生水仙,分外妖娆,美丽多姿;还有长茎海罂粟、许多的各种各样可食用的漏卢属植物,以及茎呈灰色带有褐色花盘,平时喜欢藏于自己触角那橄榄色长须里的绿色海葵。
孔塞伊特别关注软体动物和节肢动物,尽管它们的分类术语让人觉得枯燥乏味,但我得对得起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伙子,不能把他所观察到的东西弃之不顾。
在软体动物门中,他所观察到的有:大量的梳状扇贝;一些互相叠成驴蹄状的海菊蛤;三角形的水叶贝;长有黄须、壳呈透明状的三叉玻璃贝;橙黄色的无壳侧鳃贝;身上满是绿色斑点的海鞘;俗称海兔的腹足贝;铲形贝;肉质肥厚的无触角贝;地中海特有的伞形贝;壳可以做成十分珍贵的螺钿的鲍鱼;火焰扇贝和朗格多克人比牡蛎更喜欢的不等蛤;马赛人情有独钟的缎锦蛤;又白又肥的双层帘蛤;盛产于北美沿岸、在纽约大量销售的帘蛤;颜色各异的带盖梳形贝;我所偏爱的带有辣味的常躲藏于洞中的石蛏;壳顶隆起、两侧突出、满身皱皱巴巴的帘心蛤;长有猩红色肉瘤的辛提贝;形同威尼斯平底轻舟、顶部呈弧形的食肉贝;状如王冠的菲洛尔贝;壳上有螺纹的阿提朗特贝;身上长有白点的灰色泰提贝,带有一层薄膜,如同蒙着一块带有流苏的面纱似的;形似小蛞蝓的琴贝;用背爬行的龟螺;包括形似勿忘草及带椭圆形外壳的耳形贝;浅黄色的梯螺、滨螺、轮贝、瓜叶菊贝、岩贝、薄片贝、宝石贝、潘多拉贝等。
至于节肢动物,孔塞伊在他的笔记中十分精确地把它们分为六个纲,其中有三个纲——甲壳纲、蔓足纲和环节纲——属于海洋生物。
甲壳纲又被划分为九个目。第一目是十腕目,亦即那些头部和胸部通常是连在一起的动物。这种动物的口腔由好几对节肢构成,胸部长有四至六对爪子,可以爬行。孔塞伊按照我们的导师米尔恩·爱德华兹的方法,把十腕目分为无尾组、短尾组和长尾组三个组。这些名称听着很不雅,但却十分准确而贴切。在短尾组中,孔塞伊记录的有:额头上长着两根叉开而又带刺的阿马提无尾虾;无尾蝎——不知何故,希腊人称这种动物象征着智慧;棍状海蜘蛛和带刺的海蜘蛛。它们通常是在深海中生活的,不知什么原因,这次却在海脊顶上被发现,也许是迷了路了;十足蟹、矢形蟹、菱形蟹和粒形蟹,孔塞伊指出,这类蟹容易消化;无齿伞花蟹、蹦蟹、西蒙蟹、毛绒蟹等。长尾组下分五个科,即鳞甲科、掘足科、螯虾科、长臂虾科和足目科五科。孔塞伊在他的笔记中记录到的有,虾肉备受女士们喜爱的普通龙虾、虾牯、沿海虾以及各种可以食用的虾,但孔塞伊并未对包括龙虾在内的螯虾科加以细分,因为普通龙虾是地中海中唯一的螯虾属动物。最后就是无尾组。孔塞伊看到了正在争抢一只被遗弃的贝壳的普通托西纳虾,它们平时就喜欢躲藏在这种贝壳里。他还观察到额头上长着刺的同源蟹、寄居蟹、包尔塞拉内蟹等。
这就是孔塞伊所记录下来的东西。他已经来不及去观察螯目、端足目、同源目、同抱目、三叶虫目、鳃足亚纲、介形亚纲和切甲目的动物,无法把甲壳纲里的动物充实完整。如果想把海洋节肢动物的研究变得完整,他也许还得提一提剑水蚤和银色蚤所属的蔓足纲,并把环节纲再细分为管栖目和前肢目。但是,在驶过利比亚海峡那段隆起的海域之后,鹦鹉螺号便提速了,以正常速度在深水中行驶前进。因此,便看不到软体动物、节肢动物、植虫动物什么的了。只是能够看到几条大鱼,从艇舷窗外一闪而过。
二月十六日夜里,我们驶入地中海的第二个海底盆地,那儿的海水最深可达三千米。鹦鹉螺号在螺旋桨的推动下,借助侧翼的斜向板,下潜到海底深处。
在海底深处,见不到自然奇观,映入眼帘的是一些让人看了心惊胆战的可怕景象。我们当时确实是在穿越地中海的海难多发区。有多少船只,在阿尔及利亚海岸到普罗旺斯海边,或沉没或失踪啊!与浩瀚无垠的太平洋比较起来,地中海只不过算是一个湖泊而已。但它却是一个喜怒难料、变化莫测的湖泊。对于那些在其海面上扬帆而行的单薄的单桅三角帆船来说,地中海今天也许是风平浪静,晴空万里,水天一色,温柔可爱,好像极其温顺似的,但是,一到明天,也许就会狂风大作,巨浪滔天,连最坚固结实的船只也会被它撕破扯碎,沉入水底。
因此,在鹦鹉螺号穿过这片多灾多难的深海地带时,我看到有许多的遇难船只的残骸静卧在那里,有的上面已经是长满了珊瑚,有的上面则只是长了一层锈。还有不少的生锈的铁锚、大炮、炮弹、船上铁架、螺旋桨叶片、机器残片、破碎的汽缸、损坏了的锅炉,以及一些横七竖八地浮在水中的船壳,有的朝上,有的朝下。
这些遇难船只中,有一些是相互撞击沉没的,有一些是触礁沉没的。我看到的,有的是垂直下沉的,桅杆直立着,绳缆经长期浸泡,变得僵硬了。这些船像是在防风港的锚地里抛锚停泊着似的,正等待着起航的时刻的到来。鹦鹉螺号从这些沉船残骸旁驶过时,把它们照得雪亮,看着像是它们在向鹦鹉螺号挥旗致敬,报告自己的船名、编号似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在这片灾难之地,只是一片寂静和死亡!
当鹦鹉螺号向着直布罗陀海峡靠近时,我发现沉船残骸越来越多。非洲海岸与欧洲海岸在这里变得十分靠近,海峡变得狭窄,船只发生相互碰撞,造成沉船事故频频发生。我惊骇地看到,许许多多的铁质船体和汽船残骸,或横卧,或直立,像一个个庞大的动物似的待在海底。有一条船,船帮已经裂开,烟囱弯曲,机轮只剩个轮毂,舵已与艉柱分离,但仍被一条铁链拴着,船尾部的船名牌已被海水腐蚀,其状真的让人心里发颤!有多少船员葬身海底了!船上有没有船员幸免于难的,把这可怕的海难告诉世人?还是无人幸存,这场灾难至今仍是个不解之谜?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觉得这条沉船有可能就是二十多年前连人带货一起沉入海底的、至今无人知其下落的阿特卡斯号!啊,地中海海底的沉船史,这成堆的尸骨,这无数的被毁掉的财富,这无数的遇难生灵,是一部多么令人心酸的悲惨历史呀!
然而,鹦鹉螺号对此无动于衷,仍然开足马力,从沉船残骸中急驰而过。二月十八日凌晨三时左右,鹦鹉螺号来到了直布罗陀海峡的出海口。
在直布罗陀的出海口处,有两股水流:一股是早已人所共知的上水流,另一股是今已被推理所证实其存在的下水流。确实,源自大西洋的水,源自注入地中海的各条大江大河的水,一直在为地中海增加着水量,海平面本该逐年升高,因为蒸发的总没有注入的水多。可是,实际并非如此,因此,人们便自然而然地认为,存在一股下层逆流,把地中海里多余的海水,从直布罗陀海峡,引入大西洋去了。
确实是这样。鹦鹉螺号正是利用这股逆流,从狭窄的海峡迅速穿过。在那一瞬间,我瞥见那雄伟的赫克里斯神庙遗迹;据普林尼和阿维纽斯说,该神庙是与它所在的那座小岛一起沉没到海里去的。几分钟后,我们已经漂浮在大西洋的碧波上了。
第七节 维哥湾
大西洋!浩瀚无垠的海洋,长九千海里,平均宽度为两千七百海里,面积达两千五百万平方海里。除了迦太基人和那些在欧洲和非洲西海岸往来做生意的古代荷兰商贾而外,古代人对这个广袤的海洋几乎一无所知!大西洋海岸蜿蜒曲折,环抱着一片幅员辽阔的土地,世界上最大的那些河流,诸如圣劳伦斯河、密西西比河、亚马孙河、拉普拉塔河、奥里诺科河、尼日尔河、塞内加尔河、易北河、罗亚尔河、莱茵河等,全都流入大西洋,给它带来了充足的水量。这些大江大河,有的流经最文明的国家,有的则流经最野蛮的地区!在大西洋那浩瀚无比的碧波上,悬挂着各国国旗的船只穿梭往来,因此大西洋受到了各国的保护,但是,在这个辽阔的海洋的两端,有着两个令航海者望而却步的海角:合恩角和风暴角!
鹦鹉螺号在三个半月的时间里,行程近一万法里,相当于绕了地球一圈还要多。现在,它正劈波斩浪,在大西洋上急速前行。我们这是要驶向何方啊?前方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鹦鹉螺号驶出直布罗陀海峡以后,便进入了远海,于是,它便浮出了水面,我们也就又可以每天登上平台,散步,观海。
那一天,鹦鹉螺号浮出水面之后,我便在内德·兰德和孔塞伊的陪伴下,来到了平台上。我们影影绰绰地看到,十二海里外的地方,那是西班牙半岛南端的圣文森特角。当时,海上强劲的南风骤起,海水上涌,波涛汹涌。鹦鹉螺号摇晃颠簸剧烈,巨浪阵阵冲上平台,人几乎站立不住。于是,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我们便走下了平台。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孔塞伊也回到了他的舱房,但加拿大人却没有回到自己的舱室,而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满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大概是鹦鹉螺号从地中海急速穿过,他来不及实施自己的潜逃计划,所以感到非常失望,难以掩饰。
我的舱房门关好之后,他坐了下来,默然地看着我。
“内德朋友,”我对他说,“我理解您,您没什么好自责的。鹦鹉螺号开得那么快,想逃跑,那简直是想玩命。”
内德·兰德没有吭声。他紧闭着嘴,蹙紧眉头,这表明他心里正有一个疙瘩无法解开。
“行了,”我接着说,“还没到完全没有希望了的时候嘛。我们现在正在沿着葡萄牙海岸往北行驶,前方不远处就是法国和英国。在那儿。我们能够很容易地找到避难的地方。喏!如果鹦鹉螺号驶出直布罗陀海峡以后,径直向南航行,把我们带往没有陆地的地方去,那我就会同您一样地感到沮丧了。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尼摩艇长并没有在躲避文明发达的海域,而我则认为,再过几天,您行动起来会更加保险一些的。”
内德·兰德眼睛更加直愣愣地盯着我,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就定在今晚。”他说道。
我倏地站了起来。说实在的,我真的未曾料到他会这么说。我本想回答他的话,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曾经说定了的,要抓住时机,而这个时机,我现在就碰到了,”内德·兰德说道,“我们今天晚上将会离西班牙海岸仅几海里,届时,夜色朦胧,海风又是往大陆方向吹的。阿罗纳克斯先生,您先前是说好了的,我相信您会信守诺言的。
加拿大人见我一直沉默着不吱声,便走近我的身旁。
“今晚九点。”他对我说道,“我已经通知过孔塞伊了。那个时间,尼摩艇长已经回到自己的舱房,或许已经躺在床上休息了。机械师或艇员们都不会发现我们的。我与孔塞伊径直奔向中央扶梯,您嘛,阿罗纳克斯先生,您就待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图书室里,等待我们的信号。桨、桅杆和帆全都在小艇上,我甚至还放了一些食物在小艇上面。我已经弄到一把扳手,好把固定在鹦鹉螺号上的小艇弄下来。您看,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晚上见。”
“海面天气恶劣呀。”我说。
“这我知道,”加拿大人回答说,“不过,得冒一下险。自由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再说,小艇坚固结实,又是顺风顺水,即使有风浪,几海里也算不了什么。谁知道明天我们是不是会行驶到离海岸百里之外的外海上去呀?如果老天保佑,一切顺利的话,十一点之前,我们就可以在海岸某处登陆了,否则,我们也就没命了。因此,祈求上帝保佑我们吧!晚上见!”
加拿大人说完这话就走出了我的舱房。我几乎木然地在发呆。我原本所想的是,遇到有利时机,我会有时间进行考虑和商量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固执的伙伴竟然没容我这么做。不过,话说回来了,我又能同他说什么呢?内德·兰德是完全说得很在理的。现在,可以说是个大好时机,他正要抓住它。我能反悔吗?我能为了纯粹是个人的兴趣而不顾同伴们的前途吗?我能承担得起这个罪名吗?再说,我能保证尼摩艇长明天肯定不会把我们带到远离海岸的外海去吗?
这时候,艇上传来一阵呼啸声,那是正在往储水舱里注水的声响,鹦鹉螺号随即便潜入到大西洋底了。
我待在自己的舱房里。我想躲着尼摩艇长,不让他看出我内心的焦躁不安来。我就这样熬着这一天,一会儿想着恢复自由,一会儿又因要离开这艘奇妙的鹦鹉螺号,使得我的海底考察半途而废而感到遗憾。我还没有观察到大西洋海底,还没有像揭示印度洋和太平洋那样把它的秘密揭示出来,就这样离开这个我喜欢称之为“我的大西洋”的海洋,如同小说刚看完上卷,却没了下卷,美梦中途被打断,就这么结束了,我真是不甘心哪!这难熬的时光就这么逝去,时而想象着自己与同伴们一起安然无恙地回到陆地上去,时而又希望出现某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使得内德·兰德的计划落空,我知道,自己的这种希望是很不仗义的。
我两次回到客厅里去看看罗盘。我想知道鹦鹉螺号是带着我们靠近海岸还是远离海岸。但两者都不是!鹦鹉螺号一直在葡萄牙海域沿着大西洋海岸向北行驶着。
那么,必须下定决心,准备逃走。我的行李不重,除了我记的笔记而外,什么也没有。
想到尼摩艇长时,我只是在想,他知道我们逃跑后会怎么想呀?我们的逃跑会使他在多大程度上感到不安哪?我们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危害呢?如果我们逃跑成功了或者是失败了,他会怎么办?我当然是没有任何理由好埋怨他的,恰恰相反,我还应该感激他的,因为没有谁像他那么心地坦诚地对待客人的了。但是,我不辞而别,他也不能怪我忘恩负义,因为我们之间并无任何承诺在约束着大家。我们之所以留在他的身边,是环境所造成的形势使然,而非我们的承诺所致。而且,他公然要把我们永远囚在他的艇上的企图,也表明我们的逃跑愿望是合情合理的,无可厚非。
自从参观了桑托林岛之后,我就一直没再见过艇长。也许,在我们逃走之前,命运会安排我们见上一面吧?我既想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我注意地在听,看能不能听见他在我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音。可是我什么声响也没有听见。他的房间里大概是没人。
这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位怪诞的人物也许根本就没在鹦鹉螺号上。自从小艇离开大艇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的那天夜晚起,我对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看法上稍微有所改变。我寻思,无论尼摩艇长嘴上怎么说,反正他很可能与陆地一直保持着某种联系。他难道就从未离开过鹦鹉螺号?我经常一连几个星期见不到他的人影儿,他都在干什么呢?当我以为他愤世嫉俗、气愤不已的时候,他会不会正在远方某个地方进行着一项我始终不知其性质的秘密活动啊?
这种想法与其他的一些想法,千头万绪,不停地缠绕在我的脑海之中。由于我们是处于一种异乎寻常的环境之中,各种各样的猜想必然是少不了的。我心中乱作一团,苦恼烦闷,这一天的等待,简直是度日如年。我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万分,无所适从,时间像是停止不前了似的。
我像平常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吃不下饭,七点钟,我便离开了餐桌。离我应该去同内德·兰德会合的时间——我一直在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还有一百二十分钟。我越数心里就越急,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我坐立不安,来回不停地踱着,希望这么走动能够使烦躁的心静下来。我倒并不担心,我们这么鲁莽从事,弄不好会有生命危险;我最担心的是,在逃离鹦鹉螺号之前,行动暴露,被押到怒容满面的尼摩艇长面前,或者更糟糕的是,被带到并不发火,只是因我的忘恩负义而感到心寒的尼摩艇长面前,我心中非常忐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想最后再看上一眼客厅。于是,我便从纵向通道走到那间我曾经在那里度过许多愉快而有益的时光的陈列室。我看着那些稀世珍宝、稀世珍藏,满面愁苦,宛如就要踏上流放之路、永不回返的人一样。这些大自然的珍奇宝物,这些艺术的杰作,我在它们中间生活了那么多的时日,如今却要永远地与它们分离了。我本想透过客厅里的舷窗,再看上一眼大西洋的海水,可舷窗却被关得严严实实,一块钢铁护窗板把我与这个我尚不熟悉的海洋给隔了开来。
我在客厅里这么转了一圈之后,便走到那扇开在墙隅的、与尼摩艇长的房门毗邻的门边。门是虚掩着的,我不免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如果尼摩艇长在他的房间里的话,他肯定能看见我的。可我没有听见有任何的动静,于是我就又往前走去。房间里没见有人。我推开房门,往里走了几步。房间仍旧一如既往,仍旧如苦行僧式的那么简朴无华。
这时,几幅挂在墙上的铜版画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好像觉得第一次进到这间房间时,并没有注意墙上有这些画。那都是一些肖像画,是一些毕生忠实地献身于人类伟大理想的伟人们的肖像画,其中有在“波兰完了”的呼唤声中倒下去的柯斯丘什科、“现代希腊的莱奥尼达斯”博扎里斯、爱尔兰的捍卫者奥·康乃尔、美利坚合众国的缔造者华盛顿、意大利爱国者马宁、倒在奴隶主枪口下的林肯和那位像维克多·雨果所描写的悲惨场面中的情景一样的被吊死在绞刑架上的黑人解放运动的殉道者——约翰·布朗。
这些伟人的思想是否与尼摩艇长的思想息息相通呢?我能否透过这些肖像参透尼摩艇长心中的秘密呢?难道他是被压迫民族的捍卫者,为被奴役的民族的解放而奋斗的英勇斗士?难道他是本世纪最近所发生的政治动乱和社会动乱中的领袖人物?难道他是那可怕而又可歌可泣的美国南北战争中的一位英雄?……
突然,挂钟敲响,八点了。钟锤敲在钟铃上的第一声声响,就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猛地一颤,仿佛房间里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窥视到了我心灵深处的最隐秘的想法似的,我慌急慌忙地走出了尼摩艇长的房间。
回到客厅之后,我看了一眼罗盘。我们的艇始终保持着正北的航向。航速表标示的是中等航速,气压表指示的深度为六十英尺。看来,此刻正是实施加拿大人的计划的大好时机。
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穿得暖暖的:脚蹬潜水靴,头戴水獭帽,身穿丝面豹皮外套。我全都准备停当了。我在等待着。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在听,看看会不会突然听见喊叫声,说明内德·兰德的逃跑企图被发觉了。但是,除了螺旋桨的声响而外,艇上静悄悄的,什么响动也没有。我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害怕得很,老想沉着镇静一些,可总也办不到。
差几分就到九点钟了。这时候,我把耳朵贴到尼摩艇长的门边。里面无任何动静。于是,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来到半明半暗的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
我打开通向图书室的门,里面的光线同样也不充足,也同样是空无一人。我走到对着中央扶梯的门旁边,等待着内德·兰德发出信号。
这时候,螺旋桨的旋转速度突然地明显减缓了,然后便完全停止不动了。鹦鹉螺号为何突然停驶?这种暂时停艇对于内德·兰德的逃跑计划是有利还是不利?我吃不准。
周围一片死寂,我只听见自己的心儿在怦怦直跳。
突然,我感觉到了艇轻轻地震荡了一下。我明白了,鹦鹉螺号刚刚在海底停下来。我的心更加悬了起来。我没有听到内德·兰德的信号。我想去找他,劝他把逃跑计划往后推一推,因为我觉得鹦鹉螺号的航行情况有点蹊跷。
这时,客厅的门打开了,尼摩艇长走了进来。他一见到我,便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语气倒还平和:“啊!教授先生,我正要找您。您对西班牙的历史有所了解吗?”
我当时精神恍惚,脑子一片空白,在这种状态之下,即使是对自己本国历史了如指掌的人,也答不上一句话来的。
“怎么啦?”尼摩艇长又问道,“您听清楚我的问题了吗?您对西班牙的历史有所了解吗?”
“一知半解。”我回答说。
“学者们都是这样,”艇长说道,“他们就知道自己专业中的事。那么,您请坐,”他补充说道,“我来跟您说上一段有关西班牙历史的逸闻趣事。
艇长在一把安乐椅上坐下,我木然地在他身旁的暗处坐下来。
“教授先生,”他说道,“您听我说,在某一方面,这个故事同您有关,因为它可回答您的一个可能一直无法弄明白的问题。”
“愿闻其详,艇长。”我回答道。我摸不透这个尼摩艇长的心思,不知他讲的故事是否与我们的逃跑计划有关。
“教授先生,”尼摩艇长接着说道,“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就从一七〇二年说起。您不会不知道,那时候,你们的国王路易十四非常专横跋扈,他以为他可用他那专制君主的手一指,就能让比利牛斯山缩到地底下去了。这时,就是这位路易十四国王硬把自己的孙子安茹公爵强加给西班牙人当国王。这位帝号为菲利普五世的西班牙国王安茹公爵,治国无方,在外部又遇上了强劲的对手。
“其实,一年之前,荷兰王国、奥地利王国和大英帝国已经在海牙签订了一个盟约,目的就是要把菲利普五世的西班牙国王王冠摘下来,戴到将称为查理三世的奥地利亲王的头上去。
“西班牙当然要与这个同盟相对抗。但是,西班牙这个国家陆军和海军兵源匮乏,不过,只要它的那些满载着从美洲弄来的金银财宝的大帆船一开进港来,它是不会缺钱的。一七〇二年底,西班牙正在翘首以盼这样的一支载有金银财宝的船队的到来。当时,因为盟国的海军舰只在大西洋海域游弋,这支西班牙船队便由法国战舰进行护航。指挥护航舰队的是海军上将沙托·雷诺,其麾下有战舰二十三艘。
“西班牙船队本应驶向加的斯的,但海军上将沙托·雷诺获悉英国舰队正在那一带海域巡弋,便决定让船队驶往一个法国港口。
“西班牙船队的船长们当然反对这个决定,他们希望把船队带到一个西班牙港口,即使去不了加的斯,也可以前往维哥湾。维哥湾位于西班牙西北海岸,那儿并未被封锁。
“沙托·雷诺海军上将生性软弱,便依从了西班牙船长们的意见,把船队护送去维哥湾了。
“不幸的是,维哥湾是个很开阔的锚地,没有设防。因此,必须趁盟国军队尚未追到时,把大帆船上的货物赶紧卸下来。如果当时没有突然冒出一个无聊的竞争问题,船上的东西本来是完全来得及卸下来的。
“我说的这些,您能听明白吗?”尼摩艇长问我。
“我听得明白。”我回答他说,但我心里还是不清楚他给我上这堂历史课的目的何在。
“那好,我就接着往下讲。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加的斯的商人享有一种特权,来自西印度的所有货物全都得由他们统一收购。如果把船上的金银财宝卸在维哥湾港,那就损害了当地商人们的权益。于是,他们便跑到了马德里去告御状,而软弱无能的菲利普五世竟然下旨封存船队的货物,船只停泊在维哥湾锚地,等到敌方舰队撤离加的斯海域再返回。
“可是,正当菲利普五世下了这道御旨后,英国舰队便于一七〇二年十月二十二日驶进维哥湾。尽管双方力量悬殊,沙托·雷诺海军上将还是进行了英勇的抵抗。但是,毕竟寡不敌众,眼看船上的金银财宝就要落到敌人的手中,他便下令将船只全部凿沉,因此,船上的大量金银财宝便与船只一起沉入海底去了。”
尼摩艇长说到这儿便打住了话头。说实在的,我听到这里,仍旧没有弄明白他的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后来呢?”我忙问道。
“后来嘛,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说道,“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维哥湾了,下面就该由您去揭开这个秘密了。”
艇长站起身来,示意我跟他走。此刻,我已镇定下来,便站起来,跟他而去。客厅里光线暗淡,但透过舷窗玻璃,可以看到海水在闪闪发亮。我往外看去。
在鹦鹉螺号周围,半海里范围之内,海水被电灯光照得亮闪闪的。海底沙地亮晶晶的,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鹦鹉螺号上的艇员,穿着潜水服,正忙着在黑乎乎的沉船残骸中,清理那些被海水浸泡得半腐烂的木桶和已破损不堪的木箱。从木桶与木箱中流出金条银锭,以及数不清的金币和珠宝。海底沙地上全都铺满了这些金银珠宝。然后,潜水艇员们背着这些珍贵的战利品回到艇上,卸下背着的包袱,复又潜下水去,去取那取之不尽的宝贝。
我这才顿有所悟。原来这儿就是一七〇二年十月二十二日那场海战的战场,这儿就是西班牙的那些满载金银珠宝的大帆船沉没之地,这儿就是尼摩艇长根据需要,把价值数百万法郎的财宝装上鹦鹉螺号的地方。从美洲运出来的金银珠宝全送给了他,全送给了他一人!他成了从印加人和被费尔南德·科尔特兹打败的人那里掠夺来的财宝的无可争议的直接继承人!
“您知道,教授先生,”艇长微笑着问我道,“大海蕴藏着多少财富吗?”
“我知道,”我回答道,“有人估计过,悬浮在海水中的银有两百万吨。”
“大体如此,但是,要把海水中所含的银提炼出来,成本太高,远远超过所获得的利润。而在这儿,恰恰相反,我只需去把别人扔掉的东西捞上来就可以了,而且不光是在维哥湾一地,在成千上万的海难发生地,全都如此,这些地方我已全都在那张航海地图上标示出来了。现在,您该明白我是个千百万的大富翁啊!”
“艇长,我明白了。不过,请恕我冒昧地说一句,您在维哥湾这儿所进行的开发,只不过是比另一家公司先行一步而已。”
“哪家公司?”
“获得西班牙政府特许的一家打捞海底沉船的公司。该公司的股东们对这笔巨额利润早已垂涎三尺,因为他们估计沉于海底的财宝,价值五个亿。”
“五个亿!”尼摩艇长说,“先前有五个亿,现在可没那么多了。”
“的确如此,”我说道,“所以,最好是告诉一下那些股东,也算是积德行善了。不过,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啊。因为赌徒们觉得最遗憾的倒并不一定是金钱上的损失,而是自己满怀着的希望成了泡影。老实说,对于这种人,我并不同情,我所同情的是那些成千上万的穷苦人,大量的财富,如果能够合理地分配,本可以让他们受点益的,但是,现在却没他们的份儿!”
我此前并未表示我所感到的这种遗憾,生怕刺伤尼摩艇长。
“没他们的份儿!”尼摩艇长颇为激动地说,“这么说,先生,您是认为我把这些财宝捡拾了之后,它们就丧失掉了?照您的意思,我费劲乏力地把这些财宝打捞上来,只是为我自个儿了?谁告诉您说我不会好好地利用这些财宝了?您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受苦受难的人,受到残酷压迫的人?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需要接济的穷人,需要为之报仇雪恨的受害者?您现在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尼摩艇长说到这儿便没再往下说了,他也许很后悔,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不过,我早就猜到他的心思了。无论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不得不到海底来寻找自由,但他首先还是一个人!他的心依然在为人类的苦难而悲痛和忧伤,他仍然对所有受奴役受迫害的种族和个人怀着仁慈的爱。
因此,我明白了,当鹦鹉螺号在克里特岛附近行驶时,尼摩艇长送出去的那几百万法郎是给谁的了。
第八节 失踪的大陆
第二天,二月十九日早晨,加拿大人走进我的房间,一脸的沮丧失望。我正等着他的到来。
“怎么样,先生?”他问我道。
“喏,内德,昨天是机缘不巧哇。”
“是呀!那个该死的艇长早不停艇晚不停艇,偏偏在我们要准备行动时,把艇给停下来了。”
“内德,艇长是因为有事,他得上他的银行去。”
“他的银行?”
“或者说是他的钱庄吧。我是说,他把自己的财产存放在大海里,比存在国库里还要保险。”
于是,我便把头天夜晚所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对加拿大人详细叙述了一遍,我是想通过我这么一说,他能改变初衷,打消离开艇长而去的念头。可是,内德听我说完之后,感到懊恼不已,遗憾自己没能亲自前往维哥湾的古战场去走一遭。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大有希望的,”他说道,“只不过这一鱼叉叉空了而已!下一次我们一定会马到成功的,必要的话,今晚就……”
“您知道鹦鹉螺号是往哪个方向行驶吗?”我问道。
“我不知道。”内德回答。
“那好,等中午,我们去看看它是个什么方位。”
然后,加拿大人便回孔塞伊那儿去了。我穿好衣服,走进客厅。罗盘上显示的航向让人看了心里不踏实。鹦鹉螺号的航向是西南偏南方向,正在背向欧洲行驶。
我心里有点焦急地在等着看航海图上标出的航行方位。十一点半钟光景,储水舱里已把水排空,鹦鹉螺号浮上水面来。我快步奔向艇顶平台。内德·兰德已经先我上了平台。
放眼望去,大海茫茫,不见陆地的影子。天边有几片风帆,可能是驶往圣克罗角的船,在等候顺风,以便绕过好望角。天色阴沉,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内德狂躁不安,盼着透过雾气蒙蒙能看到一块心驰神往的陆地来。
中午时分,太阳露了一下脸。大副趁着这一丝阳光上来测量了一下太阳的高度。不一会儿,海上波涛更加汹涌,我们赶忙走下平台。舱盖随即关上了。
一小时过后,我查看了地图,鹦鹉螺号在图上的位置标在西经16度17分,北纬33度22分,离最近的海岸有一百五十里。看来想逃走的希望是十分渺茫了。当我把船的方位情况告诉加拿大人的时候,他的愤怒是不言而喻的了。
至于我自己,倒也并不怎么懊丧,反倒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所以我又可以怀着较为平静的心态继续干我平时所做的工作了。
晚上,将近十一点钟,尼摩艇长突然前来造访,我颇感意外。他十分和蔼地问我昨晚熬了一整夜是否觉得累。我回答他说不累。
“这样的话,阿罗纳克斯先生,我倒想建议您做一次有趣的游览。”
“您说吧,艇长,去哪儿?”
“您只是白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参观过海底世界,您愿意不愿意在黑夜里下去看看哪?”
“当然愿意。”
“不过,我先得提醒您一句,跑这一趟可是非常累的呀,得走很久很久,还得翻一座山,路也不太好走。”
“艇长,您这么一说,反而激起我的好奇心来了。我准备好跟您走一趟。”
“那好,教授先生,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走吧。先去换潜水服。”
到了更衣室,我发现这次的海底漫步,我的同伴们或艇上的艇员全都不跟我们去。尼摩艇长甚至都没向我提一句,是否要带内德·兰德和孔塞伊去。
不一会儿,我们便换好了潜水服,有人帮我们把储气罐背在背上,但却没预备电灯。我提醒了艇长一句。
“用不着电灯。”他回答我说。
我觉得好像没有听清他的话似的,但又不好再问他一声,而且问也来不及了,因为他的脑袋已经被金属头盔罩住了。我也把头盔给罩在脑袋上了。我觉得有人往我手上塞了一根铁棍。几分钟后,热身活动做完了,我们便往三百米深的大西洋底走去。
此刻已是午夜时分。海水一片漆黑,但尼摩艇长给我指了指远处的一团暗红的亮光,一片微微的光亮,距鹦鹉螺号有两海里远。那是什么亮光?是什么物质发出的光?在海水中怎么不会熄灭?这一切我都弄不明白。不管怎么说,反正它的存在还是能为我们照这么点亮的,只不过光线太弱了点,但我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独特的暗淡,而且,我也知道了,在这种情况之下,鲁姆科尔夫灯是派不上用场的。
尼摩艇长和我紧挨着径直朝着那个光亮处走去。平坦的海底在不知不觉地逐渐升高。我们拄着铁棍,跨着大步往前,但总的来说,我们走得很慢,因为脚老是往长满海藻和尽是扁平石块的淤泥中陷下去。
走着走着,我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连续不断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不一会儿,我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是雨点猛烈地击打水面所发出来的声响。我下意识地感到,我会淋成个落汤鸡的!在水中被淋成个落汤鸡!这古怪的想法让自己也忍不住扑哧地笑了起来。说实在的,穿着厚厚的潜水服,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是身处水中,只不过是觉得自己是待在一层比陆地上的空气密度要大一些的空气里而已。
走了一个半钟头之后,只觉得自己的脚尽踩着碎石头了。水母、微小的甲壳类动物,以及刺胞亚门腔肠动物,以自身的磷光在微微地照亮着这片碎石路。我模模糊糊地瞅见一堆一堆的石头,上面长满了植虫动物和乱糟糟的海藻。我的脚总是在一片黏糊糊的海藻“地毯”上滑来滑去,要是没带那根铁棍的话,恐怕老得摔跟斗了。我不时地回头望去,只见鹦鹉螺号的舷灯离得越来越远,灯光越来越暗淡了。
我刚刚所说的那一堆一堆的石头,是有规有矩地排列着的,对此,我解释不清其原因何在。我还发现一条条很大的海沟,伸向黑暗之中,不见尽头,无法估计它们到底会有多长。另外,我还发现其他一些特别之处。我觉得自己沉重的铅靴好像是踩在了一层枯骨上,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来。我所走的这片海底平地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本想问问尼摩艇长来着,可是,他与他的同伴们在海底探索时彼此间所用的手语,我既不会也不懂。
这时候,指引着我们的那片暗红的光亮,变得更亮了,把远处都给照得红彤彤的了。在水下发现这么一个光源,令我顿感惊奇。那是一种放电现象吗?还是一种陆地上的学者们尚不知晓的自然现象?要不就是——这一想法突然从我脑子里一闪——人为的?是人点的火?我难道会在这大海深处碰到尼摩艇长的同伴和朋友?他们也过着同他一样的海底生活?尼摩艇长是专程前来拜访他们的?难道我在这里会见到一群厌倦了陆地上的苦难生活,跑到这海洋深处来寻求一片独立自主的天地的逃亡者?这种种的疯狂而难以说清的想法缠绕在我的脑海之中,而且眼前又不断地出现一些奇观异景,令我兴奋不已,处于这种状态之下的我,就算是在海底深处遇上一座尼摩艇长魂牵梦绕的海底城市,我也绝对不会感到惊诧的。
我们往前走的路被照得越发亮堂了。变白了的光是从一座高约八百尺的山顶上射出来的,但我所看见的是经过海水过滤了的光亮。而光源,那个发出这种无法解释的光的光源,则是在山的另一侧。
在大西洋底那纵横交错的石头迷宫中,尼摩艇长毫不疑虑地往前走。看来他似乎非常熟悉这条昏暗的道路。他肯定是经常到这里来,所以不会迷路的。我对他满怀信心,所以毫不迟疑地在跟着他走。我觉得他仿佛是海底的一个精灵。他走在我前面时,他那高大的黑色身影映在远处明亮的海底上面,让我钦羡不已。
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们来到第一道山坡脚下。若是要爬上这道山坡,就必须冒险穿过一片宽阔的矮林,林中小径崎岖狭窄,非常难走。
是的!这是一片死了的森林,树木没有树叶,没有树枝,全都是因海水的作用而炭化了的树干。林中偶尔也可见零零星星的高大松树,挺拔地兀立着。这儿简直就是一座煤矿,由深入海底的树根支撑着,而树的枝杈则像精巧的黑色剪纸,清晰地映在水做的天花板上。我不由得想起了哈尔茨山山腰上的那片森林,只是这儿的森林是沉没在海水中的森林。崎岖狭窄的小径上满是海藻和墨角藻,一群群的甲壳类动物在其间蠕动着。我往前走着,攀上岩石,跨过横在地上的树干,扯断树与树之间的海生藤本植物,惊走了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群。我兴致极高,一点也不觉得累。我紧紧地跟随着我的那位永不知疲倦的向导在往前走。
啊!多美丽的景色呀!简直难以言表!水中的树木与岩石,下面阴森瘆人,上面却绚丽多彩,在被海水的反射作用增强了的光的照射之下,显现出各种各样的红色来,让人叹而观止!被我们攀爬过的岩石,有的会大块大块地发生坍塌,发出阵阵的轰鸣声,好似雪崩一般。往左边或右边望过去,到处是深不见底的坑道,而这里,出现了一片一片的空地,像是经人手开拓的,因此,我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会不会突然冒出几个海底地区的居民来,立在我的面前?
