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促使小好下定最后的决心,独自逃离大邑商这个天下魔都的,是一个梦。
在梦里,她再次见到了母亲。
这一次,母亲是以大祭司的形象出现的。
彩虹谷棱嶒的峭壁,有一块向外突出的、悬空的大石头。石块后面,是一道湍急的瀑布。也不知道母亲是何时,又是如何登上这块大青石的,但见她一身玄色衣裳,长袖飘飘,周身有神秘的白色雾气环绕。
在母亲的身后,有一轮异常明亮且硕大的月亮。月光为谷中万物都镀上一层清冷而光明的色泽。一时间,这夜的、黑的彩虹谷,竟变成了光明、剔透的彩虹谷。
隐隐约约中,周遭全站满了人。环视过去,那一张张熟悉的姐妹们的脸庞,在月华的辉映之下,无不泛出一层惨白的光芒。
姐妹们面无表情,眼神与面容中,揉和着迷惑与冤屈、崇拜与渴望……
突然,人群发出一阵低沉的惊叹声,犹如峡谷中河流的叹息。
抬头望去,母亲身后的那一轮明月,居然不是满月的丰盈,也不是半月的优雅,抑或是残月的凄清,而是两头翘翘,中腹微鼓的形状……
月亮船!
小好脑中自然而然便蹦出这样的念头。
只要是见过月亮船的人,又有谁能够从记忆中抹掉它的形象?
在月亮船状的一轮明月的衬托下,母亲一身玄色地立于突起的巨岩之上,以低沉而有力的、充满仁慈的声音说着话。
“姐妹们,姑娘们……”母亲道,“你们,该回家了!”
人群顿时发出一片潮汐般的呜咽声。
“女娲娘娘心疼你们这些可怜的女人……”
呜咽声顿时变成了放声哀鸣。小好受到这强烈氛围的感染,再也忍耐不住,跟着一起放声痛哭起来。
“派出了自己的女儿悯天氏娘娘,到人间来解救你们这些可怜的女人……”
“女娲娘娘!”
“悯天氏娘娘!”
……
女人们无论长幼,全都像失怙的幼儿般,纵情放声痛哭。
听母亲提到“悯天氏娘娘”的名号,小好不觉一怔。隐隐记得,这个名号,自己绝非第一次听到。
小好作为彩虹谷大祭司,时间虽然不长,毕竟主持过多次祭祀。记忆中,谷中祭祀时,女人们总是兴高采烈而又万分小心地抬到“大房子”的,是一尊比真人略小些的女娲娘娘坐像。有时也会将谷中女人们闲时雕刻后供奉到女娲殿的小型女娲娘娘像请出来,放置在女娲娘娘坐像旁边,一同祭拜。
“狩猎之神”虽也是重要神祗,却根本没有偶像,也就无从猜测她的长相。
至于“悯天氏娘娘”的名号,她已记不清是在哪里听到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绝非第一次听到。
“悯天氏娘娘很快就要赶去流星谷了,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回去?”
“族长,”一个苍老的女声恭敬问道:“咱们的家乡,不是叫‘彩虹谷’吗?‘流星谷’又是哪里呀?”
“‘彩虹谷’就是‘流星谷’,‘流星谷’就是‘彩虹谷’,”母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不管它是叫‘彩虹谷’,还是‘流星谷’,都是同一个地方。”
听母亲如此说,小好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母亲!”她高声喊道,意图引起母亲的注意。
不料这一声呼唤,竟似一缕狂风动摇了沙丘的根基,顷刻间沙丘整体垮塌一般,彩虹谷的一切幻象瞬间烟消云散,只有腮边变冷了的泪水,真实地存在着。
然而这一回,却是一切非虚。
自来到大邑商后的一切迷惑、犹豫与纠结,瞬间尘埃落定,尤如雪山崩塌后裸露的岩石,小好心中只剩下一个坚不可摧的信念:走!
而且是马上走!一刻也不耽搁!
小好是被绳索绑着来到大邑商的,虽然成为禁军战士后,拥有了几套行头,但除此之外,也真的是两手空空。唯一的奢侈品,是子画所赠的那个象牙吊坠。
看到线条简单,却因时刻与肌肤亲密摩擦而变得无比温润、剔透的象牙吊坠,小好不禁陷入两难。
如果不是子画提出一起逃走,无处可去的自己原本不会想到逃走。
可子画一旦提出,她的意愿比他更迫切。想到与子画一起逃走,内心又开始无比矛盾。
子画生于斯、长于斯,又深得商王昭信任,父母也以他为荣,指望着他光耀门楣……怎能让他为了自己,放弃这一切?
念及于此,她的心意变得坚如磐石——瞒过所有人,独自离开大邑商!
她没有专用的坐骑,只需一个人静静地离开。她甚至不用走禁军营地大门,只需翻越宿舍旁并不很高的木栅栏,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禁卫军营。
后半夜的大邑商,犹如一头短暂安宁的巨兽,深沉的睡意将其彻底驯化。陪伴西沉的一轮浅月的,是颗颗如离人泪的远星。
凭借猎手的警觉和脚力,小好轻松穿越王宫和贵族区,泅渡过水流平缓而寒意十足的洹水,以及一路上如蛛网般密布的小河道,很快走出了大邑商南部郊野。
微熹的晨光下,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平坦、广阔、深远的平原。视线尽头,天际线上下一带浅紫色的雾岚,混沌如同未知的命运。
回望大邑商,那令天下人闻之丧胆的“天下之都”也已坍缩成了一团沉寂的黑雾,偶尔有一点萤光闪过。
天地之间,唯余一人。
趁着这绝大的宁静与自由,小好不敢有片刻的驻留,迈开久已疏懒的双腿,尽情地奔跑起来。
朝阳从地平线周遭的雾岚中突围而出,露出一条圆弧形的赤红色光带,天地为之一亮。
大邑商一路向南,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道旁偶有几处小土丘,登之可以望远。不远处有一条平坦的细石路,是大邑商通往南方的官道。
踏上平坦、宽阔的官道,顿觉步伐愈发轻快,也无须为了不偏离方向,时时在心中计算奔跑的方向。
一个人奔跑,是绝佳的思绪飞扬的时刻。大邑商司空见惯的血腥场面,望乘、阿虎、草斤等人冷酷无情的面容,与子画一道在禁军中切磋武艺的场景,想象中无限远方的种种未来,走马灯般一一浮上心头。
“姐妹们,姑娘们……你们,该回家了……”
母亲大祭司言犹在耳,对于小好来说,这是自从束手就擒以来,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来自彩虹谷的使命召唤。小好脚下一刻不敢松懈,迎着破空而出的朝阳,一路向南,快步飞奔……
桀利利利……
一阵尖利的啸叫声,划破晨光的宁静,远远地传来。
小好浑身一震。多么熟悉,这声音!这是与沚聝一同逃亡途中的追命符,噩梦般印刻在小好的记忆中。
听声音,那恶鸟距离自己还很遥远。凭借在彩虹谷中的狩猎经验,小好深知它最擅长捕捉移动的目标。于是,她瞅准一片长势旺盛的草丛,蜷缩身子,躲了进去。
很快,晨曦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枚小小的黑点。
没错,正是那只身手敏捷的恶鸟!
但见那恶鸟在空中绕着不规则的圈子,反复盘旋,一度向着自己藏身之处靠近。小好机敏地拉过长长的草茎,遮住自己,大气不敢出,纹丝不动。
恶鸟无所察觉,便向着更远处飞翔而去。
险情解除,小好从草丛中站起,上上下下拍打一番后,重新快步向前飞奔。
只是经此一险,她变得愈发谨慎。但凡官道上有骑马者出现,便立刻躲进道旁树林、草丛,时时提防再有不测发生。
跑跑歇歇,视野中出现了一片建筑的轮廓。待到那轮廓逐渐变大,小好发现,那是一座小型的城池,城外影影绰绰,有一些人影晃动。
小好警觉,即刻躲到道旁,细细打量这座夕照下飘渺着青岚色炊烟的小城。
夕阳西沉,充溢在天地之间的温暖光辉,渐渐收缩成枝头、草尖的点点微光。
城外晃动的人影,多是些荷着矛、戈的军士。
显然,这是座戒备森严的城池。在夕阳彻底隐没之前,军士们扛着矛、戈,慵懒地钻进了城池。
眼看着城门紧紧阖上,小好钻出草丛,正打算趁黑绕过小城,继续向前行进,猛听得远处隐隐有一阵异响。
她立刻趴下,把耳朵贴到地面上,细细聆听……
是马蹄声。
小好重新躲进草丛,静候着骑马之人。
薄薄的夜色中,从大邑商方向驰来一人一骑,急匆匆朝着城池方向奔去。那人来到城下,向着城中高声说话。很快,城头有人影、灯影摇动。城上、城下经过一番喊话后,那人并未入城,反倒折返回来了。
是子画!
英姿勃勃的子画,居然像个孩子似地,纵情痛哭着,一路走来。
“呃……”这是压抑到暴裂的嘶喊。
子画是真的绝望了。一路飞奔、一路飚泪,毕竟还有一丝希望。但当羑里城的军士们告诉他,从未见过小好的身影时,他所有的希望破灭了。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小好的出逃方向,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大邑商,他是回不去了。
小好去了哪里,他没了方向。
天下之大,已无他的存身之地。
他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任由胯下的坐骑随意行走。
那牲畜毕竟出自禁军,不假思索地朝着大邑商方向而去……
桀利利利……
一阵急促的啸叫声,打破这黄昏的宁静。马儿一惊,顿时立住。子画抬头仰望,见半空中悬着一羽墨黑的大鸟。
子画从来没有被追捕的经历,也不认得那鸟,他条件反射地挺直身板,与那鸟儿对视。
金雕一惊,打了个盘旋,往大邑商方向飞去,留下一串“桀利利利”的余响。
马通人性,察觉主人并无赶路之意,也便停滞不前,就着路边的草地,拣些鲜嫩的青草,随意地啃食起来。
子画翻身下马,将马缰拴在道旁一棵小树上,选一方柔软的草地,双膝跪倒,匍伏于地,口中念念有辞。
“天乙爷!盘庚爷!”子画泪水涟涟道,“请你们指点子画,小好她,到底去了哪里呀!……”
子画一路奔波,加上心急如焚,这一刻已是疲惫至极。他干脆仰面躺倒在大地之上,眼望着日夜交替中的黯淡苍穹,满心的委屈,却连眼泪都已枯竭。
天宽地旷,天地间一片大寂寥,偶尔传来一两句人语鸟鸣,都那么真切。一串低低的咕噜声,打破这沉寂氛围,旋即感受到肚腹的躁动。
子画站起身来,伸手往挂在马背上的行囊中探去,这才发现,离开得过于慌张,竟忘了携带干粮。
“咕噜噜噜,”这肚腹像个不争气的孩童,一有饥饿感,便没完没了地抗议,完全不顾及主人的颜面。
坐骑低头啃食着嫩草,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子画看得眼馋,自恃在禁军中习得朝外生存术,精心择取一株无毒的野菜,往衣服上蹭了又蹭,感觉没有浮土了,便往口中塞。
一股苦腥味直冲口腔,子画下意识地把碎渣喷吐而出,口中兀自“嗖嗖”地难受。
“噗嗤”一声,从背后传来。子画一激灵,瞬间便转过身来,腰间的青铜剑已出了半鞘。
夜色中,一个修长瘦削的身影站立在不远处的草丛间,那人忍俊不禁,还在掩口而笑。
是小好!
