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塬坡,龟裂的土地,暗无天日的苍穹,黄沙遍布。
啧,沙漠当真是“桑条无叶土生烟”。
在强光的照射下,滚烫的沙土迎风闪烁,在瞧不见尽头的金色巨浪中,一道身影突兀的伫立着,身着暗色锦衣,一把别致的骨扇别于腰间,垂首望向坡下,长发迎风而动,阴影遮住了面容,瞧不真切。
可对面的男子在见到他之后霎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
“竟然是你!那个消息竟然是你传递出去的!”
天空盘旋着数只毛发油亮的黑色雄鹰,悠远的鸣叫声让坡下满身血污的男子不禁脸色一变,顾不得旁的,快速转身,一迈步,溅得身上又多了几点狼狈的黄土。
男子嘴唇裂口、鼻腔出血、眼角被沙砾磨得干涩疼痛,但脚下的步子却丝毫不敢慢下来。
上方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轻笑,抚过骨扇的手放到了嘴边,随着一声口哨,几只膘肥体壮的黑影瞬间向下俯冲,伴随着翅膀掠过风中的声音,还有一声凄厉的惨叫。
“......你怎么敢的!你会遭报应......”
被血污的黑衣,胸口处似乎绣着一朵兰花,在阳光的反射下看的不太真切,男子抿着干涩的唇,眼中是无尽的愤懑与悲凉。
良久,待猛禽大快朵颐后,握着骨扇的手轻摇了两下,将难闻的味道散开了些,声音似带着些许惋惜:
“可惜,你看不到了。”
……
西域的天气总是很极端的,黑夜降临,凉意一点一点顺着风,透过皮制的衣料,慢慢侵入人的身体。
戎城,营帐外,守卫森严,篝火通明,大风扬起的旗帜上,一朵兰花极其醒目。
一骑如疾风般疾驰而入,穿过营帐前的空地,卷起阵阵尘土。他身着盔甲,身姿矫健,马匹的蹄声在营帐外轰鸣,打破了原有的宁静。随着他迅速拉近营帐入口,守门的士兵连忙掀开帘幕,让他畅通无阻。身躯高大的男子直入营帐,带起一阵冷风,他的眼神锐利,扫视四周,带着迫人的气势。
帐内烛火摇曳,一片阒静。
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女子周身散发着沉静的气质,与周围僵持的气氛融为一体,营帐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众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明眸皓齿,鼻梁高挺,唇红如霞,眉如远山,主坐之上的正是靠勇武才智,铁血手腕,杀的西域各部都不敢妄动的姜炎部落嫡公主——觉尔察巫棠。
赫落尔宁蒗一头棕色长发被一条条编成了细小的辫子,抬头望向主坐方向,单手放在胸口,随着弯腰行礼,几缕一撇便掠过了脸颊:“参见殿下。”
霎时一众的视线集中在了他身上。
半晌,巫棠开口:“起吧。”
宁蒗依言起身,恭敬道:“殿下,探子已经确定,宁古塔额西身亡于与中原接壤的尼古沙漠,尸体已被猛禽啄烂,残缺不全了。”
听到这个消息,在座的互相看了看,皆倒吸了一口气。原本这宁蒗开口,身为殿下最宠信的近侍,肯定能让这女煞神安稳下来,可谁知这……哪壶不开他提哪壶啊!
额西奉王命赶赴中原,被人提前走漏了风声,惨死于两界交界处,耽误了要事,军中各人氛围也逐渐变得微妙起来,无怪巫棠迁怒。
一阵冷风似乎透过公主营帐传到了众人的鼻息之间。
果不其然,巫棠淡淡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宁蒗,随后幽深的碧绿眸子向右转动,淡淡瞧了眼右方首座一直阖眼安静的男子:“宁古塔家的人啊……华觉,额西可是你宗亲?”说完,巫棠靠回了柔软的雪狼毛椅,嘴角上扬。
瘟神的声音轻轻掠过众人的耳畔,华觉睁开双眼,深邃的眉眼中瞧不出情绪。
如果说宁蒗是暖人的太阳,那么华觉便是寒人的冷月。
两人分别代表姜炎部落两大望族,赫落尔家族还有宁古塔家族,一武一文,执掌姜炎两大势力。
就是可惜了,那一表人才的赫落尔宁蒗是赫落尔家族的庶子。
嫡庶有别,庶子不得继承家族权位,何况,宁蒗的母亲是中原掳来的小妾,中原西域积怨已久,此间身份更是卑微。
若不是巫棠从一群奴才的板子下把宁蒗讨来做了近卫,怕是这位赫落尔家族的庶子已早殇……
而宁古塔华觉,此人相比宁蒗,身为宁古塔家嫡长子,他的身份当真是尊贵无比。其父早退,华觉继承家族官位,位居姜炎部落丞相一职,为百官之首。
眼下,这尊贵无比的丞相大人和公主殿下的交谈,旁人是没资格插嘴的。
华觉淡笑抬头,美丽的棕发披散一半,上半部分被一支精巧的狼骨簪子随意挽起,一袭黑色狼毛长摆,配上腰间那一条邪肆的犀牛角挂坠,有着说不出的慵懒洒脱。
“回殿下。”华觉缓缓起身,手中捏着骨扇,单手放于胸口处,弯腰行礼:“额西却是臣宁古塔分家的人,但此人已于月余前便谨遵王命,随宁蒗派来的人赶赴边境了,若不是此次闹的动静太大,臣等也不知额西是为何而去,何时归来,还请公主殿下明鉴!”