尼摩艇长则是继续在往上爬着。我也不甘落后,大胆地跟着他往前走去。铁棍可没少帮我的忙,因为小径两旁尽是一些深渊般的小道,一不小心,踏空一步,小命休矣。但我却脚步坚定地往前迈着,没有一点头晕目眩的感觉。有时候,我们跳过一道裂隙,那裂隙之深,若是换到陆地上的冰川裂缝,我一定会望而却步的;有时候,我壮起胆子走过横卧在深渊上、摇摇晃晃的树干,眼睛看着前方那苍茫景色,不往脚下看。前方,是一些巨大的岩石,斜倾在形状不规则的地基上,仿佛在向平衡法则进行挑战。岩石间,有一些树木以惊人的生命力顽强地生长着,相互支撑着。还有一些天然的塔形岩石,一些宽宽的、陡峭的、形似两座城堡之间的护墙似的岩石,其倾斜度,是陆地上的万有引力定律所不容许的。
我对这种由于海水的高密度所产生的压力差难道没有感觉吗?我虽说是穿着厚重的潜水服,头戴铜制头盔,脚穿铅底靴,但在攀爬那些陡峭得几乎无法爬得上去的陡坡时,不也是一跃而过,如比利牛斯山的岩羚羊一般的轻捷吗?
当我把此次海底漫步当作故事讲的时候,我仍然觉得那似乎不像是真的似的!可我确实是那些表面上看似不可能、实则却是毋庸置疑的真情实况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我并没有在做梦,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经历的。
离开鹦鹉螺号已经有两小时了,我们穿过矮树林,来到山脚下;在我们头顶上方,一百尺的地方,一座峭壁突兀耸立,对面的强光把这山峰的影子投到了水中来。一些石化了的灌木形状怪异,歪歪扭扭地东倒西歪着。我们脚步踏过的地方,一群群的鱼儿,像受惊的鸟儿似的,一哄而起。岩石上坑坑洼洼,有些洞孔深不可测,里面有一些可怕的东西在蠕动,发出一些响声来,清晰可辨。每当我发现一根巨大的触角挡着去路,或者听见漆黑的洞穴中有吓人的大鳌的咔嚓声时,我吓得心便会停止了跳动似的。在那片漆黑的海水中,有无数的亮点在闪烁着,那是藏匿在窝里的巨型甲壳类动物的眼睛:大龙虾宛如持戟兵丁似的立在那儿,挥舞着大爪,发出金属般的声响;大海蟹形同一门门架在炮座上的加农炮;丑陋不堪、令人发怵的大章鱼,触须扭动,活脱一条条蠕动着的大蛇。
我尚不了解的这个超常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呀?这些把岩石当作是自己的第二层盔甲的节肢动物,属于哪一目?大自然是从何处发现了它们的植物性生存的秘密的?它们如此这般地在海洋深处都生活了多少个世纪了?
我在思索着,但脚步却并未停下来。尼摩艇长对这些可怕的动物已经非常了解,所以并不怎么在意它们。这时,我们已经上到了第一个平台,那里还有其他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在等着我。那里,屹立着一些别有情趣的遗迹,不难看出,那是人工造成,而非造物主的杰作。从那些成堆的石块中,可以依稀辨出城堡和庙宇的模糊轮廓来。石块已为一层犹如花饰般的植虫动物所覆盖。海藻和墨角藻取代了常春藤,给这成堆的石块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植物大衣。
可是,因地震而沉入海底的地球这个部分,原先是在哪里的?是谁把这些岩石和石块摆成像史前的石棚似的?我现在身处何处?尼摩艇长一时心血来潮带我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想问问尼摩艇长。可我却不会手语,只好拉住他的胳膊,让他停下脚步。但是他却摇了摇头,指着山峰,像是在对我说:“走吧!继续走!不要停!”
我只好鼓起劲来,跟着他往上走去。几分钟之后,我爬上了一座比那些岩石堆高出十多米的山峰。
我往下看了一眼我刚才爬上来的那一侧。山高也就七八百英尺,再看另一侧,山的高度超过一倍,因为大西洋那边的海水要深得多。我抬眼向远方望去,只见那远远的地方有一片被强光照亮着的地方。其实,这座山是一座火山。在这山峰峭壁之下五十英尺处,在石块和熔岩渣如雨点般散落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火山口,在喷发着岩浆,那岩浆是火的瀑布,消散在海水之中。这座火山处于这样的一个位置,宛如一支巨大的火炬,照耀着整个海底,一直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刚才所说的是,海底火山口中喷出的是岩浆,而非火焰。火焰必须要有空气中所含的氧气才能形成,所以在水下是不可能出现火焰的,但是,岩浆本身有构成白热化的要素,可以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与海水相撞,产生激烈的反应,使海水汽化,变成蒸汽。蒸汽的气流带着瓦斯迅速消散,而岩浆则一直流到山脚下,如同维苏威火山喷出来的岩浆流到托雷·德尔格雷科港一样。
我眼前呈现的确确实实是一座被摧毁了的城市:建筑物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屋顶坍塌,庙宇被毁,门拱散架,石柱倒卧,但是,依然可以感觉到托斯卡纳式建筑的雄伟壮观。远处有一条引水渠的遗迹;近处是一座像帕特农神庙的卫城中加高了的城基;那边是码头的遗址,宛如一座古代的港口,曾在一个消失了的大洋边上庇护过商船和战舰;更远处,是一道道长长的城墙,一条条毁损无人的街道;尼摩艇长带我来看的简直是一座沉入海底的庞贝城!
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真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弄清楚。我想说话,我想把罩在我头上的铜头盔摘下。
但是,尼摩艇长向我走过来,用手势制止住了我。然后,他捡起一块白垩沉淀石块,朝着一块黑色玄武岩走过去,在上面写下了这么几个字:
亚特兰蒂斯
我突然茅塞顿开,一下子全明白了!亚特兰蒂斯,泰奥庞波斯笔下的那座梅罗比德古城!柏拉图笔下的大西洋城!奥利金、鲍尔菲利奥斯、让布里科斯、德·安维尔、马尔特-布朗、洪堡等人所不承认的那片大陆!他们都认为那只是一种传说。但是,承认它的存在的也不乏其人:波塞多尼奥斯、老普林尼、安密阿纽斯-马塞卢斯、德尔图里安、恩格尔、谢雷、图尔讷福尔、布丰、德·阿弗扎克等人,都相信它是的确存在过的。现在,这座城市就呈现在我的面前,它遭受的那场灾难的确凿证据就摆在这儿!这就说明,这块沉没了的陆地确实存在过,它不在欧洲,不在亚洲,不在利比亚,而是位于离海格里斯擎天柱不远的地方,那儿曾经生活过亚特兰蒂斯人,古希腊的头几场战争就是冲着他们打的。
在自己的著作里记下那个英雄时代丰功伟绩的历史学家,正是柏拉图本人。他的《泰迈奥斯与克利迪阿斯对话录》可以说是受到诗人兼立法者梭伦的启发写成的。
萨伊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根据城中神庙里圣墙上所刻的编年录,萨伊城那时已经有八百年的历史了。一天,梭伦跟萨伊城的一些智慧的长者聊天,其中的一位更加年长的老者讲述了一座比萨伊城的历史早上一千年的城市,说它是雅典最早建成的城市,已经有九百年的历史了,说它曾经遭受过亚特兰蒂斯人的入侵,部分地方受到了破坏。这位老者还说,亚特兰蒂斯人占据着一个比非洲和亚洲加在一起还要大的陆地,其面积大到跨越南纬12度至北纬40度。其统治的区域甚至到达埃及。他们想让希腊人就范,俯首称臣,但是,却遭到英勇不屈的希腊人的顽强抵抗,不得不撤退。几个世纪以后,地壳突然发生剧变,洪水、地震接踵而来,一昼夜之间,亚特兰蒂斯便沉入海底,不见了踪影,最后只剩下几座最高的山峰,即今天的马代拉群岛、亚速尔群岛、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尚露在海面上。
尼摩艇长所写下的那几个字令我振奋不已。我稀里糊涂地竟然来到了这个消失的陆地的一个山头上!我竟然能够用手去抚摸几万年前的地质时期的废墟!我甚至能够在先民曾经走过的地方行走!我脚上那沉重的铅靴踩碎了传说时代的动物的骸骨,而那些现已炭化了的树木,当年曾经为这些动物遮阳避雨!
啊!为何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我真想沿着这座山的陡峭山坡走到底下去,走遍这个可能连接着非、美两大陆的广袤的陆地,去参观一下那些洪荒以前的城市。在那里,映入我的眼帘的,可能就是尚武的马基莫斯城邦和虔诚的优西比乌斯城邦,它们的居民一个个身强力壮,在那儿生活了几个世纪,并且搬来巨石,筑起城堡,抵御海水的侵蚀。我想,也许会有这么一天,地壳发生某种上升作用,使得这个沉没于海底的废墟重新浮出水面!据说,在大西洋的这部分海域,有无数的海底火山,很多船只在这片动荡不定的海面上,经常会感觉到一阵阵剧烈的震动。还有一些船上的人听到过预示着海洋深处正在相互挤压碰撞的沉闷声响,有的人甚至还收集到了喷出水面的火山灰。这一片海域,一直延伸至赤道地区,至今仍然受到地下火山活动的影响。在遥远的未来的某一时刻,由于火山喷发和岩浆不断地堆积,说不定一些不断增高的山峰就会冒出水面来!
我正在浮想联翩,并准备把这些壮观景色都详详细细地牢记在心中时,尼摩艇长却倚在一块满是青苔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地闭目沉思,犹如一座雕像似的。他是不是在缅怀那些消失了的先人?是不是在思考人类命运的秘密?他这个不想过现代人的生活的古怪的人,是不是想到这里来重温古代历史,想象古人的生活?我真想壮起胆子走上前去与他一起探讨,了解他的所思所想!
我们就这样在这儿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眼睛凝视着这片被火山岩浆映照着的土地。火山的喷发剧烈,有时剧烈得令人惊恐。地球内部的沸腾不时地使山体表层发生一次次的震颤。沉闷的隆隆声响,经海水的传播,发出一阵阵响亮的回音。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刹那间,月光穿过海面,向沉睡在海底的那块陆地投下几缕淡淡的光线。这一丝的月光,竟然产生了无法形容的效果。艇长站直了身子,向这个海底平原投去了最后一道目光。然后,他便朝我做了一个手势,让我跟着他走。
我们很快下了山。当我们再次经过那片矿化了的矮树林的时候,我便看到了鹦鹉螺号上的舷灯像一颗星星似的在远处闪烁。尼摩艇长径直地走向那颗闪烁的星星。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洒向海面时,我们便回到了艇上。
第九节 海底煤矿
第二天,二月二十日,因头天夜晚的劳累,我一直睡到十一点才醒来。我匆忙穿好衣服,急于想知道鹦鹉螺号的航向。仪器显示,艇一直在向南驶去,航速为每小时二十海里,潜入水下一百米深处。
这时,孔塞伊走了进来,我便向他讲述了夜里在海底漫游时的情景。刚好舷窗护板是敞开着的,他还可以看到沉没在海底的那片陆地的一部分面貌。
鹦鹉螺号确实是紧挨着亚特兰蒂斯大陆行驶着,距它只有十米的距离。艇像是被风吹着在陆地草原上空飞过的气球似的轻轻地驶过,更确切地说,我们待在客厅里就像坐在一列快车的车厢里似的。从我们眼前先一掠而过的是一些形状怪异的岩石,接着是已经从植物界过渡为矿物界的树林,树林的影子一动不动,在水中显得怪诞滑稽。还有成堆成堆的石块,上面覆盖着一层形同地毯般的轴形草和银莲花,其上还直立着一些长长的水生植物。然后,又有一些形状怪异的熔岩,它们是火山在这里疯狂肆虐的见证。
这些海底奇观怪景在舷灯光的照耀下展示在我们面前,我趁此机会对孔塞伊讲述了亚特兰蒂斯人的历史,而巴伊正是受到了这段纯属想象的历史的启发,写出了不少动人的作品。我作为一个对亚特兰蒂斯的存在不再怀疑的人,对孔塞伊讲述了英勇无畏的亚特兰蒂斯人所进行的战争,与他讨论着有关亚特兰蒂斯的问题。可是,孔塞伊却心不在焉,似听非听的样子,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为何会采取这种态度。
原来,他的目光是被那成群成群的鱼给吸引住了。当鱼群经过的时候,他便忘了一切,只顾专心致志地去对它们进行分类。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只好顺随他的心意,与他一起进行鱼类学研究了。
大西洋的鱼,其实与我们目前已经观察到的鱼并没有多大的不同。这里的鱼有:体形庞大的鳐鱼,身长五米,肌肉有力,可跃出水面;各种各样的角鲨,其中有一种角鲨,身长有十五米,长着三角形的利齿,通体透明,在海水中几乎近于无形,难以发现;褐色的萨格尔鱼;形似棱柱的人头鱼,皮上长着疙疙瘩瘩的鳞甲;与地中海的鲟鱼相似的大西洋鲟;喇叭海龙,长一英尺半,黄褐色,长有小小的灰鳍,没有牙齿和舌头,游起来像柔软的小细蛇。
在硬骨鱼中,孔塞伊记录下了:呈黑色的帆船鱼,长三米,上颚长着刺,似利剑一般;色泽鲜艳的龙腾,亚里士多德时代被誉为海龙,背上长着尖刺,捕捉时十分危险;还有一些鲯鳅科的鱼,背脊呈褐色,上有蓝色小条纹,条纹上有金色的边;美丽的地中海剑鱼;月亮金口鱼,形同一只很小的碟子,反射出蓝光,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一些银光闪闪的小点;最后,还有旗鱼,长达八米,成群结队地游走,淡黄色的鳍形似镰刀,长六英尺,旗鱼胆子很大,以食草为主,有时也吃其他的鱼,雄旗鱼如同温柔体贴的丈夫,对雌旗鱼百依百顺。
在观察各种鱼类的时候,我仍旧继续在研究这宽广的亚特兰蒂斯陆地。有时候,鹦鹉螺号会遇到一些不规则的隆起的地面,只好降低行驶速度,像鲸类动物似的,灵巧地从狭窄的水道中滑过。遇到走不出的迷宫时,鹦鹉螺号便会像气球似的漂浮起来,越过障碍,然后再潜下去,在离海面几米的地方快速行驶。这是多么令人陶醉、令人赞叹的航行啊,让人想到乘热气球在空中飞行一般,所不同的是,鹦鹉螺号是完全处于舵手的控制之下。
下午四时光景,一直是遍布石化树干、满是厚厚的淤泥的海底,在逐渐地发生变化;碎石越来越多,间或有成堆成堆的砾岩和玄武凝灰岩,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火山岩和含硫的黑曜岩。我正在想,这块平地马上就会为山地所取代;果不其然,鹦鹉螺号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后,我便发现,南面的地平线被一堵峭壁悬崖给挡住了,似乎没有可以通行的出口了。显然,那堵“高墙”的高度已高过海平面。那儿可能是一片大陆,至少是一座岛屿,不是加那利群岛的,就是佛得角群岛的一个小岛。这时,鹦鹉螺号的方位没有标示出来——可能是故意不标出来——我无法得知我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这峭壁是标志着亚特兰蒂斯这块大陆的尽头,而实际上,我们只是走过了这块大陆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黑夜来临,可我仍在继续地观察着。孔塞伊已经回自己的舱房去了,屋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鹦鹉螺号正在减速行驶,在海底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乱石堆上方缓缓地滑行。它时而从乱石堆上掠过。像是快要停止前进,时而又突然浮出水面来。这时候,我透过晶莹的海水,隐隐约约地瞥见了几颗明亮的星星,我辨认出来,那是黄道十二宫的那五六颗星,拖在猎户座的尾巴上。
我就如此这般地待在舷窗前久久地观赏着大海和天空的美景,后来,舷窗给关上了。这时候,鹦鹉螺号已经驶抵那高大的峭壁脚下。它该怎么办呢?我无法猜到。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鹦鹉螺号已经停下不动了。我躺到床上,准备睡上几个小时。
可是,翌日,当我来到客厅时,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我看了一眼气压计,知道鹦鹉螺号正浮在水面上。另外,我还听见平台上有脚步声响。艇并没有丝毫的晃动,说明海面上应是风平浪静的。
舱盖是开着的,我上到舱口,但是,令我惊讶的是,我并没有看到我所期待的阳光,周围竟是一片漆黑。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呀?我是不是睡糊涂了?是不是天还没亮?不会的!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而且,黑夜的漆黑也与这里的黑不一样。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是您吗,教授先生?”
“啊!是艇长啊,”我回答道,“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
“在地下,教授先生。”
“在地下!”我惊呼道,“可是,鹦鹉螺号不是漂浮在水面上吗?”
“鹦鹉螺号总是浮在水面上的。”
“那这是怎么回事呀?”
“您稍等。舷灯马上就会打开,您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话,一会儿就会明白了。”
我走上平台,等待着。周围一片黑漆漆的,我甚至都看不见尼摩艇长在哪儿。可是,当我抬起头来往上看时,看到我头顶上方有一丝微光,像是从一个圆洞中射进来的微弱的光。这时候,舷灯突然亮了起来。由于舷灯的光太强,那一丝微弱的光线就看不见了。
电灯光非常刺眼,我赶紧先把眼睛闭上一会儿,然后再睁开来。鹦鹉螺号此刻正停靠在一处像是码头似的岸边。它此刻漂浮其上的这个海,是一个被峭壁四面围着的一个湖,直径两海里,周长六海里。水面的高度——按气压计上的标示——应该是与外面的海面的高度是一致的,因为这座湖与外面的海肯定是相通的。湖四周的峭壁内倾,呈拱形,像是一个扣着的大漏斗,高五六百米。顶上有一圆洞,我刚才所看到的那一缕微弱的光线,显然是从这个圆洞射进来的。
在仔细观察这个大岩洞的内部结构之前,在搞清楚这个洞是人工凿成还是天然形成之前,我向尼摩艇长走去,问了一声:“我们这是在哪儿呀?”
“在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火山的中心,”艇长回答我说,“这是一座因地壳发生剧烈运动,导致海水灌进火山内部形成的湖泊。教授先生,在您睡觉的时候,鹦鹉螺号通过海平面十米深处的一条天然水道进入了这个浅泻湖。这儿是鹦鹉螺号的船籍港,是一个安全、便利、神秘、可以躲避任何风暴的港口!您能在你们的大陆或海岛沿岸找到一处可与之相媲美的防风港吗?”
“肯定找不到,”我回答道,“您在这儿是最安全的,尼摩艇长。谁会到一座火山里来追逐您哪?不过,这顶上是不是有个大洞啊?”
“是有个大洞。那是火山口,以前,那儿是堵满着岩浆、蒸汽和火焰的喷火口,现在却成了一个通风口,我们从那儿获得新鲜空气。”
“那这是一座什么样的火山?”
“在这一带海域,遍布着小岛屿,这座火山就是其中的一个小岛。对于过往船只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暗礁,但对于我们而言,这却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我是在无意之中发现它的,所以说,‘偶然’帮了我一个大忙。”
“但是有人会不会从上面那个洞口下来呀?”
“那是下不来的,正如我上不去一样。这座火山的内壁,下面的一百英尺尚可以攀登,往上去,山壁陡峭,无法攀登。”
“我发现,艇长,大自然时时处处地在眷顾着您。您在这个湖里,是绝对安全的,除了您以外,任何人也甭想进得来。可是,您要这么一个避风港做什么呀?鹦鹉螺号不是并不需要什么港口吗?”
“教授先生,鹦鹉螺号确实是不需要港口,但它却需要电来作为动力,需要燃料来发电,需要钠来生产燃料,需要煤来生产钠,需要煤矿来开采煤。而正是在这里,在地质时期,海底的大片大片的森林便陷进泥里,如今它们已经矿化,变成了煤。所以,对于我来说,这儿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煤矿。”
“这么说,艇长,您手下的人就是这儿的矿工了?”
“没错,这里的煤矿同纽卡斯的煤矿一样,在海底延伸成一片。我手下的人穿着潜水服,拿着十字镐,在此采煤,所以我无须到陆地上去采煤。而且,我烧煤生产钠的时候,煤烟便从这个火山口冒出去,外面的人看了,以为这儿是一座活火山哩。”
“我能看看您的同伴们是怎么干活的吗?”
“那不行,至少这一次不行,因为我想抓紧时间继续我的海底旅行。我这次之所以跑来这里,是想把我储存起来的钠取走一些。取钠费不了多少时间,一天就可以装完了,然后我们马上就出发。阿罗纳克斯先生,如果您想在这个洞里走走,到泻湖里转转,您就好好地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吧。”
我向艇长道了谢,然后便去找内德·兰德和孔塞伊,他们还在自己的舱室里哩。我叫他们跟我去走走,没有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我们上了平台。孔塞伊这个人凡事都不觉得奇怪,认为在海底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却到了山底下,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可内德·兰德却不一样,他一心想着了解这个洞穴是否有出口。
早饭后,十点钟光景,我们下艇上了岸。
“我们又踏上陆地了。”孔塞伊说。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陆地,”加拿大人反驳道,“况且,我们也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地下。”
在火山内壁脚下与泻湖湖水之间,有一片沙子地,最宽处有五百英尺左右。沿着这沙子地,可以自由自在地绕着泻湖溜一圈。但是,火山峭壁底部的地势起伏不平,上面卧着一堆堆的大块火山岩和浮石,形状倒是挺好看的。这些成堆的风化物,被地热烧得像是镀了一层光洁的珐琅质似的,经舷灯这么一照,熠熠生辉。湖岸上的那些含有云母的尘土,被我们的脚步蹬过,飞扬了起来,变成了一片闪闪发光的云雾。
离湖岸边沙子地越远,地势变得越高。我们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段既长又弯曲的山坡上。这可是一段地地道道的斜坡,它在缓缓地升高,可以慢慢地往上爬去,但必须十分小心,因为这些砾石没有水泥固定,在这些由月长石和石英石构成的粗面岩上,脚下容易打滑。
这个巨大的洞穴处处都显示出它是一座天然的火山。我向我的两个同伴指出了这一点。
“你们想想看,”我跟他们说,“当这个大漏斗里装满了沸腾的岩浆,像冶炼炉里烧得白热化了的铁水似的漫到炉口的时候,它会怎么样呢?”
“那情景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孔塞伊回答说,“可是,先生是否能告诉我,那位伟大的‘冶炼者’为什么不善始善终,而半途而废呢?那个大熔炉又怎么变成了一个平静的湖泊了的呢?”
“孔塞伊,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海下的某一次地壳运动所致,造成了大洋下面的那个成为鹦鹉螺号通道的大水道。大西洋的海水便从这个通道涌进了这座火山里来。这么一来,水与火这两种互不相容的元素便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海神大获全胜。这之后,经过数百年的时间,这个被海水淹没的火山就变成一个静静的岩洞了。”
“太对了,”内德·兰德插言道,“我赞同这种说法,但是,遗憾的是,阿罗纳克斯先生所说的那个通道,并没有开在海平面上。”
“可是,内德朋友,如果这个通道没开在海下,鹦鹉螺号也就开不进来了!”孔塞伊反驳他道。
“我也想补充说一句,内德师傅,如果这条通道不是在水下,那么,海水也就无法涌入山体内,这座火山至今依然是一座火山的。所以说,您的这份遗憾纯属多余。”
我继续往上攀爬着。斜坡越来越陡,而且也越来越窄了,有时还有一些深坑挡道,必须跳过去,有时又会碰上一些突出的大石块拦住去路,必须匍匐着绕过去。不过,多亏了孔塞伊的身手敏捷和内德·兰德的力大无穷,所有这些障碍全都被征服了。
在大约三十米的高处,地质状况起了变化,变得更加难以攀爬了。地上已不再是砾岩或粗面岩了,而是变成了玄武岩。这玄武岩成片地铺开来,上面满是气泡;而砾石和粗面岩则是形成一些规则的棱柱,排列得像是廊柱一般,支撑着这个大洞穴的穹顶拱底石,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杰作。另外,在这成片的玄武岩之间,是长长的蜿蜒曲折地流过的岩浆,现在已经冷却,上面嵌着一条条沥青条纹,有些地方简直像是宽大的硫黄地毯。一道更强的阳光从火山口射了进来,在永远掩埋在这座死火山里的碎渣子上投下一片光亮。
然而,不一会儿,我们在大约二百五十英尺的地方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无法过去,只好停下了脚步。在这里,穹隆的内部向外突出,要想继续往上攀爬,我必须盘旋而上。在这最后的一个平面上,植物开始与矿物相互比拼起来。有几棵小灌木,甚至有几棵大的树,从峭壁的坑洼处长了出来。我辨认出,有几棵是属于大戟属的树木,树身流着具有腐蚀性的汁液。一些名不副实的向阳花——因为阳光根本就照射不到它们——已经接近凋谢的花冠耷拉着脑袋,但余香犹存。在一些长叶枯萎的芦荟脚下,零零星星地生长着一些菊花,一副羞涩腼腆的样子。在一条条岩浆流之间,我发现了一些小小的紫罗兰,依然香气四溢。我猛嗅了几下鼻子,美美地闻了闻它们的芳香。花香是花的灵魂,而水生植物的花,色彩虽绚丽,但却是没有灵魂的!
我们来到一簇茁壮的龙血树下,树根粗壮,都已经把岩石给撑裂开来了。这时,内德·兰德突然喊道:“啊!先生,蜂巢!”
“蜂巢!”我重复了一句,做了个不相信的手势。
“没错!是个蜂巢,”加拿大人重复说道,“周围还有好些蜜蜂在嗡嗡地飞呢!”
我向前靠近几步,想看个究竟。果然,在那龙血树树窟窿边上,确实有数千只辛勤的昆虫在忙碌着。这种昆虫在加那利群岛一带非常多,所产的蜜品质甚佳,备受人们的青睐。
不用说,加拿大人想弄些蜂蜜储存起来,我若是反对的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于是,加拿大人用打火机点燃了一些含有硫黄的干树叶,用烟熏着群蜂。蜂群的嗡嗡声越来越小,几乎没有了,于是,他便把蜂巢弄开,流出了数公斤的蜂蜜,香味四溢。内德·兰德把蜂蜜全都装进他的小背囊里去了。
“我把这些蜂蜜同面包树粉和在一起,”他跟我们说道,“就能给你们做出一些美味可口的点心来。”
“那可妙极了!”孔塞伊说,“那可是香料蜜糖面包哇。”
“先别提什么香料蜜糖面包了,这儿挺有意思的,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在我们途经的一些小径的拐弯处,都可以纵览这个湖的整个全貌。鹦鹉螺号的灯光把整个湖面照得雪亮,湖面没见波浪,也无涟漪,一平如镜。鹦鹉螺号的平台上、堤岸上,全都是忙碌着的人影,在明亮的船灯的照射下,黑色的人影轮廓清晰可辨。
我们绕过了支撑着穹隆的前几排岩石中的最高处。这时候,我发现蜜蜂并不是这座火山中唯一的动物。还有一些猛禽在各处的黑暗中翱翔盘旋,或者从它们筑于岩石上的巢穴里飞出来逃走。那是一些肚腹呈白色的鹰和叫声尖厉刺耳的红隼。在斜坡上,还有一些漂亮的肥硕大鸨,迈着细长的腿,在快速地奔逃。不难想象,看到这么多的可口野味,加拿大人一定是垂涎欲滴了。他很后悔手中没有枪。于是,他便用石块代替铅弹击鸟,打了数只,未能奏效,几经失败后,他终于击伤了一只美丽的大鸨。毫不夸张地说,他宁可豁出命去,也要抓住这只受伤了的大鸨。他也真的身手不凡,最终还是把那只伤鸟抓住,装进自己那已经装着蜂蜜的背囊中去。
此处岩脊无法通过,我们只好折回,往湖边走去。在我们头顶上方,火山口宛如一个宽阔的大井口似的,张开着。从那大井口中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空,被风从西面吹过来的零乱的云块飞逝而过,而云雾的碎片湿漉漉的,从山顶掠过。可以肯定,云层并不太高,因为这座火山距离海平面顶多也就是八百英尺左右。
加拿大人捕获了那只大鸟之后一个半小时,我们便下到了湖边。湖边的植物中,主要的是海马齿,一片一片的,如同一块块的地毯。这是一种伞状花序植物,用糖一渍或用醋一泡,都非常爽口。这种植物有好几个名字:虎耳草、海茴草等。孔塞伊薅了好几把海马齿。至于动物,有数不清的各种甲壳动物,如龙虾、黄道蟹、瘦虾、糠虾、育蛛、加拉提亚虾。另外还有数量可观的贝壳类动物,如宝贝、骨螺和帽贝。
此外还有一个奇妙的洞穴,我和我的两个同伴很高兴地躺在洞中的细沙上面。被火山岩浆烧得平滑极了的洞壁,像是涂上了一层釉似的,满是云母粉屑。内德·兰德敲击了一下洞壁,想估摸一下洞壁有多厚。我憋不住笑出声来。于是,我们又聊起了那个永不愿放弃的逃跑计划来。我相信,用不着多说,几句话就能让内德·兰德信心倍增,因为尼摩艇长之所以往南驶来,只不过是为了补充他的金属钠而已。我希望尼摩艇长现在就返回欧洲和美洲海岸,那么,加拿大人再次实施他那失败过一次的逃跑计划时,成功的希望就大得多了。
我们在这个令人惬意的洞中躺了一个小时。开始时,大家谈得还挺带劲儿的,此刻却劲头锐减,都有点想睡上一觉了。我在想,干吗要硬撑着呀,干脆好好睡上一觉吧。我渐渐地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我梦见——谁也无法选择做什么梦的——自己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只无性繁殖的软体动物,这个洞穴仿佛成了我的两瓣甲壳……
突然间,我被孔塞伊的叫喊声惊醒了。
“快起来!快起来!”诚实的孔塞伊这么呼喊着。
“怎么了?”我猛地坐起来问道。
“水漫上来了!”
我腾地跳站起来。海水像激流般地往我们待在其中的洞里涌来。显然,我们并非软体动物,得赶紧跑,逃命要紧。
片刻之后,我们已经逃至岩洞顶上,脱离了危险。
“这是怎么回事?”孔塞伊问道,“这又是一种什么新的现象啊?”
“不,不是什么新的现象,我的朋友,”我回答道,“这只是海潮,我们差点就像沃尔特·司各特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给海潮吞食了!外面的大海在涨潮,根据自然的平衡规律,湖里的水面必然也得升高。我们只不过是湿了半身而已。咱们回鹦鹉螺号去换换衣服吧。”
三刻钟之后,我们结束了环湖漫步,回到了艇上。艇员们此刻已经把钠装上了艇,鹦鹉螺号已经准备好起航了。
然而,尼摩艇长并未下达起航命令。他是不是想等天黑之后,悄悄地从他的海底通道溜出去呢?这很有可能。
不管怎么说,第二天,鹦鹉螺号离开了它停泊的船籍港,远离了陆地,潜于大西洋水下几米深处,继续航行着。
第十节 马尾藻海
鹦鹉螺号的航行方向并未改变。这么一来,重新回到欧洲海岸的所有希望只好暂时地搁置下来。尼摩艇长让他的艇一直向南驶去。他想把我们带往何处?我猜想不出来。
这一天,鹦鹉螺号穿越了大西洋上的一个极其奇特的海域。众所周知,大西洋里存在一股巨大的暖流,名为墨西哥湾暖流。这股暖流从佛罗里达海域流出之后,直奔施皮茨贝格群岛流去。但是,这股暖流在进入墨西哥湾之前,在北纬44度左右的地方一分为二,成了两股暖流,大的一股暖流流向爱尔兰和挪威海岸,小的一股暖流则转向南去,流向亚速尔群岛,然后,受到非洲海岸的阻遏,画了一个长长的椭圆形之后,又流回安的列斯群岛。
然而,这股小的暖流——与其说它像是手臂,不如说它像是一条项链——使用它的“热水圈”把大西洋的这部分海域给围了起来。这部分被围起来的海域水寒、平静、无波浪,被称为马尾藻海。这是大西洋上的一个真实含义上的湖泊,暖流的海水围着马尾藻海绕一圈,起码得三年时间。
确切地说,马尾藻海覆盖的海域正是亚特兰蒂斯沉没于海底的那一部分。有些作者甚至认为,这片海域中所生长着的大量海草,都与那个古老的陆地上的草原的草有渊源关系。不过,更加有可能的是,这片海域中的海草——海藻和墨角藻——原产自欧洲和非洲海岸,是经由墨西哥湾暖流带到这里来的。这也正是促使哥伦布猜想存在着一块新大陆的原因之一。这位大胆的探险家的船队驶抵马尾藻海之后,便陷入一片海藻之中,航行十分艰难,无法前进,船员们恐慌至极。最后,船队整整花去了三个星期,才得以驶出这片海藻地带。
此时,鹦鹉螺号来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片海域。这是一片真正的草原,是一块由海藻、墨角藻等编织而成的地毯,既厚又密。艇的冲角必须花十二分的力量才能杀开一条血路来。因此,尼摩艇长为了不让鹦鹉螺号的螺旋桨被海藻缠住,便一直让艇在海面以下几米深的地方行驶着。
这片海域的名称源自西班牙文“sargazzo”,意为海藻。这种海藻——漂浮藻或多汁藻——是这一大片海域中的主要海藻。根据《地球自然地理》的作者莫里学者的观点,这些水生植物聚集在大西洋的这片平静海域的原因如下: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人的经验中得出对这一现象的解释。如果我们把软木塞碎片或其他任何可以漂浮的物体碎片放到容器中,然后让容器里的水循环流动起来,我们就会发现,那些漂浮的碎片就会朝着水面的中央聚集,最后汇集成为一小团,也就是说,那些碎片是在朝着流动最小的那个中心点在汇集。我们可以把我们做实验的这个容器视为大西洋,循环流动的水就是墨西哥湾暖流,漂浮碎片汇集的那个中心点就是马尾藻海了。”
我赞同莫里学者的观点,而且我还可以在船只很少进入的这片特别的海域对这一现象进行观察研究。在我们的头顶上方,漂浮着从各地漂流过来的物体,夹杂在那些淡褐色的海藻中间。有从安第斯山和落基山脉冲下来,后经由亚马孙河和密西西比河漂流至此的大树;有无数的遇难船只的残骸,残留的龙骨或船底、被撞毁的船板等,上面爬满了贝壳和茗荷儿,沉甸甸的,浮不到水面上来。总有一天,时间还会证明莫里的另一个观点之正确:经几个世纪如此这般地堆积起来的物体,将在海水的作用之下,发生矿化,形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煤矿。这是富有远见的造物主为人类准备好的珍贵的储藏,让人类在耗尽陆地上的煤矿之后加以利用。
在这些厘不清分不开的缠在一起的海藻和墨角藻中间,我看到了一些好看的粉红色海鸡冠,以及拖着长长触须的海葵和绿、红、蓝等色的水母。特别是居维叶所提及的那种巨大的根足水母,淡蓝色的伞状膜上镶着紫色的边。
二月二十二日,我们整整一天全都是待在马尾藻海域里了。那些喜食海生植物和甲壳类动物的鱼,在这里可是丰衣足食了。第二天,我们见到的海面又和平时一样了。
从这一天起的十九天内,亦即从二月二十三日到三月十二日。鹦鹉螺号一直航行在大西洋里,每天二十四小时行驶一百里,速度始终不变。尼摩艇长显然是想要完成自己的海底航行计划,我也丝毫不怀疑,他在绕过合恩角之后,必定会再度回到南太平洋海域的。
内德·兰德先前的担忧并非不无道理。在这片见不到岛屿的浩翰大海中,想逃离鹦鹉螺号是绝无可能的。谁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对抗尼摩艇长的意志来。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就是忍耐二字。但是,通过武力或计谋无法获得成功的事情,我倒是希望能够通过说服的办法加以解决。我想,如果我们以自己的人格担保。发誓永远不泄露他的存在这个秘密的话,尼摩艇长难道也不愿意恢复我们的自由吗?我们是会信守自己的誓言的。但这可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得同尼摩艇长好好地谈一谈。可是,我要是去向尼摩艇长要求自由,他会高兴吗?他一开始不就已经郑重地宣布,为了保守他的存在这一秘密,必须永远把我们囚禁在鹦鹉螺号上吗?四个月来,他是不是把我的沉默当成默认了?我现在去重提这事,会不会让他起疑心,万一以后遇有逃跑机会,反而更加难以实现计划?凡此种种,我想了又想,考虑再三。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孔塞伊说了,他也觉得这事确实挺难办的。总之,我虽说并不是一个很容易沮丧失望的人,但我却明白,与大陆上自己的同类重相见的机会变得越来越渺茫了,尤其是这会儿,尼摩艇长竟然冒冒失失地向大西洋南部海域驶去!
