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巳之月,河堤斜柳丝绦万缕垂荡,柳叶色泽由青嫩转翠绿,晨曦中,水面粼粼清光泛碧波,河中影与河上叶条交错虚实。
车舆轮毂飞转于石道,至临近正午方停驻于易素巷。
昙州八郡首郡元郡,之于王氏恰如丹瀛郡之于楚氏,而易素巷则为王氏籍地州郡的本家所在。
楚令昭垂目拎袍缓步走下舆外踏梯,行步间道:“无极至天地分明间,有先天五太,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其中,太易为虚无、太素为启质,由无垠之空至物质启始,临阴阳未分之太极,有族室沉蕴之驭世企望,又存临大象而隐之避争狷介,易素巷之名,与王氏数代于朝局中立之择选,知行不离。”
一言千层绪,舆旁驻侍众随从正思索,却见府门前候立的衣章服之人率先接话,举落弘雅,“千载陈景陈风陈乏事,王氏与争无味,便代代持定巷名为易素。而今逢值新天下耳目之气象,思来已该适时将此巷更名。”
此人正是昙州刺史,王晋。
楚令昭纾和望来,“王氏静而藏争,耐而知寸,将临不临,扶与废间两党缠斗数代,扶苏一党稳立不散,秉废念之党则重组多番,今代组为孙胤,王氏一改不动如山,却不知是否为应势无奈之举?”
王晋则敛容,“势者,因利而制权。论知,女郎曝伏祸于光天,导引州郡旧胄铲歪邪而保势化险。论行,女郎亲征岭阴遗侯地,护昙州得以无后顾之忧而镇氓乱。女郎为王氏与众氏知行之师,王氏从师应势,非无奈慑胤而动,皆乘岭阴英魁之风而赴大恢宏也。”
言罢,但见这着刺史章服的男人持揖,端正致礼,“女郎。”
楚令昭晏然如一,“王氏率先于昙州首郡处决遣押至地方之术士,焚邪剿氓军而起应皇都,王氏一族,已是我党党众,刺史亦为党人,旧胄联而执政,进退共踞,刺史无需缛节。”
府内专宴,昙州上三郡王氏郡守与下五郡卞韩庞阮羊五氏郡守皆在席。
地方脉系所为,亦是皇都嫡支之意。
归皇都的第一场党议,原中立的各氏将参议。
而于地方的这场先宴,则为昙州各氏向全境彰明立场抉择。
先前军帐苦肉之戏后,许禄张贞二士借庞融之手顺势留于昙州涑郡暗督,今宴上,庞融正式上表,请调许禄张贞任双郡丞。
郡丞为郡守辅官,秩六百石,通设一人,大郡亦可增数。
楚令昭视线清锋扫向庞融,“庞郡守于崇原私下接走张贞许禄,我且眼目半闭半睁,今日郡守又明为那二人请职,可是执意要坏我的规矩?”
庞融负压坚持道:“非常时,行非常事,涑郡庞氏时危,下官不得已出那番冒举。许禄张贞二士既已受军法,便不算坏规矩,望女郎念及昔日主僚情分,允准下官为二士请职。”
斜座处,王晋适时启言,助道:“女郎,昙州早前余诸郡皆困于抵抗氓军,难以支援涑郡,幸得女郎增助终得以保全庞氏。晋身任刺史,昔未能援于所辖州内之郡,今便理应同庞融一道拜谢女郎宽恩,今昙州众郡追于圣明之党,荣事为悦,何不以许禄张贞二幕士任郡丞之职为盟谊厚泽之细流,添庆悦于此荣光之河海?”