没错,是小好!
子画幸福得一阵眩晕,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以确认并非梦境。
“你好傻!”小好笑着走过来,递上一个启了口的水囊。
子画如梦如醒,恍惚中猛灌一口凉水,顿时呛喷出来。
“急什么呀!”小好笑道,“又没人跟你抢。”
子画总算平静了些,细细饮下一口水,终于将半嘴的草腥味和水一同吐出,口腔中恢复了清爽。
小好又递过来一块干粮,子画和水咽下,只觉腹中一阵蠕动,饥渴感顿时全消。
“你这是去哪儿呀?”小好问。
子画口未开,一股酸涩感猛地冲上鼻眼,哽咽住了。半天才答道:“我也当了逃兵了。”
“你傻呀!”小好强忍住眼泪,埋怨道,“好好的,当什么逃兵呢?”
“我哪儿好啦?”子画幽幽道,“我感觉不好,才当了逃兵……”
“你哪儿不好啦?”小好反驳道,“你要什么,有什么……”一句话没说完,竟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哭出声来。
子画也早忍不住,一泄千里地跟着哭起来。
二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数步,相拥而泣,苦痛至极,委屈至极,继而又感觉温暖至极,慰藉至极。
二人放开,相依着,席地而坐。这时,倒又感觉有些羞涩了,各自侧过一点,埋着头,细语交谈起来。
“你真的当了逃兵?没骗我吧?”
“真的,我可以发誓!”
“嘘……谁要你发誓!我还能信不过你吗?可是,你为什么那么傻,要离开那么好的大邑商。”
“大邑商对我是真的不赖,但对你太不好了!”
“也谈不上好不好,”小好道,“大邑商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别处……”
“无论哪个别处,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净说瞎话!”
说着说着,侧过的身子又渐渐凑拢来,小好将头轻轻靠上子画的肩膀。子画特意转过来一些,用半个肩膀接纳小好柔软的身子。
“走这么远的路,你的脚底都要起泡了吧?”子画关切地问。
“哪有那样娇气!”小好逞强,又轻叹一声,“我不娇气,可我这双脚,在大邑商养得娇气了……”
“我看看!”
“不用!”小好轻轻推开子画的手,“没起泡,就是有点酸胀。”
子画也不勉强,柔声道:“还好我骑了马来,后面的路程,就让这老伙计驮着你走吧。”
“骑马?有什么用呢?”小好反问道。
“当然有用啦,”子画感觉小好说话怪怪的,争辩道,“我这匹马,可是禁军中有名的快马。”
“你的马再快,能有那雕儿飞得快吗?”
“雕儿?”子画惊道,“什么雕儿?”
“你刚才不是和那雕儿对望了半天吗?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
“那是只雕儿吗?”子画问道,“是雕儿又怎么样?”
“怎么样?”小好道,“你被它盯住了,就算插翅也难逃了。”
“那雕儿能抓住我?”
“雕儿抓不住你,可雕儿的主人能抓住你!”
子画惊出一身冷汗道:“难道这雕儿,是追奴手放出来的?”
“可不是嘛!我上回落到他们手里,就是着了这雕儿的道了。”
子画愣住,沉吟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要想摆脱这雕儿……”
“是!”小好道,“要想摆脱这雕儿,必须丢下你这个老伙计。”
2
对于阿虎来说,这回追捕禁军副统领子画与女禁军小好,可是意义非凡。
以往都是草斤给他派活,他拿命来换草斤手里的海贝。草斤的精明大邑商尽人皆知,虽然每回都能按时收到他的酬劳,可私下里被他克扣掉多少油水,阿虎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
这一回,他是直接从望龙手中得的酬劳,才一半的定金,就超过草斤给他的全数了。
比酬劳更让他兴奋的,是望龙的那番话。
望龙把一袋子海贝抛到他怀里,轻描淡写地道:“买杯水酒去!”
这一袋子海贝,换一百坛水酒都有余,有权有势的人,居然会说“买杯水酒”!
“好好干!”望龙拿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干成了,望乘将军不会亏待你。”
阿虎就烦人家拿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却并不厌烦望龙的手指。有权有势的大人物的手指,并不总是代表瞧不起人,有时候也会像魔杖一样,带给你好运。
被望龙拿手指指过之后,阿虎便常常端详自己的手指。这几根粗壮而丑陋的手指,什么脏事没有干过!不知道哪一天,也能变得像望龙的手指一样,决定人的生死兴衰……
与琢磨手指同样让阿虎乐此不疲的,就是放飞自己的那羽金雕。它是他的千里眼。没有一只如此凶悍而敏捷的金雕,当追奴手又有什么指望?
是草斤,亲手将金雕雏鸟捧给他的。从此,他死心塌地跟了草斤。
后来他发现,金雕是他阿虎成为草斤跟屁虫的卖身契。
他开始记恨草斤,却不敢发作,直到从太行山返回大邑商途中的某个夜晚,秘密见到了专门来找他的望龙……
一夜之间,他觉醒了,变成牛逼烘烘的草斤,原来这么简单。
真的变成草斤之后,他才发现,草斤还不够草斤。草斤从来没有说起过,望龙的手指是一根魔杖。
心中一旦长出了这根魔杖,他的脾性就变得愈发急躁起来。从望乘在商王昭面前夸下海口,已经大半日过去了,金雕还没现身。阿虎恨得心头痒痒,无数次抓过那根头部绑着蒺藜的牛筋皮鞭,想象着一旦金雕降地,立刻给它几鞭子,抽得这鸟儿血哧呼啦,一地鸟毛!
但当空中真的出现那一粒黑芝麻,俯冲而下,直愣愣地将几根尖锐的爪子深深插入他手臂上的皮套时,阿虎内心不由得一阵狂喜。
这也是个不见血肉不松口的狠角色。从小被阿虎惯得只吃活物,不沾死肉。阿虎对它,就像一位溺爱的父亲,口上骂骂咧咧,喂养从不抠门。
他打开墙角的一只鸡笼,拖出一只喂得肥肥的母鸡来,往屋外一扔。那母鸡惊惶万分,拔腿便跑。金雕不急,待那母鸡跑出一段距离后,轻轻扑扇几下翅膀,便站到了母鸡背上。
母鸡拼命抖动翅膀、摇晃身子,想把这凶鸟儿甩开。怎奈金雕力沉势猛,利爪深深楔入母鸡背部,比匕首更加锐利的喙,对准母鸡的头顶部位狠狠啄下。母鸡的顶骨本就薄脆,哪经得起金雕的啄击?还没两三下,就听得母鸡的顶盖骨如同薄蛋壳一样破裂有声。与此同时,金雕口中已衔了乳白的脑浆。母鸡仆倒在地,顿时一命呜呼。
金雕站在母鸡的尸体上,长啸一声,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稍歇片刻,才俯下身子,用尖利的喙有滋有味地撕扯掉母鸡身上的毛,一嘴一嘴啄食起母鸡的血肉来。
金雕不通人语,无法用语言来与阿虎交流。但相处多年,人雕之间哪还用得着语言交流?从它出现的那一刻,阿虎便已知晓它发现了子画与小好的行踪。趁着金雕进食的当口,阿虎立刻派人去招呼此次追逃的帮手。
追逃的命令早就下达给了那帮追奴手。那帮亡命之徒就跟那雕儿一样,一闻到血腥味儿,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准备,就等着阿虎一声令下。
待到金雕啄食完半扇母鸡,留下一滩血肉,追奴手也都丁零当啷地聚齐了。
阿虎收拾起母鸡的残余部分,往门外一扔。几条闻血而来的饿狗一哄而上,“嗷嗷”打闹着,争食这滩血肉。
在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家伙们中间,出现了一张新面孔。
都是在大邑商厮混的,众人对那家伙并不陌生,只是对他出现在追奴手的行列中,颇感意外与不满。
对此,阿虎早有预料,忙打圆场道:“阿庆兄弟,大伙儿都认识吧?”
在场都是粗人,也不懂得掩饰,纷纷以侧脸或侧身,赤裸裸地表达对痞子庆的不屑之情。
这位阿庆,正是大邑商街头小有名气的无赖“痞子庆”。
眼见着众人根本不搭理痞子庆,阿虎又道:“你们各位爷,各有各的绝活。人家庆爷,可也有他的高招……”
听得阿虎称呼自己“庆爷”,痞子庆浑身一颤,有种鸡皮疙瘩竖起的感觉,敷衍道:“各位爷都是虎爷的朋友,在下是虎爷的小兄弟,在下向各位爷行礼了。”
说罢,阿虎向追奴手逐一行礼。众人见他谦卑,不便再说什么。
很快,追逃队伍循着金雕飞去的方向,急急地出发了。
艳阳高照,天穹湛蓝,天地间一片净洁,视线一览无余。
追逃队伍六、七人,都是自备装具,显得五花八门。有人骑马而行,也有人一路步行。
痞子庆尤显卖力,每当队伍停下休息时,他总要登上附近土丘或者高台,极目远眺。
然而,目之所及,唯有闲散行人的身影,却始终没有仓皇奔跑者的影踪。
队伍一路动摇,若非金雕执意沿官道方向引导,早有人跳起来质疑,是否弄错了方向?在没有发现确凿线索之前,谁敢质疑金雕的判断?
虽然尚未发现目标,沿南向官道行进的速度却丝毫不慢。只一日,便走出数十里地,来到羑里城下。
阿虎纵马上前,向守城军士出示了望乘出具的通关文书。很快,他就被人带着,独自去见羑里城守将。
“见过大人,”阿虎见守将其貌不扬,不像个有身份人的样子,倒像是普通军士,语气上便有些浮,只浅浅地点点头。
守将冷眼道:“什么事?”
“大人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经过此地?”
“男男女女,女女男男,你是要哪个男的,哪个女的?”
阿虎比划道:“那女子年纪还轻,个子高高的,人瘦瘦的,手里可能还有家伙……”
“没有!”没等阿虎说完,守将便粗暴地打断他。
阿虎吃了一蹩,咽口口水,又道:“那男子……”
“知道!”守将再次打断他,“禁军副统领子画,来过,又走了!”
“走了?”
“走了!”守将道,“他来的时候,还没人告诉我他逃跑的事。等他走了,我才得着消息。”
“他们往哪里跑了?”阿虎问。
“什么‘他们’?”守将不耐烦地道,“不是都跟你说了,我只见到子画将军一人吗?”
“噢,是这样啊,”阿虎半信半疑道,“子画将军是往哪个方向跑了?”
“回去了!”