在我所提到的这十九天中,我们一路顺利,并无特殊的事情发生。在这一期间,我几乎很少见到尼摩艇长。他在工作着。我在图书室里倒是经常看到他摊开放在那儿的书籍,主要是一些有关博物学方面的著作。我的那本关于海底世界的拙著,他也已经读过了,而且还在空白处作了不少的批注,其中有一些是批驳我的理论和体系的。不过,尼摩艇长只是用这种方法对我的拙著加以更正和精练,却很少与我面对面地进行讨论。有时候,在深夜里,在寂静的黑暗之中,当鹦鹉螺号在浩瀚寂静的海洋中沉睡时,我才能听到他满怀激越地弹奏着他的那架管风琴,发出忧郁哀怨的悲声来。
在这段旅程中,我们整天都在海面上航行着。大海一片荒凉,像被遗弃了似的。只是时不时地能见到几只印度群岛的帆船,正在朝着好望角驶去。有一天,我们遭到一条捕鲸船放下的几只小船的追击,显然,我们是被当成了一条很有价值的大鲸鱼了。尼摩艇长不想让捕鲸船上的人白白浪费时间与精力,徒劳无益地瞎追踪,所以便令鹦鹉螺号潜入水底,结束了这场追逐。这个意外事件起先让内德·兰德感到兴奋不已。我敢说,见到我们的这条钢板鲸鱼未能被那些捕鲸手的叉子叉死,他一定是大感遗憾的。
在这段日子里,我和孔塞伊所观察到的鱼类,与我们在其他纬度上所看到的鱼类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主要是一些可怕的软骨鱼类。它们分为三个亚属,而这三个亚属又至少包括三十二个种,其中主要是条纹角鲨和珠形角鲨。条纹角鲨身长五米,头部扁平,宽于身体,尾鳍呈圆形,脊背上有着七条平行纵向黑条纹;而珠形角鲨则呈炭灰色,长有七个鳃,只有一个脊鳍,几乎正好长在脊背的中间。
海面上也有不少的“大海狗”游过,它们是一种食量很大的鱼类。渔民们的传说听起来颇为离奇,但他们硬说确实如此。照他们的说法,有人在一条大海狗的肚子里发现过一个水牛头和一整只牛犊;还有人发现在一只大海狗的肚子里有两条金枪鱼和一个着水手服的水手;另有人发现大海狗的肚子里有一个身佩佩刀的军人;有人还发现,一只大海狗体内有一个骑兵和他的马。说实在的,这些传说都不足为信。鹦鹉螺号的拖网就从来没有网到过一只这种大海狗,所以也就无法验证它们是否真的是这么贪食。
这些天来,总有一群群体态优美而又淘气的海豚尾随着我们。它们总是五六只在一起,像荒原中的狼似的,结队捕食。另外,据哥本哈根的一位教授说,海豚的食量并不比鲨鱼差,他曾从一只海豚的肚子里取出十三只鼠海豚和十五只海豹。其实,那是一只逆戟鲸,是已知的最大的鲸类,身长有时会超过二十四英尺。这一科的海豚有六个属,我所看见的这些海豚属逆戟属,其特征是口鼻面部极其狭长,是头顶部的四倍,身长在三米左右,黑背白腹,白色的肚腹上略带点粉红,且零星地散布着一些小斑点。
在这一带海域,我还记录下了一些奇特的棘鳍目和石首科的鱼类。有些作者——与其说他们是博物学家,倒不如说他们是诗人——硬说,这些鱼能鸣唱,歌声悦耳,声音柔美圆润,胜过人的音色。对此,我不敢贸然反对,但是,在我们经过的时候,这些石首鱼没有一只给我们唱过小夜曲,我对此颇觉遗憾。
最后,孔塞伊对一大群飞鱼进行了分类。在这里,能够观赏到海豚捕食飞鱼的情景,真是好看极了,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无论飞鱼飞多高多远,无论它飞成什么曲线,即使是飞到鹦鹉螺号的上方,倒霉的飞鱼也终难逃出海豚那张着的大嘴。每到夜晚,飞鱼飞过时,在空中总会划出一道道亮光来,然后便像流星陨落似的,潜入水底。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航行着,一直到三月十三日。这一天,鹦鹉螺号进行了一次勘测实验,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我们从太平洋海域出发至今,已经行驶了大约一万三千法里。我们这一天所在的位置是南纬45度37分、西经37度53分。这里就是先驱号船长德纳姆当年所探测过的海域;他把水砣放到水里,一直下到一万四千米,但仍未触到海底。美国国会号驱逐舰的大副也在此处进行过探测,他探到一万五千一百四十米深处,依然未能触到海底。
尼摩艇长便决定让鹦鹉螺号往水下最深处潜去,以便检验一下这些不同的探测数据。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把探测结果记录下来。客厅舷窗的护板已经打开,为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而进行的操作已经开始。
我们考虑过了,用储水舱灌水的办法下潜是不行的,因为储水舱有可能无法让鹦鹉螺号达到它所必需的下潜重量。而且,要浮上来的时候,必须排水,而水泵也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无法克服外面海水的压力,水排不出去。
于是,尼摩艇长决定尝试一下,使用侧翼斜板,使它与艇的吃水线成四十五度角,让艇下潜海底。随即,螺旋桨便高速旋转起来,四层叶片用难以描述的巨大力量击打着海水。
鹦鹉螺号在如此强大的推动力的作用下,艇体似一根琴弦似的颤动起来,一点一点地往水下潜去。尼摩艇长和我都待在客厅里。眼睛紧紧盯着飞速转动着的压力表的指针。没过多久,艇便越过了大部分鱼类生活的海层。如果说有一些鱼只能生活在江河湖泊里或海面上的话,那么,还有一些鱼则能生活在极深的海底,只是这种鱼为数很少。我所看到的生活在深水中的鱼有:生有六个鼻孔的类似于鲨鱼的鱼;长着两只大眼睛的望远镜鱼;靠着浅红色的骨片胸甲来保护其灰颜色的前胸鳍和黑颜色的后胸鳍的马拉马硬骨鱼;还有生活在海底一千二百米深处的长尾鳕,这种鱼能承受一百二十个大气压。
我问尼摩艇长,他是否见过生活在更深的水层里的鱼。
“鱼?”他回答道,“很少。不过,按目前的科学水平,人们能预测到些什么呀?人们又能知道些什么呀?”
“喏,艇长,我们毕竟知道,越往海洋的深处去,植物就比动物消失得越快,在仍然可以见到动物的深海层,水生植物已经是踪迹全无了。我们还知道,姥鲨和牡蛎生活在两千米的水中。北冰洋的探险英雄迈克·克林道克就在两千五百米深的海水层中捞上来过一只海盘车。我们甚至还知道,英国皇家海军的牛头犬号的船员,曾在两千六百二十寻深即一法里多深的地方,捞到了一只海星。不过,艇长,您也许还是要对我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吧?”
“不,教授先生,”艇长回答说,“我不会这么没有礼貌的。可是,我倒想请教您一下,这些生命为何能在这么深的地方活着呢?”
“这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解释,”我回答道,“首先,由于海水所含盐度和密度有所不同,因而便会产生一些垂直的水流,而这种水的运动足以维持海百合类动物以及海星的基础生活。”
“这话很对。”艇长说。
“再者,因为,如果说氧是生命的基础,那么我们知道,海水中氧的含量是随着海水的深度的增加而增加的,而不是随着深度的增加在减少,而且,深层海水的压力也有利于对氧气进行压缩。”
“啊!这您也知道?”尼摩艇长的语气略有些惊讶地说,“好吧!教授先生,这些您倒是应该知道的,因为这确实是事实。不过,我还得补充一点,鱼在海面上被捕获到时,其鱼鳔中所含的氮多于氧,相反,在深海中捕捞上来的鱼,鱼鳔中所含的氧则多于氮。这一点也在为您的论点提供一个论据。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进行观察吧。”
我把目光转向了气压计。它此刻所标示的深度为六千米。我们已经持续下潜有一个小时了。鹦鹉螺号依靠侧翼滑动,在不停地下潜。空空一片的海水清澈透明,简直透明得令人赞叹。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已经下到一万三千米深处,也就是大约三又四分之一法里的深度,可是,仍然觉得还没触到海底的意思。
不过,在一万四千米深处,我发现海水中突然出现一些黑黑的山峰。这些山峰也许像喜马拉雅山或勃朗峰一样高耸,甚至比后者还要高得多,因此,海底到底有多深,仍然难以估计。
鹦鹉螺号仍然顶着巨大的海水压力,继续在往下潜去。我感觉到钢板衔接处在颤动,船栏杆铁条在弯曲,舱壁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客厅舷窗的玻璃似乎被水压得在往里凸。如果该艇不是像尼摩艇长所说的那样,像个实心物体一样地在抗住压力的话,恐怕早就要被压扁了。
在贴着水下岩壁斜坡下潜时,我又发现了几只牡蛎、几个龙介、几个活旋螺以及一些海星。
但不一会儿,这些最后的生命代表也都消失了。在三法里以下的海底,鹦鹉螺号已经超出了海底生命的极限,如同气球飞升到可以呼吸的大气层以上的高空似的。我们下到了一万六千米的深度,也就是四法里的深处,此时,鹦鹉螺号艇侧所承受的压力为一千六百个大气压,也就是说,艇体表面每平方厘米所受到的压力为一千六百公斤!
“啊!这么深,从没有人到过,太不可思议了!”我惊呼道,“您瞧,艇长,瞧瞧那些奇异的岩石、那些空无一物的洞穴,瞧瞧地球上这片最深的地方,生命已经无法在此生存!这种世上绝无人知的景象,为什么我们就只能把这样的景色仅仅留在记忆之中呢?”
“您是不是想带点比记忆更好的东西上去呀?”尼摩艇长问道。
“此话怎讲?”
“我是说,拍一张这片海底的照片不就行了吗,这事很简单!”
我对他的这一建议颇感惊奇,但我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惊讶时,他便一声吩咐,让人把一个照相设备弄到客厅里来了。舷窗的护板敞开着,海水被灯光照得通明,而且光线匀称,不出阴影,光也不见减弱。进行这样的拍摄,太阳光也不见得比灯光好。在螺旋桨和侧翼斜板的控制之下,鹦鹉螺号稳稳地停着,一动不动。镜头对准着海底的这片景色,几秒钟的工夫,一张异常清晰的底片便拍出来了。
我在此展示的是冲洗出来的照片。我们可以从这张照片上看到那些从未见过天日的原始风貌的岩石,那些构成地球强大基础的底层花岗岩,那些岩石上的深邃的洞穴,还有那整幅由黑色轮廓衬托着的无比清晰的画面,犹如出自某位佛来米艺术家之手的油画。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曲线优美,构成了这幅美丽的油画的背景。这黑黝黝的大山,光滑,亮洁,没有苔藓覆盖,没有斑点点缀,形状奇特怪异,岿然不动地端坐在地毯般的沙地上,而沙地在电灯光的照射下,在闪闪地发亮,这等美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可是,照完相后,尼摩艇长便对我说:“咱们上去吧,教授先生。此地不宜久留,也不能让鹦鹉螺号对这么大的压力承受得过久。”
“那好吧。”我回答道。
“您站稳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船长要叮嘱我站稳,就一下子摔倒在地毯上了。
艇长一声令下,鹦鹉螺号的螺旋桨便转动了起来,侧翼板竖直了,艇便立即像空中的气球一样,闪电般地迅速上升。它颤动着呼呼地从水底往上升起。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只用了四分钟的工夫,它便从距离水面四法里的海底深处浮上了水面,而且像飞鱼似的蹿起老高,然后复又落在海面上,溅起高高的水柱。
第十一节 抹香鲸和长须鲸
三月十三日夜里,鹦鹉螺号继续向南行驶。我在寻思,驶抵合恩角以后,艇将会转身往西,返回太平洋,完成其环球之旅。可是,情况却出乎我之所料,艇仍在继续往南奔去,驶向南大西洋海域。它这究竟是想去哪儿呀?难道真的是驶向南极吗?这简直是在发疯啊!我开始相信,艇长十分鲁莽,不计后果,这足以证明内德·兰德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
加拿大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跟我提他的逃跑计划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一声不响。不难看出,这么长时间被囚禁着,已经让他感到压抑,非常恼火。当他遇到艇长时,他的眼睛里闪着怒火,我感觉得出来,他是越来越愤懑不堪,我真担心,他那暴躁的脾气会让他采取极端行动。
三月十四日这一天,他和孔塞伊来到了我的房间。我便问他们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来向您提一个简单的问题,先生。”加拿大人冲我说。
“您说,内德!”
“据您估计,鹦鹉螺号上会有多少人?”
“我可估计不出来,我的朋友。”
“我认为,”内德·兰德接着说道,“驾驶这样的一艘艇,用不了多少人。”
“那倒是,”我回答道,“按它的设备条件来看,顶多十来个人就够了。”
“那么,艇上的人为什么比这个人数多呀?”加拿大人问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反问他道。
我凝视着内德·兰德,我很容易猜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是因为,”我说道,“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根据我对尼摩艇长的生活的了解,我觉得鹦鹉螺号不仅仅是一艘潜艇,它大概还是一个避难所,是那些与尼摩艇长一样同陆地断绝了关系的人的避难所。”
“这倒也可能,”孔塞伊说,“不过,鹦鹉螺号不管怎么说也只能容纳下一定数量的人哪,先生能估计出它最多可以容纳下多少人吗?”
“这可怎么估计呀,孔塞伊?”
“可以推算一下呀。按先生已知的该艇的容积,推算出它所容纳的空气量,再根据我们所知道的一个人一天所消耗的空气量,算出总的空气消耗量来,与鹦鹉螺号每隔二十四小时浮出水面换气这一情况联系起来,一比较……”
没等孔塞伊把话讲完,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忙说道,“不过,计算倒也不难,但得出的数据却是很不确切的。”
“那没多大关系。”内德·兰德把话接了过去说。
“计算的话,是这样的,”我说道,“一个人每个小时得消耗含在一百升空气中的氧,二十四小时的话,就得消耗掉两千四百升的空气。因此,需要求的数就是,鹦鹉螺号能容纳下多少个两千四百升空气。”
“没错。”孔塞伊说。
“而鹦鹉螺号的容积为一千五百吨,也就是一千五百桶,”我接着说道,“每桶是一千升,因此,鹦鹉螺号所含有的空气就是一百五十万升,再以两千四百加以除之……”
我用铅笔在纸上非常快地计算了出来。
“所得结果是六百二十五。这也就是说,鹦鹉螺号所含有的空气量,可供六百二十五个人呼吸二十四个小时。”
“六百二十五人!”内德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
“不过,我还得强调一点,”我补充说道,“在这么多的乘客、水手和高级艇员中,我们几个人所占的比例连十分之一都没到。”
“对于我们三个人来说,这人数可就太多了些!”孔塞伊低声喃喃道。
“因此,可怜的内德,我只能劝您多加忍耐呀。”
“不仅是忍耐呀,还得顺从。”孔塞伊插言道。
孔塞伊用的词儿真是恰如其分。
“不管怎么说,”我接着说道,“尼摩艇长是不可能总往南走的。有一天,他总得停下来的,哪怕他一直走到冰山脚下,他还是得折回来,回到已经开化的海域里来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重新考虑实施内德·兰德的计划了。”
加拿大人摇了摇头,又用手摸了摸额头,一声没吭地转身出去了。
“请先生允许我冒昧地说几句,”内德出去之后,孔塞伊对我说道,“可怜的内德总在想着他无法得到的东西。他总在回想自己往日的生活,联想到现在做什么事情都不行,就觉得很不对劲儿。他脑子里被往事缠绕着,感到心里难受,我们得理解他。他在这儿有什么可做的呢?什么也没有。他又不像先生是位学者,所以他也就不会像我们一样从海中的那些美妙的东西里获得乐趣。他心里念着的就是回到家乡的小酒馆里喝上几杯,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什么都会不顾的。”
的确如此,船上的单调生活对于过惯了自由自在、充满活力的生活的这个加拿大人来说,确实是太难为他了。这里能够引起他兴趣的事情实在太少。不过,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又使他重温了一下作为捕鲸手的美好时光。
那天上午十一点光景,鹦鹉螺号在海面上碰上了一群鲸鱼。我对碰上这么多的鲸鱼并不觉得惊讶,因为我知道它们受到人类的肆意捕杀,都吓得跑到高纬度的海域中来了。
鲸鱼在海洋世界中所起的作用和地理发现所产生的影响,都是非常巨大的。正是鲸鱼,先后领着追捕它的巴斯克人、阿斯蒂里人、英国人和荷兰人,从世界的一个角落奔向另一个角落,锻炼了他们不畏艰险,勇敢地与大海进行搏斗的大无畏的精神。鲸鱼喜欢游往南极和北极海域。据古老的传说称,这种鲸类动物曾经把追捕它们的渔民一直带到离北极只有七里的地方去。如果说这种古老的传说不足为信的话,那么总有一天它会变成真事,因为人们为了追捕鲸鱼,就很有可能跑到地球上的那些陌生的地方去的。
我们正坐在艇顶平台上。海上风平浪静,高纬度地区的十月,正是金风送爽、风和日丽的季节。这时,我们的那位加拿大人发现东边海平线那儿有一条鲸鱼,凭他的经验,他是绝对不会判断失误的。我们凝神屏气地往远方看去,只见离鹦鹉螺号五里处,有一条鲸鱼的黑脊背正在波浪中时隐时现。
“啊!”内德·兰德大声喊叫着,“要是我现在正待在一条捕鲸船上,遇上这么一条大鲸鱼,那简直是太美了!那是个大家伙!瞧它喷出的水柱多么高哇!它的力气可真不小哇!真倒霉!干吗非要把我囚禁在这么个大铁桶里呀?”
“怎么,内德,”我对他说,“还没忘了您那捕鲸的行当吗?”
“先生,一个捕鲸手能忘了自己的老本行吗?对捕鲸这种激动人心的事,他会感到厌倦吗?”
“您从未在这片海域捕过鲸吗,内德?”
“从来没有,先生。只是在北冰洋的白令海峡和戴维斯海峡捕过鲸。”
“这么说,您还没见过南极的长须鲸。到目前为止,您所捕杀过的鲸鱼只是一些露脊鲸,它们是从来不敢冒险穿越炎热的赤道的那片海域的。”
“啊!教授先生,您这叫怎么说的?”加拿大人心有不甘,以怀疑地口吻反驳道。
“我说的是事实。”
“没那事!我跟您说吧,一八六五年,也就是两年半之前,我在格陵兰岛附近捕捉到一条肋间戳着一支捕鲸叉的鲸鱼,那是白令海峡一位捕鲸手的叉。我倒是想请教您一下,一条在美洲西海岸被捕鲸叉叉中的鲸鱼,如果它没有经过合恩角或好望角穿过赤道线,又怎么会在格陵兰岛附近海域被捕捉到呢?”
“我也有内德朋友同样的疑问,”孔塞伊说,“请先生不吝赐教。”
“朋友们,我会做出解释的,鲸鱼是有其生活的区域性的,不同种类的鲸鱼所生活的区域是不同的,它们生活在哪个海域,就待在哪个海域,是不会离开的。如果说有一条鲸鱼从白令海峡跑到了戴维斯海峡来,道理也很简单,那是因为在美洲海岸或亚洲海岸存在着一条连接两个海峡的通道。”
“您的话可信吗?”加拿大人眯缝着一只眼睛问道。
“应该相信先生所言。”孔塞伊回答道。
“这么说来,”加拿大人接着又说,“我因为从未在这一带海域捕过鲸,那我就不了解这个地方的鲸鱼了?”
“这一点我已经指出过了,内德。”
“那就更应该去熟悉它们。”孔塞伊说。
“瞧哇!瞧哇!”加拿大人激动地嚷叫道,“它游过来了!它游近了!它在嘲弄我们!它知道我拿它没办法!”
内德急得直跺脚。他高举起手来,好像手中正握住一把捕鲸叉。他的手在颤抖。
“这里的长须鲸与北冰洋的露脊鲸一样大吗?”加拿大人问道。
“差不多大小,内德。”
“我曾见过很大的露脊鲸,先生,身长竟然有一百尺!我甚至还听人说过,阿留申群岛的乌拉莫克鲸和乌姆加里克鲸,体长达一百五十多尺哪!”
“我觉得这就有点夸大其词了,”我说道,“那不过是一些鳁鲸,有脊鳍,如同抹香鲸一样,鳁鲸一般来说要比露脊鲸小。”
“啊!”加拿大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面,大声呼喊道,“它游过来了,游到鹦鹉螺号边上来了!”
他接着又说道:“听您的口气,抹香鲸就跟个小动物似的!可是,有人说抹香鲸是很大很大的动物。它们是很聪慧的鲸类动物。听说,有些抹香鲸还会用海藻和墨角藻把自己的身体给遮得严严实实,让人觉得那是个小岛,有人还在那上面支起帐篷,住了下来,生火……”
“还在那上面盖房子哩。”孔塞伊说。
“就是,您别捣乱,”内德·兰德说,“后来,有一天,那条抹香鲸突然潜到海底去了,在上面待着的人也随着给带到海底去了。”
“就像《水手辛巴德历险记》中所描写的那样,”我笑着说道,“唉!内德师傅,您好像对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特感兴趣。您的那些抹香鲸也太玄乎了点儿,我劝您可别去相信那些传说!”
“博物学家先生,”加拿大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关于鲸鱼的事,人家说什么都得信!——您瞧这头鲸鱼,它游得多快呀!它藏起来了!——有人甚至十分肯定地说,鲸鱼十五天的时间就可以绕地球一周。”
“这我倒并不否认。”
“可是,您想必不知道,阿罗纳克斯先生,混沌初开之时,鲸鱼游得比现在可快得多呀!”
“啊!这我可真的不知道,内德!可那是为什么呀?”
“因为,那个时期,鲸鱼的尾巴像鱼尾一样,是竖着的,也就是说,鲸鱼尾巴被压得扁扁的、直直的,横向摆尾,左右击水。后来,造物主发现鲸鱼游得太快,就把它们的尾巴给卷了起来,从此之后。鲸鱼尾巴就只能从上往下拍水,速度也就快不起来了。”
“好了,内德,”我用他刚才回答我的话回答他道,“您的话可信吗?”
“那倒不一定完全可信,”内德·兰德答道,“譬如,我要是对您说,有的鲸鱼体长达三百尺,重十万磅,那您就不必相信了。”
“这也太长太重了些,”我说道,“不过,也得承认,有些鲸类动物确实能长得很大很大的,因为据说,有的鲸鱼,一头竟可产高达一百二十吨的鱼油!”
“这我倒是见到过的。”加拿大人说。
“我相信您会见过的,内德,就像我相信有些鲸鱼有一百头大象那么大一样。瞧瞧那个庞大的鲸鱼,它若是拼足力气直冲过来,那冲击力该有多大呀!”
“鲸鱼真的能把一艘轮船给冲毁沉没吗?”孔塞伊问道。
“能够把轮船冲翻撞沉,我不相信,”我回答说,“但是,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一八二〇年,正是在这片南部海域,一条鲸鱼冲撞了埃塞克斯号,致使该船以每秒四米的速度往后倒退。海水从船尾灌进船内,埃塞克斯号不一会儿便沉没了。”
内德用一种嘲讽不屑的神态看着我。
“我还被鲸鱼用尾巴给扫了一下哪!”他说道,“当然啰,是扫到了我们的小船上。我和我的伙伴们一下子被抛到了五六米高。但是,与教授先生所说的那条大鲸鱼比较起来,我碰上的这条只不过是鲸鱼的幼仔罢了。”
“鲸类动物活得很长吗?”孔塞伊问。
“能活一千年。”加拿大人不假思索地说道。
“您怎么知道,内德?”
“人家都这么说。”
“人家为什么这么说呀?”
“因为人家知道。”
“不,内德,人家不是知道,是推测。我来告诉你人家是怎么推测的。四百年前,渔民第一次捕捉鲸鱼时,捕获的鲸鱼的个头儿比现在所捕捉到的个头儿要大。于是,有人便顺理成章地推测说,现在的鲸鱼之所以个头儿小,是因为它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发育完全。正是根据这一点,布封认为鲸鱼能够甚至应该活上一千年。你们明白了没有?”
内德·兰德并没明白,他也没在听。那条长须鲸一直在向我们靠近,他正死死地盯着它哩。
“啊!”他突然大声嚷道,“不是一条,是十条,二十条,好大的一群哪!可我像是被捆住了手脚似的,什么都干不了!”
“内德朋友,”孔塞伊说,“您为什么不去问问艇长,看他能否允许您去捕鲸?……”
没等孔塞伊把话说完,内德·兰德便从舱盖口走出去溜下舱,去找尼摩艇长了。片刻之后,他同尼摩艇长一起来到了平台。
尼摩艇长观察了一番正在鹦鹉螺号一海里外的海水中嬉戏的长须鲸。
“这都是南极鲸,”尼摩艇长说道,“让捕鲸船队遇上,准发大财了。”
“喏!先生,哪怕是为了不让我忘记自己捕鲸手的行当,也让我去捕捉它们吧。”加拿大人在向艇长请求。
“这又有什么必要哇,为捕杀而捕杀有什么意义呀!”尼摩艇长回答说,“我们艇上又不需要鲸鱼油。”
“可是,先生,”加拿大人仍心有不甘地说,“在红海时,您不是还曾经命令我去追捕一头儒艮来着!”
“那是为了给艇员弄点鲜肉吃,而现在只是为捕杀而捕杀。我很了解,为捕杀而捕杀是人类的一种特权,但我不允许这种残酷无情的消遣方式。兰德师傅,您的那些同行无故滥捕南极鲸和露脊鲸这种善良无害的动物,是应该大加谴责的。正是他们的这种行为,导致巴芬湾里的鲸鱼越来越少,最后必将使得这种有益的动物绝迹的。所以,您还是发发善心,让这些可怜的长须鲸平平静静地活着吧。即使没有您的搅和,抹香鲸、箭鱼和锯鳐这些长须鲸的天敌就够它们受的了。”
不难想象,加拿大人听了尼摩艇长的这番话,脸色该有多么地难看。跟一个捕鲸手讲这些大道理,简直是白费口舌。内德·兰德眼睛盯着尼摩艇长,显然是并未明白艇长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是,艇长的话非常有道理。捕鲸人毫无节制的滥捕滥杀行为,总有一天会让海洋中连一头鲸鱼都见不到了的。
内德·兰德双手插兜,嘴吹口哨——吹的是美国国歌——转过身去。
这时,尼摩艇长一边观察着那群长须鲸,一边对我说道:“我刚才说,除了人以外,长须鲸的天敌已经够多的了,我说这话是有道理的。过不了一会儿,这群长须鲸就会碰到强劲的敌人了。阿罗纳克斯先生,您发现没有,下风八海里处,有一些黑点在动?”
“我看到了,艇长。”我说道。
“那是一些抹香鲸,是些可怕的家伙。我有几回就碰到过它们,成群成群的,一群得有两三百条!抹香鲸是一些残暴有害的动物,对它们倒是应该格杀勿论。”
加拿大人一听,立刻就转过身来。
“喏,艇长,”我说,“单从那些长须鲸去考虑,还来得及……”
“何必去冒这种险,教授先生,鹦鹉螺号就足以能把这些抹香鲸给驱散的。我想,它的钢铁冲角可以与内德师傅的捕鲸叉相媲美的。”
加拿大人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谁听说过用艇的冲角去攻击抹香鲸的!
“一会儿,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说道,“我要让您见识一下您从未见过的一场捕杀。对于那些穷凶极恶的抹香鲸,用不着去可怜,它们全都是些大嘴利齿的坏家伙!”
大嘴利齿!形容这些大家伙,没有比这个词更恰如其分的了。有些抹香鲸体长竟有二十五米,其脑袋就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上颚上长着二十五颗长二十厘米的圆柱状大牙,牙尖呈圆锥形,每颗牙齿重约两磅。而长须鲸就不是这样了,上颚上只是一些鲸须。在抹香鲸的大脑袋上,在那些被软骨分隔开来的脑腔里,就装着那种被称为“鲸鱼白”的珍贵鲸油,多达三四百公斤。按弗雷多尔的看法,抹香鲸是一种丑陋的动物,不像是鱼,倒像是蝌蚪。另外,抹香鲸身体结构存在缺陷,可以说,它的整个左侧骨胫都存在结构不合理的地方,导致它们只能用右眼看东西。
这时候,那群大怪物渐渐地在向我们游过来。它们已经发现了长须鲸,并准备好要向后者发动攻击了。不用说我们也能判定,胜利的一方肯定是抹香鲸,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比无进攻能力的对手更加壮实,而且还因为它们可以长时间地待在水下,无须浮出水面来呼吸。
该是前去支援长须鲸的时候了。鹦鹉螺号立刻潜入水中。孔塞伊、内德·兰德和我,我们赶紧就坐于客厅舷窗前。尼摩艇长去舵手那儿了,以便亲手操纵一尊摧枯拉朽的大炮似的操纵自己的鹦鹉螺号。不一会儿,我便感觉到螺旋桨的转速在加快,艇速提上来了。
当鹦鹉螺号赶到的时候,长须鲸和抹香鲸之间的战斗已经打响了。鹦鹉螺号立即向抹香鲸群冲过去。一开始,那些抹香鲸见有一个新的怪物跑来参加战斗,并没太在意。但不一会儿,它们就不得不防御起这个大怪物的冲击了。
多么激烈的战斗哇!就连起先并不太感兴趣的内德·兰德,劲头也上来了,竟然拍手叫起好来。鹦鹉螺号如同尼摩艇长手中挥洒自如的吓人的捕鲸叉!它冲着那密集在一起的抹香鲸直插过去,所到之处,只见一些尚在颤动的半截子动物尸体。抹香鲸用其威力无穷的尾巴拍击鹦鹉螺号,但后者却稳如泰山,浑然不觉,而它在撞击到一头抹香鲸时,也没有发生丝毫的晃动摇摆。干掉了一头抹香鲸之后,它便立即又向另一头冲过去。它进退自如,左冲右突,不放过任何一个目标。抹香鲸见状,赶忙往水下潜去,而鹦鹉螺号也追踪而去,当抹香鲸又浮出水面时,它也紧咬住不放,穷追不舍。它既能发动正面进攻,又能进行侧击,既能把抹香鲸拦腰撞断,又能把它们撞得稀烂。它要快则快,要慢则慢,要从什么角度攻击,就从什么角度攻击,而它的武器就是它那可怕的钢铁冲角。
好一场恶战,血肉横飞!海面上一片喧嚣!那些被吓得晕头转向的抹香鲸,不停地发出它们那特殊的尖厉的呼啸声和咆哮声。原来平静如镜的海水,被抹香鲸的尾巴搅动得波涛翻滚,水柱四溅。
这场无法想象的大屠杀持续了有一个小时,一群大脑袋的丑陋的抹香鲸无一幸免,悉数被歼。有好几次,有一二十头抹香鲸聚集在一起,一起发动冲击,想把鹦鹉螺号压垮、撞翻。我们坐在客厅舷窗前,看见它们大张着那巨齿獠牙的大嘴和那使人心惊胆战的怒目。内德·兰德按捺不住,冲着那些抹香鲸挥动着拳头,口吐恶语。我们感觉得到,那些丑陋的家伙从四面八方往艇上又冲又压,死死缠着,如同矮树丛中的一群猎犬,咬住一头小猪不放似的。但是,鹦鹉螺号猛然间加大了马力,把它们连拖带撞地给掀出了海面,根本不在乎它们那死沉死沉的分量,也不怕它们用多大的力气在又夹又压着自己。
最后,海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我感觉到艇正在浮出水面。舱盖打开了,我们急急忙忙地往艇顶平台上跑去。
海面上漂浮的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就算是一次大爆炸,也不可能产生如此大的威力,把这么一大群抹香鲸炸得如此体无完肤,身首异处,断成多截。鹦鹉螺号在这堆背脊淡蓝、腹部灰黑、身上疙里疙瘩的庞大的尸体中间漂浮着。剩下的那几头吓破了胆的抹香鲸早已逃得见不到踪影了。好几海里的海面上,海水都被染红了,鹦鹉螺号便漂浮在这片“血海”之中。
尼摩艇长向我们走来。
“怎么样,兰德师傅?”他问道。
“太棒了!先生,”加拿大人已经从刚才的那份狂热劲儿中恢复了平静,“这场面太惊心动魄了。不过,我是个捕鲸手,而不是屠夫,刚才的那一幕完全是一场屠杀。”
“这是对恶贯满盈的可恶动物的屠杀,”尼摩艇长回答道,“鹦鹉螺号并不是刽子手的一把屠刀。”
“我宁可要我的捕鲸叉。”加拿大人顶了艇长一句。
“各人有各人的武器。”尼摩艇长双眼直逼内德·兰德回答道。
我真担心内德·兰德克制不住自己,做出过激的举动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幸好,正在这一时刻,他看到一头鲸鱼,鹦鹉螺号也正在向它驶近,他的怒气一下子就消了。
那是一头未能逃脱抹香鲸利齿的长须鲸。我辨别出,那是一头南极长须鲸,全身墨黑,头部扁平。从解剖学的角度来看,南极长须鲸与北极露脊鲸和诺尔卡贝鲸有所不同,因为南极长须鲸颈部的七根脊骨是连接在一起的,而且还比其同类多长了两根肋骨。这头长须鲸其状甚是可怜,侧身浮于水面上,肚腹部有多处被利齿咬出的洞,它已经死了。在它那被咬得残缺不堪的鳍上,还挂着一头也未能逃出厄运的幼鲸。死去的那大长须鲸,嘴大张着,水从鲸须中流进流出。
尼摩艇长让鹦鹉螺号靠近那具长须鲸尸体。两名艇员纵身跳到它的身上。我不无惊讶地看到,他俩把死鲸乳房里的乳汁在往外挤,挤得干干净净,足足挤了有两三大桶。
尼摩艇长递给我一杯还热乎乎的鲸鱼奶。我心中带着点对这种饮料的厌恶,向他表示了谢绝,但他却向我保证,说它同牛奶一样,营养丰富,质量上乘。
我先尝了一口,觉得艇长没有撒谎。因此,鲸鱼奶便成了我们有益健康的储备,因为,把这种奶做成咸奶油或奶酪,可以大大地改善我们的日常饮食。
我不无担忧地发现,自这一天起,内德·兰德对尼摩艇长的态度越来越不好了,我便决定多加小心,密切注视这位加拿大人的一举一动。
第十二节 大冰盖
鹦鹉螺号沿着西经50度继续快速往南行驶着。这么说,它是真的想要奔向南极?我觉得好像不可能,因为直到目前为止,所有曾经试图抵达地球上的这个点的人,没有一个不以失败而告终的。再说,季节也太晚了,因为南半球的三月十三日相当于北半球的九月十三日,已经快到秋分季节了。
三月十四日,我在南纬50度处发现了一些浮冰,但那只不过是一些二十到二十五英尺的灰白色的碎冰块。它们形成一些冰礁,任由海水拍击着。鹦鹉螺号一直在海面上行驶着。曾经在北冰洋上捕过鲸鱼的内德·兰德,对这种小冰山的景色已不怎么感兴趣了。可我和孔塞伊却是生平头一次观赏到这种美景。
抬眼远望,可见南边海天相接处横亘着一条白色的长带,一道光亮炫目的景观,英国捕鲸手们把这条白色长带称为“炫目冰带”。无论云层有多厚,都无法让这条白色冰带黯然无光。这白色冰带的显现,预示着大浮冰或冰山已经相距不远了。
果不其然,一些更大的冰块出现了,它们的光泽随着云雾的变化而变化。其中有些带有绿色的纹理,如同硫酸铜在上面流过形成的波浪起伏的线条;有些像是大块的紫晶石,经阳光照射,晶莹剔透;有些像是多面水晶,反射出万道霞光;有些看着像是石灰石,好像可以用来建造一座大理石城似的。
我们越是往南驶去,这些漂浮着的小冰岛就越多,而且个头儿也越大。南极鸟类在冰岛上筑下了成千上万的巢。有海燕、海鸽和剪水鹱,它们的叫声简直有点震耳欲聋。有几只鸟误把鹦鹉螺号当成了鲸鱼尸体,飞落在它上面,用喙把钢板啄得嗒嗒直响。
在浮冰中穿行的这段时间里,尼摩艇长经常跑到平台上来。他认真仔细地观察着这片人迹罕至的海域。有几次,我发现他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闪现出兴奋的表情,目光熠熠发光。他是不是在想,在这片无人到过的海域,他变成了主人?他在这里找到家的感觉了?也许是这样。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待在那里,只是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指挥着这条艇时,才回过神来。他技术娴熟地指挥着他的鹦鹉螺号,灵巧地避开了大块浮冰的撞击。有些浮冰竟然有好几海里长,高低不等,在七十米至八十米的高度之间。我们经常被浮冰挡住视线。到了南纬60度的地方,一条通道也没有了。但是,尼摩艇长没有死心,他仔细地寻找着,终于发现了一个狭窄的通道口。于是,他便大胆地驾驶着鹦鹉螺号从那儿钻进去,而且,他也十分清楚,艇一旦钻进去之后,通道口随即便会在他身后并拢起来。
鹦鹉螺号就这样由一双灵巧的手驾驭着,通过了这些冰块缝隙。一向凡事都要求精确的孔塞伊,对浮冰块的形状与大小进行了分类:冰山或冰峰,冰地或一望无际的冰原,流冰或浮冰,层冰或碎冰,环形的圈冰或长形的冰条……
此时的气温低极了。置于外面的温度计指示的温度是零下两三度。但我们穿着的是海豹和海熊为我们提供的暖暖和和的皮衣。而且,在鹦鹉螺号舱内,有电暖气在增加温度,再冷也能把温度升高的。再说,艇往下潜上个几米深,温度也就适宜了。
如果我们早来这儿两个月的话,在这一纬度上,就可以享受到二十四小时的白昼了,可现在已经有三四个小时的黑夜,再过些日子,恐怕这个极地地带将会有六个月的长夜笼罩着它了。
三月十五日,我们穿越了纽舍特兰群岛和南奥克尼群岛所在的纬度。艇长告诉我说,以前,这儿有成群成群的海豹生活着,但是,那些美洲和英国的捕鲸手虐杀成性,疯狂地把成年海豹和有孕在身的雌性海豹赶尽杀绝,使这片往日充满着生机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死寂。
三月十六日,上午八点左右,鹦鹉螺号沿着西经55度线进入了南极圈。这时,浮冰从四方八面把我们团团围住,让我们看不见海平线。但是,尼摩艇长驾轻就熟地从一条又一条的通道往前行驶着,一直往南。
“他究竟要赶往何处去呀?”我问。
“往前去,”孔塞伊回答我说,“总之,到了没法再往前走的时候,他就会停下来的。”
“那可不一定。”我说道。
不过,说实在的,这地方极其新奇,美景不断,让人赞叹不已,我并不觉得这个冒险远航有多厌烦。那些浮冰,姿态万千。这边是数不清的清真寺尖塔形和庙宇状,整体看去,俨如一座城市;那边又像是一座被毁坏的城市留下的废墟。在斜射的阳光照耀下,这些景观在不停地变化着,或者顷刻之间便消失在被暴风雪所卷起的灰蒙蒙的雾气之中。另外,四面八方都随时传来浮冰在坍塌、破裂、翻倒的呼啸声,轰鸣声,那景象如同透景画的景致一样在不断地变换着。
当鹦鹉螺号潜入水下的时候,冰群失去平衡,就可听到一阵阵巨大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坍塌的大冰块引发的大旋涡可怕至极,一直卷到海底深处,导致鹦鹉螺号会左右摇晃,前后颠簸,上下跳动,如同一只被狂风巨浪胁迫着的失去了控制的船。
我每每看到前无通道、后无退路的时候,不禁会想,这一下我们可是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囚徒了。然而,尼摩艇长总能化险为夷,根据些微的迹象,找出一条新的通道来。在观察冰原上的细细淡蓝色水路时,尼摩艇长还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不由得怀疑,他曾经驾驶鹦鹉螺号到南极海域来探过险。
然而,三月十六日这一天,我们被冰原完全给封堵死了。这不是大浮冰群,而是因严寒而冻得结结实实的大冰原。这么一个障碍是无法阻挡得了尼摩艇长的前进步伐的,他开足马力,向着大冰原猛冲上去。鹦鹉螺号像个楔子似的嵌进这片容易破裂的冰原,只听见冰原被撞得咔嚓咔嚓地发出破裂声。鹦鹉螺号就像是由无穷之力操纵着的一只古代攻城撞锤。被撞碎的冰块被抛得很高,像冰雹一般复又纷纷地掉落下来,散落在我们的四周。鹦鹉螺号只是凭借着自身的冲力,就为自己开辟出一条通道来。有时,因用力过猛,艇会随着冲力冲上冰原,把冰原轧碎;有时,它会被暂时困于冰原下面,它便轻轻地一顶,顶出一个很大的豁口来。
几天以来,我们饱受冰屑的袭击。雪雾迷茫,站在平台的一端,却看不到平台的另一端。劲风猛吹,忽而转向,罗盘指示的风向东南西北全有。雪积得很厚实,必须用镐才能凿开。气温是零下五度,鹦鹉螺号艇体表面全都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如果是一只帆船,那就根本甭想动弹了,因为滑轮冻在了滑轮槽中,帆缆索具全都冻结,使用不了了。看来,只有这样的一艘没有风帆、只靠无须烧煤发动的电机的鹦鹉螺号,才能硬闯这么高纬度的海域。
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气压计的指针总是指在很低的位置,有时甚至降到七十三点五厘米。地磁南极与地球的南部有所不同。实际上,按照汉斯顿的说法,地磁南极差不多是位于南纬70度、西经130度;而按照迪佩里的观察记录,地磁南极位于南纬70度30分、西经135度。因此,接近地磁南极时,罗盘根本就不起作用了,指针像发疯似的在乱动,指示的方向忽东忽西,没一个准儿。这时候,就必须把罗盘放到艇上各个方位,进行多次观察,取一平均值,才能看出一个大致的方向来。记载行经的路线往往也得依靠估计来确定,而在这种蜿蜒曲折、标位不断变化的水路中,用这种估计的办法实在是很难得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的。
最后,三月十八日,经过无数次的徒劳的左冲右突之后,鹦鹉螺号看来已经是彻底地无能为力了。它陷入的不再是冰圈、冰条或冰原形成的包围,而是一座座冰山冻结在一起形成的重重叠叠、岿然不动的大冰栅。
“大冰盖!”加拿大人对我说道。
我明白,在内德·兰德和那些在我们之前到过这里的所有的航行家看来,眼前的这个障碍是无法逾越的。将近中午时分,太阳露了一会儿面,尼摩艇长趁机进行了一番观察研究,较为准确地测出了我们所处的方位,亦即南纬67度39分、西经51度30分。这已经是深入到南极圈内比较深一点的地方了。
此时,我们眼前见不到海,见不到流动的海水。横亘在鹦鹉螺号冲角下的是一片大冰原,上面满是参差不齐、形状怪异的冰块,它们像是冰河解冻、凌汛到来时的江河上的景象一样,犬牙交错,混乱不堪,只不过这儿的状况更加壮观,场面更加宏大。放眼望去,一些高有二百尺的尖尖山峰和细如针尖的冰挂星罗棋布;更远处,是一些灰白灰白的陡峭冰峰,像明亮的镜面似的大冰原,闪现着透过蒙蒙雾气射出来的阳光。除此以外,只剩下这荒凉之地的死一般的寂静,只是偶尔有几只海燕和剪水鹱拍击翅膀的声响传来。于是,似乎一切全都被冰雪封住了,甚至声音也静止不动了。
冒险闯入的鹦鹉螺号只好在这个冰封世界里停了下来。
“先生,”那一天,内德·兰德对我说,“如果您的那位艇长再往前走远一点……”
“那会怎样?”
