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晚上，只有我和妈妈在“鹈鹕号”上。在我刚出生后不久，爸爸就在纽约中央公园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去世了。之后，我和妈妈在纽约生活了五年。而我们在那天乘船，是为了去投靠住在英国德文郡达特穆尔高地的爷爷奶奶。他们是爸爸的家人，因为妈妈实在没有别处可去，也没有别人可以求助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冰冷沉闷，住在一个冰冷沉闷的野山坡上的一座冰冷沉闷的大房子里。在那里，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和一个冰冷沉闷的保姆在一起，待在楼上的育儿室里。

很多时候，妈妈的情况都不太好，所以几个月来，她都只能待在卧室里，我也不能去看她。医生常常来看她，我问医生妈妈怎么样，他总是跟我说她很“脆弱”。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我只知道，爸爸死了，妈妈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我也很难过，但不是因为爸爸。我对他没什么记忆，我难过是因为妈妈难过。

杜瓦尔小姐（悄悄告诉你，我叫她“魔鬼小姐”）一开始是我的保姆，后来成了我的家庭教师。她虐待我，用她的尺子“统治”我的生活。她最喜欢的惩罚方式就是让我伸出手来，被她用尺子边缘抽打指关节。只要我的指甲不干净，头发不整洁，或者把不想吃的米布丁藏到勺子底下，就要受到惩罚。我时刻生活在对她的尺子的恐惧之中。

更糟糕的是，她不让我把我最珍贵的画挂在墙上，因为它不像一幅真正的画，也没有画框。她说，这幅画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画的，根本不值得挂起来。所以，我只好把它藏在一块松动的地板砖下面，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回忆那个夜晚，想象我又回到了那个灯塔里，跟本杰明在一起。

爷爷定下了很多规矩。我不可以上前厅的楼梯，不可以在房子里跑，不可以说话，除非有人跟我说话，而在用餐的时候绝对不可以说话。每天早上，我都必须洗一个冷水澡，因为爷爷说，只有这么做，我才能长成一个强壮的、真正的男子汉。

我生活在对爷爷的恐惧之中。但是，奶奶从来没有凶过我。她忧郁而沉默，大多数时候都坐在窗边刺绣，随时等着爷爷招手呼唤。她可能不知道，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奶奶有时候会凶我妈妈，他们都叫我妈妈“那个法国女人”，以为我没有听见。即使我是一个小孩，我也能感觉到，他们是在以某种方式责怪她，为了发生在爸爸——他们唯一的儿子——身上的事情而责怪她。

妈妈和我一样无比讨厌住在那个房子里，但是我知道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妈妈好一些的时候，会在晚上轻轻溜进我的房间，和我一起坐在床上，给我讲故事。我们常常聊到凌晨，聊起爸爸和纽约，聊起“鹈鹕号”撞上礁石沉没的那个晚上，聊起本杰明和他的灯塔、他的画。

我会借着妈妈的小灯，翻开地砖，向妈妈展示那幅画。在闪烁的灯光下，画里的船好像在随着海浪前进，乌云也在天空中飘动。在这样的灯光下，看着那幅画，我仿佛又回到了灯塔里，和所有的幸存者一起，借着本杰明的炉火驱走寒冷。

一天晚上，当我们在一起看画的时候，妈妈建议我写信给本杰明，谢谢他送给我画。妈妈说，写信也是练习写作，不管怎么说，都对我有好处。于是我给本杰明写了一封信，谢谢他救下我和妈妈，还有船上的其他人，告诉他我有多么喜欢他的画，告诉他有一天我会回到岛上，去他的灯塔看他。然后，妈妈在信封上写下地址，和我一起把信投进了小路尽头的邮筒里。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每天早晨我都在等他的回信。但他一直没有回信。

不久，我收到一个好消息，但同时也有一个坏消息。杜瓦尔小姐，应该说“魔鬼小姐”，对我勃然大怒。她在吃早餐的时候向我们所有人宣布，她准备离开了。她说我“无药可救”。我认为这是因为前天晚上，我不小心当面叫了她“魔鬼小姐”，并且拒绝道歉。她的宣告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意外的惊喜。真是个令人开心的好消息。

但是，就在那天，在“魔鬼小姐”离开后，爷爷把我叫进了书房。妈妈和奶奶也在那里，我看到妈妈哭了。爷爷跟我说，因为我已经八岁了，杜瓦尔小姐又因为我的过错而离开，所以他决定把我送去寄宿学校。他说，是时候让我学着独自长大了，去寄宿学校对我有好处，能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是个坏消息，而且是个最让人难过的坏消息。我向妈妈求助，求她不要让爷爷送走我。但妈妈只是泪流满面，哭着离开了那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