“回去了?”阿虎大惑不解,“我们一路赶来,没见到过他的人影。”
“那我咋知道?”
二人对话至此,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阿虎见状,只得告辞,不料守将又问:“望乘将军怎么没来?”
阿虎一惊,忙道:“望乘将军公务繁忙……”
“什么公务?”守将道,“他就是没当回事呗!”
阿虎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深浅,只得含糊道:“不过是两名逃兵……”
“禁军统领,论地位不比望乘低,你说是‘逃兵’?”守将反问道,“等着瞧吧,十天半月之内,望乘将军准保会出现在我这羑里城,说不定……”
阿虎再不敢怠慢,支愣起耳朵。
“还会有更大的人物。”
阿虎道:“多谢大人提点,小人这就去查找他们的下落!”深深行过一个礼后,转身要走,旋即又转回来道,“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你管我叫什么?”守将翻了个白眼,待到阿虎慌张缩头要走,在他身后补一句道,“白夏。”
“是是是!”阿虎连头也不敢回,肚子里五味杂陈。
仓皇走出羑里城,阿虎犹自憋闷。待见到等候在城外的手下时,终于将满心怨恨强压下去,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帮鳖货!吃着大商的粮食,守着大商的官道,连根鸟毛都说不出来!”
众人听了哄笑,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着羑里城的守军。
待大伙儿安静下来,阿虎道:“哥儿几个在这附近好好踅摸踅摸,两个逃兵到过这里准没错,当下最急的是要查清楚,他们往哪个方向跑了。”
约定碰头时间后,众人散开。痞子庆机灵,跟在阿虎身后,寸步不离。
“你小子!”阿虎瞪他道,“咋不去干活儿?”
痞子庆涎了脸道:“小人不懂看地形、察脚印那一套,就让小人跟着虎爷,伺候好您吧。”
“滚!”阿虎吼道,“谁要你伺候?爷出来就是干活儿的,干不了,就滚!”
“我干,我干!”痞子庆陪小心道,“那就让小人跟着虎爷,学一学这逮人的本领吧。”
“你小子,还甩不开了!”阿虎嗔怪道,语气却是和缓了些。痞子庆机灵,立刻心领神会,紧紧跟上阿虎。
“你说这两人,会往哪个方向去了呢?”阿虎自言自语。
“是呀!”痞子庆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像模像样地寻思起来。“那女子的眼神好凶哟!”想起小好在王宫前瞪自己的那一眼,痞子庆不觉身子一凛。
“你还跟她对过眼神?”阿虎诧异道。
“没有没有,”痞子庆道,“小人只是被她瞪过一眼。”
阿虎笑道:“你怎么惹到她啦?她还会瞪你?”
痞子庆挠挠头皮,答不上来。
“这女子是你该惹的吗?”阿虎轻蔑道,“别说是你小子,就是望乘将军,都对她发怵呢!”
“怎么可能?”痞子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乘将军可是大邑商的大红人,会怕这个小女子?”
“不可理解,是吧?我也理解不了!望乘将军贪财又好色,手段又狠毒,孽可真是造了不老少,按说应该有很多仇家。可人家望族有几百族军,还可以自由出入大邑商,咱就没见他怵过谁。自从那女子被解除奴隶身份,成为禁军战士后,望乘将军一听到她名字,就皱起眉头,整个人都变得焦躁起来……”
“难道,那女子有什么来头?”
“那女子的族氏都被望乘将军一锅端了,还能有啥来头?”
痞子庆益发好奇,试探道:“那照虎爷的意思,咱抓住她,是好好折腾她一番,或者干脆让她消失,为望乘将军除掉一块心病呢?还是好好招待她,让她不要对望乘将军太过记恨好呢?”
阿虎闻言大怒,骂道:“你个无赖!你想干嘛?你小子在你虎爷的窝里还没孵暖呢,就准备踹开你虎爷,直接高攀望乘将军了?”
“不敢,不敢,不敢!”痞子庆吓得脸都绿了,连声否认道,“虎爷误会了。虎爷是大英雄,说起虎爷您,大邑商谁不竖大拇指?虎爷能收留小人,小人祖坟上都冒青烟,哪敢起贰心?”
“少说好听的!”阿虎火气未消,警告说,“不要试探你虎爷。虎爷如果连你这点小把戏都看不透,还能活到今天?老实告诉你,要想跟住你虎爷,就不要耍什么小心思,爷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是是是!小人记住了。”痞子庆无比谦恭地道,悄悄抹了把汗水。
“桀利利利,”金雕再次落到阿虎手臂上,啄食几粒肉干后,重又振翅飞上半空,来回盘旋。这是催人行路的意思。
与此同时,追奴手们也纷纷回来了,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各自的发现。
“往南,准没错!”嗓音最大的是利甲。此人来自大邑商颇有名望的利氏一族。利氏属于日子宽裕、悠哉游哉的一族,怎奈利甲生性嗜赌,常年流连于天邑集各个赌肆之间,活活将一份家当全赔了进去,最后竟忝列为一名追奴手。
但他毕竟利氏,在以杂姓、贱民为主的追奴手中,拥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说话、做事比常人要少一份顾忌。
说着,他来到阿虎身边,抬起手来,准备拍打阿虎的坐骑,催促队伍南进。
“慢着!”说话者是娄子村的麻子黑。此人一脸麻子,肤色发花,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好皮,兼之出身下贱,无氏无名,因而得名。一行人中,数他入行最早,地位亦是不低。
利甲瞥见是他,强压心头火气,问道:“怎么着?”
“我让你别急!”麻子黑寸步不让。
“羑里城南一路倒草,你还稳得住?”
“倒草一定是那两个逃兵留下的吗?”麻子黑反驳道,“别忘了,他俩都是武士出身,能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让你来追?线索越明显,越可能是假的……”
众人不觉点头,暗自佩服麻子黑的经验之谈。
这时,又有人道:“依我看呐,也不能排除往东南方向逃跑的可能性,”又道,“一旦这两人渡过大河,咱可就彻底抓瞎了。”
众人望去,说话之人乃是索二。
与他哥索大一样,索二也以搓绳卖绳为生,但兄弟二人虽是同父同母,却个性迥然。哥哥索大只求过太平日子,维持一家生计,最大的心愿就是买几个奴隶,帮着他一起搓草绳。弟弟索二的心要大得多,不满足于糊口,长年跟随追奴手四处奔波,只为追奴手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为了一根好绳,花钱不算计。这些年,他可是赚了不少快钱。时间久了,对于追奴那一套,他也略知一二,说起追奴来,也能谈得天花乱坠。
“你不是抓瞎,你是真瞎!”用言语冲撞索二的人,名叫苦酱。此人与麻子黑一样,无氏无名,“苦酱”二字也是来历不明,属于随口一叫就叫开了的绰号。名如其人,他生就一张苦脸,脸颊上有数道刀疤,是硬到招人恨的实诚汉子。
“信不信由你!”索二嘟哝着,眼神游离,不敢与苦酱对视。
众人议论一番后,仍然莫衷一是。阿虎烦躁道:“驴日的!你们他娘的,把老子彻底整晕乎了。你们这帮怂货,净是嘴仗,屌用没有,还是听咱家雕儿的,往南!”
3
那晚,子画与小好两个极度疲惫之人,先是轮流放风,深深睡了一个许久未有的好觉,待到羑里城头彻底暗下来后,牵着马,悄悄绕过城垣,来到羑里城南门。
从大邑商一路铺设过来的官道,到此断绝,但毕竟是通往南方的必经之路,人走马踏,草地上仍然压出了一条明显的通道。
一番推辞后,子画将小好扶上马背,由自己牵引着缰绳,二人一骑悄无声息地一路南行。
待到走出羑里城觉察范围,小好招呼子画上马,二人同乘。
“抱住我,”小好说道。
子画羞怯,伸手轻轻抓住小好的两条胳膊。小好暗自好笑,脚跟轻点马腹,那马儿顿时奔跑起来。子画重心不稳,不由自主地一把搂住小好,不敢放开。
“你怕什么呀?”小好笑问。
“我不是怕,”子画面红耳赤地辩解道,“我从来,没碰过一个女孩子……”
“真的么?”
“不骗你!”
小好又往马腹上点了点,那马儿机灵,奔跑速度进一步加快。子画也渐渐克服了羞怯之情,双手紧紧环住小好的腰肢,脸儿埋在小好往后飞扬的长发之中。
子画是禁军中的翘楚,体格强壮,精于骑术,即使在飞奔中,也能保持平衡。虽然只在马背上搭了一块厚厚的羊毛毡,但只要骑乘者骑艺高超、掌握节奏,仍能稳坐马背,日行数百里。
天地一片漆黑,愈显得满天繁星似粼粼波涛,汹涌起伏,又似挂了一张结满露珠的大网,孤寂地悬在天穹下星星闪闪。
战马强健,背上驮了两人,依然快步如飞,一口气跑出十数里地,毫无歇息之意。
马背上的二人,紧紧靠在一起,羞涩感已荡然无存,彼此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度。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子画问。
“回家,回彩虹谷,我的家乡……”
“可是,彩虹谷在哪呢?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我当然认识!”小好眼含热泪,倔强地说,“从小,妈妈就教会我看星认路,我永远忘不了彩虹谷的星空。万一迷了路,祖先们也会在梦里指引我的。”
“可你留给我的那幅画,画的明明是那颗大星,形状像一艘船,光芒像明月,速度比射出的箭还要快。”
“是母亲托梦给我,让我寻找月亮船的。找到月亮船,就找到了彩虹谷。”
“我只知道一件事,再也不分开,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好满心感动,将头往后仰起。子画会意,将头往前靠过去,二人的脸庞,紧紧贴合在一起,随着马儿急速奔跑的颠颤,轻轻地厮磨着。
“哈哈哈哈……”小好突然开心地笑出声来,身子紧紧靠在子画的胸膛上,无比畅快地朗声欢笑。
子画受到她的感染,也放声笑起来。
二人互相感染着,竟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夜,二人纵马狂奔,竟无半点困倦。马儿也给力,迈着阔大的步伐,在柔软的草地上尽情奔跑,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行至中途,马儿忽然停住。子画下马一探,原来是一条河流横亘前方。
子画隐约记得,几次随商王昭行进至此,均有官方渡船摆渡,否则即便人能泅渡,马儿也过不了河。
商量一番之后,二人决定下马,沿河岸行走,待有河面较窄处,方可尝试渡河。
二人一骑,一路沿河而下,边走,边就着满天星光,观察河流形状。
好在行不多远,河面逐渐收窄,河面中央露出一片洲渚。
子画于是下水探寻,发现尚能行走,便呼唤小好一同徒步过河。
渡过河去,二人重新上马,一路飞奔起来。
不知不觉间,漆黑的天穹泛出一层青灰色。又过会儿,青灰色的天穹上出现了条条撕裂状的浅红色。
“又是一个晴好天!”小好说道,突然发现子画的脑袋沉沉地靠在自己肩头。
“嗨,别睡了!”小好耸了耸肩,子画一震,猛地清醒过来,松开的双臂重又紧紧箍住小好的腰肢。
“你不困吗?”子画打着呵欠问道。
“不困!”小好道,“这是回家的路途,哪有急着想回家的人会犯困?!”