“那他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为什么呀,内德?”
“因为没人能穿过大冰盖的。您的艇长是强有力的人,不过,不管他有多大的能耐,他怎么也强不过大自然的。在大自然所划定的极限处,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愿意与否,你都得停下你的脚步来。”
“这话没错,内德·兰德,不过,我还是非常想弄明白,在这大冰盖后面究竟有什么!瞧着这堵冰墙,我真是心里堵得慌。”
“先生说得对,”孔塞伊插言道,“障碍的出现,就是为了刺激学者们的。无论是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存在什么障碍。”
“得了吧!”加拿大人说,“大冰盖后面有什么,谁都知道。”
“到底有什么?”我追问道。
“冰呗,没完没了的冰。”
“内德,您敢确定这一点,可我却不相信,”我回敬他一句,“因此,我想过去看一看。”
“哼!教授先生,”加拿大人说道,“您还是抛弃掉这个念头吧。您已经到了大冰盖的前面了,这就很不错了,该满足了。再说,您也不可能再往前走了,您的那位艇长也一样不能再往前了,他的鹦鹉螺号也同样不能再往前走了。无论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反正都得折回去,往北行驶,也就是说,得返回到理智善良的人们所居住的地方去。”
我得承认,内德·兰德的话很在理,如果鹦鹉螺号并非是建造来在冰原上行驶的,那它就必须在大冰盖前面停止前进。
确实如此,鹦鹉螺号尽管是开足了马力,尽管它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坚冰破开,但仍然动弹不得。照惯常的做法,如果无法前进,那就往后退吧。可现在的情况是,进不能进,退又不能退,因为来的路径已经被冰封死了。而且,我们的艇再这么待下去,很快也会给冻住的。两点钟光景,就出现了险情,艇体两侧的冰以惊人的速度在冻结。我不能不认为,尼摩艇长的做法真的是太冒失了。
我当时正在平台上。艇长观察了一会儿情况之后,对我说道:“怎么样,教授先生,您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我们是给困住了,艇长。”
“给困住了!此话怎讲?”
“我是想说,我们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既不能向左,又不能向右。所以,我认为我们是给困住了,至少,在有人居住的陆地上,人们是这么理解的。”
“这么说来,阿罗纳克斯先生,您是以为鹦鹉螺号脱不了身了?”
“很难,艇长,季节已经很晚了,想解冻是不可能的了。”
“唉!教授先生,”尼摩艇长语含讥讽地说,“您仍旧是老样子!您只是看到障碍!可我却可以肯定地告诉您,鹦鹉螺号不仅能够脱身,而且还能向前走得更远。”
“往南走?”我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艇长问道。
“是呀,先生,向极地去。”
“向极地去!”我不禁做了一个不相信的动作,大声说道。
“是呀,”艇长冷冷地说,“到南极圈中心去,到那个地球的各条经线交会的尚不为人所知的中心点去。您是知道的,我要用我的鹦鹉螺号做我想做的事情。”
是的,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此人已经胆大妄为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了!南极可是比北极更加难以接近的,而连最勇敢的航海家都还没有到过北极呢。要越过眼前的遍地障碍前往南极,那不纯粹是疯狂之举吗!那不纯粹是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的事吗!
这时,我突然想到要问一问尼摩艇长,他是否已经发现了这个人类从未踏上过的南极中心点。
“没有,先生,”他回答我说,“我们一起去发现。别人在那儿会失败,可我在那儿就不会失败的。我还从未让鹦鹉螺号跑到南极这么远的地方去过,但我得再跟您说一遍,它还会往前走很远的。”
“我很愿意相信您,艇长,”我语含讽刺地回答他道,“我相信您!我们一起向前进!我们面前无所谓障碍!让我们冲破这大冰盖!把它炸掉,如果炸不掉,我们就给鹦鹉螺号安上翅膀,让它从上面飞过去。”
“干吗非得从上面哪,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平静地说,“不是从上面,而是从下面。”
“从下面!”我惊呼道。
经艇长这么一点拨,我立刻心里一亮。我明白了。鹦鹉螺号无出其右的性能,在这次人力所无法完成的壮举中,将再次效尽全力!
“我觉得,教授先生,我们开始想到一块儿去了,”艇长微微带笑地对我说道,“您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尝试是有可能成功的,但我却要对您说,这个尝试肯定能够成功。对一条普通的船来说办不到的那些事,对鹦鹉螺号而言,却是易如反掌的事。如果地磁南极是一块露出水面的陆地的话,鹦鹉螺号就会在陆地前停下来;如果地磁南极是在海里,那我的艇则一定会驶到地磁南极的那个点上去的!”
“确实如此,”我已经在跟着尼摩艇长的思路考虑这一问题了,因此我就回答他说,“如果海面被冰封住,按海水的最大密度比冰高出一度的理论,冰下面应该是流动着的海水,应该可以通行。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大冰盖沉没于水中的部分与其露出水面的部分之比,是四比一吧?”
“差不多,教授先生。如果冰山露出海面一英尺,那它没于水下的部分就是三英尺。这么算来,既然这些冰山高不过百米,藏于海面以下的部分,也就是三百米。而对鹦鹉螺号来说,三百米算个什么呀?”
“是算不了什么,先生。”
“鹦鹉螺号甚至可以下到更深的水层去,那儿的海水温度是恒定温度,即使海面的温度降到零下三四十度,我们也丝毫不受影响。”
“说得对,先生,太对了!”我激动地说。
“唯一的困难是,”尼摩艇长接着说道,“我们必须一连好几天地待在水下,无法更换我们储备的空气。”
“不至于吧?”我说道,“鹦鹉螺号的储气舱大极了,我们把那些大储气舱全都装满,氧气就足够我们用的了。”
“您的设想很好,阿罗纳克斯先生,”艇长微笑着回答我说,“不过,我想把自己不同的想法事先摆出来,免得您会抱怨我行事鲁莽。”
“您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只有一个。如果南极点有海,而海上又结了厚厚的冰,那我们就被死死地封在下面,浮不上来了。”
“咳,先生,您可别忘了,鹦鹉螺号可是装备着一个威力无穷的冲角哇!我们难道不能让这个冲角沿着对角线斜刺上去,把冰原撞裂开来吗?”
“噢!教授先生,您今天主意可真不少哇!”
“另外,艇长,”我说得来劲儿,所以又补充说道,“南极点也许会像北极点一样,也可能会找到可通行的水道的。无论是在南极还是在北极,寒冷的极地与地球的极点并不是一回事。在发现新的证据之前,我们应该设想,地球的这两个极地,或者是在陆地上,或者是在没有冰封的海上。”
“我也有着同样的想法,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回答说,“我只是想让您注意到,您先是提出那么多的不同意见来反对我的计划,可现在却又提出一些赞成我的计划的论据来催逼我。”
尼摩艇长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壮起胆子在说服起他来!就好像我想带他去南极似的!我走在了他的前头了,考虑得比他周到……可怜的傻瓜,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呀!尼摩艇长对这个计划的利弊,从正反两个方面都做了缜密的研究,比你可看得清楚多了,他这是拿你寻开心,想看看你对这些难以实现的梦想所表现出来的欣喜若狂的样子!
不过,艇长并没有片刻的耽搁。他发出一个指令,大副立刻跑来了。他俩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急匆匆地交谈着。大副也许是事先听艇长打过招呼,也许是觉得此计划可行,总之,他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来。
不过,尽管大副表现得滴水不漏,但他也比孔塞伊的无动于衷略逊一筹。当我把我们将驶向南极的想法告诉这个忠实的小伙子时,他竟然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了句“随先生尊便”,算是对我的话的回答,而我也只好这么着了。而内德·兰德则是像习惯了的那样,耸了耸肩,但他把肩膀耸得老高,我看没人耸肩会耸得比他更高的了。
“喏,先生,”内德·兰德对我说道,“您同您的那位尼摩艇长,让我觉得真够可怜的!”
“可我们将到达极地,兰德师傅。”
“这有可能,但你们去得了也回不来!”
内德·兰德随即便回自己的舱房去了,临走时,甩给我一句:“您是因为怕闹出大事来。”
这项大胆的计划随即便开始准备起来。鹦鹉螺号的大功率抽气泵往储气舱里灌气,并以高压储存起来。将近四点光景,尼摩艇长通知我,平台上的舱盖马上要关闭上。我朝我们即将穿越的这厚厚的大冰盖投去最后的一瞥。天气晴朗,大气纯净度极高,天特别的冷,达到零下十二度,但是,风已停了,所以这个温度还不是冷得受不了。
十几个艇员拿着铁镐,走到艇的两侧,把艇体周围结的冰给凿开来。不一会儿,艇就被“松绑”了,因为都是新结的冰,不很厚,凿起来并不费劲儿。我们大家全都回到舱内来了。储水舱被艇的吃水线以下没有结冰的海水灌满,然后,鹦鹉螺号便立即潜入水下。
我和孔塞伊在客厅舷窗前坐下来。通过打开的舷窗,我们看到了南极海底的海水。温度计的水银柱在往上升。气压计的指针在表盘上移动着。
正如尼摩艇长所预料的,潜到三百米左右,我们便可以在连绵起伏的大冰盖下面航行了。但鹦鹉螺号仍在继续往下潜去,一直潜到八百米深处。水面的温度为零下十二度,而这里的温度则是零下十一度不到,升高了将近两度。不用说,由于艇上的暖气机在不停地加温,艇内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温度。
“先生是不会失望的,我们能通过的。”孔塞伊对我说。
“我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信心十足地答道。
在这片畅通无阻的海下,鹦鹉螺号沿着西经52度径直奔南极中心开去。从南纬67度30分到90度,还有22度30分的航程,也就是说,还得行驶五百多海里。鹦鹉螺号的平均航速保持在每小时二十六海里,这是特别快的速度。按这个速度行驶,四十个小时是可以驶抵南极中心点。
夜幕降临之后,我和孔塞伊被新奇的景象吸引住了,在客厅舷窗前多待了一点时间。海水被舷灯光照耀着,闪闪发亮,但不见一物。在这片似牢狱般的冰封海水中,鱼类是不愿栖息于此的,它们只是把它视作一条水道,从这里游往南极海。艇速相当的快,从艇的长长的钢铁艇壳的振动就能感觉得出来。
凌晨两点左右,我想去睡上几个小时。孔塞伊也站起身,随我而去。穿过纵向通道时,我没有碰到尼摩艇长。我想他此刻正待在驾驶舱里哩。
第二天,三月十九日,早晨五点,我又来到客厅。据电动测速仪显示,鹦鹉螺号的速度减慢了。它正在小心翼翼地把储水舱里的水一点点地往外排,艇在渐渐往水面浮。
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我们就要浮出水面,呼吸南极的新鲜空气了吗?
不!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我知道,鹦鹉螺号撞到大冰盖的底部了。根据撞击声的沉闷声响,我判断冰层肯定很厚。用航海术语来说,我们实际上是“搁浅”了,只不过搁浅的方向是倒着的,而且是在水下一千英尺的深处。这么看来,我们头顶上方的冰层得有两千英尺厚,而露出水面的冰山有一千英尺。这么说,这里的大冰盖比我们在艇顶平台上所看见的大冰盖还要高大。这个情况可实在不妙。
在整整这一天里,鹦鹉螺号反复地试过多次,但每次撞到的都是那像顶棚似的厚厚的大冰盖的底部。有几次,撞到大冰盖时,艇是在水下九百英尺处,说明大冰盖的厚度达一千二百米,其中的二百多米露出水面。这个厚度是鹦鹉螺号下潜处大冰盖厚度的两倍。
我仔仔细细地把大冰盖的不同的厚度记录了下来,由此而描绘出连绵不断的大冰盖在水下延伸的冰脉轮廓图。
直到傍晚,我们的情况未见丝毫变化。大冰盖总保持在四五百米的海水深处。虽然大冰盖的厚度明显在变薄,但我们同海面之间仍旧存在着一个很大厚度的间隔!
晚上八点钟了,按平时的情况,四小时前,鹦鹉螺号就该更换空气了。不过,尼摩艇长虽然尚未动用储气罐里的后备氧气,但我还没觉得有多憋闷。
这天夜晚,在我的脑子里,希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搅得我久久难以入眠。我爬起来过好几次。鹦鹉螺号仍旧在继续试着撞击大冰盖。凌晨三点光景,我发现碰到大冰盖底部时,水深只有五十米了。这么说,我们离水面的距离只有一百五十英尺。大冰盖渐渐地在变小,变成冰原了。冰山变冰原,犹如高山变成了平原。
我的眼睛紧盯着气压计。艇一直沿着一条对角线往上浮。电光照射下的水面,闪着银白色的光亮。大冰盖像是一道斜坡,水上和水下都在沿着斜坡变薄,在一海里一海里地减少。
最后,到了三月十九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的早晨六点,客厅的门打开来,尼摩艇长出现了。
“自由之海到了!”他对我说道。
第十三节 南极
我急匆匆地奔上平台。真的!海水真的没有结冰。海面上只是一些小的冰块和一些浮动着的冰山;远处,是辽阔的大海,碧波荡漾;天空中有成群的鸟儿,水里有成群的鱼;海水的颜色则由浅到深,由湛蓝变为墨绿。温度计显示的是零上三摄氏度。前有大冰盖挡着,这里的气候几乎像是春天一般。
“我们到南极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便问尼摩艇长道。
“这我还说不太清楚,”艇长回答我说,“中午时,我们测一下方位看。”
“可是,太阳能穿过云层露出来吗?”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问道。
“只要它能露一会儿就可以了。”艇长回答说。
在鹦鹉螺号南边十海里处,海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岛,高二百多米。我们的艇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座小岛驶去,生怕撞上遍布于这片海域的暗礁。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驶近小岛,两小时之后,我们绕着小岛航行了一圈。该岛周长为四五海里。有一条水道把小岛与一块面积挺大的陆地分隔开来;那块陆地可能是个大陆,一望无垠,见不到尽头。这片土地的存在好像为莫里的假设提供了实据。莫里这位聪明的美国人曾经指出,在南极和南纬度60度之间,海面上满是在北冰洋从未见到过的体积庞大的大块浮冰。他由此又得出结论说,冰山不可能在广袤的大海上形成,而只能在海岸边形成,所以南极圈内应该是圈着大片的陆地的。按他的推算,覆盖着南极的冰像个大冰盖,直径约有四千公里。
鹦鹉螺号因为害怕搁浅,便停泊在距离上面堆满着岩石的三链远一个沙滩前。艇上的小艇放到海里。艇长、携带着各种工具的两名艇员、孔塞伊和我,便登上了小艇。时间已是上午十点了。我没有看见内德·兰德。加拿大人大概是不愿承认眼前就是南极。
艇员划了几下,小艇便冲上了沙滩。孔塞伊刚想要纵身跳下,被我一把拉住。
“先生,”我对艇长说,“第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荣誉应该属于您。”
“是的,先生,”艇长回答道,“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踏上南极的土地,因为迄今为止,尚无人在此留下过足迹。”
他话刚说完,便轻轻地一跃,跳到了沙滩上。不难看出,他已经是激动万分,心跳不已了。艇长攀上一块倾斜成一个小岬角的岩石上。他默然无语地站立在上面,双手搂抱于胸前,一动不动,目光炯炯,仿佛已经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了。他如此这般心醉神迷地站立了五分钟,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我们。
“先生,上来吧!”他大声地冲我呼喊着。
我跳下小艇。孔塞伊随后跳下,而那两个艇员则仍留在小艇上。
在这长长的土地上,满是淡红色的凝灰岩,仿佛是用碎红砖铺就的一样。地面上到处都是火山岩渣、熔岩流以及浮石屑。不用说,这些都是从火山口喷发出来的。有些地方,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轻微的硫黄味的火山气体,说明火山内部仍聚集着蓄势待发的能量。我们知道,在南极地带,詹姆斯·罗斯在西经167度、南纬77度32分处,曾经发现过正处于活动期的埃雷比斯火山和泰罗尔火山的火山口的。可是,我登上一处高高的峭壁,放眼四周,方圆几海里内,却没看见任何火山。
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看上去植物极其稀少。黑色的岩石上,长着一些松萝属地衣。某些微小生物的胚芽,如退化了的硅藻,像蜂房似的分布在两个含石英的贝壳中间;长长的粉红色的和深红色的墨角藻,挂在鱼鳔上,随海浪冲到了岸边。这就是该地区的整个植物界的全貌。
海岸边散布着一些软体动物:小贻贝、帽贝、甲壳光滑的心形贝;特别是那些海蝴蝶,长方形的身子上长着一层膜,头部由两个圆圆的瓣膜组成。我还看到很多北半球也有的膜贝,身长只有三厘米。鲸鱼一口可吞进成千上万只。这些可爱的翼足类动物,是真正的海洋蝴蝶,为海岸边流动着的海水平添了盎然生机。
至于植虫动物,浅滩口有着一些乔木状的石灰质珊瑚树。按照詹姆斯·罗斯的说法,这种珊瑚树在南极海中一公里深处都有;还有一些属于刺胞类的小海鸡冠,以及大量的这种条件下所特有的海盘车和海星,俯拾皆是。
不过,在这里,最显得具有生命力的应当是天空。各种各样的鸟儿在空中飞翔,翻飞畅游,叫声大得能震破耳膜。有些鸟聚集在岩石上,见我们走来,毫不畏惧,有的反而向我们迎上来。这是些企鹅,在陆地上蹒跚,显得笨拙,可一旦入水,便灵巧自如,常常被误以为是金枪鱼。它们的叫声极怪,而且总是成群地聚在一起,不怎么爱动,但叫声却非常大。
在鸟类中,我看到的有属于涉禽科的白行鸟,如同鸽子一般大小,身为白色,锥形短喙,眼眶上有个红圈。这种鸟,能烹饪的话,倒是一道美味佳肴,因此,孔塞伊打了几只,储备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天空中,时不时地会有信天翁飞过,此鸟呈煤烟色,翼展可达四米,把它们称之为海上秃鹫,是非常恰如其分的。此外,还有一些大的海燕飞过,其中有飞起来翅膀像一张弓似的大海燕,以海豹为食;有像小鸭子似的鸽燕,脊背黑白相间;还有其他的各种各样的海燕,有通体灰白、翅膀边缘呈褐色的海燕,有南极地区所特有的蓝色的海燕等,不一而足。我对孔塞伊说:“通体灰白的海燕油脂肥厚,法罗群岛的居民若在其身上插上一根灯芯草,就可以点灯照明了。”
“若是多插两根,”孔塞伊说,“那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灯笼了!这么看来,大自然应该在它们身上事先绑好灯芯草。”
走了半里之后,见到地上有不少的洞穴,那是企鹅筑的巢穴,用来下蛋孵仔用的。说话间,有很多的企鹅从洞中跑出来。尼摩艇长后来派人来打了几百只,因为它们的肉虽呈黑色,但吃起来却非常可口。企鹅叫起来,声似驴叫。它们大小像鹅,身为深灰色,下腹呈白色,脖子上有一道柠檬色的圈圈。这种动物见人不知躲避,任由你用石块打杀。
雾仍旧没散,都十一点钟了,可太阳还是没有露面。太阳不出来,我很担心。没有太阳,就没法测定方位。不测定方位,又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踏上了南极呢?
我向尼摩艇长那儿走去。他正倚在一块岩石上默然地仰望天空。他显得有点焦急、烦躁。但急又有什么用呢?这个无所不能的大胆的人,在海上可谓威风八面,但对太阳,可就一筹莫展了。
时至晌午,太阳仍旧躲着不出来。云层很厚,连太阳身藏何处都看不出来。不一会儿,雪花却飘洒起来。
“等明天再说吧。”艇长只简单地对我说了这么一句。于是,我们便在雪花漫天飞舞之中回到了鹦鹉螺号上。
我们不在艇上时,艇员们网上来一网鱼。我兴致盎然地观看了一番刚捕捞上来的鱼。南极海域是大量洄游鱼的避难之所。洄游鱼逃过了纬度相对较低地区的风暴,到达这儿时,往往却落入鼠海豚和海豹的口中。捕捞到的鱼中,我发现了几条十来厘米长的杜父鱼,这种鱼是南极海里所特有的,是一种软骨鱼,呈灰白色,有灰色的横条纹,并长有刺;有身子长达三尺的南极银鲛,体呈银白色,银光闪闪,身体光滑,头呈圆形,背有三个脊鳍,嘴上有一个吻管,向嘴巴弯曲,犹如喇叭。孔塞伊吃过这种鱼,对之赞不绝口,我也曾尝过,但却觉得没有什么味道。
暴风雪一直肆虐着,直到第二天方停,到平台上去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只好待在客厅里把这次在南极的探险中所遇到的意外记录下来。这时候,耳边传来在风雪中嬉戏的海燕和信天翁的鸣叫声。鹦鹉螺号并没有停在那儿,而是沿着海岸行驶着。在斜阳掠过天际时留下的一抹余晖中,继续往南走了十多海里。
第二天,三月二十日,暴风雪总算停息了,但天却冷得更加厉害,温度计的指针停在零下二度上。雾已散去。我希望这一天能够进行观测。
尼摩艇长尚未露面,小艇先把我和孔塞伊送到陆地上了。陆地上的地质状况未变,仍旧是火山岩。到处都是岩浆、岩渣、玄武岩的遗迹,但仍然没有发现把它们喷吐出来的火山口。这儿与上次去的那个地方一样,也是鸟儿的天下,鸟儿使这片陆地充满生气。不过,却有一些哺乳动物在这鸟的王国里生活着。这些海洋哺乳动物目光温和地在看着我们。它们是一些不同种类的海豹,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卧在漂浮着的冰块上,有的正从海里钻出来,有的则扑通一声跳进海中。我们向它们走过去时,它们并不躲避,也许是因为它们从未见过人类,没同人打过交道的缘故。我粗略地数了数,足够装好几百只船的。
“我的上帝,”孔塞伊惊呼道,“幸亏内德·兰德没跟我们一起来。”
“干吗这么说,孔塞伊?”
“因为那个疯狂猎手来了,这些动物全都会被猎杀光的。”
“全都杀光?这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了。不过,我倒也相信,我们的加拿大朋友来了,我们确实是无法阻止他捕杀几头漂亮的鲸类动物的。捕杀这种无辜的动物,尼摩艇长肯定会不高兴的,因为他不会无故杀害动物的。”
“他的这种态度是对的。”
“当然是对的,孔塞伊。不过,”我问道,“您说说,您是不是已经对这些漂亮的海洋动物进行分类了?”
“先生很清楚,”孔塞伊回答道,“在实践方面我不太内行。先生如果能告诉我这些动物的名字的话……”
“这是一些海豹和海象。”
“这两种动物都属于鳍脚科,”博学的孔塞伊急不可耐地接过话头说,“食肉目,趾甲群,单子宫动物亚纲,哺乳动物纲,脊椎动物门。”
“很对,孔塞伊,”我夸赞道,“但海豹和海象这两种动物,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又分别分成好几个种。我们将有机会在这里看到这些种的。走吧。”
现在是早晨八点。离能够有效地观察太阳的时间还有四个钟头。于是,我和孔塞伊便朝着一处凹进岸边花岗岩峭壁中的宽阔海湾走去。
在这个海湾处,放眼望去,周围可以说是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海洋哺乳动物。我不由自主地搜寻老海神普罗透斯,那位希腊神话中的牧羊人,他为海神波塞冬看管着这一大群的动物。这里主要是海豹。它们明显地分成好几个群,每一群中都有雄海豹和雌海豹。雄海豹看家护院,雌海豹哺育幼崽。有几只长得十分壮实的年轻海豹,在几步以外闲躺着。海豹行走时,身体得一收一缩,非常笨拙地靠着不发达的鳍,一点一点地跳动着走。它们的这种不发达的鳍,在与它们同属的海牛身上,则发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手臂。可以说,大海是它们的天堂,在海水中,这些脊椎可以活动、骨盆狭窄、毛又短又密的蹼足动物,游起来灵活自如,让人拍案叫绝。它们回到岸边歇息时,姿态也非常优雅迷人。因此,古人观察了它们的温柔容貌和富于表情的眼神——连最美的女人的眼神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以及它们眼神中的那种天鹅绒般的柔和及迷人神态之后,便以他们的赞美方式,把这种海洋动物做了美好的比喻:雄海豹被誉为半人半鱼的海神,雌海豹则被比作美人鱼。
这时,我对孔塞伊说,这些聪慧的鲸类动物,脑叶十分发达。除了人类,没有任何哺乳动物能有它们那么多的脑灰质。因此,海豹能够接受某些训练。它们很容易驯化,我同一些博物学家都认为,通过适当的训练,它们就能像猎犬一样非常有用。
大部分海豹都睡在岩石或沙地上,严格地说,真正意义上的海豹没有外耳,这一点与海狗不同,海狗的耳朵是突出来的。在这些没有外耳的海豹中,我发现了几种狭嘴海豹,身长有三米,皮毛呈白色,脑袋像牛头犬,两颚各有十颗牙,上下各有四颗门牙和两颗百合花形的大虎牙。在狭嘴海豹中间,偶尔可见几只海象挪动,它们是一种长着短小而灵活的鼻子的海豹,身体庞大,长达十米,体围达二十尺。这些海象见我们靠近也毫无反应。
“这是一些危险动物吗?”孔塞伊问。
“它们并非危险动物,”我回答他说,“除非你去攻击它们。海豹非常护犊,当它以为其幼崽受到威胁时,它会暴怒起来,凶相毕露,把小渔船撞翻撞碎都不算是稀罕事。”
“它们有权利保护自己的幼崽。”孔塞伊说。
“当然有权利。”
我们又往前走了两里地,遇到一个岬角挡住了去路。这岬角为这个海湾挡住了从南边吹过来的风。它直插海中,海浪拍击着它,溅起阵阵浪花。岬角那边传来一声声的咆哮声,就像是一大群的反刍动物在吼叫。
“好哇,公牛合唱会开始了。”孔塞伊说。
“不是的,是海象在大合唱。”我回答说。
“它们是在打架吗?”
“可能是在打架,也可能是在打闹耍逗。”
“先生愿意的话,我们过去看看吧。”
“是该过去看看,孔塞伊。”
于是,我们翻越了灰黑色的岩石。地上的岩石,有的脚一踩便滚落下去,有的上面结了冰,滑得不得了。我摔倒多次,腰都闪了。孔塞伊比较小心谨慎,或者是因为年轻力壮,倒是几乎没有摔倒过。他每次扶我起来时,总是要说:“先生如果把两腿叉开来走,就能更好地保持身体的平衡了。”
爬到岬角顶上,我看见了一片白色的大平原,上面挤满了成群成群的海象。它们正在相互戏耍。我们所听到的应该是欢乐的叫声,而不是愤怒的吼声。
海象与海豹在体形和四肢分布上相似,但海象的下颚上没有门齿和犬牙,而上颚的犬牙是两颗长八十厘米的大牙,牙槽的周长达三十三厘米。这两颗由坚实无瑕的象牙质形成的白牙齿,比大象的牙齿还要坚硬,而且不易变黄,十分珍贵,颇受青睐。因此,海象遭到了滥捕滥杀,每年被捕杀的海象多达四千头,而且,捕杀者在捕杀时,不加区别,怀有身孕的雌海象以及小海象也难逃劫难。
从这些奇特的海洋哺乳动物身旁走过时,它们并不挪动,我可以从从容容地进行观察。海象的皮很厚,而且很粗糙,颜色发黄,几近棕红,毛短且稀。有些海象体长达四米。它们比它们在北极的同类显得安静,胆子也大一些,也没有派什么海象站岗放哨。
观察了一番这座“海象城”以后,我想到该返回了。已经十一点了,如果条件合适,尼摩艇长要进行观测的,我希望他观测时,我能在他近旁。可是,天边云层很厚,把太阳给完全遮挡住了,我对能见到太阳露面也不太敢存奢望了。太阳就像是满怀疑窦似的,不愿向人类揭开这个地球上最难以接近地方的面纱。
不过,我仍然想要赶回鹦鹉螺号。我们沿着崖顶的一个狭窄斜坡往回走。十一点半,我们便走到我们下艇的那个地方了。小艇仍停在原地,它已经把艇长送到陆地上来了。我看见艇长站在一块玄武岩上。仪器就放在他的身旁。他的目光紧盯着北方天际,太阳此刻正在那儿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来。
我走到他的近旁,一声不响地等待着。已是正午时分了,可是,与昨日一样,仍未见太阳露出它的面孔来。
观测的事无法进行,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如果明天仍旧无法观测,那也只有彻底放弃观测方位的想法了。
今天正好是三月二十日,明天,二十一日,恰逢春分,太阳将要连续躲在地平线下六个月,明天见到的也只是折射光。随着太阳的隐没,极地的漫漫长夜便开始了。从九月的秋分开始,太阳从北面的地平线上露头,沿着长长的螺旋线上升,一直到十二月二十一日。那时候,正是北半球的冬至。而在南极地区,太阳又开始下降,而明天就是太阳洒下它最后的余晖的日子了。
我把自己的看法与担心告诉了尼摩艇长。
“您说得对,阿罗纳克斯教授,”他对我说,“如果明天我还无法测出太阳的高度的话,那么六个月内我就根本不能进行测量了。不过,也是巧得很,这次航行恰好在三月二十一日把我带到这片海域,所以,只要是太阳能在中午露出头来,我便很容易就能测出我们现在的方位来。”
“那是怎么回事,艇长?”
“因为,当太阳画出这么长的螺旋线来时,是很难测出它在天际的准确高度的,仪器可能出现很大的误差。”
“那您到底如何测量呢?”