王晋之言,意在河海不择细流,昙州中立世族正式追随于扶苏党的盟谊外彰标志性宴席,允准一道进添深谊的奏请,外间关注点便落于顺势顺时的乐宴融洽,而不再紧盯于是否损坏规矩的争议处。
圆妥体面,显珠玑而涵锐芒,王晋行举谈止,算是王氏世族内员行事风格之典例。
上座,楚令昭微笑,“既是刺史亲助庞郡守为许张二人请职,我若不允,倒是有违此间宴席宗旨。”
庞融气息松下,揖道:“深谢女郎恩典。”
楚令昭持抬酒樽,神思转掠,张贞许禄正式安插于昙州,后续对昙州更深入的控制,亦可缓缓推进。
宴间氛围和谐,满座融稳。
谈宴至夜方休。
皇都党议前,岭阴还剩最后两处要处理,泗城与隆州。
……
昙州短暂经停后,班师重又沿驿道而行。
峘云关,澜江水浪滔天,击岸拍石。
楚令昭亲至检阅津关内沿线三城军兵,军演列阵,战鼓隆震。
观台之上。
侧位,姜昀道:“岭阳内孙胤盟众不稳,酆城侯仍伺视,孙括已无力再撑持泗城,方才瞭望兵来报,在家主抵达检阅津关内驿道沿线三城军众之时,孙括便开始撤兵泗城,退出岭阴。”
“泗城事毕,隆州安定近在眼前。”
楚令昭跽坐于主位,观阵而道,少顷,她吩咐道:“暮时今日检阅结束,合仁与其余幕士先行返回皇都,五月中旬党内例议,皇都外放文官至新州郡,紧随便是增任朝官,合仁回都作准备。”
姜昀应是,又问道:“家主要昀作何预备?”
“持我手谕,赴冶铁司与楚扈交接衙司事务,我返回皇都后,再派楚彧于党议正式荐举合仁任铁市丞,合仁在党议前准备稳妥,避免任职后交接漫长、致使冶铁司再次被外力趁隙渗透。”楚令昭道。
甲兵上前,将拟毕的卷轴置于侧案。
铁市丞为冶铁司主官,隶属九卿之一的农事府主官治粟内史,农事府下辖太仓、冶铁、煮盐、都水四司,职权实且要。
早先云起时渗透探子进冶铁司被查出,楚令昭便已有意将楚扈撤职,空降幕僚持谕于未正式替职前交接,是在为来日岭阴党内密集调度作防紊预备。
姜昀欠身恭应。
……
是夜。
瓷器碎裂之声打破夜晚静谧,岭阳胤都将军府内,身披细铠的年轻总督面色铁青,他死死捏住夔纹杯盏,“孙堰失踪了?”
校尉垂首不抬,硬着头皮道:“总督,原本二公子一路前往泗城,正待去与将军亲禀西秦提议,可谁知却在半道遭遇一群死士,标下等人与死士缠斗之际,便被他们抢走了人。”
旁侧幕僚恨恨锤案:“定是故意搅局!如何便那么巧?刚好赶在二公子私赴泗城亲面将军的途中出事,这下将军只怕更加不信任总督……”
夜风寂寥清冷,窗畔隐隐催摇枝叶。
校尉眉心蹙紧,“之前二公子在西秦提议之事上与总督有分歧,屡屡传信报于将军,现下二公子又突兀失踪,这些矛头定会全部指向总督,假如将军知晓后疑心总督,又该怎么办?”
“二公子本便与总督不和,即便平安抵达泗城,也是告总督黑状!先前将军怒派人鞭笞总督,不正是二公子的功劳?眼下既人已难寻,总督何不趁机答允西秦提议,促成那事。”
副将抱着头盔走进议事厅内室,不耐说道。
他将头盔搁下,对孙钺道:“据报,将军已撤军泗城向岭阳而返,总督此时须速下决断,西秦提议若成,便可助我党重返泗城,再争峘云关,剑指皇都,开辟岭阴。将军烦闷已久难掠之地,若因总督而成功夺取,必能使将军对总督更为倚重,来日孙胤储嗣之位……”
孙钺已有动摇。
副将余光扫了眼角落的一抹身影,抱拳继续道:“睿谋之雄,应当机立断,促成伟业。”
幕僚思忖,“可若应允西秦提议,岂不是纵其分华序之羹?”
副将蔑然一笑,“将军信重何等关键?难道幕士要让总督于孙室诸公子之争中处于劣势?”
幕僚冷笑,“我瞧着,倒是你用心不纯。”
“够了!”
孙钺打断他们,“李副将所言在理,我必须为孙胤作出一番事业。”
他手背青筋毕露,金杯已被用力捏变形。
待议事厅众人尽数散去后,副将来到角落的那抹身影面前,“在下助胄王将所提之事促成,是不是……”
那人嘴角向上扯起弧度,“只要确保提议落成,我之主王自不会亏待于你。”
副将连忙拱手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