又过了一会儿,天空的青灰色被整片抹去,换上了暗里透光的橙红色。
前方,大片草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灰黑的颜色,宛如起伏的乌云。
突然,小好的脑袋往后一仰,竟整个地靠边子画肩上。子画以肩膀牢牢顶住小好,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替她驾驭飞奔的战马。
这样又奔驰了许久,天地间逐渐分明起来,道旁的树林、草丛,从夜的黑暗中剥离开来,展露出生机勃勃的枝叶的轮廓。草地也不再一片灰黑,重新呈现出令人愉悦的绿色。
经过一番开天辟地般的变幻,天地间终于逐渐清晰起来。远景中,出现了一大片静谧的聚落,其规模远非一般的村庄可以比拟。子画赶紧勒住马儿,小好此时也正好醒来。
“到哪儿了?”小好警觉地问道。
子画答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前方应该已是妹方和沫方交叉的领地。”
“能绕开吗?”
“能,但天已经亮了。”
“桀利利利……”一阵尖利的啸叫声打破宁静,抬头望去,那金雕正在头顶盘旋。看清是二人后,那雕儿掉头便向北面飞去。
“追奴手就在后面,”小好道,“要赶紧把他们引开。”
“怎么引?”
“跟我来!”
小好说罢,翻身上马,子画紧随其后。小好脚跟用力点点马儿的腹部,马儿一惊,撒足狂奔起来。
二人一骑,飞也似地从聚落边上奔过,引得村头田间忙碌的人们抬头张望,议论纷纷。
骏马一路狂奔,一口气奔出数里地,接连经过了好几处村庄。待到前方出现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宽阔河流时,二人翻身下马,将随身携带的物品尽数卸下,只挑选了武器和少量干粮,其余尽皆抛入平缓的河水之中。
“这匹骏马,你还舍得吗?”小好问。
“舍不得也要舍。”子画坚决地答道。
“好!”小好说着,将马首拨往东南方向,猛地一巴掌下去,那马儿一声嘶鸣,向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跟我来!”小好边说,边往西南方向奔去。子画紧随其后,一同钻进不远处的一片密林。
一旦进入丛林,小好的身手明显要比子画敏捷,要想跟上她的步子,子画颇感吃力。但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又让他不愿轻易认输,只能勉力跟随着小好的背影。
子画诧异地发现,每到林间岔路口,小好都会停下来,用身体撞断岔路口的树枝,然后走上另外的小径。子画机智,很快便领悟了小好此举的用意,悦服之余,为她打下手,抹去她留下的脚印。
行走许久,子画方才发现,这不是一片普通的树林,而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原始森林。随着阳光透射度的变化,林间幻化出或阴或阳的景致,时而令人倍感温馨踏实,里面又令人一阵阵发瘆,唯恐密林深处藏着什么怪物。
穿行其间,最易丧失的还是时间感。身边潮水般涌过无穷无尽的树丛、草蔓,周遭不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莫名声响。二人均已利器在手,一边劈砍着挡道的藤萝,一边防范着不测的凶险。
当一条清澈的溪流出现时,二人终于感到了精疲力竭。于是,收住狂奔之势,就着溪流席地而坐,就着一捧溪水,贪婪地嚼食起坚硬的干粮,感觉竟是人间至味。
三、两口干粮落肚,饥饿感顿时全消,脊背被汗水洇透的不适感,随之转化为毛孔舒张的畅快感。
“舒服,舒服,舒服!”子画连声嚷着。虽然筋骨已然隐隐作痛,但他还是表现得无比轻松,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露出半点软弱。
对于子画的表现,小好没有半句应答,反而整个身子变得僵硬起来,手中紧紧攥着青铜匕首。
“怎么啦?”话音未落,隐约听到一声含混的低吼声,子画刹时愣住。没错,声音来自身后,是那种充满危险的兽吼。
对面的小好,不动声色地慢慢调整着姿态,尤其是双腿的姿势,随时一跃而起的样子。
与此同时,背后的低吼声愈发粗壮。子画缓缓扭过头去,一头浑身棕黑色、鬃毛尽皆竖起的野猪,也已微微弓起后腿,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别慌!”小好保持着战斗的姿势,轻声指挥着有些慌乱的子画,“慢慢后退!”
面对从未经历过的险境,子画别无选择,以尽可能轻柔的动作,捡起地上的背囊和青铜长剑,一步步向后挪动,渐渐远离溪流。
怒气冲冲的野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这两个人,直到他们从视线中完全消失,这才放松下来,继续独占这一脉清凉的溪流。
“好险呐!”子画一脸后怕地说道,心头仍然一片狂乱。
小好道:“还好是头野猪,它在意的就是那条溪流……”
子画心有灵犀道:“换成是人类的话,恐怕非要你性命不可。”
二人又走出一段距离,林间出现一片开阔地,上面横卧着几块巨石。“歇会儿吧,”小好道,“我来望风。”
“还是我来吧!”子画道,“总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子来照顾我这个大男人。”话一出口,便觉有些不妥,忙更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要不是你,我怕是连命都没了。”
小好内心隐隐的一丝不快,因为子画这句话,顿时烟消云散。她与子画肩并着肩,柔声说道:“有人照顾是好事,不是坏事,”稍停片刻,猛地坐直身子道,“该出发了,还没到可以歇歇脚、喘口气的时候呢!”
子画背起行囊,紧跟在小好身后。
二人一路又行走了约摸个把时辰,林间光线时明时暗,完全丧失了时间感。一度,陷入大片松林之中,周遭阴暗得如同黄昏,不觉睡意笼上心头……
就这样昏天黑地地走啊走啊,猛一刹那,天地一片大光明,刺眼的阳光照耀得二人睁不开眼睛。
终于走出这片原始森林了。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原地。远远的平原的尽头,像天地之间一道高耸的屏风,矗立着一脉无边无沿的险峰绝壁。
山壁峻峭,与地面呈垂直角度。峰顶插入云端,峰壁呈紧密排列的柱状结构,自上而下,由绛红色渐变成土黄色,庄重肃穆,令人望而怯步。
“瞧,太行山!”子画惊呼道。虽然追随着商王昭到过不少高山峻岭,但站在太行山脚近处,面对巅峰的极度仰视感,每次都能够震撼他。
太行山,天下第一高山,离天只有一丈三。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发现,大邑商人都这么说。
4
阿虎带着他的追奴队伍,从羑里城一路向南,同样十分神速。
一路上,金雕飞来飞去,“桀利利利”地啸叫着,方向却始终未变。
“虎哥,兄弟我可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了。”索二冷不丁冒出一句。
“咋啦?”
“这两人哪能这么傻?就准备一条道跑到黑吗?连变变方向、迷惑迷惑人都不会?”
阿虎也早有此疑问,索二问到他的心坎上。
“你个二毬!”苦酱不耐烦地骂道,“一条道还不好吗?人家真给你来个弯弯绕,就凭你这脑袋瓜子,能搞得明白?”
“咱也不是第一次了,”索二不服气地道。
“好,那咱就不走了,”利甲加入战团,“咱就等着索二爷发句话,该往哪里走。”
“我哪知道哪里走?”索二一时语塞。
“你索二爷不是挺能的吗?”利甲嘲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次出来追奴了,还有谁能比你索二爷更能的?”
索二一缩脖子,彻底关上嘴巴。
听得众人把索二的问题给堵了回去,阿虎不耐烦,用脚跟一打马腹,那马儿顿时精神,“嗖”地一声,从追奴手队伍中窜出,一顿狂奔后,瞅见旁边一座土丘,冲了上去。
纵目远望,眼前一马平川。极远处有细微的光斑闪动,阿虎知道,那是大河的波光。思索半天,实在想不透子画和那女禁军到底去了哪里。
“桀利利利……”啸叫声又起,仍然指向南方。阿虎也没了主意,只能相信这雕儿的判断。
临近傍晚时分,一行人来到一处大型村落近前。未等他们进村,早有几人手持石质大刀,迎上前来。
“什么人?”来人气势汹汹。
追奴手们刚想狠狠怼回去,被阿虎抬手止住。阿虎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从大邑商而来,是望乘将军手下的追奴手。”
“什么望乘将军?”为首之人显然不知望乘为何物,但“大邑商”的名头还是镇住了他们。他上下打量着阿虎,问道,“你们从大邑商赶来,是想干什么?”
“我们在追赶两名逃跑的奴隶,他们还抢了一匹马,你们可曾看到?”
那人从鼻孔里轻“哼”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故作不理不睬之状。但那做作的模样,又分明是在告诉对方,自己其实有话可说。
阿虎怎能不懂他的意思?从行囊中掏出一个大铜锭,大大方方地塞到那人手中,语气不觉硬朗了些:“还请老兄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吧。”
那人接过铜锭,掂了掂,“啧”了一声,又叹口气,一脸无奈的样子。
“有啊!”他说着,往远处指指,“今儿一大早,有一男一女合骑一匹马,从咱妹方的领地上跑过。狗日的,跑得甭提多快了,咱还没来得及走到村头呢,二人就只剩下个鼻屎大小的影子了……”
“对对对!”阿虎听那人讲得对头,不觉兴奋起来,急切地追问道,“你肯定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吗?”
“那还能有假?”那人撇撇嘴,“公蚯蚓母蚯蚓,咱分不清,男人女人,还能逃得过咱这双眼睛?”
“好好好!”阿虎又问道,“除了你老兄,还有谁看到了?”
“还有谁?这几位兄弟,还有咱这一村子老少娘们,你去问问试试,十个有十一个都说自己看见了。”
“不至于吧?”阿虎不悦道,“村里人排着队看他们跑过的?”
“可不是嘛!”那人愈发来劲,“他俩跑过时,咱族长正对着满村人训话呢!”
“扯吧你!”阿虎早已不耐烦,招呼一声追奴手们,纵马向前。
一行人很快穿过妹方领地,再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行不多久,前方再次出现一处热闹村落。
没等阿虎一行靠近,一队军士,人手一支长戈,当面拦住他们。
“各位军爷,在下打大邑商而来,是望乘将军的手下!”
为首军士答道:“哦,是望乘将军的人呐!我们正等着你们呢!”
“敢问大人,此处是何地?你们怎么会在这边等我们?”
“哦,你还不知道咱这是牧方呐?”那人说道,“可你们的人却早已经不打招呼,就从咱牧方的土地上践踏过去啦!”
“大人可是指一男一女?”
“对哇!”那人道,“这还不是算离奇的,离奇的是,一男一女居然同乘一匹马……”
“真的是他们呀?”
“可不是嘛!”那人面露不悦道,“要没有这档子事,咱这兄弟十个,天都快黑了,能不回家,没事在这路旁等你们?”
“你们咋知道,那一男一女是咱大邑商的人?难道,大邑商的快报比咱还先到了牧方?”