“我只使用我的精密时计就可以了,”尼摩艇长回答我说,“假若明天,三月二十一日中午,太阳的圆盘,包括它的反射光在内,正好被北面的地平线一分为二的话,那就说明我正站在南极点上了。”
“这倒也是,”我说道,“但是,这个结论,从数学的角度来看,却是不够精确的,因为春分毕竟不一定就在中午那个时刻到来。”
“这有可能,先生,但误差是不会超过一百米的,而且,我们也不需要那么精确。好,明天见。”
尼摩艇长返回艇上去了。我和孔塞伊则在海边漫步,边观察边研究,一直待到五点钟。我只是拾到一个特大的企鹅蛋,其他没捡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这个企鹅蛋颜色呈浅栗色,上面有一些条纹和图纹,如象形文字一般,这倒是很有收藏价值,我想收藏家可能会出一千法郎收购的。我把企鹅蛋交给孔塞伊,这个凡事都谨小慎微的小伙子,像是在捧一件珍贵的中国瓷器似的,双手捧着,迈步稳健,完好无损地把它捧回了鹦鹉螺号上。
回到艇上,我立即把这个罕见的企鹅蛋放进陈列室的一个玻璃柜中。晚饭时,我胃口大开,吃了一块鲜美的海豹肝,其味有点像猪肉似的。然后,我便上床躺下,像个印度教教徒似的,睡前做了祷告,祈求太阳明天露一露面。
第二天,三月二十一日,清晨五点,我便急匆匆地登上艇顶平台。尼摩艇长已经在平台上了。
“天有点放晴,”他对我说,“我觉得挺有希望。吃完早饭之后,我们就去陆地上挑选一个观测点。”
我与尼摩艇长说定这事之后,便去找内德·兰德。我想让他同我一起去。但加拿大人挺固执,不肯与我同往。我已清楚地发现,他的话是越来越少,而脾气却越来越大。不过,看他目前的状态,他执意不去,我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说实在的,陆地上海豹不计其数,引得这位不管不顾的捕鲸手手痒痒的,反而麻烦。
早饭后,我立即到了陆地上。鹦鹉螺号夜间又继续向前行驶了几海里。它现在正停泊在外海上,离海岸足足有一里之遥;海岸上矗立着一座有四五百米高的尖尖的山峰。我和尼摩艇长以及两名艇员,带上一架精密时计、一架望远镜和一个气压计,登上了小艇。
小艇行进时,我看到了许多许多的鲸鱼。它们是南极海域所特有的三种鲸类:一种是露脊鲸,也就是英国人所称的平脊鲸,它们没有脊鳍;另一种是英国人所说的座头鲸,也就是鳁鲸,肚腹平滑,有很宽的白色鳍翅——虽称之为鳍翅,实际上并未发育成为真正的翅;还有一种鳍背鲸,黄褐色,是鲸类动物中最活泼好动的。鳍背鲸体型庞大,在往外喷出烟雾般的高大的水汽柱时,响声极大,老远就能听见。这些不同种的哺乳动物,在平静的海水中成群结队地在游动、嬉戏。我觉得,南极的这片海域已经成为被捕鲸者肆意虐杀的鲸类动物的避难之所了。
我同时还看到了一些樽海鞘,它们是一种喜爱群生的软体动物,长着很长的灰白色须带;还有一些体形很大的水母,在浪花翻涌的海水中漂浮着。
九点钟光景,小艇靠了岸。此刻天空放晴,云片向南边飘飞而去。雾气在冰冷的海面上渐渐地散去。尼摩艇长径直走向那座尖峭的山峰,他想必是想以它作为观测点。我们脚踩着尖尖的火山熔岩和浮石,呼吸着弥漫着从火山喷气孔中喷出来的饱含硫化物的气体的空气,在艰难地往山上爬。艇长虽说是已经不习惯在陆地上行走了,但他爬那陡峭的山坡时的那种敏捷灵巧,让我难以望其项背,甚至专门捕猎比利牛斯岩山羊的猎人见了,也会啧啧称羡的。
我们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爬上这座半是斑岩半是玄武岩的山峰。站在山顶上,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辽阔的大海,一直向北延伸,直至水天相接处。在我们的脚下,是白得晃眼的冰原;头顶上方,是云雾刚刚消散了的蓝天。北面,像一只火球似的太阳圆盘,已经被地平线给遮挡住了一部分。海水中无数的美丽霞光像花束般地放射出来。远处,鹦鹉螺号像一头沉睡着的鲸鱼,停泊在海中。在我们的身后,南面和东面,是一片广袤的原野,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岩石和冰块。
尼摩艇长一登上山顶,便用气压计把山的高度记录了下来,因为观测时,必须要考虑山的高度。
十一点四十五分,刚刚可以通过反射光见到的太阳,像个金色圆盘似的露出脸来,向这片荒凉的陆地,向这片人迹罕至的大海,洒下最后的几缕光芒。
尼摩艇长举起他的那架有一块矫正折光镜片的网形线望远镜,观测着沿着一条长长的对角线在渐渐地沉入地平线下的太阳。我手里拿着精密时计,心在怦怦地直跳。如果那半个圆盘消失的时间正好与精密时计上的午时相吻合,那我们真的是站在南极上了。
“十二点整!”我大声喊道。
“南极!”尼摩艇长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一边把望远镜递给我。我用望远镜一看,太阳正好被地平线均匀地一分为二。
我看了看山上的太阳余晖,看着阴影在渐渐地往山坡上爬来。
这时候,尼摩艇长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对我说道:“先生,一六〇〇年,荷兰人杰里特克在暴风雨中被海流带到南纬64度,发现了南设得兰群岛。一七七三年一月十七日,著名的库克沿着西经38度线,到达南纬67度30分;第二年,一七七四年一月三十日,他又沿着西经109度线,到达南纬71度15分。一八一九年,俄国人别林斯高到达了南纬69度;一八二一年,他又沿着西经111度线到达南纬66度。一八二〇年,英国人布伦斯菲尔德在南纬65度处受到阻遏,未能继续南下。同年,美国人莫雷尔沿西经42度线往南,在南纬70度14分处发现了没有结冰的海,但他的故事疑点很多。一八二五年,美国人鲍威尔没能越过南纬62度线。同年,一个名叫韦德尔的英国普通的猎海豹的人,沿着西经35度一直往南,到达南纬72度14分,后又沿着西经36度,到了南纬74度15分处。一八二九年,英国人福斯特船长驾驶着雄鸡号在南纬63度26分、西经66度26分处的南极大陆靠了岸。一八三一年二月一日,英国人比斯科在南纬68度50分处发现了恩德比陆地;一八三二年二月五日,他又在南纬67度上发现了阿德莱德陆地;二月二十一日,又在南纬64度45分处,发现了格雷厄姆陆地。一八三八年,法国人迪蒙·迪维尔在南纬62度57分遇上了大冰盖而停了下来,但却发现了路易·菲利普陆地;两年后的一月二十一日,他又在南纬66度30分处发现了一个新沙嘴,被命名为阿黛利陆地;八天后,他又在南纬64度40分处发现了克拉利海岸。一八三八年,美国人威尔克斯沿着东经100度线往南,驶抵南纬69度。一八三九年,英国人巴勒尼在南极圈边缘上发现了萨布里纳陆地。最后,一八四二年一月十二日,英国人詹姆斯·罗斯率领着埃里伯斯号和恐惧号,沿东经171度7分抵达南纬76度56分处,发现了维多利亚陆地;同月二十三日,到达南纬74度,那是当时所能到达的最高纬度了;二十七日,又到达了76度8分处,二十八日到达77度32分处,二月二日,到达78度4分处,一八四二年,他又来到南纬71度处,但未能越过去。现在,我,尼摩艇长,在一八六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到达南纬90度的南极了,占领了这片相当于地球已知大陆的六分之一的土地。”
“您以谁的名义占领它呀,艇长?”
“以我个人的名义,先生!”
说完这话,尼摩艇长便把一面黑旗展开来,这面黑色平纹布的旗帜中央,绣着一个金色N大字母。然后,他转过身去,朝着在海面上尚洒着一抹余晖的太阳,大声呼喊:“再见吧,太阳!消失吧,光芒四射的星球!在这片未被冰封的大海下面沉睡吧,让六个月的漫漫长夜的阴影降临在我的新领地上吧!”
第十四节 大事故还是小插曲
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早晨六点,我们开始准备出发。晨曦那最后的一丝丝微光已经融进黑夜之中。天气冷得厉害。天空中,群星璀璨,显得分外明亮。灿烂的南十字座星在天穹中闪烁着,它是南极地区的宿主星。
温度计显示的温度为零下十二度,寒风凛冽,吹得人透心的凉。在未封冻的海面上漂浮的浮冰越来越多。大海眼看就要给冻结起来。无数的灰黑色的浮冰浮在水面上,预示着新的冰层在逐渐形成。很显然,在南极海域六个月的冰期内,这儿是绝对无法靠近的。那么,鲸鱼在这冰期中又会如何呢?也许它们会在大冰盖下游走,去寻找比较适宜的海域。至于那些海豹和海象,它们已经历了最艰苦最恶劣的气候条件,所以仍会留在这片冰封的海域。这类动物天生具有一种本能,能在冰原上凿洞,并让洞口永远敞开,不让冻上,而它们就通过这些洞口来呼吸。当鸟类忍受不了严寒而迁徙到北方去的时候,海豹和海象这类海洋哺乳动物便成为南极大陆唯一的主人了。
鹦鹉螺号储水舱已灌满了海水,正在缓慢地往水下潜去。潜到一千尺深时,它停了下来。然后,它的螺旋桨便开始拍击海水,艇便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航速向北驶去。傍晚时分,它已经是在大冰盖的冰壳下面航行了。
在大冰盖下行驶,艇壳随时都有可能撞上一些沉于水中的冰块,所以,为了谨慎起见,客厅的舷窗板已经关上了。因此,我便把这一天的时间全用来整理自己的笔记。我脑子里全都是对南极的记忆。我回想起,我们像是坐在一节飘浮的车厢里在铁轨上滑行,无惊无险而又毫不费力地便到达了这个难以靠近的极点。而此刻,我们是真真切切地在开始往回返了。归途中,我还能遇到类似的惊喜吗?我想这是有可能的,海底有着那么多的美好景物,怎么也看不完的!自从命运把我们给抛到这条艇上来,已经过去了五个半月,航程已达一万四千里了,这比绕地球一周还要长,而在这么长的旅途之中,发生了多少或惊奇或恐怖的事呀:去克雷斯波海底森林打猎,在托雷斯海峡搁浅,珊瑚墓园,锡兰岛采珠场,阿拉伯隧道,桑托林海底火山,维哥湾的那难以计数的财宝,亚特兰蒂斯,南极!那天夜晚,这一桩桩往事像梦似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无法成眠。
凌晨三点,突闻一声巨响,我被惊醒了。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听着船上有何动静。正在这时,我一下子被抛到舱室中间。很明显,鹦鹉螺号刚才是撞着什么了,艇体开始倾斜。
我扶着墙,摸索着从纵向通道走向客厅。客厅天花板上的灯还亮着。客厅里的家具什物都倒了,只有那几座玻璃柜,因底座结实稳当,仍旧好好地立在那儿。右舷墙上挂着的画垂直坠落,贴在地毯上,而左舷墙上的画框,坠落在离墙根一尺的地方。这么看来,鹦鹉螺号是向右倾斜的,而且,动弹不了了。
只听见艇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但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没见尼摩艇长出现。我刚想走出客厅,孔塞伊和内德·兰德便走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我立即问道。
“我们正想来问问先生呢。”孔塞伊说。
“真见鬼!”加拿大人叫嚷道,“是怎么回事,我很清楚!鹦鹉螺号触礁了。从它倾斜的程度来看,我看它是不可能像上次在托雷斯海峡那么走运,很难脱身了。”
“但它至少是回到水面上了吧?”我问。
“我们也不清楚。”孔塞伊回答。
“这很容易弄清楚。”我说。
我看了一下气压计。气压计竟然指在三百六十米的深度上!我可真的是惊呆了。
“这可麻烦大了!”我惊呼道。
“应该去问一下尼摩艇长。”孔塞伊说。
“但去哪儿找他呀?”内德·兰德问。
“跟我来。”我对我的同伴们说。
我们走出客厅,来到图书室,但没见有人。中央扶梯那儿,艇员舱房,也都没有人影。我猜想尼摩艇长应该是在驾驶舱里。最好还是等他出来再说。于是,我们仨又回到了客厅。
加拿大人一个劲儿地发牢骚,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应该让他发泄一番了。我没有接茬儿,听凭他尽情地发泄,把怨气、怒气一股脑儿地全发泄出来。
我们就这样在客厅里待了二十分钟,但我却竖着耳朵,想捕捉到鹦鹉螺号艇内的任何一点动静。这时候,尼摩艇长走了进来。他好像没发现我们待在客厅里似的,只见他那平时声色不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焦虑不安来。他默然无语地观察着罗盘和气压表,然后用手指着地球平面球形图上的一个点——那是南极海的那片海域。
我不想干扰他。只是在几分钟之后,当他转身朝向我时,我才用他在托雷斯海峡时所说的话来反问他:“艇长,是个小插曲?”
“不,先生,”他回答道,“这回可是一个意外事故。”
“严重吗?”
“可能。”
“很快就会很危险?”
“不会。”
“鹦鹉螺号搁浅了?”
“是的。”
“搁浅的原因……”
“是由于大自然的任性所致,而非人的无能使然。我们在操作上没有出现丝毫的差错。可是,我们无法阻止平衡规律发生作用。我们可以战胜人类的法规,但却不能无视自然的法则。”
尼摩艇长竟然选择这么个时候来大谈哲学,真是蹊跷。总之,他的回答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先生,”我问他道,“您能告诉我这个事故是怎么造成的吗?”
“是因为一大块冰造成的,那是一座冰山,它完全翻转过来了,”他回答我说,“当冰山底部由于水温较高而融化,或因受到反复撞击而磨损时,它的重心就会上移,这样,冰山就会整个儿地倒一个个儿。我们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一大块冰在倒下来时正好砸在正在水下航行着的鹦鹉螺号艇体上。然后,这一大块冰又滑到了艇身下面,以无法抗拒的力量,把艇给托起来,带到密度较小的水层里来,艇便侧卧着动弹不了了。”
“就不能把储水舱里的水排干净,让艇恢复平衡,摆脱困境吗?”
“我们现在正试着这么干,先生。您可以听见水泵正在排水的声响。您再看看气压计。它在显示鹦鹉螺号正在往上浮,但冰块也在跟着一起往上浮。要等到有个什么障碍物把冰块给挡住,我们的处境才会有所好转。”
确实,鹦鹉螺号的艇体一直是向右倾斜着的。只有等冰块被什么东西挡住,艇才能正过身来。但是,等到那时,谁知道我们会不会上面又撞到大冰盖,处于两面挤压的可怕困境啊。
我脑子里在思考着我们目前所处的境地会产生的种种后果。尼摩艇长在不停地看着气压计。鹦鹉螺号在受到冰山撞击之后,到目前为止,已经上浮了一百五十尺左右,但其倾斜度未见有丝毫的变化。
突然间,我感觉到艇身轻轻地震颤了一下。显然,鹦鹉螺号稍稍竖直了一点。客厅里的悬挂物明显地恢复了常态。板壁已几近垂直了。我们大家谁都没有说话,都在激动地观察着、感觉着艇身恢复平衡。十分钟之后,脚下的地板恢复了水平状态。
“我们终于站直身子了!”我大声说道。
“是的。”尼摩艇长边说边往客厅门口走去。
“那我们还要往上浮吗?”我问。
“当然啰,”艇长回答说,“现在,储水舱尚未把水排空,一旦排空了,艇就会浮在水面上了。”
艇长走出去了。但不一会儿,我便感觉到他下令让鹦鹉螺号停止上浮。的确,艇很快就会撞到大冰盖的底部的,还是让它继续待在水下好。
“我们总算是大难不死呀!”孔塞伊开口说道。
“那可不!差点就被大冰块给压扁了,起码也会被冰给困住。那样的话,由于无法更换空气,我们就……是呀,我们总算是逃过一劫呀!”
“逃不过才好哩!”内德·兰德来了这么一句。
我没作声,我不想与加拿大人进行无谓的争论。再说,此刻,舷窗已经打开,外面的光从舷窗透进来。
我刚刚说了,我们此刻正待在水下。可是,鹦鹉螺号两边约十米处,矗立着耀眼的冰墙,而且,上面和下方,也都是冰墙。上方是大冰盖的底部,宛如一块巨大的天花板一样;下面是那座翻了个个儿的冰山,渐渐地在下滑,卡到两侧的冰墙上。鹦鹉螺号真真切切地困在一条宽二十来米、注满平静海水的冰隧道中。因此,它可以或向前行,或向后退,从这冰的隧道钻出来,然后,再潜到几百米深的海层,在大冰盖下找到一条脱身的自由通道。
天花板上的灯灭了,但客厅里仍然十分明亮,因为冰墙光洁平滑,艇舷灯的光明亮地反射到客厅里头。我真的无法描述电光在这些不规则的裂开的大冰块上所产生的效果。冰块的每个棱,每个角,每个面,因冰体内纹理特性有所不同而反射出不同的光来,活像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宝石矿,尤其像是一座交织着蓝色光芒和祖母绿光芒的蓝宝石矿。在这像钻石般亮闪闪,亮得直晃眼的光点中,弥漫着一种极其柔和的、深浅不同的乳白色调。舷灯照上去后,反射回来的亮度要增强百倍,宛如最好的灯塔通过凸透镜所射出来的光一样。
“真美呀!真是太美了!”孔塞伊惊呼道。
“是呀!”我说,“这景色真的是太美了。是吧,内德?”
“可不是吗!这真叫见鬼了!”内德·兰德说,“是太美了!我因不得不承认这真的很美而非常恼怒。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哩。不过,观赏这一美景是得付出巨大代价的。说实在的,我觉得我们在这里是在欣赏上帝并不想让人看的东西。”
内德说得对。这美景确实是过于美了。突然间,孔塞伊大喊了一声,我立即转过身去。
“怎么了?”我问。
“先生快闭上眼睛!先生千万别看!”
孔塞伊边说边用手捂住眼睛。
“到底怎么了,小伙子?”
我不由得把目光移向舷窗,只见火一般的光像要把舷窗吞噬,我赶紧把头扭了过来。
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鹦鹉螺号刚刚提速行驶,冰墙上原先那静止的光,霎时间变成了一道道的闪光,无数的钻石光点混合交织在一起了。在高速运转的螺旋桨的推动下,鹦鹉螺号宛如在一个光筒内快速地行驶着。
这时,客厅的护窗板全都关了起来。我们用双手挡住眼睛,因为,如同受到强烈阳光的照射一样,光线会在视网膜前闪动跳跃着,用手捂住眼睛会好受一些。眼睛里的纷乱视觉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散。
我们终于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天哪,真难以相信。”孔塞伊说。
“可我,我到现在仍然不相信!”加拿大人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
“当我们重回大陆时,”孔塞伊接着又说,“我们因为已经见过这么多的自然美景,对于可怜的大陆以及那些出自人类之手的小景致,肯定会不屑一顾的!唉!人类居住的世界已经不值得我们留恋了!”
这样的话出自于一个生性不易动情的佛来米人之口,足以说明我们的情绪是多么高涨。不过,加拿大人总是不失时机地要对这种高涨的情绪泼上一盆凉水的。
“人类居住的世界!”他摇着头说,“孔塞伊朋友,你就不用操那份心了,我们是回不到人类居住的世界了!”
此刻是早晨五点钟。这时候,鹦鹉螺号的前部又发生了撞击。我知道,那是艇头的冲角撞上冰块了。这一回应该是操作失误造成的,因为在这条冰块拥塞的冰隧道中航行,并非易事。于是,我便在想,尼摩艇长在调整方向,在绕过障碍物,或者在顺着隧道的走势行驶。反正,往前开,是不会受阻的。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的是,鹦鹉螺号却在明显地往后倒着。
“我们在往后倒?”孔塞伊说。
“是的,”我答道,“隧道的这头想必是没有出口。”
“那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吗,”我说,“按原路往回退就是了,从南边的出口出去不就行了嘛。”
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并没有底儿,只不过是在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而已。鹦鹉螺号在加速倒车。螺旋桨在倒转,艇载着我们在飞快地往后退去。
“这可得耽搁很多时间的。”内德说。
“这没多大关系。早几小时晚几小时并无大碍,只要能出得去就行了。”
“是呀,只要能出得去就行了。”内德·兰德重复了一句。
我在客厅和图书室之间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会儿。我的两位同伴则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我也在客厅沙发上斜倚着,手里拿起一本书来,两眼机械地浏览着。
一刻钟之后,孔塞伊走到我身边说:“先生看的书有趣不?”
“非常有趣。”我回答道。
“我相信是的。先生看的是自己写的书哇!”
“我自己写的书?”
果不其然,我手里真的是拿着我的那本《海底世界》,可我却一点也没发觉。我于是便把书合上,又站起身来踱来踱去。这时,内德和孔塞伊站起来想离去。
“别走哇!朋友们,”我把他们叫住,“我们在一起待着,直到走出这条死胡同。”
“随先生的便。”孔塞伊说。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一再地看那些挂在墙上的仪表。气压计显示着,鹦鹉螺号一直处于三百米深处;罗盘则显示它一直在往南;测速计表明,航速为每小时二十海里,在如此狭窄的航道,这种速度可谓高速行驶了。尼摩艇长深知,不可太性急,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几分钟就像是几个世纪似的漫长。
八点二十五分,发生了第二次碰撞。这一次,撞到的是艇的后部。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我的两个同伴向我身边靠过来。我一把抓住孔塞伊的手,我们用目光相互探询着。此时此刻,眼神比话语更直接,更能表达所思所想。
正在这时候,尼摩艇长来到了客厅。我向他迎了过去。
“南面的路堵住了?”我问道。
“是的,先生,冰山翻倒,所有的路全都给堵住了。”
“我们被困住了?”
“是的。”
第十五节 缺氧
就这样,鹦鹉螺号的上方和下方,全都是穿不透的冰墙。我们成了大冰盖的囚徒了!加拿大人用他那粗大的拳头猛捶了一下桌子。孔塞伊则闷声不响。我在看着尼摩艇长。艇长脸上又恢复了他那惯常的冷漠神情。他双臂搂抱在胸前,在思考着。鹦鹉螺号已经动弹不了了。
尼摩艇长终于打破了沉默。
“先生们,”他语气平和地说,“就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而言,有两种死法。”
这个怪异的人好像是一个正在给学生演算数学题的老师。
“第一种,”他接着说道,“是被压死。第二种,是被憋死。我没提饿死的可能,因为鹦鹉螺号上的食物储备很充足,足够我们坚持一阵的了。现在,就让我们考虑一下在压死和憋死这两种可能中如何抉择吧。”
“我们用不着担心会憋死,艇长,”我说道,“因为我们的储气舱灌得满满的。”
“储气舱虽然是满的,”尼摩艇长说道,“但只够用两天的,而我们已经在水下待了三十六个小时了,艇上的空气混浊,需要换气了。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储备的空气就将用完了。”
“那么,艇长,我们想法在四十八小时内脱身。”
“我们至少应该试一试,看能否将包围着我们的冰墙凿穿。”
“从哪一边往外凿哇?”我问。
“这得先测量一下。我将让艇停在下面的冰块上,让艇员穿上潜水服下去找最薄的冰墙凿。”
“能把客厅的舷窗打开吗?”
“打开没什么危险,反正艇已停住不动了。”
尼摩艇长说完便走了出去。一会儿,只听见储水舱在往里灌水的声响传了过来。鹦鹉螺号渐渐地在缓慢下降,最后,停在三百五十米深处的一块大冰块上,这是下层冰层沉在水中的深度。
“朋友们,”我说道,“情况十分不妙,但我相信你们的勇气与能力。”
“先生,”加拿大人接嘴说,“在这种时候,我不会发牢骚讲怪话来烦您的,我已经准备好了,为让大家获救,让我干什么都行。”
“太好了,内德。”我一边向他伸过手去,一边对他说道。
“我还想补充一句,”他随即又说,“我使镐跟使捕鲸叉一样得心应手,如果艇长有什么吩咐的话,我一定随叫随到。”
“他不会拒绝您的帮助的。跟我来,内德!”
我领着加拿大人来到鹦鹉螺号艇员正在换穿潜水服的房间里。我把内德的话告诉了尼摩艇长,他听了很高兴,马上让加拿大人换上潜水服。内德不一会儿就同其他人一样,换好潜水服,等候命令。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背上了一个鲁凯罗尔储气罐,罐里灌满了纯净的空气。就鹦鹉螺号上的空气储备而言,他们罐中装走的空气数量可是不算少的,但这又是必须做的。鲁姆科尔夫灯没有带上,因为水中因电光的反射已经够亮了。
内德换好潜水服之后,我便回到了客厅里来。舷窗已经打开,我站在孔塞伊身旁,观察起周围的冰层来。
片刻之后,只见十多名艇员走到了冰层上,其中的内德·兰德,个头儿高大,一眼便可认出。尼摩艇长也同他们在一起。
在凿冰墙之前,尼摩艇长让人先探测一下,以便找准方向。长长的探测棒钉进旁边的冰壁,但钉进十五米之后,就怎么也钉不进去了。头顶上方的冰层就无须测试了,因为那本来就是四百多米厚的大冰盖。于是,尼摩艇长便命令探测脚下的冰层。结果,探到十米深处,便碰到水了。脚下的冰层的厚度为十米。这样,我们就要凿开一块与鹦鹉螺号的吃水线所圈出来的面积相同的大冰块,也就是说,必须凿去六千五百立方米的冰,才能凿出一个可使艇下到冰原底下去的洞来。
大家立即动手,以坚韧不拔、不知疲倦的精神来拼命地凿冰。贴着艇边凿比较困难,因此,尼摩艇长便叫人在艇左舷后面八米处画出一条长沟,大家立即在这条长沟的几个点上分头凿了开来。铁镐飞舞,猛力地挥向厚厚的冰层,大块大块的冰被凿了出来。由于存在着一种有趣的特殊重力作用,这些比水轻的冰块便纷纷地浮到隧道的顶部去了。这样一来,底下的冰层在变薄,而上方的冰层则在逐渐增厚,但这却无关紧要,只要下面的冰层在逐渐变薄就行了。
奋战了两个小时之后,内德·兰德返回艇内,累得都快散架了。他们那批人全都撤换下来,由新的人马接替,我和孔塞伊也参加了换班的队伍。指挥我们的是鹦鹉螺号的大副。
我觉得海水冷得厉害,但一开始挥舞起铁镐来,身上就暖和多了。尽管是在三十个大气压的压力下挥镐凿冰,但我仍然挥洒自如。
干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被替换下来,回到艇上吃点东西,休息休息。这时,我才发觉鲁凯罗尔储气罐里的空气与鹦鹉螺号中的空气差别之大,一个是纯净的空气,而另一个则是充满了二氧化碳的气体。艇上已经有四十八小时没有更换过空气了,空气中的氧气含量明显地在减少。然而,十二小时里,我们只从划出的范围中凿掉一层一米厚的冰。如果照这种速度计算,要彻底完成这一工作,必须得四天五夜才行。
“四天五夜!”我对我的两个同伴说道,“可我们储备的空气只够用两天的!”
“而且,”内德说,“即使能逃出这个该死的牢笼,我们还是被困在大冰盖下面,仍然无法换气!”
内德所言甚是。有谁能够预测我们逃脱厄运最少需要多少时间哪?在鹦鹉螺号浮出水面之前,我们会不会因缺氧而窒息身亡啊?鹦鹉螺号难道命中注定要带着艇上的人一起葬身于这座冰墓中吗?情况十分严峻,令人胆寒。但每个人都在正视着这一危险,决心尽其义务,坚持到最后。
根据我的预测,夜里,又有一层一米厚的冰被凿掉了。但是,早晨,我换上潜水服下到零下六七度的冷水中时,却发现两侧的冰墙正在往艇体渐渐合拢过来。离挖开的大沟远一些的海水,因为人的劳动以及工具并不能使之保持恒温,所以出现结冰的现象。面对这种迫在眉睫的新的危险,我开始怀疑我们还有多少获救的希望。怎样才能阻止水沟里的海水结冰的势头呢?否则,鹦鹉螺号的舱壁会像玻璃似的被挤碎!
我没敢把这一新的危险告诉我的两个同伴。他们正全力以赴进行艰难的解救的工作,何必用这个危险去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呢?但是,我回到艇上之后,便立即向尼摩艇长报告了这个极其严重而复杂的情况。
“这事我知道,”他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任何复杂可怕的情况都改变不了他那镇定自若的神情,“这又多了一层危险,可我想不出什么招数来阻止它。唯一能够获救的希望就是,我们干得比海水结冰的速度快。关键是抢在前面。除此而外,别无他法。”
抢在前面!这不等于是什么也没说吗!
这一天,我挥动着铁镐一连干了好几个小时。工作让我增添了点信心,而且,干活儿的话,我就可以离开鹦鹉螺号,就可以呼吸到从储气舱中灌到的纯净空气,远离艇上那浑浊的气体。
傍晚时分,冰沟又挖出一米。当我回到艇上来时,我几乎让艇上空气所含的二氧化碳给憋死了。唉!我们怎么就无法用化学方法把有害气体给清除掉呢!氧气对我们来说并不缺少哇。水里就含有大量的氧,用我们的强力电池就可以把氧从水中分解出来,使艇上的空气变得纯净清洁。我对此想了很久,但想又有何用?我们呼出的二氧化碳已经弥漫在艇上的各个角落了。要把二氧化碳吸收掉,就得把苛性钾装在许多容器中,不停地摇晃。可是,艇上没有苛性钾,而且也没有其他的可以代替它的物质。
晚上,尼摩艇长不得不把储气舱的阀门打开,往艇内放了一些新鲜空气。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可能全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第二天,三月二十六日,我又下海去继续挖冰,开始挖五米深处的冰。两侧的冰壁和头顶上方的大冰盖的底部,明显地在增厚。显然,鹦鹉螺号在脱身之前,这些冰层就会合拢的。我一下子便感到绝望了,铁镐差点从手中滑落。既然我将被这些如石头一般坚硬的冰块憋死、卡死,我还拼命挖它干什么呀?这种死法简直是一种连野蛮人都没有发明的酷刑。我感觉仿佛落入一只怪兽那将要合拢的大嘴中而难以反抗。
这时候,指挥并亲自参加这项劳动的尼摩艇长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用手触了他一下,让他看看这座两侧正在合拢的监狱的墙壁。艇右侧的那堵冰墙至少又向鹦鹉螺号靠近了大约四米。
尼摩艇长明白我的意思,示意我跟他走。我们回到了艇上。我脱去潜水服,跟着他进了客厅。
“阿罗纳克斯先生,”他对我说道,“必须豁出去了,否则我们就会被这些海水结成的冰给封死在这儿,如同被封死在水泥里一样。”
“没错!”我说,“可是,怎么个豁出去法儿?”
“喏!”他大声说道,“如果我的鹦鹉螺号能够顶住这种压力,不被挤碎的话,会如何呢?”
“您想说什么呀?”我没弄明白尼摩艇长的意思,不禁问道。
“您不明白水的凝固作用会对我们有所帮助吗?”艇长回答我说,“您没考虑过,水结冰之后会把困住我们的冰原崩裂,如同把石头崩裂一样?您没想过,水是拯救我们的力量,而不是毁灭我们的力量?”
“这话也许有道理,艇长。但是,无论鹦鹉螺号抗挤压的力量有多大,它怎么也顶不住如此惊人的压力的,它会被挤压成一块铁饼的。”
“这我知道,先生。因此,我们不能单靠大自然的救助,还得靠我们自己。我们必须想法阻止海水结成冰。眼下,不仅艇两侧的冰墙在增厚,而且艇前艇后的海水也剩下不到十尺了。冰层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步步紧逼。”
“艇上储存的空气还够我们用多久?”我问道。
艇长直视我说:“用到明天,然后就没有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不过,听到艇长这样的回答我还有什么可惊讶的呢?鹦鹉螺号三月二十二日就潜入未被冰封的南极海底了,而今天已是二十六日了。五天来,我们一直在靠艇上储气舱中的储备维持着的呀!而清新空气必须留给干活儿的人用。在我记下这件事的这一时刻,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感攫住了我,似乎我的肺里已经缺少氧气了!这种感觉至今仍挥之不去。
尼摩艇长仍旧在静静地思索着,一动不动。不难看出,他脑子里刚刚闪过一个念头,但他仿佛在想法把它驱开,他在自己否定自己的那个想法。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沸腾的开水!”他自言自语地说。
“沸腾的开水?”我大声地问道。
“是的,先生。我们被困在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狭窄的空间里,如果让鹦鹉螺号上的水泵不停地往外喷出沸腾的开水的话,难道不会提高水里的温度,延缓海水结冰的速度吗?”
“应该试一试。”我坚决地赞同道。
“那咱们就试一试吧,教授先生。”
据温度计显示,艇外的温度是零下七度。尼摩艇长把我带到厨房。几个大型蒸馏器正在运作,为我们制造饮用水。蒸馏器里装满了水,电池发出的电热,通过没于水中的蛇形管往外散热。几分钟的工夫,水温就达到了一百度。滚开的水被引入水泵,新的水随即又把蒸馏器灌满。电池发出的热力非常大,从海里抽上来的凉水通过蒸馏器时,立即变成了滚开的水,流入水泵里去。
滚开的水开始向外喷射了。喷了三个小时之后,温度计显示,外面的温度为零下六度了,升高了一度。又喷射了两小时,温度计显示,已经变成零下四度了。
“我们会成功的。”看了对操作进程跟踪检测的明显效果之后,我对艇长说道。
“我想是的,”艇长回答说,“我们不会被压扁了。我们现在应该担心的是缺氧的问题。”
入夜,水温升到了零下一度。喷射开水已无法再提高温度了。不过,海水只是在低于零下两度时才会结冰,所以海水结冰的威胁算是解除了。
第二天,三月二十七日,冰层已被挖掉了六米,尚剩四米需要挖去。这可是四十八小时的工作量啊。鹦鹉螺号上的空气已经无法更新了。因此,这一天的情况越来越糟。
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重感使我透不过气来。将近下午三点钟,我的恐惧感达到了十分强烈的程度。我接连不断地在打着哈欠,打得连下颌骨都快要脱落了。我的肺在不停地活动着,在拼命地呼吸那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氧,可是,氧气越来越少。我脑子在发木,软塌塌地躺在那里,既无力气,又几乎没了意识。我那忠实的孔塞伊同我的症状相同,也在忍受着同样的痛苦。但他一刻也不离开我的左右,而且还拉着我的手,在鼓励着我,我还听见他有气无力地在跟我说:“唉!要是我可以不呼吸,留点空气给先生,该有多好哇!”
我听了之后,禁不住热泪盈眶。
诚然,我们在艇内时,人人都觉得难忍,而一旦轮到自己穿上潜水服,一个个又欢蹦乱跳地、急不可耐地跑出去干起活儿来。铁镐击在冰层上发出的声响此起彼落。胳膊酸了,手磨破了,但苦和累算得了什么!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维持生命的空气吸进肺里了!我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不过,并没有人故意延长在水下的工作时间。干完自己的活儿,便立刻把维持生命的储气罐交给喘不上气来的同伴。尼摩艇长以身作则,带头严格遵守这项纪律。一到时间,他便立即把储气罐交给另一个人,回到空气混浊的艇上去。他始终是那么镇静,那么坚定,毫不动摇。
这一天,活儿干得比平常更加来劲儿。亟待挖掘的冰层只剩下两米厚了。只有两米厚的冰层把我们与可自由航行的海隔开了。但是,储气舱中空气几乎已经告罄。剩下的那点空气要留给挖掘冰层的人,不能再供给艇内的人了。
回到艇内,我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多么难熬的一夜!简直难以描述!第二天,我的呼吸更加困难,头脑昏沉沉,晕晕乎乎,如同醉汉一般。我的两个同伴与我的状况一样。有几名艇员在喘着粗气。
这是我们被困海底的第六天。尼摩艇长发现用铁镐挖太慢,便决定把剩下的那隔断我们的冰层压碎。他凭借巨大的精神力量战胜肉体上的痛苦,保持着镇定与活力。他在不停地思考着,策划着,行动着。
按照他的指令,艇减轻了一些负载,也就是说,通过改变自身的重心,使艇离开冰面。等艇漂起来之后,大家便齐心协力地去拉。把它拉进根据它的吃水线画好后挖出来的大沟里去,再让艇上的储水舱灌满水,使艇进到槽沟中,沉下去。
这时,所有的人都回到了艇上。与外面相通的双重门已经关好。于是,鹦鹉螺号在冰层上停好,而这层把我们与海水隔离开来的冰层此时已只剩一米厚了,而且还被凿得坑坑洼洼的。
储水舱的阀门全部打开来,一百立方米的海水哗哗地往里灌。鹦鹉螺号的重量一下子增加了十万公斤。
我们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倾听着,连痛苦难受都忘到脑后去了。能否获救,就看这一下了。
尽管脑袋嗡嗡的,但不一会儿,我还是听见了鹦鹉螺号艇体下面传来的一阵震颤声。艇体在起伏、倾斜。突然,冰像是被撕破的纸一样带着一种奇特的响声破裂开来,鹦鹉螺号在往下沉去。
“冰层穿破了!”孔塞伊凑近我耳旁悄声说道。
我说不出话来。我紧握住他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在抖动着。
突然,鹦鹉螺号因为自身那超大的重量,宛如一发炮弹嗖的一声落入水中,如同在真空中往下坠似的。
于是,全部电力都集中输向水泵,把储水舱中的水抽掉。几分钟后,艇的坠落停止下来,几乎与此同时,气压计显示,艇在往上升。螺旋桨全速运转,艇体,甚至连螺栓,全都在震颤。艇载着我们向北疾速驶去。
可是,艇还得在大冰盖底下行驶多长的时间?也许一天?但我可挺不住一天了!
我实在是喘不上气来,只好半倚在图书馆的一张沙发上。我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机体丧失了所有的功能。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时间的概念已经从我的意识中消失了。我的肌肉无力,收缩不了了。
不知这样过去了多少时间,但我下意识地感到我已生命垂危,挺不过去了……
突然间,几缕新鲜空气进入肺里,我清醒过来。我们浮上水面了?我们越过大冰盖了?