四两拨千斤,一瞬间众人怀疑的目光看向了宁蒗。
宁蒗是公主近侍。
巫棠神色不变,微笑,只是那笑意似乎少了那么点温度:“那观此事,丞相大人有何高见呢?”
两人对视片刻,一众臣子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近日诡藏部落有些异动,臣以为,或许与此事有关。”
“来人。”
巫棠起身,绕过长桌,抬手挥了挥:“按丞相的意思,若事情属实,就做干净点。”
空气中似乎少了几个影子,再抬头,众人只见那纤瘦的女子甩下了一个背影。
“散了吧。”
众人神色各异,先后告退。
夜晚寒冷,华觉在侍从的服侍下披上了狐裘,看向巫棠离去的方向,眉头微挑。
当营帐只剩下两人时,四周阒静,宁蒗看向华觉,神色微冷。
“更深露重,大人何故逗留?”
华觉看着他,笑意不减:“这是替你主子赶人了?”
宁蒗蹙眉,碍于两人地位悬殊,宁蒗只是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没有言语。
华觉耸了耸肩,倒是识趣,最后不着痕迹的扫了眼那几个影子离开的方向,慵懒的摇着骨扇起身,离开了公主营帐。
待华觉即将回到丞相的监军营帐里时,却见到前方熟悉的身影。停下脚步,脸上带笑,戴着墨色扳指的手抬了起来,身后的侍从也都停了下来。
“参见世子殿下。”
“丞相,别来无恙啊?”
……
西域的夜晚,总是少不了凉风和烈酒的。
觉尔察巫越单手拎着两壶酒,蓝色袍服随风鼓动,眉眼间带着放荡不羁的笑意,整个人散发着西域男儿野性的魅力。
“瞧你这副样子,大体是被我王姐数落了?”颇有些调侃的意味。
华觉眉眼恹恹,笑了笑,也不在意,单手撑地,潇洒的坐在高高的塬坡上,另一只手顺势接过巫越递来的酒,喉结滚动,烈酒霎时下去了一半。
巫越吹了声口哨,赞叹道:“够豪迈!”
“殿下怎会来了戎城?”
巫越摊了摊手,自己举杯,朝他半空中虚碰:“父王战胜归都,现驻军卢城,恰逢此地不远,便来看看。”
华觉颔首,算是应下了。
“世人只道中原皇帝妃子笑,不知西域晚来秋。”墨绿色的眸子倒映着眼前的酒壶,其名晚来秋,此酒后劲儿极大,是西域顶顶有名的烈酒。
可是总有人错将鱼目当明珠。
巫越也就势坐下,抬手撑着下巴,从高高的塬坡上垂眸瞧着下面荒凉的土地。
“西域未定,姜炎此时内忧外患,战乱频繁,中原人虎视眈眈,大家都很警觉,我知你对王姐的心意,但如今时局不稳,大局为先,若是政见不同,你勿要放在心上。”
被烈酒呛了口嗓子,巫越顿了一下,接着道:“王姐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是有大志的人。”
“世子殿下,”男子低沉的声音似乎混合着点点醉意。
巫越侧头瞧他,把酒扔一边不喝了,静待下文。
“连你都看出来了,她能不知道吗?”
巫越气笑了,不客气地一拳砸向华觉:“不是,什么叫连我都看出来了?”
华觉没躲,低笑了声:“那你能看出她是否也喜爱我?”
这......巫越蹙眉,半晌没有讲话。
“在我王姐之前还有个庶出的长女,大王女联姻嫁去了燕国。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的很,公主的使命。除非......你有不得不让王上忌惮的能力。”
“多谢你,这酒后劲儿确实大……”话音极小,破碎的音节撒进了风中。
武功极高的巫越自是听到了,他轻笑一声:“这可不像你。”
华觉耸了耸肩,眼中分明没有一丝醉意,眼神清明,充斥着慧芒,让人无处盾藏。
“你说,你我的未来,公主的未来,姜炎的未来,乃至西域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巫越闻言,爽朗一笑,指着天空答道——
“那就要看这老天爷,想要怎么书写这西域后半截儿的史书了。”
华觉挑眉,亦看向满目繁星的夜空,伴着烈酒,单手枕在脑后躺下。
良久,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