“不是快报,是怪鸟!”
“什么怪鸟?”
“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人有点恼火,“咱可听说了,大邑商有个狠角色,叫望乘;望乘手下有个负责追奴的狠角色,叫草斤;这草斤手下也有个狠角色,是一只雕儿。无论再狡猾的奴隶,都躲不过这雕儿的眼睛……这总不会是假的吧?”
阿虎哈哈笑道:“没错,又不完全对。”
“什么意思?”
“望乘将军手下负责追奴的是在下,那雕儿也是在下的!”
“你是草斤?”十夫长脸色有些变。
“草斤算个屁!”痞子庆冒出来,翘着大拇指道,“咱虎爷才是大邑商头号追奴手!”
阿虎笑笑,看痞子庆的眼神中顿时带上了亲近感。
“有这回事呀!”那人半信半疑,“难道是咱搞错了?”
阿虎道:“可不是老兄你搞错了?像草斤那样不讲信用的人,望乘将军早就把他晾到一边了。”
“原来如此,”那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原来虎爷才是大邑商头号追奴手。”
“哪里哪里!”阿虎刻意低调道,“讨口可怜饭吃罢了。”旋即又问,“那一男一女是往哪个方向跑的?”
“往南去了,”十夫长道,“要是找得到渡船的话,这会儿都该过了河水了吧?”
阿虎心急,立刻要出发,那人拖住他道:“用不了半个时辰,这天就黑透了,虎爷就在咱牧方歇一宿,明日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不行啊!走丢了那两个家伙,望乘将军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无论望乘将军有多急,虎爷也不能不吃、不喝、不睡觉呀!再说了,您要是继续向前,万一黑暗中冲撞了共方的领地,被人家缠住,反而会耽误时间。”
听那人如此说,阿虎觉得颇有道理,只能答应留下来,吩咐追奴手们在牧方歇息一晚。
阿虎一行被安置在村头一间半地穴式的屋子里。屋内陈设简陋,地上铺了些稻草,稻草上面铺了一层褐色麻布片,勉强可以睡人。
这一晚,阿虎没有睡好。追奴本是件极耗体力的事,随行的追奴手头未沾地,已是鼾声如雷,唯有阿虎睡意全无。连带着略懂蓍草占卜术的利甲,被他硬拖着不得安睡。
“娘的,老子算是尝过滋味了,原来带队追奴,还真不是个好玩的差事。”阿虎道,“现在看来,草斤挣那么多钱,也不算是黑心。”
利甲见多识广:“草斤不容易,可惜了,心太急……”
阿虎道:“你给算算,咱能不能在三天之内赶上那两人?”
利甲白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从行囊中掏出蓍草,口中默念祷辞后,将蓍草往席上随手一撒,便开始根据蓍草交叠的形状,研判吉凶。
蓍草卜卦本是件极其繁琐的活儿,太史寮中的巫祝卜史常常从早忙到晚,还是忙不完宫中交待的占卜任务。追奴手出门在外,无法全盘复制,又随时需要卜问天意,便因陋就简,以蓍草交叠形状来判别吉凶祸福。
好在卜卦之事,半凭天意,半凭人言,释卦之人本就是追奴手,自会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虽未必能一语中的,但也不至于信口开河、不着边际。
利甲端详半天,显得颇有些犹疑。
阿虎焦急催问。
利甲回道:“从卦象看,两个禁军此次出逃,对于大商未必是坏事……”
“好!”阿虎高兴道。
“虎爷一定能够抓得住他们!”
“好!”
“不过……虎爷虽然能抓住他们,但却未必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什么意思?”阿虎的脸色十分难看。
利甲答道:“蓍草卜卦,只问结果,不问原因。”
阿虎失望地“嗤”了一声。但碍于利甲的身份,不便发作。他挥挥手,让利甲先回去歇息,自己披了块羊毛短毡,走出屋子。
环顾四周,一片黑咕隆咚。星空之下,唯有稀疏的树梢依稀可辨。
走不多久,便来到村子边沿的篱墙边。阿虎手贱,随手试了试篱墙的牢度,结果轻轻一拉,就把一根木桩拔了起来。再试几根,无不如此。
“啥破玩意儿!”阿虎喃喃道。
正无聊间,忽然察觉不远处有黑影晃动。阿虎机敏,立刻蹲下身子,蹑手蹑脚,向着黑影靠近。
微弱的星光下,隐隐绰绰有很多黑影,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每个人都背了一个大口袋,从篱墙的豁口,往墙外一辆套着牲口的大车上装。
阿虎阅历丰富,见此情景,猜想是窃贼。是高声喊破,召唤牧方人马前来捉拿呢,还是睁一眼、闭一眼?犹豫片刻,他还是没有吱声,悄悄溜回屋内,把门反锁上。
阿虎晚睡,身子又极疲惫,这一睡,竟睡得噩梦连连、翻天覆地。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眼皮张了张,重又阖上,进入浅睡眠状态,迷迷糊糊听自己打鼾。
耳畔先是隐隐约约有人走动、低声讲话的声音。继而,屋子一阵“叮叮咚咚”的嘈杂声,伴之以吵闹的人声。阿虎猜是同伴折腾,照旧酣睡。不料忽感身子有被压迫感,待到清醒过来,双手早已被人死死捆住。
阿虎惊出一身冷汗,抬眼望去,追奴手们已尽数被缚。门口,一个陌生大汉满脸阴沉地看着他,背后站着那个牧方十夫长。
“这是咋啦?”阿虎高声质问。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名军士,照着他的肋部狠狠几拳,揍得阿虎差点背过气去。
大汉说道:“胆儿真肥!敢动我牧方的谷仓!”
阿虎一哆嗦:“谁动了牧方的谷仓?”
“别装了!”牧方十夫长说,“这些铜锭怎么解释?”
“什么铜锭?”阿虎嚷道,又问同伴,“是你们做的好事吗?”
“哪有啊!”痞子庆哀嚎道,“觉都睡不醒呢!谁有力气做坏事?”
“睡不醒、没力气,还能扛走三十多袋粮食,可真够牛的!”
“三十多袋粮食?”阿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认真道,“我知道咋回事了!”
“咋回事?”大汉逼问。
“被人偷去了。”
“什么人?”
阿虎悔青了肠子,叹道:“我只看到十几个黑影,把粮食从篱墙缺口搬了出去。我怕惹上是非,就没敢言语。”
“虎爷太谦虚了吧?”牧方十夫长讥笑道,“昨日我还听说这位爷说,”指指痞子庆,“你虎爷是大邑商头号追奴手。又听你虎爷亲口说,你是望乘将军的得力干将。区区十几个蟊贼,能把你虎爷给吓得没敢言语?你这话,谁信!”
“我说的全是实话!”阿虎有口难辩,急得脸色发紫。
“我不听你啰嗦!”大汉冷冷地道,“我只听你说一句话,这事,咋办?”
阿虎早已后背尽湿,思忖半晌,咬牙道:“你说咋办就咋办!”
牧方十夫长道:“这位大人不叫‘大爷’,他是牧方大将军,王仲王将军!”
王仲道:“咱牧方可是大商王畿之地,得按大商的规矩来惩办盗贼。大商有五刑,脸上刺字、割鼻割耳、断手断脚、割掉命根子,还有死刑,你们每人选一样吧!”
王仲言犹未了,痞子庆早已裤裆泛潮,满屋子牧方军士无不狂笑。
阿虎见此情形,知道苦求无用,干脆横下一条心,硬杠一回。于是,严肃地道:“王将军,我可真的是望乘将军的手下,这一路吃的、喝的、花销的,也都是望乘将军的。你要真把我用了五刑,我不知道你将来如何向望乘将军交待!”
这一招果然有效,王仲的脸色稍有缓和,嘴上却依然严厉:“不要用望乘来威胁本将军,这里不是大邑商,是我牧方的地界。不过,念在你为大商办事,要想继续赶路,要么领大商五刑,要么把牧方的损失给补偿回来!”
阿虎权衡利弊道:“刑罚咱可受不起,就请大人给个说法,要怎样补偿你们的损失?”
“你们随身都带了什么东西,都留下来。”
阿虎道:“别的可以留,但追奴的武器、绳索和马匹不能留,否则,还不如被你们割鼻子呢。”
“我不管,”王仲道,“要么拿起武器走人,但马匹留下,要么受五刑。”
阿虎跺脚道:“行行行!你爷豁出去了,连这匹宝马都不要了,只要能继续赶路……”
临行,阿虎凑近牧方十夫长,问道:“老兄怎么称呼?”
十夫长道:“董三。”
“记得了!”阿虎狠狠地回瞪他,“爷会回来的。”
“随你!”董三毫不示弱。
阿虎一行虎着脸,继续南行。
走走停停约半日,眼前忽然出现一条宽广的大河。
号称天下第一大河的“河水”,就在面前!
河水是阿虎追奴的边界,也是逃跑者的天涯。若不能乘坐渡口的官船,谁也别想渡过去!
见到河水,逃跑之人应该不会太远了。
“桀利利利……”金雕出现在头顶,啸叫声比平常愈加急促。阿虎知道,这是有所发现的信号。赔掉了全套行头的阿虎,比任何人都需要尽快结束这场艰苦的追捕。他毫不犹豫地催动手下,沿着大河河曲,快速奔跑起来。
河水,在此处出现一个很大的弯势,然后转向东北方向,奔涌而去。子画二人应该就在这块面积不大的河曲之地,奔波了这么多日,终于到了瓮中捉鳖的时刻了!
追奴手们跟着金雕一路狂奔,果然在大河河曲的一块坡地上,见到了一匹高大的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个人,周围再无人影。
待到近前,阿虎认出那马儿果然是子画的坐骑,但马上的男人却并非子画。
“什么人!”未等阿虎开口,马上之人倒先责问起来。
“你是什么人?!”仗着人多势众,阿虎恶狠狠地道,“这匹马是谁的?”
“你管得着吗?”那人呛道,“在老子的地盘上,居然敢跟老子吼!”
“你娘个蛋!”阿虎暴怒,一肚子怨气瞬间点燃,抽出腰间青铜刀,直接冲那人杀去。
那人并未携带武器,见阿虎满身杀气,不觉胆寒,忙勒转马头逃窜,却被河水挡住去路。又引马往边上窜,道路已被追奴手们堵死。
“你想干嘛?”那人语带颤音,原先拿腔捏调的深沉之音已经变得尖细而稚嫩。
“给老子下来!”阿虎又一声吼。
那人见势不妙,忙翻身下马,慌乱中竟直接跌落在地。
阿虎持刀上前,看清竟是个十分年轻的小伙,不由得火上浇油,抬腿就往小伙肚腹处踹去。
小伙惨叫一声,疼得满地打滚。
阿虎冲上去,刀尖直抵小伙胸口。
“大爷饶命!饶命!”小伙吓得连声求饶。
阿虎已是半癫狂状态,哪理会小伙的哀告?刀光闪处,小伙左胸已被划开一个深深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小伙疼得一声惨叫。
“这匹马,到底哪儿来的?”