不是!是我的两位忠实朋友——内德和孔塞伊——救了我。他们不顾自身,把储气罐里还剩下的一点点空气,自己不吸,留给了我,把生命一点一点地输入我的体内!我想推开储气罐,但手却被他俩给按住了。我尽情地吸了一会儿。
我的目光移向了挂钟。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该是三月二十八日了。鹦鹉螺号正以每小时四十海里的惊人速度在飞驶,在挣脱。
尼摩艇长在哪儿?他死了,他的艇员们也和他一起死了?
这时,气压计显示,我们离水面只有二十英尺。把我们与大气隔开的只是薄薄的一层冰原。我们难道不能把它撞开吗?
也许能!总之,鹦鹉螺号是会这么尝试一下的。果然,我已感觉到艇后部下沉,艇头冲角在上仰。这么做并不难,靠储水舱里的水来让艇头翘起就行了。然后,在螺旋桨的强力作用下,艇便像是一把攻城锤似的,猛力向冰原击去。经冲角一再地撞击,冰原渐渐被撞裂开来。最后,鹦鹉螺号再拼足力气,猛地一冲,便冲出了冰原,把冰原压碎了。
舱盖立即被打开,清新的空气一股脑儿地涌入船内,渗透到角角落落里去。
第十六节 从合恩角到亚马孙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平台。也许是被加拿大人给背上来的。我拼命地呼吸着海上那清新的空气。我的两个同伴就在我的身旁,他们也在饱吸这纯净的空气。饿了很久的人,一旦有人给他饭吃时,千万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可我们则不然,无须节制,可以大口大口尽情地把氧气往里吸。是清风,是那令人沉醉的清风,把这份快意给我们送了来。
“啊!”孔塞伊说道,“氧气真好哇!先生可以尽情地吸,人人都可以尽情地吸,管够!”
内德·兰德没有吱声。他的嘴张得老大,鲨鱼见了都会吓一大跳。他真的是在拼命地呼吸着,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消耗着氧气。
我们很快便有了力气。我四下里看了一眼,发现只有我们仨待在平台上。艇员们一个也没上来,连尼摩艇长也不在。鹦鹉螺号上的这些怪艇员,只要有流进艇内的新鲜空气呼吸就满足了。
当我一有说话的力气时,头一句话就是向这两位同伴表达谢意和感激之情。在我生命垂危之际,是内德和孔塞伊不顾自己的生命,挽救了我。我无论如何感激,都还不了欠他俩的情分。
“好了,教授先生,”内德·兰德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算不了什么,没什么可道谢的。这个问题很简单,您的生命比我们的更有价值,所以必须先考虑救您。”
“此言差矣,内德,”我回答他说,“我的生命并不比你们的更有价值。没有任何人会比一个心地善良而侠义的人更高尚,而您就是一个心地善良而侠义的人。”
“得了!得了!”加拿大人颇为局促不安地说道。
“还有你,我忠实的孔塞伊,让你受苦了。”
“跟先生实说了吧,我其实并没受什么苦。我只不过是少吸了几口氧气而已,但我觉得自己并不害怕缺氧。再说,一见先生昏过去了,我急得连呼吸的意思都没有了。就像人家说的,我屏住气了……”
孔塞伊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俗,便羞涩地不再吭声了。
“我的朋友们,”我激动不已地说道,“患难见真情,从今往后,我们将生死与共,你们将有权对我……”
“我会使用这个权利的。”加拿大人打断我说。
“你什么意思?”孔塞伊问。
“我是说,当我想离开这地狱似的鹦鹉螺号时,我就有权把你们拉上一起走。”
“对了,”孔塞伊说,“我们走的方向对吗?”
“对的,”我回答道,“我们是朝着太阳走,而这里的太阳是在北边。”
“应该是的,”内德·兰德接着又说,“现在的关键是,得弄清楚我们是往太平洋去还是往大西洋去,也就是说,是去一片荒凉的海洋,还是去有船只往来的海洋。”
对这个问题,我无从回答。我担心尼摩艇长会把我们带往那个连接美洲和亚洲的浩瀚的海洋中去,这样,他就可以完成环游海底世界的任务了,然后,便可使鹦鹉螺号回到能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航行的海域中去。但是,要是跑到远离人类居住陆地的太平洋上去的话,内德·兰德的计划又如何实施呢?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得弄清楚。鹦鹉螺号正在高速行驶着,不久,它便穿出了南极圈,径直奔向合恩角。三月三十一日晚上七点,我们便驶抵美洲南端的那个岬角了。
此时此刻,我们把往日的所有痛苦全都忘到了脑后,被困于冰层中的那个记忆已经从脑海中消失了,我们想的只是未来。尼摩艇长没再在平台上露面,也没再在客厅里出现。大副每天都把测得的方位标在地球平面球形图上,我因而得知鹦鹉螺号的准确位置。这天晚上,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正从大西洋往北,对此我感到非常高兴。
我把掌握的情况告诉了加拿大人和孔塞伊两人。
“这可是个好消息,”加拿大人说道,“可是,鹦鹉螺号到底要去哪儿啊?”
“这我可说不清楚,内德。”
“难道那位艇长去了南极之后,还想奔北极?从有名的西北通道返回太平洋?”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孔塞伊说。
“那好哇!”加拿大人说,“那我们就对他来个‘恕不奉陪’。”
“不管怎么说,”孔塞伊说,“尼摩艇长是个了不起的人,认识他我们并不觉得遗憾。”
“离开他就更不觉得遗憾。”内德·兰德顶了孔塞伊一句。
第二天,四月一日,鹦鹉螺号在晌午前几分钟浮出了水面。我们看到了西边的陆地。那是火地岛。第一批航海家看到岛上土著人茅屋顶上炊烟袅袅,便给它起了这个名字。火地岛是个大岛群,长三十法里,宽八十法里,处于南纬53度到56度、西经67度50分到77度15分之间。海岸看上去很低,但远处却有一些高山突兀。我甚至觉得看到了海拔高度为两千零七十米的萨米恩托峰,那是一座山峰尖削的金字塔形页岩山。内德·兰德对我说,人们可根据此峰上是否云雾缭绕而预知天气的晴和雨。
“那它可就是个很棒的‘晴雨表’了,我的朋友。”
“是的,先生,它就是个很棒的‘晴雨表’。我当年行经麦哲伦海峡时,就是通过看它来测知天气的,从未出过差错。”
此时此刻,这个山峰清晰地显现着,可见是个好天气。而这一天天气确实很好。
不久,鹦鹉螺号便潜入水下,靠近海岸,但只是沿着海岸行驶了几海里。透过客厅里的舷窗,我看到了一些长长的藤本植物和一些巨大的墨角藻,南极未被冰封住的海水中也有这种墨角藻。这种墨角藻的丝黏糊糊的,很光滑,是货真价实的绳索,最长的可达三百米,比大拇指还粗,非常柔韧,经常被用作缆绳。还有一种名为维尔普的海草,叶子长达四英尺,粘满珊瑚黏糊糊的分泌物,像地毯似的覆盖于海底。许多甲壳类动物和软体类动物,比如螃蟹和乌贼,都把这种海草当窝和食物。远处,海豹和海獭像英国人似的,把鱼肉与海草卷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着。
在这片植物茂盛的海底,鹦鹉螺号正以极快的速度行驶着。傍晚时分,艇便驶近圣马洛群岛了。第二天,我便观察到圣马洛群岛上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这里的海水不太深,我由此联想到,这两座被许许多多的小岛环绕着的大岛,从前可能是麦哲伦陆地的一部分。圣马洛群岛可能是那位著名的约翰·戴维斯发现的,他给这个群岛冠名为南戴维斯群岛。不久之后,理查德·霍金斯又把它称作处女岛。后来,十八世纪初叶,圣马洛的渔民们又把它称为圣马洛群岛。最后,该群岛归属英国,英国人就把它改称为福克兰群岛。
我们的拖网在这片海域捕捞到一些非常漂亮的海藻,特别是那些根部栖息在海底世界中的美味佳品——贻贝上的墨角藻。有十几只海鹅和海鸭落在平台上,被我们抓获,不一会儿便被送到厨房里去了。至于鱼类,除了一种属于虾虎鱼类的硬骨鱼以外,我还特别注意到了一些长二十厘米、身上满是黄白色斑点的布尔罗鱼。
我还欣赏到了许多水母,其中包括圣马洛群岛海域所特有的最好看的茧形水母。茧形水母有时看上去像是一把半张开着的阳伞,非常光滑,绲着一条条红褐色的花边,缀着十二朵很规则的花穗。有时候,茧形水母又好似一只翻转扣过来的篮子,宽宽的叶子和长长的红色的细枝优雅地从篮子里伸出来。它们摆动着四条叶状触足游动着,其肥大的触须则漂浮在水上。我本想弄一些这种植虫动物制作标本,保存起来,但是,它们不能离开海水,一离开,马上就会像浮云、像掠影、像影子似的,消散了。
当圣马洛群岛的最后几座山峰在海平线上消失时,鹦鹉螺号便又回到了海底,在二十至二十五米深处,沿着美洲海岸行驶着。尼摩艇长仍旧没有出现。
直到四月三日之前,我们的艇一直未曾离开巴塔哥尼亚海域。它时而潜在海底,时而浮出海面。最后,它驶出了普拉塔河那宽阔的河口,于四月四日驶入乌拉圭海域,但距离海岸有五十海里。艇沿着南美洲漫长曲折的海岸,一直往北行驶着。自日本海出发至此,我们已经行驶了一万六千法里了。
上午十一点左右,我们沿着西经37度线越过了南回归线,从远处绕过了弗里奥岬。最让内德·兰德恼火的是,尼摩艇长不愿让艇靠近有人居住的巴西海岸,他让艇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而过,连游得最快的鱼、飞得最快的鸟,都赶不上我们的艇速,所以,这片海域的奇异景色,我们根本就没观赏到。
鹦鹉螺号以这种惊人的速度跑了好几天。四月九日晚,我们便看到南美洲最东端的那个圣罗克角。但是,这时候,它又潜入更深的海底,去寻找位于圣罗克角和非洲海岸塞拉利昂之间的一个海底峡谷。该峡谷在安的列斯群岛附近分岔,一直延伸到北面九公里的一片大洼地。此外,海底的地质断层形成了一座陡峭的断崖,长六公里,一直延伸至安的列斯群岛;佛得角附近的另一座断崖也甚为壮观。沉于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就位于这两座断崖之间。在这片海底大峡谷谷底,几座壮丽的山峰连绵起伏着。我所说的,主要是根据鹦鹉螺号图书室的一些手绘地图,毋庸置疑,这些地图手稿都是尼摩艇长按照他自己所观察的真实情况亲自绘制而成的。
鹦鹉螺号利用侧翼斜面板潜入这片荒芜而深邃的海域待了两天。它可沿着长长的对角线潜到海底任何深度去。但是,四月十一日,它突然浮出水面,在亚马孙河入海口,又看到了陆地。亚马孙河水量极大,把河口好几里范围内的海水都淡化了。
我们越过赤道。西面二十海里处就是法属圭亚那,我们可以在那里很容易找到一处藏身之地。但是,风大浪高,小艇根本就无法靠岸。内德·兰德可能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也绝口不提他的那个逃跑计划,我不想怂恿他去尝试那必然的失败。
计划迟迟无法付诸实施,虽然觉得有点遗憾,但我很容易地通过一些有趣的研究得到补偿。四月十一日和十二日这两天,鹦鹉螺号都是浮在水面上的,艇上的拖网收获颇丰,网到了大量的植虫动物、爬行动物和鱼类。
有一些植虫动物曾经打捞过,其中大部分是属于海葵科的漂亮的茎须海藻。而在其他种类的海藻中,捕捞到了一种须形藻,属大西洋这片海域的特产;短小的圆柱形茎干上,有着垂直的线条和红色斑点,头顶部的触须如同艳丽的花冠。至于软体动物,多数我见过,比如锥螺身上长着规则的交叉条纹,底壳有明显突出红点的橄榄形岩斧蛤,活脱像蝎子似的任性的蜘蛛螺,通体透明的玻璃贝,船蛸,味道很美的墨鱼,还有几种枪乌贼,古代博物学家把它们归于飞鱼类,主要是被用作钓鳕鱼的鱼饵。
我记录下尚未研究过的这片海域中的几种不同种类的鱼。在软骨鱼中,有化石花斑鱼,这是一种鳗鱼,长约十五英寸,头部淡绿,紫色鳍,蓝灰色脊,银褐色的肚腹上满是醒目的斑点,虹膜周围有一圈金边,它们是淡水鱼,大概是被亚马孙河河水给带到海里来的;多瘤鳐鱼,尖喙,尾巴又长又散,长着一根锯齿形长刺;小角鲨,长仅一米,皮呈灰白色,牙齿并成数行,向后弯曲,俗名拖鞋匠鱼;淡红色的蝙蝠鲛鲸,长约半米,状如等腰三角形,胸肌是一长条肉,使之形同蝙蝠,但鼻孔边上又长有一个带角的东西,所以又被人取了个绰号——独角鲸;最后,还有几种鳞豚,其中有鲺豚,身体两侧有金光闪亮的斑点,还有一种刺豚,淡紫色,色泽柔和,如同鸽子喉部的羽毛一般。
最后,我再讲讲我观察到的硬骨鱼,以结束这些枯燥但准确的分类术语:帕桑鱼,无鳍属,口鼻部圆圆的,而且白如雪,皮似美丽的黑绸缎,长着一条极细且长的肉带;长着刺的牙鱼,长三分米,是一种全身闪着银光的沙丁鱼;长着两个肛鳍的鲭鱼;外号为中脊黑鬼的刺鱼,通体墨黑,要打着麦秸火把才能钓到它,它身长两米,肉肥且白,很厚实,趁鲜活时吃肉如鳗鱼,晒成鱼干味如熏制的三文鱼;半身呈红色的隆头鱼,只是在脊鳍和肛鳍周围才长有鳞;身上金银色与宝石、黄玉的颜色交相辉映的金银鳞鱼;肉质鲜美的金尾鲷,因身上带有磷光,在水中极易被发现;舌头纤细、身子橙黄的橙色波布鲷;长着黑色硬鳍的金尾石龙鱼;苏里南群岛的突眼鱼,等等。
尽管我已经打住了,但我仍憋不住还想提一种让孔塞伊难以忘怀的鱼。为什么会让他难以忘怀,这是有道理的。
当时,拖网捕捞到一条重达二十多公斤的扁平的鳐鱼,如果把它的尾巴剪掉,简直就像一只圆盘。身子的下半部雪白,而上半部粉红,通体带黑圈的深蓝色圆点,皮很光滑,尾鳍裂成两半。被扔在平台上的它在拼命地挣扎,想蹦跳着回到大海里去,一直这么蹦跳着,它很快就要跃入大海了。孔塞伊在一旁看着,便扑了上去,我正要挡住他,可他已经把鱼用双手摁住了。
但那鱼猛一使劲,把孔塞伊给掀了个四脚朝天。
他被弄得半身发麻,大声呼喊着:“啊!主人!主人!快拉我一把。”
可怜的小伙子这还是头一次没用“第三人称”跟我说话。
我和加拿大人忙不迭地把孔塞伊拉起来,给他按摩胳膊、腿和腰。待他缓过劲儿来以后,这位总是不忘分类的专家还在结结巴巴地给这条鱼分类:“软骨纲,板鳃亚纲,固定鳃软鳍目,鳐鱼科,电鳐属。”
“没错,我的朋友,”我回答他说,“把你弄得这么惨的正是一条电鳐。”
“哼!先生放心好了,”孔塞伊说道,“我是一定要找它报仇的。”“怎么报仇?”
“杀了它吃肉。”
当天晚上,孔塞伊真的这么做了,那纯粹是为了泄愤,说实在的,电鳐的肉质太硬,根本就嚼不动。
倒霉的孔塞伊受到的是电鳐中最危险的一种——伞形电鳐——的攻击。这种怪诞的鱼放电器官很大,两个主要放电器官的表面面积都在二十七平方尺以上,在水这种导体中,能够电死几米以外的鱼。
第二天,四月十二日整个白天,鹦鹉螺号都在向马罗尼河河口驶去,向荷兰海岸靠近。那儿生活着好几群以家庭为单位的海牛,它们与儒艮、海马一样,同属海牛目。这些健壮而温驯的动物属于无害动物,身长六七米,体重起码有四千公斤。我告诉内德·兰德和孔塞伊说,高瞻远瞩的造物主给这种哺乳动物安排了一个重要的角色。确实,正是这些海牛,像海豹一样,以海底的海草为食,从而将堵塞在热带江河河口的大面积海草给清除干净了。
“今天,人类把这些有益的动物几乎滥捕滥杀光了,这样一来,其后果有多么严重,你们知道吗?”我继续对他们说道,“这导致海草丛生、腐烂,毒化空气,从而引发黄热病的滋生、蔓延,使这片富饶的地区变得荒无人烟。有害植物在酷热地区的海里丛生,引起黄热急速从拉普拉塔河的里奥河口一直蔓延到了佛罗里达!”
据图斯内尔的看法,这种灾难与鲸鱼和海豹数量急剧减少将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比较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鲸鱼和海豹要是灭绝了,海洋将是章鱼、水母和枪乌贼的天下了,海里不再存在“上帝派来清除海面杂物的大肚汉”,那么,大海便会成为传染病的病源了。
然而,鹦鹉螺号的艇员们尽管明白这个道理,也还是照样捕了六头海牛,以充实艇上的食品储藏,因为海牛肉美味鲜嫩,远胜于牛肉和小牛肉。以海牛为捕猎目标的消遣就没多大意思了,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防范捕杀的意识,毫不反抗。就这样,准备晒成肉干的几千公斤海牛肉,被放到库里先储存起来了。
这一带海域,海产丰饶。这一天,我们还搞了一次独特的捕捞行动,使鹦鹉螺号上的食物储备增加了不少。拖网拖上来的鱼里,有一种脑后长着一块如一只椭圆形小盘的厚肉的鱼,名叫□鱼,属软鳍目第三科。它们的那只扁平小盘是由活动的横软骨构成,□鱼可利用这些横软骨来制造真空,使自己能像吸盘似的吸附在其他物体上。
我在地中海海域所观察到的□鱼,也属于这一类。但这里的绅鱼是本地海域特有的软骨鱼。艇员们把它们一抓到手,便立即放到装满水的大桶里去。
捕鱼行动结束之后,鹦鹉螺号又向海岸靠过去了一些。我看到许多海龟静静地睡在水波上。要想捕捉到这些珍贵的爬行动物却非常困难,因为稍有一点点动静,它们便会立即惊醒过来,而且,它们的背壳异常坚硬,渔叉对付不了。但是,使用□鱼作饵,就很容易钓到海龟。□鱼简直就是一只活鱼钩,即使不会钓鱼的人也准能大有所获,迎来好运与欢乐。
鹦鹉螺号的艇员在□鱼的尾巴上拴上一个既大又不影响鱼活动的环,环上系着一条长绳,一端系在艇上。
然后,□鱼被扔进海里。它们立即发挥其特长,把自己吸附在海龟的胸甲上。□鱼极有韧性,宁可被撕碎咬烂,也绝不松开附着物。这样,艇员们拉动绳子,就把□鱼和它所附着的海龟一起拉上艇来了。
我们如此这般地钓到了好几只长一米、重二百公斤的卡古阿讷海龟。这种海龟的龟背上带有白色和黄色斑点的透明的大块褐色角质薄片,使它们身价倍增,变得十分珍贵。另外,从美食的角度来看,这种海龟也很受青睐,其味如甲鱼一般鲜美。
我们钓完海龟之后,便驶离了亚马孙河河口。夜幕降临时,鹦鹉螺号又回到了远海中来。
第十七节 章鱼
连日来,鹦鹉螺号一直远离美洲海岸行驶。很显然,它不愿意在墨西哥湾或安的列斯海域航行。对鹦鹉螺号来说,这一带海域的平均水深为一千八百米,航行起来没有什么困难,但是,这片海域暗礁不少,而且船只往来频繁,所以尼摩艇长觉得很不如意。
四月十六日,我们望见了三十海里外的马提尼克岛和瓜德鲁普岛。我偶尔还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岛上那高耸的山峰。
加拿大人原指望在到达墨西哥湾后,实施他的逃跑计划,或者逃到一块陆地上去,或者逃到在两岛之间穿梭往来的许多船中的一只上去,可是,鹦鹉螺号没有驶进海湾,这使他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要是艇进入海湾,内德·兰德就可以趁尼摩艇长不备,偷走小艇,逃之夭夭,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可是,在汪洋大海之中,逃跑的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
加拿大人、孔塞伊和我,对这个问题讨论了很久。六个月来,我们一直被囚禁在鹦鹉螺号上。而且,我们都航行了一万七千里了,可是,正如内德·兰德所说,看不到何时才是出头之日。于是,他便提出一个令我颇为惊讶的建议。他要我去找尼摩艇长,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想把我们无限期地羁押在艇上。
我不赞成这种做法。而且我觉得,真的去问,也问不出个结果来。我们不应该对鹦鹉螺号的艇长抱有任何希望,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再说,近期,这位艇长变得阴郁默然,深居简出,不爱交谈了,他好像故意在躲着我。我很少能碰到他。以前,他很喜欢向我解释那些海底奇观,可现在,他任由我自己爱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根本就不再在客厅里出现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什么变得这样?我并没有得罪他什么呀!是不是我们在艇上待了这么久,成了他的累赘了?可我并不会指望他是个想还我们自由的人。
于是,我便跟内德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如果这一步棋走错了,就会弄巧成拙,一旦让他对我们起了疑心,我们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加拿大人的计划就更加难以实现。而且,我还跟内德说,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以身体状况为借口,要求离去。因为,除了上次在大冰盖底下受了不少罪而外,我们——内德、孔塞伊和我——的身体从来没这么好过。食物营养丰富,空气有益健康,生活很有规律,温度几近恒温,疾病简直是无机可乘。对于一个远离陆地生活而了无遗憾的人来说,他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以经由只有他一人熟悉的秘密通道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所以他喜欢这种生活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对我们则不然,我们并没有同人类断绝来往。就我而言,我也不想让我的这些新奇有趣的研究成果与我一道葬身海底。我现在完全有资格写一本真正的有关海洋的书了,而且我希望写好的书能够得以出版,早日问世。
在安的列斯海域水下十米深处,透过客厅敞开着的舷窗,我又看到了许许多多新鲜有趣的东西,可以补充到我未来的书中去!在植虫动物中,有一种名为僧帽的深海水母,状如椭圆形大气囊,闪着螺钿质光泽,迎着水波展开它们的体膜,蓝色的触须如丝线一般漂浮着。它们看着是迷人的水母,但若是用手去摸,它们就会分泌出腐蚀性液体,如同海葵。在节肢动物中,有一些长一米五、长着一根粉红色吻管,并有一千七百个运动器官的环节动物,它们在海水里像海蛇似的蜿蜒游动,身后留下一片五颜六色的微光。在鱼类动物中,我观察到的有:蛇鲆鱼,系长十尺、重六百磅的巨型软骨鱼,胸鳍呈三角形,脊背中央隆起,眼睛挤在脑袋前部顶端,浮在水面时,犹如船只残骸,有时会游过来贴在我们的舷窗上,像百叶窗板似的挡住我们的视线;大自然给它们涂上了黑白二色的美洲鳞豚;虾虎鱼,肉厚,鳍黄,上颌突出;鲭鱼,长十六厘米,牙短,尖利,背有细鳞,属白脂鲭的一种。此外,还有一群一群的羊鱼游了过来,它们身子两侧,从头部至鱼尾,满是一条条的金线,游起来金光闪闪的鳍摇动着,煞是好看,是从前祭奉狩猎女神狄安娜的极品,是罗马贵族老爷们的挚爱,罗马人有一句谚语说:“打鱼的人是吃不上羊鱼的!”最后,还有:有着翠绿色带子的金黄色苹果鳍鱼,它们身披天鹅绒和丝绸的外衣,打扮得如同韦罗内兹画中的贵族老爷们似的,从我们眼前游过;舞动着胸鳍一闪而过的刺鲷;长十五寸、通体鳞光闪闪的鲱鱼;用多肉的尾巴拍击海水的鲻鱼;好似用锋利的胸鳍在破浪而行的红鳜;名副其实的银白色的月亮鱼,它们从水中跃出,宛如一弯泛着银光的月牙。
如果鹦鹉螺号没有缓缓地潜入深海层去的话,我还可以观察到更多美妙而新奇的鱼类。艇在侧翼斜面板的作用下,下潜到两千至三千五百米的深海中。在这么深的地方,有生命的生物只有海百合、海星、笔直的茎上顶着一个花萼的头部类似水母的可爱的五角海百合、马蹄螺、血红的齿贝、裂纹贝,以及沿海地区的各类大型软体动物。
四月二十日,鹦鹉螺号上升至约有一千五百米的海水层。这时,离艇最近的陆地是留卡斯群岛,该群岛像是一堆堆的石头分散在海面上。岛上耸立着高大的海底悬崖峭壁,宛如在宽大的地基上用粗糙的石块垒起的高墙,悬崖峭壁之间,有一些黑乎乎的坑洞,我们艇上的电光都照不见底。
岩石上覆盖着很长的海草、宽大的海带和巨大的墨角藻,简直就是一道由贴墙种植的水生植物构成的屏障,可以称之为泰坦的世界了。
我、孔塞伊和内德一谈到这些高大的海洋植物,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海里的那些大型动物。后者显然是以这些大型的海洋植物为食物的。然而,透过几乎纹丝不动的鹦鹉螺号上的舷窗,我却在这些植物纤维上只看到一些腕足类的节肢动物,如长脚蜘蛛、紫壳蟹和安的列斯海域所特有的翼步螺。
十一点钟光景,内德·兰德提醒我注意,大型海藻丛中出现了异乎寻常的骚动。
“噢!”我说道,“这儿可真的是章鱼窝呀,在这里看见这种怪物的话,是没什么稀奇的。”
“什么!”孔塞伊挺激动地说,“是枪乌贼?是属于头足纲的普通枪乌贼?”
“不,”我说道,“是体形巨大的章鱼。不过,刚才我什么也没看见,也许是内德朋友看花了眼。”
“真是遗憾,”孔塞伊说,“我还真想就近地好好欣赏欣赏这种章鱼哩。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过,这种章鱼能把一条船一直拖到海底去。这种动物名为海妖……”
“什么海妖不海妖的,别唬人了。”加拿大人抢白了他一句。
“这种动物就是叫海妖嘛。”孔塞伊坚持说道。
“我才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动物哩。”内德·兰德说。
“干吗不信?”孔塞伊顶撞他道,“先生说的独角鲸我们不是也相信了吗?”
“我们可能相信错了,孔塞伊。”
“这倒也有可能!但还是有人相信的。”
“这很有可能,孔塞伊。但是,对我来说,除非我亲手宰了它们,我才会相信它们的存在。”
“先生是否也不相信有大章鱼呀?”孔塞伊问我。
“鬼才相信哩!”加拿大人大声说道。
“确实有很多人相信的,内德朋友。”
“渔民就不会相信。也许学者们倒是会相信的!”
“这话就错了,内德,相信的人中既有学者,也有渔民。”
“我跟您说吧,”孔塞伊一本正经地说,“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见到过一条大船被一个头足类动物的大爪子给抓住,拖到海里去了。”
“您真的看到过?”加拿大人问。
“是的,内德。”
“亲眼看到的?”
“对。亲眼看到的。”
“那我倒要请问一下,是在哪儿看到的呀?”
“在圣马洛。”孔塞伊口气坚决地说。
“是在圣马洛港?”内德·兰德语带讽刺地说。
“不,在圣马洛教堂。”孔塞伊回答道。
“在教堂里!”加拿大人大声说道。
“是的,内德朋友,是一幅画上画着的一条大章鱼。”
“哈哈!”内德·兰德哈哈大笑,“孔塞伊先生是在拿我耍着玩哪!
“其实,他说得没错,”我插言道,“我听说过这幅画。那幅画是根据传说画的,而对于博物学方面的传说,得正确地看待。另外,一说到怪物,人们就想得神乎其神。有人不仅说章鱼能把船给拖入海底,而且,还有一位名叫奥拉于斯·马格纳斯的,甚至还说有一种一里长的大章鱼,简直就像是座小岛,而不像是个动物。也有人说,尼德罗斯主教有一天在一块大礁石上设坛做弥撒,他刚一做完弥撒,那块礁石便动弹起来,沉入海底去了。原来,那是一个大章鱼。”
“说完了?”加拿大人说。
“还没有,”我回答道,“贝赫姆的一位名叫蓬托皮丹的主教,也提到过一个大章鱼,大到能容一个骑兵团在它上面操练!”
“从前的主教们可真能扯!”内德·兰德说。
“古代的博物学家也提到过这种怪物,说它们的嘴大得像海湾,而且,因为个头儿太大,都无法从直布罗陀海峡游出去。”
“这也太邪乎了!”加拿大人说。
“在这些故事中,究竟有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呀?”孔塞伊问。
“没有,朋友们!至少在那些超出真实范围而变为神话或传说的东西中,没有真实的东西。不过,编出这类神话或传说的人,总不会完全就是空穴来风的,至少,也有这么点影子的。我们不得不承认是有大章鱼或大枪乌贼的,只不过个头儿没鲸类动物那么大罢了。亚里士多德就记载过,有一条枪乌贼,长三米多。渔民们经常见到的枪乌贼,长度也都在一米八以上。特里亚斯特和蒙佩利埃的博物馆里就陈列着长两米的章鱼骨架。另外,按照博物学家的推算,一个长度仅仅六尺的章鱼,其触角就得有二十七英尺长,这就足以说是一个可怕的动物了。”
“今天还有人捕捉章鱼吗?”加拿大人问道。
“今天虽然没人再捕它了,但水手们总还是能见到它的。我在勒阿弗尔港有个船长朋友,名叫保罗·博斯,他就多次告诉我说,他在印度洋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大怪物。但是,最令人惊诧的,最让人无法否认这种怪物的存在的,是一八六一年所发生的那件事。”
“什么事?”内德·兰德问。
“是这么回事。一八六一年,在特里内费岛东北方,差不多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纬度上,近海警戒船阿莱克顿号上的水手发现了一个巨型枪乌贼在海上游动。船长布盖立即命令向那个大家伙靠过去,用渔叉和枪向它发起攻击,但没有奏效,因为渔叉或子弹穿进那家伙软绵绵的肉里时,如同穿入柔软的果冻。攻击了几次,都毫无作用,于是,水手们便用绳子结了个绳套,扔进海里,在那个软体动物身边转来转去,终于套住了它的尾鳍,然后,收紧绳结,往船上拽,但这家伙太沉了,怎么也拽不动,结果,虽然把它的尾巴拽了下来,但还是让它给跑掉了。”
“嗯,这倒算是个事实。”内德·兰德说。
“是个无可置疑的事实,我的好内德。因此,有人建议把这个章鱼称作‘布盖章鱼’。”
“那它到底有多长啊?”
“是不是六英尺长啊?”孔塞伊在舷窗前望着峭壁下的大深坑说。
“没错。”我回答道。
“头上是不是长着八个触角,动起来像是海蛇在水里游似的?”孔塞伊又说。
“没错。”
“它的眼睛贴在头顶,发育得不很健全,是吧?”
“是的,孔塞伊。
“它的嘴是不是像鹦鹉喙,但大得吓人哪?”
“是的,孔塞伊。”
“那好!先生请勿见怪,”孔塞伊平静地说道,“这里有一条章鱼,如果不是那条布盖章鱼的话,那至少也是它的兄弟。”
我看着孔塞伊,内德·兰德急忙冲向舷窗前。
“哎呀,真是大得吓人!”内德大声嚷道。
我也立刻走了过去,一看,不觉胃里一阵翻腾。在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吓人的怪物,样子丑陋不堪,身子扭来扭去,触角飞舞,简直是个怪胎。
这是个大章鱼,长有八米,正倒退着向鹦鹉螺号游过来。它那海绿色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让人浑身发毛。它那长在头上的使之成为头足纲动物的八只爪子,或者说是八只脚,伸展开来,有身体的一倍,如复仇三女神的头发那样弯曲着。我清楚地看到,其触角内侧有着二百五十个吸盘,呈半圆球形。这些吸盘有时形成真空,紧紧地吸附在客厅舷窗的玻璃上。它那如鹦鹉喙似的角质的嘴,垂直地在一张一合。它的同样是角质的舌头,上面长着几排尖尖的牙齿,伸出时,宛如一把真正的大剪刀在颤动着。大自然是怎么搞的,竟然会造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生物来!一个软体动物竟然生着一个角质的鸟喙!它的身体呈纺锤形,中间部分隆起,形成一个两万至两万五千公斤的肉块。它的体色并不固定,随着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可从铅灰色变成红褐色。
是什么激怒了这只软体动物?可能是因为看到我们的鹦鹉螺号个头儿比它还大,而且它的吸盘或牙齿又抓咬不住的缘故。不过,这种章鱼真是个怪物!造物主竟然赋予了它巨大的生命力,它有三颗心脏,动作十分有力!
我们机缘巧合,看到这个头足纲的章鱼,怎能失去这仔细观察的机会呢?我压制住它那丑陋外貌所引起的厌恶,拿起一支铅笔,开始把它画下来。
“它可能就是阿莱克顿号所遇到的那个章鱼。”孔塞伊说。
“不是的,”加拿大人说,“那条失去了尾巴,这条可是完好无缺的。”
“这不能成为理由,”我回答说,“这种动物的触角和尾巴有再生性,已经七年过去了,布盖章鱼的尾巴也许早就长出来了。”
“不过,”内德又说,“如果这条不是布盖章鱼的话,那些里面也许有一条就是。”
果然,在艇右舷舷窗前,又出现了几条章鱼。我数了一下,一共七条。它们一直跟随着鹦鹉螺号,我能听见它们用喙去啄艇壳的咯咯声。章鱼是想把我们当成它们的美餐了。
我继续在画。这些怪物在水中很会掌握速度,始终与鹦鹉螺号的速度保持一致,看上去似乎没在游动似的,所以我几乎可以通过舷窗玻璃观察它们并临摹下来。当然,我们的艇速也不算太快。
鹦鹉螺号突然停下不动了。一阵撞击使它的整个艇体都在颤动着。
“是不是触礁了?”我问道。
“即使触礁也无大碍,因为艇并未搁浅。”加拿大人接嘴说。
鹦鹉螺号可能仍在漂浮着,没有搁浅,但它已停下不动了,螺旋桨的叶片没再拍击海水。不一会儿,尼摩艇长走进客厅,大副跟随在他的身后。
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尼摩艇长了。他看上去神情十分阴郁。他没跟我们说话,也没看我们,只是径直走到舷窗前,看了看章鱼,然后跟大副说了几句。
大副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舷窗的护板关上了,天花板上的灯光亮起来。
我朝艇长走了过去。
“能观赏到这么多章鱼,可真有趣。”我语气轻松地说,如同鱼类爱好者在水族馆的玻璃鱼缸前观赏似的。
“没错,是挺有趣,博物学家先生,”艇长回答我说,“可是,我们马上就要跟它们展开肉搏战了。”
我怔住了,看着艇长,以为自己听错了。
“肉搏战?”我重复了一遍。
“是呀,先生。螺旋桨不转了。我想它是被一条章鱼的角质颚骨把叶片给缠住了。我们动不了了。”
“那怎么办?”
“浮出水面,宰掉这帮害人虫。”
“这可不太容易。”
“是不容易。章鱼肉质绵软,电子弹打上去,因无足够的阻力,不会爆炸,奈何不了它,但我们可以用斧头去砍杀。”
“也可以用渔叉,先生,”加拿大人说,“如果您允许我插一把手的话。”
“我很高兴您来帮一把,兰德师傅。”
“我们跟您一起去。”我说着,便跟着尼摩艇长向中央扶梯走去。
中央扶梯前,已经有十多个人集合在那里了,他们手里握着斧头,准备出击。我和孔塞伊也各拿起一把斧头,内德·兰德则抄起一把捕鲸叉。
此刻,鹦鹉螺号已经浮出水面。走到扶梯顶上的一个艇员正在拧动舱盖螺栓。但螺栓刚一拧下,舱盖嘭的一声便掀开了,显然是被章鱼触角上的吸盘给吸开来的。
霎时间,一条长长的触角,像蛇似的滑进舱口,还有二十多条触角在舱口上面蠕动着。尼摩艇长猛地挥动斧头,把滑进舱口的那条吓人的触角砍断,被砍断的那一截触角便蜷曲起来,沿扶梯滑了下来。
当我们奋不顾身地往艇顶平台挤时,只见两根触角在空中舞动着,朝着尼摩艇长前面的水手甩了过来,以无法抗御的力量把他卷走。
尼摩艇长大喝一声,冲了出去。我们也跟着冲到了舱口外。
眼前的场面实在是惊心动魄!那个不幸的艇员被章鱼的触角缠住,被吸盘吸牢,在空中甩来甩去。他喘息着,透不过气来,拼命地叫喊:“救命啊!救命啊!”