“是我捡到的……”
话音未落,刀光又闪,小伙右胸又被划开一个大口子,又是一股鲜血飚起。小伙疼得陷入半昏迷状态。
“行了!”利甲拽拽阿虎衣袖道,“别闹出人命来!”
阿虎一把甩掉利甲,吼道:“老子今天就要在你小子的地盘上,要了你小子的命!”
在场所有人都被阿虎的盛怒震惊。索二机灵,抽刀指向小伙,同时用肩膀倚住了阿虎。
“还不快说!”索二厉声道,“这匹马到底从哪儿来的?”
小伙已无力完整答话,只含糊道:“饶命……饶……命……”
阿虎一把推开索二,嚷道:“他娘的,谁都敢跟老子耍横,连你个毛都没褪尽的蛋子也敢跟你爷咋乎,老子今天非要把你小子劈成两扇,看看你小子到底长了多大的胆子!”
眼瞅着阿虎双眼喷火,众人皆知他已完全丧失理智。此时此刻,任何事情,只要他说得出,就能做得到。众人的心无不揪了起来,不知他将在下一刻做出何等更加骇人的行径。
等不及第二人上去阻拦,阿虎像着魔一样,一刀劈在小伙脑门上,随着一声震响,青铜刀刃竟有将近一半砍进小伙脑门。小伙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已一命呜呼。
众人大骇,知道这下闯了大祸,但却不敢上前阻拦,唯恐成为阿虎迁怒的对象。
阿虎尽情地发泄着,迷乱中感觉旁观者都在等着他兑现诺言,把小伙劈成两扇。虽是随口一说的狠话,可一旦出口,便是他阿虎的颜面,是比天大、比地大的头等大事。
随着阿虎一刀又一刀地狠狠砍下,小伙的胸膛真的被阿虎的青铜刀沿心口一线对称劈开,内脏滑溜溜地滚落下来,惨不忍睹。
追奴手们虽然一个个都是狠人,但目睹此情此景,也都眉头紧皱,扭过头去。
“当”一声,青铜刀应声而断。阿虎这才感觉浑身虚脱了一般,扔掉半截青铜刀,颓然而止。
良久的沉寂之后,眼见阿虎的情绪归于平静,麻子黑上前拍拍阿虎的肩膀道:“快把尸首扔河里吧,让人看到了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阿虎一翻白眼,火气又冒起来,“能咋样不得了?就把他晾在这河滩上,晒成腊人。谁都不许动,谁动我砍谁!”
众人无奈,叹一口气,跟着阿虎离开河水河曲,转而向西边而去。
5
太行山麓直通太行腹地的羊肠小道入口,小好显得有些踌躇。
“你没有记错,望乘就是从这条道,把你们带进大商王畿的吗?”子画问道。
“我死也不会记错!”
“那还犹豫什么?往这条道上走,就能走回彩虹谷。”
“可是,母亲明明托梦给我,让彩虹谷的姐妹们到流星谷重逢。”
“不是说,彩虹谷就是流星谷,流星谷就是彩虹谷吗?”
“母亲是这样说的,但如何理解呢?这一路过来,我每天晚上都在观察夜空,总有种感觉,那月亮船,也就是大流星飞去的方向,并非彩虹谷,而是在太行山的这一侧……”
“你能确定吗?”
“我能!”小好道,“我一直在想,那颗无比明亮的流星,一定是女娲娘娘和母亲派来提示我的。否则,它不会和母亲一道,出现在我梦里……”
“所以,我们应该前往的是大流星飞去的方向,而不是循着来时的路,去寻找废弃了的彩虹谷?”
“是!”
“也就是说,我们这是要去开创一个新的彩虹谷,并把它命名为‘流星谷’?”
“是!”
说着,二人沿着羊肠小道,做下一些痕迹,然后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朝着月亮船飞去的方向,沿太行山麓一带密林前行。
“哎呀不好!”小好突然自语道。
“什么事?”子画吓一跳,紧张地问道。
“彩虹谷可是个女儿国,谷中只有女子,绝不允许男人进入。一旦有男子闯入,我们会立刻把他杀死。新的彩虹谷——流星谷建成后,你怎么办?”
“是呀,我该怎么办?”子画故作惊慌道。
“还能怎么办?”小好笑道,“到那时候,你必须离开流星谷,回到大邑商,娶一个大邑商的女子,和她一起生活,让她给你生一堆娃娃……那样,你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忘掉流星谷啦!”说到最后一句,小好的语气由戏谑转为忧郁。
“我不会离开流星谷的,”子画严肃地道,“大邑商,我已经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如果流星谷不收留男人,那我就在流星谷外面搭一个草棚,天天望着流星谷。”
小好道:“你的话让我想到彩虹谷了。彩虹谷姐妹的父亲,就生活在彩虹谷外的村庄里,但由于两边隔绝,很少有人搞得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哪一位。就算搞清楚了,彼此也不会相认。但是,姐妹们常常会隔着进谷的缝隙,偷偷向外张望……那种心酸的滋味,是姐妹们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说到此处,她的话语中带上了哽咽。
子画也不觉黯然,眼眶中不觉泛起了潮意。
“所以呀,她们对于谷外的男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这又使得她们很容易上坏男人的当……”
“你是在说望乘吗?”
“望乘的事,你也知道吗?”
“当然知道!”子画道,“彩虹谷的事,在大邑商可不是什么秘密……”
“是呀!”小好幽幽道,“要不是小羊这丫头犯浑,彩虹谷就不会有此一劫,”沉吟片刻又道,“不过,这一天迟早还是会来的,不是小羊犯浑,也会有其他姐妹犯浑……”
“为什么这么说?”子画问。
“离开彩虹谷,一路走来,最后到了大邑商,我才算明白,彩虹谷的时间是停滞的,百年千年也不变。但外面的世界,时间却流淌得飞快。彩虹谷,总有一天会被打开的。”
“但无论怎么说,望乘也是一个魔鬼,”子画道,“他可以改变彩虹谷,但不应该毁灭彩虹谷。我相信,大商的军士们可不全是魔鬼。”
“大商的军士再善良,又有什么用?”小好道,“军士们都要听望乘的,只要望乘是个魔鬼,其他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统统都变成了魔鬼的手下。”
“是呀!”子画感慨道,“如果仅仅望乘一个魔鬼,大商军队倒还未必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因为有了望乘这个魔鬼,很多原本善良的人,都努力变成魔鬼,把作恶当作讨取望乘欢心的手段……”
“天下为什么会有望乘那样的坏人?!”
子画苦笑一声,把话题扯开:“未来,如果真的建成了流星谷,还会把男人关在谷外吗?”
“这要听姐妹们的意见,我不能独断。”小好道,“但我想,经历了这一次的劫难,姐妹们的想法都会改变。天地之间,本就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非要把男人排斥在外,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子画道,“让我看到了到流星谷生活的希望。”略顿一顿,又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流星谷就再也不是女儿国了。”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我还要通过献祭,向女娲娘娘和母亲祈求提示。”
度过了一年中最初的严寒季节,太行山麓沿线的林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腐朽的枝叶。
一股轻寒中夹带的暖意拂来,树枝上、林地里重新萌发出点点绿意。
子画与小好一路疾行,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鸟兽啼鸣声。
二人互相鼓励着,越跑越快,不知不觉竟走出了一昼夜,终于走到林地的尽头,眼前出现一带奇峻的山峰。
“这是哪儿?”小好问道。
子画迷惑地道:“不清楚。”
“好美呀!”小好赞道,“听见水声了吗?”
子画侧耳倾听,果然隐隐有流水的乐音。
很快,眼前展现出一大片花海。
无边无际的、低平而繁茂的野生花草,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粉的,各种鲜艳的色彩交织成一幅无比绚丽的图画,展开在天地之间、翠峰之下。
时近黄昏,星光乍现,微风徐来,天地间遍是淡淡的花香。
子画与小好放慢了脚步,贪婪地呼吸着无比清新的空气,沉浸在无牵无挂、纯粹天真的身心舒展中。
夕阳西下,天宇深沉。大地上一片寂寥,唯有虫鸟低鸣。
已经十分疲惫的两个人,精神依然饱满,手挽着手,步履轻松地行进在这黑沉沉的草甸上。
这一刻,他们忘却了身后的追兵,全身心沉浸在这无边的自由的气息之中。
暮色转深,群星辉耀,皓月当空,天地之间变得更加光明澄澈。置身在海水般洋溢的日月精华之中,两人丝毫没有倦意。如果不是辘辘饥肠把他们拉回到人间,他们绝对会这样神游一整夜。
明月将世间万物都镀上一层荧荧的微光。借着这层微光,小好很快发现了不远处一道清澈的山泉。
放开子画的手指,她奔向泉水,伏下身子,往水中端详一番道:“有吃的了!”
“什么吃的?”子画摸不着头脑。
“什么吃的?”小好笑道,“水里还能有啥?当然是鱼喽!”
“这水里有鱼?”
“是呀,”小好招呼子画过去,指着月光下泛起的一圈圈涟漪道,“瞧,鱼儿呼吸得多欢!”
趁着子画趴到水边,努力搜索游鱼,小好将满头秀发往脑后散开,扽下几根,轻轻搓成一股细绳,一头绑住一根树枝,另一头绑上一片嫩树叶,便在溪流中垂钓起来。
子画不解地问道:“凭一片树叶,鱼儿就能上钩吗?”
小好不理他,自顾专心垂钓,没过多久,手一扬,竟有一尾小鱼儿叼住嫩树叶,被她钓了上来。
“呀!”子画简直被惊呆了,匪夷所思的树叶钓鱼,居然也能成真!
小好见子画兴致颇高,干脆将鱼竿交到他手里。子画如法炮制,果然也有鱼儿上钩。
“这里的鱼儿好傻呀,”子画不由得感叹道,“这样也能上钩!”
“你当天下的鱼儿,都像大邑商的鱼儿那样狡猾吗?”小好意有所指地道,“天下像这样的傻鱼多了去了,只要是没被大邑商的钩儿钓过的,就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害怕……”
钓完傻鱼,二人麻利地采集来一堆干树枝,以钻木生火之法,把鱼儿烤得喷香,一顿简朴的晚餐很快就完成了。
虽然都是些小鱼,仅能垫垫饥肠,但毕竟是进过食了,体力不觉恢复了些。
夜深人静,周遭一片漆黑。黑暗之中隐藏着无穷的未知,幸有一堆篝火,带给人些许安全感。
二人终于感觉疲惫至极,背靠着背。子画一头扎在茂密的野花丛中,一下子睡熟过去。
接着是小好。她的意志力也几乎同时耗尽,仰面倒在厚厚的花草丛中,熟睡过去。
周遭的虫鸣在两记温柔的倒地声之后,静默了一小会儿,继而重新鸣响起来,比之先前更加欢快。
6
阿虎一行离开大河河曲,折向西行。
涛涛河水阻绝了向南、向东的路途,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向北即意味着返回大邑商,哪有自投罗网之理?向西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按说,金雕早该寻见二人的踪迹了,但那雕儿一去不回,匪夷所思。
河滩上的那起凶案,让阿虎感觉精疲力竭,意兴索然。他骑上子画的坐骑,带着追奴手们往西追去。
没多久,远处出现一座小型的城池。艳阳之下,城门洞开,百姓进进出出,一派热闹景象。
阿虎一行无人认得此处是哪个部族,或者方国。可以肯定的是,尚未离开大商王畿范围,便放心迎上前去,打算穿城而过,顺便打听一下子画二人的下落。
还没等他们走到城门,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之人上下打量着阿虎和他的坐骑。
“看什么看?”阿虎倨傲地问道。
“你这马……”那人指指子画的马儿。
“我这马咋啦?”阿虎反问。
“可能是我搞错了,”那人拍拍脑门,又问,“你们打哪儿来?”