这呼救声是用法语呼喊的,让我大为惊讶!这么说,艇上有我的一位同胞,也许还不止一个!他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令我终生难忘。
这个不幸的人恐怕是没救了。有谁能把他从这紧紧缠绕着他的触角中解救出来呢?不过,尼摩艇长还是向那只章鱼扑上去,大斧一挥,又砍断章鱼的一根触角。大副也同样是怒火中烧,与攀到艇上的另一条章鱼展开搏斗。艇员们挥动着斧头齐上阵,左劈右砍。我和加拿大人及孔塞伊,也挥动着自己手中的武器,向那堆软绵绵的肉又砍又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麝香味。真是可怕得不得了!
那只章鱼的八根触角被斩断了七根,只剩那根把不幸的艇员像握住笔似的紧紧缠住的触角,在空中甩来甩去。这时,我就在想,说不定那个艇员可以脱身。可是,就在尼摩艇长和大副向这唯一的一根触角扑上去时,那怪物突然间从它腹部的一个液囊中喷出一股墨黑墨黑的液体来。顿时,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等这团黑云散去,那章鱼早已无影无踪了,我的那位不幸的同胞也随它一起消失了!
我们对这些可恶的章鱼恨得咬牙切齿!大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就在那十几条爬上鹦鹉螺号平台和两侧的章鱼中间挥斧乱砍,被砍断的那些肉段,在平台上已经流成血和墨液的河中,像蛇似的蠕动着,仿佛这些黏糊糊的触角也像九头蛇似的又活了过来。内德·兰德用捕鲸叉专门对付章鱼那蓝眼睛,每发必中,然后将其眼珠挖出。可是,我的这位英勇无畏的同伴还是因为躲闪不及,突然被一只章鱼的触角甩到,被打翻在地。
我是又急又怕,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那条章鱼已经冲着内德·兰德张开大嘴,被打翻在地的加拿大人眼看就要被章鱼咬成两段。我立即扑了过去,但尼摩艇长已先我一步赶到,只见他大斧一挥,斧头便砍进章鱼嘴里去了。加拿大人死里逃生,立即跳起来,用捕鲸叉叉进章鱼体内,直捅它的三颗心脏。
“这算是我对您救命之恩的报答了!”尼摩艇长对加拿大人说道。
内德向他鞠了一躬,但没说话。
这场肉搏战持续了一刻钟。章鱼战败了,死的死,伤的伤,终于退回水里,消失在大海之中。
尼摩艇长满身血污,一动不动地站在舷灯旁,凝视着吞噬了一个伙伴的大海,大滴的泪珠儿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第十八节 墨西哥湾暖流
四月二十日那可怕的场面,我们大家永远都忘不了。我记下这件事时,仍旧心潮起伏,难以平静。记录完之后,我又复看了一遍。然后,我便读给孔塞伊和内德·兰德听了。他俩觉得事实还是准确的,只是描述得不够生动。若要描绘这样的场面,只有我国的著名诗人、《海上劳工》的作者才能笔下生花,绘声绘色。
我在上一章的末尾说了,尼摩艇长曾面对大海流下了滚滚热泪。他心中的痛苦是深重的。自从我们来到鹦鹉螺号上以后,这已是他失去的第二个伙伴了。这个艇员死得也真够悲惨的!他被那章鱼用极其吓人的大触角死死缠住不放,勒得他透不过气来,最后被勒得腰断骨碎,血肉模糊,最后,很有可能被恶章鱼的钢牙利齿嚼烂,吞下肚去,再也无法与他的同伴一起在珊瑚墓园那平静的水中安息了!
对我来说,不幸的艇员在搏斗中的那绝望的呼救声,令我肝肠寸断。这个可怜的法国人,为了发出最后的一声呼救声,竟然忘了艇上的规矩,脱口说出了自己的母语来!如此说来,在鹦鹉螺号艇上,在那些与尼摩艇长心心相连、同舟共济,而且也像他一样逃避人类的艇员中,有我的一位同胞!在这个虽然是由不同国籍的人组成的神秘的群体中,难道只有那位不幸者是法兰西的唯一代表吗?这又是一个同以前那些难以弄清的问题一样没有答案的问题,它们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
尼摩艇长回他的舱房去了,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没再见到过他。不过,我可以从这艘代表着他灵魂、接受他所有影响的艇判断出来,他大概是非常的悲伤、绝望、彷徨!鹦鹉螺号已不再有明确的航向。它在徘徊不定,有时则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具尸体似的随着海浪漂动着。螺旋桨上缠绕着的章鱼尸体残骸已被清理干净,但它却无法运转。艇在海上瞎打转。它不能从这最后的战场,从这片吞没了它一名成员的海域离去。
就在这种状况中,十天过去了。到了五月一日,望见巴哈马湾口的卢卡亚群岛之后,鹦鹉螺号才果断地向北驶去。于是,我们便顺着海洋中最大的这股暖流向前行驶。这股水流有着自身的边界、鱼类和温度,我把它称为墨西哥湾暖流。
它实际上就是大西洋里自由流动不与大西洋的海水相混合的一条大河。它还是一条咸水河,其河水甚至比海水还要咸,它的平均深度为三千尺,平均宽度是六十海里。在某些河段,其流速高达每小时四公里。它的流量始终保持不变,比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的流量都更加稳定。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股墨西哥湾暖流的真正源头,也就是它的始发点,就在比斯开湾,这是尼摩艇长发现的。尽管在其源头,水温较低,水的颜色也比较淡,但暖流已开始形成了。水流开始南下之后,沿赤道非洲流淌,在热带阳光的照射下,水温逐渐升高,然后,它又穿过大西洋,直奔巴西海岸的圣洛克角,在那里分为两股水流,其中的一股还在不断地吸收安的列斯海的热量。从那个地方起,担负着平衡温度、使热带海水与北方海水混合起来的双重任务的墨西哥湾暖流,就开始发挥起调节器的作用了。该暖流的水温在墨西哥湾里升到最高点之后,便沿着美洲海岸向北流去,直奔纽芬兰。至此,暖流与戴维斯海峡的寒流汇合,在后者的作用下,沿着地球上最大的一个圈上的一条对角线,斜向奔入大洋。在北纬43度附近,它又分为两股,其中的一股,在东北风的推动下,流回比斯开湾和亚速尔群岛;另一股则继续北上,经爱尔兰和挪威海岸,直抵斯匹兹卑尔根群岛。在那儿,水温降至四度,形成北极不冻冰的海域。
鹦鹉螺号此时正航行在大西洋的这股暖流上。从十四里宽、三百五十米深的巴哈马海峡流出后,这股暖流便以每小时八公里的流速流动着。随着它继续往北推进,暖流的速度便有规律地在减低,但愿它始终以这种有规律的速度递减,因为,正如有人所指出的,如果它的流向和流速稍有变化,就会给欧洲的气候造成很大的影响,从而导致难以估量的后果。
中午,我和孔塞伊待在平台上,我给他讲述了墨西哥湾暖流所具有的特点。讲完之后,我就让他把手伸进暖流中去试试。
孔塞伊便照我说的伸手下去。他十分惊讶,那海水竟然感觉不出冷热来。
“这是因为,”我向他解释说,“这股暖流刚从墨西哥湾流出,其水温与人体中血液的温度没有差别。这股墨西哥湾暖流是一个大暖炉,使得欧洲海岸气候温和,四季常绿。如果莫里的说法没错的话,这股暖流的热量要是能够充分利用起来,它所提供的热能就能让亚马孙河或密苏里河这样的大河的水温保持在熔铁熔点的温度上。”
此时,墨西哥湾暖流的流速为每秒两米二五。它的水流与周围的海水泾渭分明,暖流的水因周围海水的挤压而高出海面,与周围冰凉的海水不在一个水平面上。另外,它的水颜色较深,并富含盐分,与周围的绿色海水比较起来,它的那种纯净的靛蓝色非常显眼。当鹦鹉螺号行驶到加洛林群岛附近时,它的冲角已经劈开暖流的水波,而它后部的螺旋桨却在拍打大西洋的海水,大西洋的冷水流和暖水流之间的分界线清晰易辨。
这股暖水流夹带着大量的海洋生物。地中海里常见的船蛸,成群结队地在暖流中游动嬉耍。软骨鱼类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鳐鱼,尾巴又细又长,几乎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其身体呈菱形,长二十五尺。还有一些长一米的小角鲨,脑袋大大的,口鼻部既短又圆,尖尖的牙齿排成几列,身上似乎覆盖着鳞片。
在硬骨鱼中,我记录下来的有:灰隆头鱼,这是这一带海域所特有的鱼;眼球虹膜闪动时有如火光的黑三棱鱼;长一米、大嘴细牙,能发出轻微叫声的石首鱼;我前面曾提到过的褐色中脊索鱼;蓝色鱼身上缀满金线银丝的高里菲鱼;射水鹦鹉鱼,它是海洋中真正的彩虹,其颜色五彩缤纷,堪与最美丽的热带鸟儿相媲美;头呈三角形的灰白丛鱼;淡蓝色的无鳞菱形鱼;身上横着一条似希腊字母中的“t”似的黄带子的两栖鱼;身上满是小褐麻点的虾虎鱼;银头金尾的双翅鱼;各种各样的蛙科鱼;身子细长、闪着柔光,被拉塞佩德当作观赏鱼喂养过的鲻鱼;最后,还有一种美国高鳍石首鱼,非常漂亮,身上披挂着“勋章”和“绶带”,经常出没在这个不太在意勋章、绶带的伟大国家的沿海一带。
我还想补充一句,入夜之后,特别是在暴风雨即将袭来之时,墨西哥湾暖流的水会磷光闪闪,与我们舷灯的光亮交相辉映。
五月八日,我们还处在北卡罗来纳的同一纬度上,与哈特拉斯角遥遥相望。墨西哥湾暖流流经这里时,其水深为二百一十米。鹦鹉螺号仍旧这么随意地继续漂动着,仿佛艇上没人指挥督导似的。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之下,逃跑是有可能成功的。确实如此,在有人居住的海岸上,是很容易找到藏身之所的。再说,海面上,往返于纽约或波士顿和墨西哥之间的汽轮,川流不息,而且,在美国海岸各个港口进行贸易往来的小型双桅纵帆帆船,也是在日夜穿梭往来着。我们可以有望得到他们的救助。所以,尽管鹦鹉螺号现在离美国海岸还有三十海里,但此刻仍旧是个大好时机。
只是天气糟糕透了。这种天气下,实施加拿大人的逃跑计划是绝无可能的。我们所靠近的这片海域,经常有暴风雨出现,确切地说,这儿是由墨西哥湾暖流孕育出来的飓风和龙卷风的发源地。如果此刻驾着一只小艇,迎战狂风恶浪,必死无疑。内德·兰德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此,为乡情所累的内德,虽说只有逃跑才能解除他的乡愁,但也只得咬咬牙,忍一忍了。
“先生,”这天,他对我说道,“这一切必须做一个了断了。我想,干脆痛快一点的好。您的那个尼摩正在远离陆地,继续驶向北方,但我想跟您挑明了。我在南极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跟他跑到北极去了。”
“那您说怎么办哪,内德?此刻又无法逃跑。”
“我还是先前那个想法,跟艇长把话说明白了。开始时,我们是在你们国家的海域里,可您却什么也不说。可现在,我们是在我的国家的海域了,那我可是想要说了。再过几天,鹦鹉螺号就要到达与新苏格兰同一纬度上了,那儿接近纽芬兰,有一个宽阔的海湾,圣劳伦斯河就流入这个海湾,而圣劳伦斯河是我家乡的河,是我的出生地魁北克的河。当然我想到这些时,我心里就憋着一肚子的火,简直是要怒发冲冠了。哼,先生,我宁可跳进海里,也不愿再留在这条艇上了!我在这里都快憋死了!”
很明显,加拿大人的忍耐已经到头了。他生性刚烈暴躁,不可能适应这种遥遥无期的监禁。他一天天地憔悴,人也越来越阴郁了。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这我能理解,因为我自己也饱受思乡之苦。我们几乎都有七个月没有得到陆地上的消息了。另外,尼摩艇长也很少露面了,他也越来越孤僻了,特别是与章鱼搏斗之后,他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凡此种种,让我颇感疑虑。我已经感觉不到刚到艇上时他的那种热情了。只有孔塞伊是个例外,他这个佛来米人很能适应这种鲸类动物和其他海洋生物的生存环境。说实在的,如果这个忠厚诚实的小伙子长的是鳃而不是肺的话,我想他一定会是一条不同凡响的鱼的。
“怎么着,先生?”内德·兰德见我没吭声,便又问道。
“怎么,内德,您是不是想让我直接去问尼摩艇长,他究竟想对我们做何打算?”
“是的,先生。”
“他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还用得着再去找他问哪?”
“是的。我想最后确认一下。如果您愿意的话,就以我的名义去问他好了。”
“可是,我很少有机会碰到他呀,他甚至是故意在躲着我。”
“那正好去看望他一下呀。”
“我会问他的,内德。”
“什么时候?”加拿大人步步紧逼。
“等我碰到他的时候。”
“阿罗纳克斯先生,让我去找他问问好不好?
“不,还是我来问。明天……”
“今天就问。”内德·兰德死咬住不放。
“好吧。我今天就去看看他。”我回答加拿大人说,我怕他去找的话,会把事情弄僵了。
剩下我一人待在那儿。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去找艇长,我就要立即去问个明白。我宁可弄个明明白白,也不愿这么拖拖拉拉的。
我回到自己的舱房里。在舱房中,我听到隔壁尼摩艇长的房间里有脚步声响。这是个不可失去的找他一见的好机会。于是,我便去敲了敲他的门,但却没有人吭声。我又敲了敲,然后又拧了拧门把手。门开了。
我走了进去。艇长在屋里。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埋首于自己的工作,没听见我进来。我豁出去了,非要问个一清二楚才出去,于是,我便走近他的身旁。他突然抬起头来,眉头紧蹙,语气生硬地问道:“是您!有什么事找我?”
“想找您谈谈,艇长。”
“可我正忙着哩,先生,我在工作。我给予您独处的自由,难道我反倒不能享受独处的自由吗?”
他的这种态度让我很泄气,但既然已经豁出去了,任他什么态度,反正我该说什么就得说什么。
“先生,”我冷冷地说,“我有件事必须立刻对您说。”
“什么事呀,先生,”他语含讥讽地问道,“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疏忽的东西了?大海是不是向您展示什么新的秘密了?”
我们俩想的事对不上号。在我回答他之前,他指着摊在写字台上的一份手稿,语气挺严肃地对我说:“喏,阿罗纳克斯先生,这是一份用几种不同语言写成的手稿,是我对海洋的研究总结。如果上帝保佑的话,这份手稿也许不会同我一块儿消失。手稿签上了我的名字,并附有我的生平纪事,它将被装进一只不透水、不会沉没的容器中,扔进大海,随着海浪漂流而去。”
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自己撰写了自己一生的经历!这么说,他神秘的一生总有一天会被揭示出来?但此时此刻,我并未去考虑这么多,我只是把他的这番话当作说话的一个引子。
“艇长,”我说道,“我想您这么做,我不能不表示赞同,因为不能让您的研究成果被埋没掉。不过,您所采用的办法,我觉得有点过于原始了。谁知道大风会把那小容器给吹到什么地方去呀?谁知道它会落入谁人之手哇?难道您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譬如,您或您艇上的某个人……”
“绝对不行,先生。”艇长有些激动地打断了我。
“如果您能恢复我们的自由,我和我的两个同伴,很愿意保护这份手稿……
“恢复你们的自由!”艇长说着便站起了身来。
“是的,先生,我正是为此事才来找您的。我们在您的艇上已经待了七个月了,今天,我就是代表我的同伴们来问问您,您是不是想把我们永远留在您的艇上?”
“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回答道,“我今天给您的回答同我七个月前的回答是一样的:无论是谁,上了鹦鹉螺号,就永远不能离开。”
“您这是在实行奴隶制。”
“您爱怎么叫都行。”
“但是,无论在哪里,奴隶都有重新获得自由的权利!无论是采取什么方式,只要是能够重新获得自由,他们都认为是合情合理的!”
“您说的这个权利,谁否认了?”尼摩艇长反问道,“我想过要你们发誓,把你们束缚住吗?”
尼摩艇长双手搂抱在胸前,看着我。
“先生,”我对他说,“你我都不想旧事重提,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们就把它说开来好了。我向您再重复一遍,这事并不是只关系到我个人。对我而言,搞研究是一种很大的帮助,是一种有趣的消遣,是一种动力,是一种能使我忘记一切的爱好。我同您一样,是个不求为人所知,但求默默无闻地生活的人。我们都抱有一线希望,但愿有朝一日,能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放在一个不透水的容器里,托付给风和浪,留给后人。总而言之,我很钦佩您,我很高兴能够跟随您扮演一个我并不完全清楚的角色。但是,在您的生活里,还有一些方面蒙着一层复杂而神秘的面纱,而对此,在这条艇上,只有我和我的两位同伴一无所知。甚至于,在我们被你们的善行义举所感动,为你们的痛苦烦恼而焦急,为你们的大无畏的精神而激动的时候,我们也都得强压自己的情感,不能有任何表示,连见到敌人或朋友所应该有的感情都不敢表露出来。说实在的,我们对您的一切的这种陌生感,使得我们的处境变得无法接受,难以容忍。连我都觉得忍受不了,那么,内德·兰德就更不用说了。每个人,只要他是一个人,都应该值得别人为他着想。您想过没有,出于对自由的热爱,对被奴役的憎恨,一个像我们的加拿大人那样火暴脾气的人,会产生什么样的报复念头?他在想些什么?他会策划什么?他会干些什么?……”
尼摩艇长站起身来,我也就打住了话头。
“内德·兰德在想些什么,在策划些什么,会干些什么,是他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把他请来的!我又不是喜欢把他留在艇上的!至于您嘛,阿罗纳克斯先生,您是个明白人,您什么都懂,甚至连科学都懂,我也没什么可再跟您说的了。您这次来认真地谈论这个问题,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提这个问题的话,我甚至连听都不会再听了。”
我只好退了出来。从那一天起,我们的情况就变得非常不妙了。我把我与尼摩艇长的谈话情况跟我的两个同伴说了一下。
“现在情况已经是很清楚的了,”内德说,“对这个人我们不能再抱什么幻想了。鹦鹉螺号正在靠近长岛,等靠近之后,不管是什么天气,我们就准备逃走。”
天气真的是越来越糟。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已经显现。天空灰蒙蒙的,而且灰中泛白。水天相连处,一层层散开来的卷云后面,出现了团团乌云。低空中,乱云飞渡。海面上,海水上涨,波浪滚滚。除了喜欢暴风雨的海燕以外,天空中已不见鸟儿的踪影。气压计的指针明显地下降了,表明空气中湿度很大。在大气中饱含的电离子的作用下,电闪雷鸣:暴风雨即将来临。
五月十八日白天,鹦鹉螺号正巧在长岛附近,距纽约航道只有几海里时,狂风大作,暴风雨来临。我之所以对这场暴风雨可以详加描述,是因为尼摩艇长不知何故,竟然没让鹦鹉螺号潜入海下,也许是心血来潮,想与这场暴风雨进行正面对抗,所以,我看得十分清楚。
当时,大风从西南方刮来。一开始,是强风,也就是说,风速为每秒十五米的大风,到了下午三点钟时,风速达到了二十五米。这已经是暴风的风速了。
尼摩艇长昂首挺胸地站在平台上,迎风而立,岿然不动。为了防备滔天巨浪把自己冲翻,他便用缆绳将腰身捆在平台栏杆上。我也爬到平台上,用缆绳拦腰捆牢,想尽情欣赏一下这场暴风雨和这个敢于迎战暴风雨的奇人。
乌云翻滚,掠过大海,云卷浪涛,迎面扑来。那种在波谷形成的一波连一波的细浪已经不见,眼前只有那煤烟色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前来,形成高高的波峰,峰峰相连,推拥奔腾。鹦鹉螺号在巨浪的冲击下,忽而倾斜歪侧,忽而昂首直立,颇似一根竖直的桅杆。艇在疯狂地颠簸摇晃,甚是吓人。
五点光景,大雨突降,但海面仍旧是狂风卷着恶浪,毫不止息。风速增至每秒四十五米,也就是说,几乎达到每小时四十里了。这么大的风,足可把房屋掀翻,把屋顶吹得七零八落,把铁栅栏折断,能把一尊二十四厘米口径的大炮吹挪了窝。然而,面对这场暴风雨,鹦鹉螺号却为一位了不起的工程师的观点做出了佐证。他说过:“但凡结构完美的船只,就能向大海挑战!”鹦鹉螺号并不是一块能被海浪冲毁的普通岩石,而是一艘钢打铁铸的纺锤形潜艇,它机动灵活,易于驾驭,不用绳索,不用桅杆,就能迎战狂风恶浪而毫发无损。
这时,我仔细地观察迎面扑来的那狂涛恶浪。浪高有十五米,浪宽达一百五十米至一百七十五米,推进速度是风速的一半,为每秒十五米。巨浪的体积以及它所产生的力量随着海水的深度而增加。我这时才弄明白,原来海浪是先把空气兜住,然后把空气压进海里,把生命与氧气也带到了海底。有人曾经计算过,巨浪拍击水面的最大压力,每平方尺高达三千公斤。正是这样的巨浪,在赫布里底群岛曾经推起了一块重达八万四千磅的岩石。一八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那场暴风雨,引发的也是这样的巨浪,把日本的横滨摧毁了一部分,然后,便以每小时七百公里的速度,翻滚奔腾着,直扑美洲海岸。
夜幕降临之后,暴风雨更加猛烈。气压计像一八六〇年在留尼旺群岛发生飓风时一样,降到了七百一十毫米。日落时分,我曾看到水平线处有一艘大船在苦苦地挣扎着。它减小蒸汽动力,顶风低速向前,以使自己能在风浪中保持平衡。它大概是一艘往返于纽约——利物浦或纽约——勒阿弗尔之间的汽船。它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了。
晚上十点,天空中雷鸣电闪,闪电的光亮把黑黑的天空划得一片火红。我被这霹雳之火、隆隆雷声吓得够呛,但尼摩艇长却不屑一顾,傲然鹤立,好像要从这场暴风雨中汲取灵感和力量似的。满天雷鸣,再加上狂风呼啸,恶浪隆隆,混杂在一起,那声响真的是惊天动地,令人胆战心寒。狂风大作,四面八方地吹来刮去。从东边吹来的飓风,吹向北,吹向西,吹向南,然后又折返回东,方向正好与南半球的回旋风暴相反。
啊!这墨西哥湾暖流,这并非浪得虚名的风暴大王!正是它水流中的空气层的温度差造成了这令人望而生畏、胆战心惊的飓风。
大雨来到之后,闪电与雷鸣并未停止。大颗大颗的雨滴变成了带电的羽饰。尼摩艇长站立在平台上,好像想让雷劈死电击死似的,他似乎觉得只有这种死法才是死得其所。突然,又一阵可怕的颠簸,鹦鹉螺号的钢铁冲角直立冲天,宛如一根避雷针,上面爆出一串串的火花。
我已筋疲力尽,浑身发软,艰难地向舱盖爬去,把舱盖打开,好歹挪到了客厅中来。此刻,暴风雨发疯肆虐达到了极点,在鹦鹉螺号舱内,根本站立不住。
尼摩艇长直到午夜时分才返回舱里。我听见储水舱在慢慢地灌水,然后,鹦鹉螺号便缓缓地向水下潜去。
透过客厅那敞开着的舷窗,我看到一群惊慌失措的大鱼,像幽灵似的在被闪电光映得通红的海水中四处乱窜。我还亲眼看到有几条被雷电击死!
鹦鹉螺号一直在往下潜着。我在想,当它下潜到十五米深的地方时,那儿可能就是一片安宁了。但是,情况并非如此,上层的海水被搅动得非常厉害,所以,它一直下潜到五十米深的海层,才找到平日的宁静。
在这海下五十米的深处,多么安宁静谧!多么寂寥无声!真可谓是一片平静的世界呀!有谁能想得到,此时此刻,海面上,暴风雨正在发威耍横、疯狂肆虐呀!
第十九节 北纬47度24分,西经17度28分
暴风雨过后,我们已经被抛到了东边,因此,想要在纽约或圣劳伦斯海岸逃跑的希望全都落空了。可怜的内德一脸的沮丧绝望,变得像尼摩艇长一样孤僻,不愿见人。我整天只好与孔塞伊待在一起。
我已经说了,鹦鹉螺号已经被抛到了东边。确切地说,它是掉头向着偏东北方向行驶。这几天中,海上是一片令航海家望而生畏的茫茫大雾;那雾主要是因冰雪融化,大气中湿度增大而生成的。鹦鹉螺号便在这雾茫茫之中,时而浮出海面,时而潜入海底,往前行驶着。在这片大雾弥漫的海域,有多少船只在驶向海岸寻找那模模糊糊的航标灯时,沉入海底呀!有多少船只因狂风怒吼,盖过了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而触礁沉没呀!尽管船上备有航行灯,船只之间又可拉响汽笛相互警示,但有多少船只仍然发生碰撞,造成海难哪!
因此,在这片海域的海底,完全像是一个大战之后的战场,躺在那儿的是被大海埋葬的战败者。难船的残骸,有的已经陈旧腐烂,有的仍然是新灿灿的,在鹦鹉螺号的舷灯照射下,船上的金属配件和铜制船底仍在反光。在这些沉船中,有多少船是连人带货一起沉入海底的啊!在统计资料中,这片海域标出了许多危险的航段,如拉斯角、圣保罗岛、贝勒岛海峡、圣劳伦斯河口等!仅仅几年的时间里,海难统计年鉴列入的失事船只就有属于皇家邮轮公司、英曼公司和蒙特利尔公司的美尔威号、彩虹号、帕拉马塔号、匈牙利号、加拿大号、盎格鲁—撒克逊号、汉堡号、合众国号,它们全都是因为触礁而沉没的。另外,还有阿尔蒂克号和里昂号是因相互碰撞而沉入海底的。再就是总统号、和平号和哥拉斯古城号,但它们的失事原因至今未明。鹦鹉螺号在这阴森恐怖的遇难船只残骸中间行驶着,仿佛是在翻阅一本死亡画册!
五月十五日,我们驶抵纽芬兰浅滩的南端。这片浅滩是海水冲积而成的,堆积着大量的有机物残骸,它们有的是墨西哥湾暖流从赤道海域带来的,有的是沿着美洲海岸的逆向北极寒流带来的,还堆积着一些由于雪崩冲刷下来的岩石。这个浅滩成了亿万只死亡的鱼类、软体类动物和植虫动物的巨大的尸骸堆。
纽芬兰浅滩的海水不算太深,顶多几百英寻,但靠南边一些,突然出现一个深坑,深达三公里。墨西哥湾暖流在这里扩展开来,水流失去了原有的流速和温度,四处散开,形成了一片汪洋。
鹦鹉螺号从这儿驶过,惊扰了鱼群,我在其中观察到的有:硬鳍海兔,长达一米,背部呈浅黑色,腹部橘黄,这种鱼是同类中忠实于配偶的模范,但可惜的是,没多少鱼效仿它们的这份忠贞;于内纳克鱼,个头儿很大,系一种海鳝,翡翠色,味道鲜美;卡拉克斯鱼,眼睛很大,头像是狗的脑袋;鲥鱼,与蛇相同,也是卵胎生动物;球形虾虎鱼,或称黑鲍鱼,长约二十厘米;通体银光闪烁的长尾鳕,游速快,且胆子大,敢去北极海域闯荡。
艇上拖网网上来的鱼中,有一种胆大、勇猛、肌肉发达的鱼,头部和鳍上长着针刺,长两三米,是真正的鲉鱼,系鳚鱼、鳕鱼和鲑鱼的天敌,它就是北方海域里的杜父鱼,身子呈褐色,长满了肉瘤,鳍却是红的。鹦鹉螺号上的艇员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抓到它,因为这种鱼鳃盖骨构造特殊,在空气中仍能呼吸,离开海水之后,仍可活上一段时间。
还有一些鱼我也得记录下来,免得日后忘了:丛鱼,一种总爱陪伴着北极海中的船只的小鱼;北大西洋特有的尖头欧鲌;伊豆鲉;我还注意到了那种原则上属于鳕鱼类的鳕鱼,在茫茫的纽芬兰浅滩,我偶然地发现了它们,那儿是它们最喜欢的栖息地。
我们也可以说这种鳕鱼是一种高山鱼,因为纽芬兰浅滩就是一座海底山峰。当鹦鹉螺号在密集的鳕鱼群中开辟出一条路来往前行驶的时候,孔塞伊禁不住大声说道:
“啊!鳕鱼原来是这么个模样啊!我还以为它们与黄盖鲽或鳎鱼似的,身体是扁平的哩!”
“你真傻!”我大声回答他道,“只有鱼铺子里的鳕鱼才是扁平的。鱼店主都是把它们宰杀后,掏了膛,放在摊位上,所以都成了扁平的了,而在海里,鳕鱼同鲻鱼一样,呈纺锤状,很适合在水中穿来穿去。”
“我相信先生所言,”孔塞伊说道,“喔唷,真多呀!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蚂蚁似的!”
“是多,我的朋友。如果没有伊豆鲉和人类这些天敌的话,它们还要多哩!你知道一条雌鳕鱼能产多少卵吗?”
“顶多也就是五十万。”孔塞伊回答。
“一千一百万,我的朋友。”
“一千一百万!这我可不信,除非我亲自数数。”
“那你就数吧,孔塞伊。你没数完就会相信我说的没错。再说,成千上万的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丹麦人、挪威人,他们每年都在大肆捕捞鳕鱼。鳕鱼的消耗量大得惊人,如果它们不以奇迹般的速度大量繁殖的话,那海里恐怕很快就见不着鳕鱼了。光是在英国和美国,就有五千条船、七万五千人从事捕捞鳕鱼作业。挪威一带海域的情况基本上也是如此。”
“好了,我相信先生所言,我就不去数了。”孔塞伊说。
“不数什么?”
“那一千一百万只卵呗!不过,我得指出一点。”
“哪一点?”
“我是想说,如果所有的卵全都能孵化出来的话,那么,四条雌鳕鱼就能满足英国、美国和挪威的需求了。”
当鹦鹉螺号沿着纽芬兰浅滩海底行驶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了一些长长的钓鱼线,每条钓鱼线上都拴着二百来个钓钩,而每条船上都垂下十几根这样的鱼线。每条钓鱼线的一端拴着一只四脚锚,坠入水中,而水面上的那一部分则靠浮漂固定在一个软木制的浮漂索上。这些钓鱼线在海底形成一个捕鱼网,鹦鹉螺号穿行其间,必须小心行驶。
这片海域往来的船只不少,所以鹦鹉螺号不便在此久留。它一直向北行驶,到达北纬42度海域。纽芬兰岛的圣约翰港和哈茨康坦特港都处于这同一纬度上,而哈茨康坦特港又是越洋海底电缆的终端。
这时候,鹦鹉螺号没有再继续往北行驶,而是掉头向东,仿佛想要沿着这片铺设着越洋海底电缆的海底高原航行。经过多次探测,这片海底高原的地形已经被精确地测绘出来了。
五月十七日那一天,我在距离哈茨康坦特港大约五百海里的两千八百米深处,看到了卧倒在海底的电缆了。我事先没跟孔塞伊提到过海底电缆的事,所以当他发现了电缆横卧在海底,还以为是一条巨大的海蛇,正准备按他的惯常方法对它进行分类哩。我立刻跟他说,他看错了,并给这个忠厚老实的小伙子讲述有关铺设海底电缆的种种情况,以消除他的那份沮丧的情绪。
第一条海底电缆是在一八五七年至一八五八年间铺设的。但在传送了四百来份电报之后,便发生了故障,无法使用了。一八六三年,工程师们又制成一条新电缆,长三千四百公里,重达四千五百吨,用大东号轮装船运送。但这次尝试未能成功。
五月二十五日,鹦鹉螺号下潜至三千八百三十六米深处,那儿正是当年电缆断裂、导致工程失败的地点。那儿离爱尔兰海岸六百三十八海里。事故发生的那天下午两点,有人发现与欧洲的通信联系突然中断。于是,船上的电气技师决定把电缆进行切割,打捞上来,进行检查,并于当晚十一点,把损坏了的那部分电缆捞上船来,进行焊接,然后,把焊接好了的电缆又放入海底。可是,过了几天,电缆又断了,而且,未能再次从海底捞上来。
但美国人并未因此而泄气。海底电缆工程的倡导者、勇敢的赛勒斯·菲尔德把自己的全部财产全都投到这个大胆的事业上,并且发起了又一次的认股。股票很快便认购一空,勇敢的赛勒斯·菲尔德便筹足了款项,因此,一条新的电缆在完美无缺的条件之下制造出来了。电缆那绝缘导线束裹在马来橡胶制成的套管里,外面还加护一层带有金属骨架的织物。于是,一八六六年七月十三日,大东号轮又一次起航了。
铺设工程进展顺利。但是,意外情况出现了。拉动电缆的时候,电工们多次发现,电缆上有钉子,很显然,有人在破坏电缆的芯线。大东号轮的安德森船长、他的副手们和工程师们便聚在一起进行讨论,最后,决定贴出布告:罪犯一经查获,无须进行审判,立即扔进大海。从这之后,就再未见有类似事件发生。
七月二十三日,大东号轮距离纽芬兰岛只有八百公里了。这时候,有人从爱尔兰向船上发来电报称,萨多瓦战役之后,普鲁士和奥地利达成了停战协议。二十七日,大东号轮在茫茫一片大雾之中,驶入哈茨康坦特港。铺设海底电缆的工程顺利结束,年轻的美洲通过这条新铺设的海底电缆,向古老的欧洲发来了一份非常明智但却令人颇不理解的贺信:“光荣属于天上的神明,和平属于地上善良的人们。”
我并没有企盼能看到一条像原先刚从制作车间里生产出来的崭新的电缆。这条巨大的“蛇”,身体上覆盖着介壳碎片,原生动物丛生,外面还多了一层黏糊糊的石质硬皮,保护着它免受善于钻孔掏洞的软体动物的侵袭。它静静地躺在海底,不受海水运动的影响,处于一种很适合于以百分之三十二秒从美洲向欧洲传送信息的电压下。这条电缆的寿命可能是无限的,因为有人发现,马来橡胶套管经海水浸泡,变得更加坚韧了。
另外,铺设选址很好,这片高原海域的深度合适,电缆不致被拉断。鹦鹉螺号沿着铺设海底电缆的这片高原行驶,在最深的四千四百三十一米的地方,电缆依然没有受到海水拉力的影响。随后,我们便驶抵一八六三年发生事故的地方。
那儿的海底出现一个宽一百二十公里的峡谷,即使把勃朗峰移到这里来,它的峰顶都露不出水面。峡谷东面,有一座高达两千米的峭壁封堵着。我们是五月二十八日到达那里的,鹦鹉螺号距离爱尔兰岛约有一百五十公里。
尼摩艇长会不会继续北上,登陆大不列颠哪?不会。我大惑不解、吃惊不已的是,他又转过艇头,向欧洲海域驶去。艇绕行翡翠岛的时候,我曾一度隐约见到克里尔角和贝尔法斯特内岛上的灯塔,它在为从格拉斯哥和利物浦起航的成千上万条船只指示航程。
这时,突然在我脑子里闪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鹦鹉螺号敢于驶入英吉利海峡吗?自从我们靠近陆地以来,内德·兰德便又露面了,他也老在问我同样的一个问题。我怎么回答他好呢?尼摩艇长仍旧一直没有露面。他难道是在让内德·兰德瞅了一眼美洲大陆之后,又想让我也瞧一眼法国海岸不成?
鹦鹉螺号依旧在继续向南行驶着。五月三十日,在鹦鹉螺号的右舷,我们看到了位于英格兰岛顶端和索灵群岛之间的兰兹岛了。
如果鹦鹉螺号想要驶进英吉利海峡的话,那它就必须直接奔东,但艇并未向东驶去。
五月三十一日整整一天,鹦鹉螺号一直在海上兜着圈子,我觉得非常纳闷。它似乎在寻找一个不太好找的地方。中午时分,尼摩艇长露面了,他亲自跑来测定方向。他并没跟我说话。我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阴郁忧愁。是谁使他这么愁肠百结的呢?是因为靠近了欧洲海岸?难道他又回忆起他所抛弃的故国家园的一些往事了?那么,他此时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他是感到后悔还是觉得遗憾?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而且,我还有一种预感: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尼摩艇长的内心秘密泄露出来。
第二天,六月一日,鹦鹉螺号依然故我,仍在兜来绕去。显然,它是在想尽办法要找到大海中的一个准确地点。尼摩艇长像头一天一样,又亲自跑来测定太阳的高度。当然,海上风平浪静,天空万里无云。在东边八海里远处,一艘大汽船出现在天际。船上没有悬挂所属国的国旗,所以我无法确定它的国籍。
在太阳从子午线上经过之前的几分钟,尼摩艇长手里拿着六分仪,十分仔细地观测起来。海上风平浪静,非常适合观测。鹦鹉螺号一动不动地停泊在那里,既不摇晃,也不颠簸。
当时,我也待在平台上。尼摩艇长观测完了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儿!”
他从舱口下到舱内。他是不是看到那条大汽船改变了方向,正朝着我们驶过来?这我说不准。
我回到客厅。舱盖关上了。接着,我便听到往储水舱里灌水的声响。鹦鹉螺号开始垂直地下潜,因为螺旋桨没有转动,不能给艇以任何的动力。
几分钟后,鹦鹉螺号在八百三十米深处停了下来。
这时候,客厅的天花板上的灯关掉了,舷窗护板打开。透过舷窗玻璃,只见方圆半海里内的海水被舷灯照得无比光亮。
我向左舷看了一眼,除了静静的一片海水而外,什么也没看见。
转向右舷,海底有一个高高隆起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那高高隆起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个废墟,被黏糊糊的灰白色贝壳覆盖着,如同披着一件白色的外衣。我再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觉得那像是一艘沉船船壳,桅杆已经不见,船大概是船头先沉,栽进海底的。这起海难发生的年代肯定十分久远了,因为沉船残骸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水垢,说明它在海底待的年头肯定不短了。
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船哪?为什么鹦鹉螺号要跑这么远来凭吊它?难道它不是碰上海难才沉没的吗?
我正在这么猜度来思量去,突然听见尼摩艇长走到我身边,语气缓缓地说道:“这条船原先名为马赛人号。船上装备着七十四门加农炮,一七六二年下水。一七七八年八月十三日,在拉普瓦普·韦尔特里厄的指挥下,它与普雷斯顿号英勇地激战了一场。一七七九年七月四日,它会同海军上将德斯坦的舰队,参加了攻克格雷纳德的战役。一七八一年九月五日,它在切萨皮克湾参加了格拉斯伯爵指挥的那场战斗。一七九四年,法兰西共和国给它改换了名字。同年四月十六日,它在布列斯特加入了维拉雷·茹瓦约兹舰队,为海军上将范·斯塔贝指挥的从美国起航的运送小麦的运输船队保驾护航。共和二年牧月十一日和十二日,这支运输船队遭遇上了英国舰队。先生,今天是公历一八六八年六月一日,也就是牧月的十三日。七十四年前的这一天,就是在这儿,在北纬47度24分、西经17度28分这个地点,这艘舰经过英勇激战,折断了三根桅杆,舰体被炮火击穿,海水呼呼地涌进舰舱,三分之一的水兵失去了战斗力,但全舰三百五十六名水兵宁愿葬身海底也绝不投降,他们把国旗钉在舰尾,高呼着‘共和国万岁’沉入海底。”
“是复仇者号!”我大声说道。
“正是!先生,是复仇者号!多么响亮的名字!”尼摩艇长双臂搂抱在胸前,低语喃喃地说道。
第二十节 大屠杀
这种不同寻常的谈话方式,这个意想不到的场合,这艘爱国战舰的历史,那位怪异的船长平静地叙述完之后,激动不已地说出的那几句话,以及复仇者号这个顾名思义的名字,凡此种种,给我强烈的震撼。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尼摩艇长。尼摩艇长双手伸向大海,炽热的目光紧紧锁住那艘光荣战舰的残骸。此时此刻,我便在想,我也许永远无法知晓尼摩艇长是什么人,他从哪里来,他要到哪里去,但是,我却越来越清楚地看出了这位学者身上人性的一面。我明白了,让尼摩艇长和他的同伴们待在鹦鹉螺号上与世隔绝的,绝不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愤世嫉俗的情绪,而是一种时间也无法磨灭的畸形的或是崇高的深仇大恨。
这种深仇大恨还在伺机寻求报复吗?很快我就能知晓了。
这时,鹦鹉螺号正在缓慢地往水面上浮,我眼望着复仇者号那模糊的身影在渐渐地消失。不一会儿,艇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我知道,我们已经浮到水面上来了。
突然间,我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我看了看艇长,艇长纹丝不动。
“艇长?”我叫了他一声。
他没有理睬我。
于是,我走了出去,上了艇顶平台。孔塞伊和加拿大人已经在上面了。
“什么声音?哪儿来的?”我问道。
“是炮声。”内德·兰德回答说。
我往此前曾发现那条大汽船的方向看了看。那条汽船已经离鹦鹉螺号不远了,从它所喷吐出来的蒸汽来看,它正在加大马力,向我们靠过来。它离我们约有六海里。
“那是条什么船,内德?”
“从帆缆索具以及它的桅杆高度来看,”加拿大人回答道,“我敢打赌,是一艘战舰。它靠过来就太好了,必要时,干脆把这艘该死的鹦鹉螺号给击沉了!”
“内德朋友,”孔塞伊顶撞他说,“它能把鹦鹉螺号怎么了?它能在海面上攻击它呢,还是能在水下攻击它呀?”
“内德,您能否告诉我,您辨别得出来这艘船是什么国籍吗?”我问内德·兰德。
加拿大人双眉紧蹙,眯缝起眼睛,盯着来船看了好半天。
“我辨别不出来,先生,”他回答说,“它没有悬挂国旗,不知道它是哪个国家的。但我可以肯定,它是一艘战舰,因为它的主桅杆顶上,飘扬着的是一面长长的战旗。”
我们对这艘向我们开过来的战舰足足盯了一刻钟。但我总觉得,它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它不可能发现鹦鹉螺号的,更不可能知道这艘钢铁打造的潜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加拿大人告诉我说,那条船是一艘大型战舰,舰头有冲角,是一艘双层甲板的铁甲舰。舰上的两个大烟囱,喷出浓浓的黑烟。船帆密密麻麻,与一行行的桅杆交叉在一起。斜桁上没有悬挂国旗。战旗像一条薄薄的带子,在迎风飘扬,因为离得远了些,看不清旗的颜色。
那艘船在加速前进。如果尼摩艇长让它靠近的话,那我们逃跑的机会就来了。
“先生,”内德·兰德对我说道,“等那条船到了离我们一海里的地方,我便跳下海去。我建议你们也这么做。”
对加拿大人的建议,我未置可否,我只是在继续盯着那条在我的视网膜中变得越来越大的船。无论它是英国船、法国船、美国船,还是俄国船,只要我们能够游到它的近旁,它是一定会收留我们的。
“先生很清楚,”孔塞伊在说,“我们还是有游泳的本事的。如果先生认为与内德朋友一起走合适的话,我可以帮扶着先生一起往前游。”
我刚想开口回答,突然发现那战舰前部喷出一股白烟来。接着,没几秒钟,只见一个沉重的玩意儿落到水里,激起一片水花,溅到鹦鹉螺号的后部。紧接着,又一声爆炸声在我耳边响起,震耳欲聋。
“啊!他们是在向我们开炮!”我大声地叫喊道。
“勇敢的人们!”加拿大人小声赞扬道。
“这么说,他们并没有认为我们遇上海难,爬在翻转的艇体上!”
“先生先别着急……唉,”孔塞伊把另一发炮弹溅起的落到他身上的水珠抖了抖,说道,“先生先别着急,他们这是错把我们的艇看作是独角鲸了,他们是在炮轰独角鲸。”
“可是,他们应该看得很清楚,”我大声嚷道,“他们面对的是人哪。”
“也许正是因为面对的是人的缘故。”内德·兰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
我立刻明白过来。显然,人们现在已经知道这个所谓的海怪的存在,要想法对付它了。也许,当鹦鹉螺号与亚伯拉罕·林肯号相遇,加拿大人内德师傅用捕鲸叉叉鹦鹉螺号的时候,法拉格特船长就辨别出来,所谓的独角鲸是一艘潜水艇,是一艘比力大无穷的鲸类动物更加威猛危险的潜水艇。
没错,准是这么回事。很可能,人们现在正在各处海域追踪这艘极具破坏力的可怕的潜水艇哩!
如果我们推断的情况属实的话,那么,尼摩艇长是在用鹦鹉螺号进行一个报复行动,那可就可怕极了!在印度洋上的那天夜晚,他把我们囚禁在一间小黑屋里,他难道是在攻击一条船吗?那个现在已长眠在珊瑚墓地中的人,会不会是鹦鹉螺号所挑起的一场冲突的牺牲品哪?肯定是的,我再说一遍,准是这么回事。尼摩艇长的神秘面纱揭开来一部分了。如果说他的身份尚未被弄清楚的话,起码那些联合起来追捕他的国家认为,他们已不再是在追踪一个虚无缥缈的假想敌了,而是在追踪一个与他们不共戴天的实实在在的人!
这些可怕的往事一下子全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这艘正在向我们冲过来的战舰上,我们遇到的不是朋友,而只能是一些无情的敌人。
这时候,我们周围落下的炮弹越来越密集。有些炮弹落到水面上之后,随即弹跳起来,蹦落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反正没有一发炮弹击中鹦鹉螺号的。
此刻,那艘铁甲舰距离我们只有三海里了。尽管它连续在炮击,炮声隆隆,但尼摩艇长并没上平台上来观察一番。不过,要是这些圆锥形的炮弹中有一颗不偏不倚地击中鹦鹉螺号艇身的话,那对它可是致命的。
这时候,加拿大人对我说道:“先生,我们应该想方设法摆脱这危险处境。我们发个信号吧!见鬼!他们也许会明白我们是好人的!”
说完,内德·兰德便掏出手帕,想在空中挥动。但是,当他刚想把手帕展开的时候,突然间,一只大手像铁钳似的攥住了他,尽管加拿大人膂力过人,但还是被猛地一下给摔跌在平台上了。
“浑蛋!”艇长大声呵斥道,“你想在鹦鹉螺号向那艘船冲过去之前,先把你钉在冲角上是不是!”
听尼摩艇长的语气就够让人害怕的了,再一看他的脸色,就让人浑身发抖了。他脸色苍白,可能心脏猛地痉挛了一下,甚至可能是停跳了一下。他的瞳孔在收缩,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他已经不是在说话了,而是在怒吼。他俯身向前,手紧紧地抓住内德·兰德的肩膀。
此时,那艘船在不停地炮击,炮弹似雨点般纷纷落在尼摩艇长的周围。于是,他撇下加拿大人,转身对着那艘战舰,拼足全身力气,冲着它怒吼道:“好哇!让你知道知道我是谁,你这该死的国家来的可恶的船!你以为你不挂国旗我就认不出你来了!你给我睁大了眼睛瞧瞧,看看我是什么旗帜!”
说着,尼摩艇长便在平台上展开一面黑旗,同他先前在南极插着的那面旗帜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时刻,一发炮弹飞来,斜着击中鹦鹉螺号的艇身,弹跳了一下,从尼摩艇长身旁划过,落入海中,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
尼摩艇长耸了耸肩膀,然后,口气十分生硬地对我说道:“下去!您和您的同伴,全都下去!”
“先生,”我大声喊道,“您这是想要向那艘船发动攻击吗?”
“我要把它击沉,先生。”
“您不能这么干!”
“我就要这么干,”尼摩艇长冷冰冰地说,“先生,请您不要指手画脚的!命运让您看到了您本不该看到的事情。人家已经动手了,那我就得奋力反击。下去吧。”
“这艘船是哪个国家的?”
“您不知道?那就太好了!它的国籍,至少对您来说,还是个谜。下去吧。”
我和加拿大人、孔塞伊,我们只能服从尼摩艇长的命令。这时候,鹦鹉螺号上的十五六位艇员,围着艇长站在那儿,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眼睛紧紧盯着渐渐向他们靠近的那艘战舰。我们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们心中燃烧着与他们的艇长一样的复仇烈火。
我往下走的时候,又有一发炮弹飞来,擦着鹦鹉螺号艇身落入水中,只听见艇长又在大声地吼叫道:“打吧,你这个疯子!把你的那些没用的炮弹全都发射出来吧!你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鹦鹉螺号冲角的冲击的。但是,你不该葬身在这里!我不想让你的残骸去玷污复仇者号的残骸!”
我回到了自己的舱房里。艇长和他的大副仍在艇顶平台上。鹦鹉螺号的螺旋桨开始转动起来。它全速驶到那艘战舰大炮射程之外的地方去。但那艘战舰仍旧死咬住不放,继续追击,而尼摩艇长则始终让自己的艇与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下午四点光景,我无法继续抑制自己心中的焦急与不安,便来到中央扶梯处。艇舱盖是敞开着的。我壮着胆子走上平台。艇长仍旧激动不已地在平台上走来走去。他望着在下风处五六海里外的那艘战舰。他像一头猛兽似的在引着那艘战舰跟着自己转,把后者往东边引,让它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追。但他并没有进行反击,或许他仍在犹豫?
我想再劝他一句。但是,我刚叫了一声“艇长”,他便立即让我把嘴闭上。
“我就是法律!我就是正义!”他冲着我大声嚷道,“我是个被压迫者,而眼前的就是压迫者!全是因为它,我所喜欢的,我所热爱的,我所尊敬的一切之一切,我的祖国,我的父母,我的妻室儿女,我全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毁灭了!我所仇恨的东西,就在我的眼前!我饶不了它的!您就闭上您的嘴吧!”
我朝着那艘开足马力追击的战舰最后看了一眼,便下到艇舱去找内德·兰德和孔塞伊了。
“我们逃走吧!”我大声说道。
“好!”内德赞同道,“那艘战舰是哪个国家的?”
“我不知道,但不管它是哪个国家的,它在天黑之前都会被击沉的。我觉得,与其成为这场我们无法判断它是否正义的复仇行动的同谋,倒不如与它一起毁灭的好。”
“我也这么认为,”内德·兰德冷静地说,“我们就等天黑吧。”
天渐渐地黑了。鹦鹉螺号上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罗盘显示,艇的航向依然未变。我听得见螺旋桨在快速而有节律地拍击海水的声音。它始终在水面上行驶着,轻轻地晃动着,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摆动着。
我和我的同伴们决定,等那艘战舰更靠近一些时,我们就逃走,那么我们或者可以让战舰上的人听见我们的呼救声,或者能让他们看见我们,因为三天后就是满月了,此刻的月亮非常明亮。我们一旦上了那艘战舰,即使我们无力防止它将遭到攻击的厄运,但至少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什么的。有好几次,我都以为鹦鹉螺号就要发动攻击了,但它却只是让对手更靠近一些,然后,虚晃一枪,摆出一副逃跑的样子来。
前半夜就这么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们一直警惕着,准备伺机行动。我们心里非常激动,几乎连话都很少说了。内德·兰德激动得恨不得立刻跳进海里,只不过老被我拦着,劝他再等一等。我估计,鹦鹉螺号将会在水面上向那艘装甲舰发起攻击,而等到它开始攻击时,我们再逃跑,这不仅可能成功,而且容易成功。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心怦怦直跳地上了平台。尼摩艇长仍然在平台上,在艇前部的那面旗帜旁边站立着。旗帜在轻风吹拂下,在他的头顶上方飘扬着。他的眼睛一直在紧紧地盯着那艘铁甲舰。他的目光闪闪发亮,仿佛在吸引着那艘铁甲舰,在迷惑它,比拖着它走还要平稳地在拉着它往前行。
此时,月亮已经移过中天,木星已在东方显现。天空与海洋在这片万籁俱寂之中,竞相比赛谁更安静。海面向月亮提供的是一面光洁的镜子,让月亮的美貌尽情映现。
当我想着这海天交融的大自然的宁静,再把它与微不足道的鹦鹉螺号艇内弥漫着的怒火相比较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全身在颤抖着。
那战舰与我们相距有两海里。它一直追着标示出鹦鹉螺号方位的艇身上的那片磷光在往前追赶。我看见了它那绿色和红色的航行灯,以及那挂在前桅帆的主索上的白色信号灯,一道道模模糊糊的反射光照在了它的帆缆索具上,表明它正在添煤加火,加速追来。一串串煤屑火花从烟囱里喷吐出来,似星光般闪烁。
我就这样在平台上一直待到清晨六点。尼摩艇长像是没有看见我似的。铁甲舰离我们只有一点五海里了,随着晨曦微露,它又向鹦鹉螺号发起了炮击。鹦鹉螺号开始反击的时刻应该不远了,我和我的同伴们也将永远地离开我们不敢妄加判断的这位艇长了。
我正准备下到船舱去通知我的两个同伴时,大副登上了平台,身后跟着几个艇员。尼摩艇长没有看见他们,或者说是不想看到他们。鹦鹉螺号已经采取了某些可以说是“战斗准备”的措施。其实,措施很简单,把平台周围的那些宛如栏杆似的支索放下来,把舷灯和驾驶舱全都缩进艇壳内,与艇壳持平,不突出在外。如此一来,鹦鹉螺号便形同一支粗大的雪茄,没有任何突出在外的东西妨碍它的活动了。
我回到了客厅。鹦鹉螺号仍旧浮在水面上。几缕晨曦射入水中,在水波涌动的作用之下,舷窗上映现出朝阳的霞光来。恐怖的六月二日这一天来临了。
五点钟左右,航速表显示,鹦鹉螺号在减慢速度。我明白,它这是想让那个穷追不舍的对手靠近。炮声更响,爆炸声不断,炮弹呼啸着飞来,纷纷落在鹦鹉螺号的周围。
“朋友们,”我说道,“是时候了。咱们握握手吧,愿上帝保佑我们!”
这时,内德·兰德神情坚决,孔塞伊沉着镇静,而我自己则非常紧张,勉勉强强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们走进图书室。当我推开通往中央扶梯间的那扇门的时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艇舱盖关上了。
加拿大人想要冲上扶梯,被我一把拉住。耳边传来非常熟悉的呼呼声,我知道艇上的储水舱正在往里面灌水。果然,没多大一会儿,鹦鹉螺号便往下潜去,潜到水面以下几米深的地方了。
我知道鹦鹉螺号要采取什么行动了。我们现在再想逃跑已经是来不及了。鹦鹉螺号不想攻打双层装甲战舰难以穿透的铁甲,而是想要在下面攻击它那没有金属外壳保护的船底部分。
我们又被囚禁住了,不得不成为即将发生的悲惨海难的见证人。再说,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我们仨躲在我的舱房里,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我感到自己精神恍惚,思维都停止了,处于一种等待可怕炮声传来的难熬的状态之中。我在等待着,我在倾听着,我只是靠着听觉在活着了!
这时候,只觉得鹦鹉螺号在明显地加快速度,以便加大其冲击的力量。整个艇体都在颤动着。
突然,我大叫一声。撞击发生了,但撞击的力量比我所想象的要来得轻一些。我感觉到了鹦鹉螺号那钢铁冲角的穿透力,听到了它所发出的刮擦声响。其实,鹦鹉螺号在其强大动力的驱动之下,力大无穷,宛如帆篷工手中的大针穿过帆布似的,穿透了那艘战舰。
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了。我慌乱不堪,像发疯似的冲出舱房,奔进客厅。
尼摩艇长待在客厅里。他阴沉着脸,默然无声,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透过左舷窗在往外看着。
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往海底沉去。为了不错过看到这庞然大物垂死挣扎的全过程,鹦鹉螺号也跟着它在往海底潜去。我看到那个庞然大物在距我十米处往下沉着,它的船壳已被撞裂,海水像雷鸣似的呼呼地往船体里涌去,很快,两排加农炮和船舷墙也没入水中。甲板上挤满了乱作一团的人影。
海水漫上来时,那些不幸的人纷纷往支索上攀爬,紧紧地搂抱住桅杆,在水中拼命地挣扎着。这简直就像是被海水浸泡了的蚁穴里的蚂蚁似的!
我惊呆了,浑身僵直,头发竖起,两眼圆睁,呼吸急促,只觉得心里憋闷,透不过气来,发不出声音,只是眼睁睁地这么看着,仿佛有着一种魔力在把我的眼球紧紧地吸在舷窗玻璃上!
那艘庞大的战舰仍在缓慢地往下沉去。鹦鹉螺号一直紧随在一旁,观察着它的动静。突然间,砰的一声,爆炸发生了。气浪把沉船的双层甲板掀了开来,好像船舱起火了。由于这股气浪的冲击,鹦鹉螺号也被冲得改变了方位。
那艘不幸的战舰更加迅速地往下沉去。上面挤满了想要逃命的受难者的船桅楼在往下沉,甲板支架的横臂在往下沉,横臂上也同样是爬满了人,横臂都被压弯了。最后,主桅杆顶也沉了下来。随后,这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消失了,船上的那些不幸的船员也随着庞然大物被巨大的旋涡卷得无影无踪了……
我转身向着尼摩艇长。这个冷酷的伸张正义者,这个地地道道的复仇天使,始终站在那儿,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当这一切全都结束了的时候,尼摩艇长便向他的房间走去,他打开自己的舱房门,走了进去。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
在他的房间顶里面的壁板上,在他所崇敬的那些英雄的肖像下面,我看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年轻绰约的女子和两个小孩。尼摩艇长注视了他们几分钟,然后,他向他们伸出自己的双臂,跪倒在地,哽咽抽泣起来。
第二十一节 尼摩艇长最后的话
这个令人惊恐的画面消失了,舷窗护板关上了,但客厅里的灯光尚未亮起来。鹦鹉螺号舱内一片昏黑,寂静无声。艇在水下一百尺的深处全速行驶,驶离这个令人伤悲的地方。它将驶往何方?是往北还是向南?进行了这个可怕的报复之后,艇长将躲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到了自己的舱房。内德和孔塞伊仍然坐在那里,默然无语。此时此刻,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对尼摩艇长的难以压制的厌恶之情。无论他在世人那儿受过多大的苦,他都无权对人类进行这么残酷的惩罚。他尽管没把我扯进去当他的同谋,但他至少是把我变成了他报复行动的见证人!这真是太过分了。
十一点的时候,电灯亮了。我走进客厅。
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查看了一下仪表盘,知道鹦鹉螺号正以每小时二十五海里的速度向北逃窜。它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潜到三十尺深处。
根据航海图的标示,我知道我们正在穿过英吉利海峡的出入口,以无可比拟的高速度向北极海域飞驰而去。
在一掠而过的各种鱼中,我只是勉强地瞥见了长鼻角鲨、经常出没在这一带海域的双髻鲨、猫鲨、巨大的鹰石首鱼、宛如国际象棋中的马一样的成群的海马、像烟火中的金蛇一样蜿蜒游动的海鳗、螯钳交叉着卷在甲壳上横行的大群海蟹,以及与鹦鹉螺号比赛速度的成群的鼠海豚。不过,在这种时刻,我已无心去仔细观察,进行研究,加以分类了。
傍晚时分,我们已经在大西洋海域穿行了两百里。天色渐渐暗下去,月亮尚未升起,此刻,海面漆黑一片。
我回到自己的舱房,想要睡觉,但怎么也睡不踏实,老被噩梦惊醒。那艘战舰船毁人亡的可怕情景总在脑海里浮现,不肯逝去。
从这一天起,谁还知道鹦鹉螺号要把我们带到这北大西洋的什么地方去呢?它始终都保持着无法估计的高速在飞驰着!它一直在这北方的漫天大雾中行驶着!它到达过斯匹兹卑尔根群岛的沙嘴?到达过新赞布尔悬崖?它是不是驶过白海、喀拉海、奥比湾和利沙夫群岛这一带陌生的海域?它是不是经过了亚洲那些无人到过的海岸?这些情况我全都说不清楚。我已经丧失了时间概念。艇上的钟已经停摆。我们好像身在极地一样,黑夜与白天已经不再按正常的规律交替了。我觉得自己被带入一个奇异的境界之中,带入了一个爱伦·坡的那种过度的想象力可以自由驰骋的境界之中。我就同那个虚构的戈顿·皮姆一样,时时刻刻期待着能够看到那个“蒙着面纱的人,他的身体要比世界上任何人的身体都要大,他被横置在水门中央,把守着极地的入口”!
据我估计——不过,我可能估计错了——鹦鹉螺号这次的冒险航行持续了有十五到二十天,如果不是出现了这次灾难,使得旅行终止的话,真不知道这次旅行还要持续多久。尼摩艇长一直没有露面,他的大副也没见人影儿,艇员们也没有一个人出现过,鹦鹉螺号一直潜于水下。当它浮出水面换气时,舱盖也都是自动启开或关上的。地球平面球形图没再标示方位,因此,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我还得指出,加拿大人已颓丧绝望,也不再露面了。孔塞伊老想让他吐一吐自己的烦恼,可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孔塞伊十分担心他因过度沮丧或者思乡之情过甚而自寻短见,对他精心看护,寸步不离。
很显然,在这种处境之中,我们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某一天早晨,到底是哪一天,我也说不清楚,天快亮了的时候,我还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后来,终于醒了过来,便看见内德·兰德俯身向我,悄声细气地对我说道:“咱们逃走吧!”
我腾地坐直了身子。
“什么时候走?”我问。
“今天夜晚。鹦鹉螺号上好像无人指挥无人监控似的,艇上的人似乎全都麻木了似的。您到时候能准备好吗,先生?”
“没有问题。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我今天早晨透过海上大雾看到了陆地,看上去大概离我们有二十海里的样子,在东边。”
“那块陆地是什么地方?”
“我说不清楚。不过,不管那是什么地方,我们先逃到那儿去再说。”
“对,内德。好吧,我们今天晚上就逃走,宁可让大海给吞没了。”
“海面上的情况很不妙,风刮得厉害,不过,上了鹦鹉螺号上的那只轻便小艇,划个二十来海里,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在小艇上偷偷地放上一些食物和饮用水了。艇上的人没有发现。”
“我跟您一起走。”
“不过,”加拿大人补充说道,“万一我被人发现了,我是要自卫的,因此我有可能会被干掉。”
“要死的话,我们就一起死吧,内德朋友。”
我已横下心来了。加拿大人走出了我的房间。然后,我登上了平台。海上风大浪急,我几乎站立不住。这种天气是暴风雨的前奏。但是,陆地离得并不远,而且又是大雾弥漫,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我们一天,甚至一小时,都绝不可以浪费。
我回到客厅来。我是既想碰到尼摩艇长又怕碰到尼摩艇长。如果碰到他,我能跟他说些什么呢?我能够掩饰得住他在我心中所引起的那种难以抑制的厌恶之情吗?不,最好是不要与他正面相遇!最好是把他给忘掉!可是,又怎能忘得了呢?
我还得在这艘鹦鹉螺号上熬上一天,这最后的一天是何等漫长呀!我独自一人待着。内德·兰德和孔塞伊躲着我,免得跟我说话,走漏了风声。
六点钟,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但是,不管怎么说,多少也得吃上一些,免得到时候没有气力。
六点半了,内德·兰德走进了我的舱房,对我说道:“行动之前,我们就别再碰头了。十点钟,月亮尚未升起,我们就趁黑逃走。到时候,请您登上小艇,我和孔塞伊会在上面等着您的。”
加拿大人没等我答话,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这时,我走到客厅里去,想确定一下鹦鹉螺号的准确方位。我发现,艇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水下五十米深处,向东北偏北方向在疾驶。
最后,我又向着那些大自然的珍品,那些堆积在陈列室里的丰富的艺术品和收藏品投去一瞥。这些举世无双的稀世藏品总有一天将同收藏它们的那个人一起葬身海底的。我想把它们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之中,所以便在此待了有一个小时。我沐浴在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灯光里,浏览着这些陈列在玻璃橱柜中的闪闪发光的璀璨珍宝。然后,我便回到自己的舱房。
在房间里,我换上了结实的航海服。我把笔记本收拢在一起。小心仔细地捆绑在身上。此刻,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无法抑制。如果这时候碰见尼摩艇长,他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我慌乱激动的样子来,那就大事不好了。
可他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我靠近他的房门,倾身细听。我听见了脚步声,说明他正在他的舱房里,还没有睡。我每听到他走一步,就觉得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责问我为什么要逃走!我老是觉得会出事,我越这么想就越是惊惧恐慌。这种感觉让我头痛欲裂,以至于想,倒不如豁出去,闯进尼摩艇长的房间里,干脆跟他把话挑明了算了!
这真是个疯狂可怕的念头。还好,我及时克制住自己。我到床上躺下来,让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一下,平复一下体内的骚动不安。我的神经舒缓了一点,但大脑仍旧处于过度兴奋的状态。我被抛出亚伯拉罕·林肯号,囚于鹦鹉螺号以来所经历的快乐与扫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涌上了心头:海底打猎,托雷斯海峡,巴布亚土著人,搁浅,珊瑚墓地,苏伊士海底隧道,桑托林岛,克里特岛的潜水人,维哥湾,亚特兰蒂斯,大冰盖,南极,受困冰层,大战章鱼,墨西哥湾暖流造成的暴风雨,复仇者号,以及那艘铁甲舰带着全体水兵沉入海底的可怕情景!……这一切之一切,如同舞台上的布景,在我眼前闪过。在这个奇异的领域里,尼摩艇长突然间变得高大起来,超凡脱俗,高大无比,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同类,而是水中人,是大海里的精灵。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钟了。我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免得它炸裂开来。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再思来想去的了。还得等上半个小时!这犹如噩梦一般的半小时会让我发疯的!
这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有管风琴的声音传来,那乐曲声如诉如泣,宛如哀乐,那是一颗与世隔绝的心灵所发出来的哀怨。我屏住气息,凝神静听着那乐曲声,与尼摩艇长一样陶醉在他神游化外的音乐之中。
突然间,我脑子里冒出一种不祥的想法,吓了我一大跳:尼摩艇长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待在了我逃跑时所必须经过的客厅里。我将在客厅里跟他做最后一次晤面。他看着我,他也许还想同我说点什么!他也许做一个什么手势,就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他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把我困在他的艇上!
此刻,钟马上就要敲十点了。我得离开自己的舱房,去同两个伙伴会合了。
此时,即使尼摩艇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轻手轻脚地把房门打开,其实并无声响,但我却觉得门在发出巨响。那可怕的响声也许只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我蹑手蹑脚地在昏暗的纵向通道里往前走,每迈一步,就得停一停,让心跳平息一下。
我摸索着来到了客厅的角形门前,轻而又轻地把门打开来。客厅里黑乎乎的,只听见那轻飘飘的管风琴声,尼摩艇长就在那里。但他没有发现我,我甚至在想,即使客厅里灯火通明,他也不会看见我的,因为他已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乐曲中了。
我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生怕碰到什么东西发出声响,暴露了我。我花了有五分钟的工夫才一步一挪地挪到客厅顶头的那扇通往图书室的门。
我正要打开那扇门,只听见尼摩艇长突然发出一声叹息,吓得我僵直地定在了那儿。我知道他要站起身来了。我甚至影影绰绰地瞥见了他,因为图书室里的灯光从门缝射进了客厅。他双手搂抱在胸前,静静地向我走过来,其实,他不像是在走,而是像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闪了过来。他心里好像堵着点什么,胸脯因呜咽抽泣而一起一伏着。我听见他在喃喃自语——那是他传到我耳朵里的最后的话语:“全能的上帝呀!够了!够了!”
这是不是此人发自内心的忏悔呀?……
我疯了似的冲进了图书室。我跑上了中央扶梯,沿着上层的纵向通道,跑到了小艇前。我从入口钻进了小艇。我的两个同伴已经从这个入口进去了。
“走吧!快走!”我大声说道。
“好嘞!”加拿大人应答道。
鹦鹉螺号艇体钢板上的孔洞本是关闭着的,内德·兰德身上带着扳手,把螺丝拧上,同时也把通往小艇的入口给关上了,然后,他便拧开把小艇固定在艇上的那些螺丝。
突然,艇内传来说话声。是许多人在说话的声音,说话声非常地急促。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有人发现我们逃跑了吗?我感觉到内德·兰德塞给我一把匕首。
“好吧!”我小声说道,“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加拿大人把正忙活的事停了下来。这时候,我听见艇里的人在一迭连声地喊着一个词,一个极其吓人的词。这一下,我便顿时明白过来,鹦鹉螺号上的那份骚动,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迈尔大旋流!迈尔大旋流!”鹦鹉螺号上的人都在大声叫喊着。
迈尔大旋流!在我们正准备逃跑的情况之下,心里本来就够紧张害怕的了,可是,一听到他们喊出的这个名称,我们那一惊,可真的是非同小可!这么说,我们已身处挪威海岸那极其危险的海域里了?在我们的小艇将要脱离鹦鹉螺号的时候,鹦鹉螺号就要被卷进迈尔海峡的大旋流中去了?
人所共知,海水涨潮的时候,佛罗埃群岛和罗佛丹群岛中间夹着的那股汹涌澎湃的水流,势头凶猛,锐不可当,它在这儿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流,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猛扑过来,船只一旦被卷入,绝无生还之可能。这个大旋流被人恰如其分地称之为“大西洋的肚脐眼”。这个大旋流吸力大得无可比拟,在其周围十五公里的范围内,任何东西都逃脱不了它的巨大吸力。被它吸入“肚脐”内的不仅仅是船只,还有鲸鱼,甚至北极的白熊。
鹦鹉螺号被它的艇长无意之中——或许是有意为之——给引到了这个大旋流中来。鹦鹉螺号被吸住了,在画着螺旋形的圈圈,圈圈儿越画越小。我感觉到,仍旧附着在大艇身上的我们的那只小艇,也跟着大艇在以令人目眩的高速度旋转着。我在经受着这种飞速旋转所引起的惯性旋转。我们处于极度的惊慌和恐惧之中,仿佛血液都停止了循环,神经丧失了反应,浑身上下如垂死之人似的在冒冷汗!我们的这只弱不禁风的小艇周围,一片轰鸣的可怕声响,几海里之外都能听到那海浪咆哮的吼声!海水冲击海底的尖利礁石,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再坚硬的物体,撞到那些礁石上,无不粉身碎骨!被卷进旋涡中的粗大树干,按挪威人的说法,也都变成了“毛皮上的绒毛”!
处境极其不妙!我们一直被颠来摇去,晃个不停。鹦鹉螺号像个人一样地在挣扎着,它的钢筋铁骨的身架在不断地发出咔咔的声响。它有时被冲得竖立起来,我们也跟着它直立起来。
“必须坚持住,”内德说,“把螺丝再往紧里拧!牢牢地挂住鹦鹉螺号,我们或许能够获救……”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咔嚓一声,螺丝掉了,小艇脱离了艇槽,如同一块被投石器投出的石头一样,被抛到旋涡里去了。
我的头撞到了一根铁杆,立即被撞晕了过去。
第二十二节 尾声
现在,已经是此次海底之行的结束篇了。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躺在罗佛丹群岛的一个渔民小屋里。我的两个同伴,内德·兰德和孔塞伊,也安然无恙地守护在我的身旁,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彼此激动不已地拥抱在一起。那天夜晚,小艇是怎么逃脱大旋流那可怕的旋涡的,内德·兰德、孔塞伊和我,我们又是如何从那旋涡中逃生的,这一切,我都说不清楚。
此刻,我们尚无法考虑回法国的事。从挪威北部去南部,交通工具很少,从诺尔角出发,经过这儿到法国的汽轮,半个月才发一班,所以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着。
于是,就在这儿,在那些收留我们的朴实正直的人们中间,我又把这次冒险经历的笔记看了一遍。这本笔记所记录的东西十分准确,既未遗漏什么,也没夸大其词,而是忠实地记录下了这次海底之行。在这个人类难以到达的海底进行这样的一次探险,看上去确实令人觉得颇不真实,但随着科学的发展进步,总有一天,海底定会成为通途的。
人们是否会相信我所说的这些事呢?这我无从得知。不过,话说回来,信不信无关紧要。现在,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有资格谈论我在十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在海底跑了两万里的大海大洋,我有资格谈论那海底世界,在穿越太平洋、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大西洋、南极和北冰洋的时候,它们向我展示的是多么奇妙、壮观的海底世界呀!
可是,鹦鹉螺号后来怎么样了呢?它挣脱了迈尔海峡的大旋流了吗?尼摩艇长还活着吗?他是仍旧在海底进行他可怕的复仇呢,还是在那次大屠杀之后已洗手不干了?海浪是否有一天会把那本记载着他全部生活经历的手稿带给我们呢?有朝一日我能得知他姓甚名谁吗?那艘沉没的战舰能够通过它的国籍让我们获知尼摩艇长到底是哪国人吗?
凡此种种,我都想弄个明白。同样,我也希望尼摩艇长的那艘动力强大的潜艇能够战胜海洋中最可怕的大旋流,希望他的鹦鹉螺号在那个无数船只葬身的地方得以绝处逢生!如果真的天遂我愿,如果尼摩艇长依然生活在海洋这个他为自己选中的祖国中,但愿仇恨能在他那颗倔强的心中得以平息!但愿他每天每夜在海底那奇珍异宝中间漫游,饱览海底美景奇观,使心中的复仇烈火最终熄灭!但愿那个执着正义之剑的尼摩艇长全身而退,而那个学者的尼摩艇长继续在海底进行他的探索研究!他的命运虽奇异怪诞,但他却是崇高无比的。难道我会不理解他吗?我不是也亲历了十个月的那种超自然的生活吗?因此,对于六千年前《圣经》中的《传道书》里所提出的那个问题:“谁得以探测出大洋深处的深度?”现在我相信人类中有两个人有资格加以回答了。那就是尼摩艇长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