“打东边来,又咋啦?”
“东边呀,”那人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伙子,也骑了个马,在东边的河滩上?”
阿虎不觉一惊,不动声色地道:“你问的是什么人?”
“你先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见过?”
“是你问的我,当然你先说。”
“那是我们共伯最小的儿子,也不知道从哪儿拣到一匹马,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听人说,他是往东边跑的,所以我要问你,有没有见着这么个骑马的孩子?”
阿虎一行尽皆一震。阿虎强作镇定,答道:“没,没有见着。”
一旁的痞子庆也涎着脸,帮腔道:“我们这一路就没见到什么人,骑马的孩子……真没见过。”
“没见过就没见过,你慌什么?”那人白痞子庆一眼,带着手下,匆匆忙忙往东而去。
阿虎一行吓出一身冷汗,等共方一行人走远,脚下生风,向前疾走。
眼看着就要进城,阿虎忽然变了主意,带着追奴手们绕城而过。
共方城门口的人群纷纷好奇地看着这一群奇怪之人。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不要闹出人命来!”利甲边跑,边抱怨道。
阿虎自知理亏,不吭声。
“我可听说啊,”索二气喘吁吁道,“这共伯可不是个好惹的家伙。人家祖上为了跟颛顼帝争夺天下,硬是把不周山给撞断了,把天柱都给搞折了。”
阿虎回敬道:“这天不是囫囵着吗?没见砸扁你脑让呀!啥天柱折了,净瞎扯!”
“好好,我瞎扯!”索二道,“不过,这共氏能打,可不是吹出来的!”
“哎呀,闯祸了,闯祸了!”痞子庆见众人都在抱怨,不由得嘴滑,也抱怨起来。
别看他平素在大邑商街头耍横,凭的却只是一股子泼性,专吃那些个不敢押上身家性命一搏的苦主。真要论到战斗力,根本无法与追奴手们相提并论。单说长途奔袭这一项,已足令他痛苦到呕吐。
阿虎对其他人尚能容忍,唯独这痞子庆,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见他将身子附在马背上,顺手一巴掌,扇在痞子庆后脑勺上,骂道:“再嚎,老子连你也劈了!”
众人虽不满阿虎闯祸,却对痞子庆混迹追奴手之列更为不屑,乐得看好戏。
痞子庆吓得连忙噤声,跟着队伍拼命跑。
一行人绕过共方城池,跑出共方领地,来到太行山脚下的开阔地带,早已是汗流浃背。
面对一条通往太行山、一条南下的歧路,一行人再次陷入迷惘。
“虎哥,怎么走?”
阿虎一阵晕眩,他的内心已焦虑到抓狂。
“干嘛都问我?”阿虎恼火道,“你们不都是追奴的好手吗?得你们告诉我怎么走才对。否则,我把你们找来干什么?”
众人觉得阿虎所讲未尝没有道理,便四散分开,探查子画二人逃跑的线索。很快,各人都有了收获。
“怕是进了太行山了呢!”索二颇有自信地道,“沿山口往里走,没多远,我就发现了这个玩意儿,”他手里摇动着一小截布条,“挂在树枝上,地上有脚印。肯定是不久前留下的,否则被风吹没影了!”
“你敢肯定,不是二人设的陷阱吗?”阿虎问道。
索二摇头。
“这二人,可是狡猾得很呐,”阿虎道,“连马儿都丢下了,还能让咱轻易找到衣裳片子?”眼瞅着利甲,“要不,再来一卦?”
“你咋比太还信这个?”利甲抱怨着,掏出蓍草来,快速地算了一卦。卦象十分明确,子画与小好是沿着太行山麓,往南而去的,并非进入了太行山。
“老黑,你怎么看?”阿虎问道。
麻子黑沉吟道:“还真不好说……索二发现的这截布条,如果真是那二人的,不管是无意间挂在树枝上,还是故意留下的假象,好歹能够说明,二人确实到过此地,且时间并不久……”
“有道理!”阿虎一拍大腿。
“至于是真的,还是假的,还真不好说……”
阿虎闻言,不免露出些许失望的神情。
“不过,依我看吧,”麻子黑又道,“二人进太行山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阿虎兴奋起来。
“此路虽能穿越群山,去往太行山脉另一侧,可问题是,太行的另一侧还是我大商的外服之地,他俩能去哪儿落脚?又有哪一家敢收留他们?”
“太有道理了!”阿虎道,“可南下的话,不也同样有这个问题吗?”
“不一样的,”麻子黑道,“往南走,沿途主要是平原,既可依靠茂密的树林,隐藏行踪,又可以在平坦的树林间飞速奔跑,一旦碰到适宜生存的地方,就地定居下来也并非不可能。”
“这么说来,往南走的胜算要远远大于往东走喽?”
“是!”
赚得麻子黑的一个斩钉截铁的“是”字,阿虎仍然不敢下最后的决断。毕竟,西向进太行与南下走陌生路,可是南辕北辙的差别,将直接决定此行的成败。
桀利利利……
正当阿虎再三犹豫之时,金雕再次出现在头顶。这一回,它不再模棱两可,而是直直地向着南方飞去。
“向南!”阿虎终于作出了最后的决断。
7
打从进入殷历五月,地气回暖时节以来,王后美玉就感觉宫中的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商王昭每日忙于国事,一刻不停。不是带着一帮藉臣、小藉臣前往大邑商郊外的王田,为数月后的耕种做准备,就是前呼后拥,逐个巡视王畿范围内的一个个方国;难得身在大邑商,也常常泡在太史寮,夜以继日地不停占卜,甚至一些很小的事情,也会一卜再卜,搞得太史寮的巫、祝、卜、史们疲惫不堪。反倒是大商王宫,很难见到这位精力过剩的王的身影。
美玉还听说,年轻的商王昭不仅废寝忘食,而且脾气也变得急躁了。长年乡野生活造就的随意与风趣,渐渐不见了踪影,代之以稍有不顺就要发火,甚至责罚手下的坏脾气。
一度因年轻的商王昭登基而洋溢在宫中的轻松氛围,不知不觉间变得紧张起来,人们甚至在私下里怀念起威严却不失宽厚的上王来了。
对商王昭的私下议论,渐渐传染到宫闱之中。美玉在这个问题上毫不含糊,严令禁止手下人参与到非议商王昭的行列之中。
她想找机会与商王昭好好谈一次,却连与之见面的机会都难得。况且每次见到商王昭,他身边总是跟了许多人,尤其是甘盘,几乎是形影不离。若非甘盘是促成国婚的恩人,她甚至要怀疑甘盘是否在有意离间自己与商王昭的关系了。
美玉年方十七,内心的焦虑与委屈自是难免,但父亲的谆谆教导一如悬顶之剑,时时警醒着她决不能沉不住气,将喜怒形于颜色。她只能忍耐这一切,等待转机的到来。
作为排遣,她喜欢在皇宫习练箭术,或者派人从太史寮调阅作为档案的占卜留下的绢册和卜骨、卜甲。
从小生活在井方,父亲就亲自教授她大商的文字。父亲颇善于教学,他总是带着小美玉各处转悠,回到府上,让她画出所见之物的样子,然后教给她相应的大商文字。
慢慢地,美玉发现,原来大商的文字竟如此有趣,与其说是一个个冰冷的符号,倒不如说是一幅幅生动的图画。
那时候,最令小美玉兴奋的是,随着对大商文字越来越熟悉,偶尔她所画的图画,竟与大商的文字完全吻合。对于年幼的她来说,学习大商文字竟是一件如此引人入胜的事情。
没过几年,老井伯就把自己掌握的所有大商文字都教给了美玉,再无可教了。小美玉很是着急,总是缠着父亲,再教些什么。
“玉儿别急!”老井伯满脸慈爱地劝慰她道,“你那么喜爱大商,等你长大了,爹一定会把你带进大邑商,请大邑商的名师来教你大商的文字。”
……
“你个浑蛋!”在井方生活期间,父亲的这句口头禅是专门为美玉唯一的亲弟弟美璋准备的。
美璋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用来反衬美玉的优秀。美玉热衷于学习大商的文字,美璋则是宁可领受父亲的责骂与鞭打,也记不住一个大商的“鸟字”;母亲去世早,美玉年少懂事,父亲在外料理井方事务,美玉把个井伯府料理得妥妥当当,美璋则是她最难料理的一件家伙事;对于长大了去大邑商,美玉从小就充满了期待,美璋则因为父亲说过,到大邑商即意味着长更多见识、结识更多大人物,听到“大邑商”三个字就喊“头疼”,为此不知道又领受了父亲多少打骂……
一家三口出发去大邑商的前一晚,父亲找姐弟俩品茗谈心。美璋恳求父亲,让自己留在井方,帮着料理一些族内事务。
老井伯无奈地看着他,难得一次不发火,语重心长地说道:“爹老了,你娘又走得早,身边要有个亲人照应。你姐是个女子,终究要嫁人的,爹就指望你了。”
美璋难得一次顺从了父亲,没有顶牛。
那一晚,老井伯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美玉。他叮嘱她,进了大邑商,千万要多观察、少说话,多思想、少表态,多忍耐、少发火……他还特别叮嘱一条,千万不要向人展示,自己在井方已经掌握了不少大商的文字。
对于父亲的叮嘱,美玉一时还参不透全部真义。但她对父亲无限崇信,只要是父亲所说,照着去做,准没有错!
她的判断再一次得到了证实。一家三口来到大邑商不久,赫赫有名的卿士甘盘大人就主动做媒,促成了大商与井方的国婚。
要知道,这可是商王昭即位以来的首次婚配之事。大商历代先王,一般均只有一位王后,少数的拥有不只一位王后。但即便是不止一位王后,首任王后仍是宫中最显赫的存在。如此尊崇的地位,得来却似并不费力,真不知是天大的机缘,还是背后的神秘力量作用?
国婚后回府省亲,父亲免不了又是一番长谈。美玉惊异地发现,看似在大邑商无所事事的父亲,其实对大邑商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对宫中的一切也都能娓娓道来。
父亲告诉她说,商王昭年轻,又曾长期在外漂泊历练,行事方式绝非一般贵家公子可比。对于这样一位“野路子”的王,要加倍豁达,加倍超脱,方能避免被他搅起的滔天巨浪,搞得迷失了方向。
回到宫中,美玉反复咀嚼父亲的告诫,虽不能全盘悟透,却也大大地平复了心境。在终日见不着商王昭一面的凄清中,她迫使自己学着淡忘他,同时捡起了荒废已久的大商文字。
既然是大商王后征召,自然是国学中最好的教师——国老龙前来履命。
对于刻意隐瞒了曾经学过大商文字的王后美玉,国老龙震惊于其惊人的颖悟能力,很快便结束了入门教学,进入到冷僻字和大商国史的教学阶段。
美玉出众的秉赋也籍由国老龙之口,传遍朝野上下,连带着老井伯也益发受人尊敬。
终于有一天,国老龙专门穿上全套绣有花纹的洁白色朝服,戴上洁白的冠帽,腰悬白色佩玉,晋见美玉道:“老臣所学,已全部奉献于王后娘娘了,天下怕已再无一人可以教您大商的文字之学了。臣请娘娘自明日起,移步国学,习练矛戈之术。”
在连夜征得父亲同意后,第二日,美玉便轻车简从,前往国学习练武艺。
大邑商国人闻讯,夹道观看王后娘娘的真容。很快,这位面容姣好、态度温婉且略带娇羞的高贵女子,成为大邑商人茶余饭后的一时谈资。
在国学习练杀射技艺,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在众人的帮助下,披上为她特制的轻质铠甲,柔嫩的心田竟然滋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豪迈之气。
大商的青铜刀剑,器形并不大,乍握在手,并无特别感受。但当持握时间稍长,或者简单的砍杀动作重复多次后,就会变成沉重的负担。
“王后娘娘,您歇会儿吧!”
每当听到有人劝她休息,耳畔便会传来父亲秘密的告诫:作为王后,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监视之下,一字一句都会被人传播出去。于是,她总是笑笑,继续不懈地接受训练。
看似比刀剑训练更轻松些、实则更为艰难的是箭术训练。双臂悬空,强弓硬箭之力全部施加于细弱的双臂,不一会儿便让她手臂颤抖,肌肉麻木,别说是瞄准目标,不把弓箭扔掉,已是承受的极限了。
夕阳西下,乘坐凤辇返回王宫,沿途还要向恭敬行礼的国人微笑致意。一踏入寝宫,所有的疲惫与委屈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但她知道,即便是独自一人在寝宫之中,作为王后,仍然一切都在关注之中、监视之下,仍然不能尽情发泄。好在压抑太久,忍耐与沉默已经成为她最舒服的姿势。
甚至当商王昭来她的寝宫休息,两具年轻的躯体酣畅淋漓地碰撞与交融之时,美玉的内心仍然是孤独的。
她也能感受到,商王昭的内心同样是孤独的,甚至充满了委屈。
有时想想还真是不应该,都已经贵为王与后了,怎么还不能满足那一颗贪婪的内心!
围绕在她身边的,不仅有大商的宫人,也有陪嫁的井方姐妹。二者对她的冷热,明显是有差别的。宫人们无不兢兢业业履行职责,但总是疏离的;陪嫁的姐妹们则整天为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忧操不完心。
早有姐妹一惊一乍地告诉她,在大殿一侧,有一间宽大的偏殿,日夜有曲调怪异的乐音传出。更为诡异的是,只要商王昭升殿议事,乐音便会停止;待到朝臣散尽,乐音又起,好似有人通风报信的一般。
美玉对此一向视为无稽之谈,付之一笑而已。直到数度夜间醒来,竟也亲耳听到隐隐的乐音传来,方始心生疑虑,留心起这个怪异现象。
这一夜,美玉被飘渺的乐音扰动得有些失眠,干脆起身,带上几个姐妹,循声而去。
夜深人静,一行人愈靠近偏殿,乐音便愈真切。待来到近前,不仅乐音确凿无疑,就连闲置宫室内摇曳的烛火,也是确凿无疑的了。
美玉一行来到屋前,猛然发现门外持戈放哨的禁军。
禁军战士也发现了她们,顿时一阵慌乱。
美玉示意禁军不要发声,将随行姐妹留在门外,只身走进偏殿。
偏殿阔大,各处点着宫中特制的大烛,烛光充盈在宫室的每一个角落。
从偏殿的大梁上,垂挂下无数条洁白的绢绸。微风轻拂,绢绸随风飞扬,连绵起伏,竟似重峦叠嶂一般壮观。
除了壮观的光影,充溢着偌大宫室内每个角落的,是悠扬的异域乐音。虽然辨别不出这是哪一个地域的音乐,但乐音中满溢的凄凉、悲壮与决绝,却紧紧攫住了美玉敏感的心灵。
这乐音如泣如诉,听得美玉心潮起伏,不觉泪涌。
随着一幅宽大的绢绸被晚风拂起,一个修长、婀娜的身影投射在交错的绢绸背景上,宛如灵蛇般滑过。
美玉一惊,待要看清舞者是谁,人影早已不见。
与此同时,一串清亮的异域口音传入耳中。
“王上,你说这‘雪山舞’,还中看么?”
美玉一惊,瞬间意识到商王昭也正在这间宫室内。
“中看!”一个年轻的男声传来,果然是商王昭。
“既然中看,为什么还要这样,没有一点兴致的样子?”
随着绢绸再度飘起,两个几乎一般高矮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美玉又惊,忙要躲避,不料耳畔传来一句极细微的问候:“王后娘娘,您也来啦?”
美玉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扭头看去,竟是宰丰。
宰丰示意她不要出声,也不要走动,只管静静听商王昭与那舞者对话即可。
“可能,是朕操劳国事,太累了吧?”
“我可听说,王上年轻有为,精力充沛,忙碌起来不吃、不喝、不睡,从来不曾喊过一声‘累’。怎么逢到我这中听又中看的‘高山舞’,反倒喊‘累’了呢?”
“不是你这‘高山舞’让朕感到疲累,而是这无穷无尽的国事,让朕感到疲累不堪。”
“除了国事,恐怕还有其他原因,让您感到疲累吧?”
“没有了,”商王昭辩解的语气,竟像个孩子。
“不,有的!”面对天下共主、大商之王,舞者竟毫无卑怯之感,反而步步进逼道,“大邑商都传遍了,大商的王,为了一名潜逃的女子,吃不香、睡不好……”
“瞎说!”商王昭言语生硬,语气却并不严厉,甚至带有一丝委屈。
“不争了,”舞者道,“来,跟着英儿跳一段吧。跳舞,能让您忘却烦恼。”
“我不会。”商王昭道。
“不怕!”英儿道,“这满屋子的白绸,你就当作是雪山。英儿做什么动作,王上也做什么动作……哎,你不要傻站着,动起来呀!”
美玉听得神魂摇荡,就连父亲都没告诉过她,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商王宫,居然隐藏着如此自由的角落。
8
入夜。
娄子村。
草斤的家。
一张座席上堆满了海贝和银贝、铜贝。
一群神色严峻,又有些兴奋的汉子,目光死死盯住烛光下草斤那张扭曲的脸。
“还有谁,为了讲义气,替我干活连钱也不要的,现在就从这间屋子里滚出去!”
没有人答话。
“这才对嘛!”草斤笑道,“义气归义气,钱归钱。都是提着脑袋干活的,草斤请得起各位,自然会把钱备足。哪天草斤要是连钱都付不起了,那草斤也不会让各位白白送命。草斤会亲手提把刀,上门去砍那家伙的脑袋,或者让那家伙把草斤的脑袋砍下来。”
环顾一圈,见满屋子凶神恶煞都被镇住,变成了一堆乖乖听话的猫狗,草斤这才宣布道:“大伙儿都坐稳了,草斤哥这就告诉你们,你们要去杀的那个人,名叫望乘!”
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被点了穴一样,愣在那里,纹丝不动。
草斤见状,冷笑道:“这是咋啦?都吓傻啦?刚才的英雄气概都去哪儿了?”
“草斤哥,咱这不是怕,是实在想不明白。”说话者是杀手东土。
“有啥想不明白的,尽管说!”
“草斤哥不是望乘将军的人吗?你让我们杀谁,我们都没想法,唯独让我们去杀望乘,我们真的想不明白……”
“咋啦?我草斤是卖给望乘了,还是咋地?望乘仗义,我就替他玩儿命;望乘不义,我就跟他生掰;望乘要是玩儿阴的、狠的,咱也不能放过他!”
“望乘对草斤哥玩了什么阴的、狠的?”
“望乘他,坏了我婆娘!”
“草斤哥,你啥时候有婆娘了?弟兄们咋都不知道咧!连杯水酒都没喝上。”
“做了望乘,哥请大伙儿来喝大酒、吃大肉,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望乘他,是怎么坏了新嫂子的?”东土打破砂锅问(纹)到底。
“你想咋样?”草斤恼火道,“要不要把你新嫂子叫出来,脱光了,让兄弟你里里外外检查个遍,被望乘坏在哪里了?”
“我不是那意思,”东土见草斤动怒,忙道,“明白了,不该问的,咱不问。拿钱,杀人,咱只做该做的。”
“这才对嘛!”草斤道,“你看看哥几个,就数你话多。做杀手的,最好都是哑巴,杀人、拿钱,哪有那么多废话!”话锋一转,又道,“这次不同以往,杀望乘可不是件小事。草斤哥给大伙儿多准备了一份盘缠钱,事成之后,大伙儿都给我出去躲半年再回来……”
最后,草斤一字一顿道:“不想干的,现在还可以走。”
静默片刻,陆陆续续站起来三、四个汉子,默默地走出屋子。
留下者望着离开者的背影,发出轻蔑的“呸”、“呸”之声。
“站住!”草斤叫住那几个人,抓一把贝币,放进他们手心道,“拿着,算是草斤哥买你们一个沉默。谁要是把这个事说出去,在座的弟兄们灭他全家!”
那几人点点头,默默地离开。
“我再说一遍,”草斤说,“留下来的人,都要把命交给我,到时候不要后悔!”
“少啰嗦!”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小伙子直愣愣地冲了草斤一句,“快把钱给我,我这条命,你要,随时来取!”
听说这话,几个上了年纪的杀手不禁嘿嘿冷笑。
小伙子感觉受了侮辱,“呛”地一声,把腰间佩刀拔出了一半。
草斤见状,连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冲动,然后站直身子,神情愈发凝重地宣布:“这回要杀的,是鬼见了都发抖的狠角儿。你们不要在这里斗狠,不服气的,杀场上见,那才真叫狠!”
小伙子拿到自己的那份酬劳,掂了掂,舒心地大笑三声,快步向门外走。
“小伙子!”有人在背后叫他,“到时候,大伙儿可都瞧你的了!”
小伙子停住脚步,咧嘴一笑说:“成!到时我第一个上!谁怕死,谁是龟孙子!”
随后,杀手们井井有条,把各自该得的那份贝币揣进口袋,陆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