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深入虎穴】
神京,西城。
暮色向晚,星月在天,繁华的芙蓉街上行人渐少。
街角一座不甚起眼的茶楼,高高的挂着“萃华楼”的招子,迎风招展。
茶客已散,茶楼中却有些喧哗吵闹。
老板正带着一众小弟,将一个俊俏少年围拢。
少年艺名“琪官”,是枕云班的小旦,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柔媚之态竟似女子。
他神色惊惶,壮着胆子喝问:“胡大海!你想做什么呢?琼官呢?”
“还想琼官呢?”胡大海呵呵一笑,丑陋的五官愈发显得恶形恶状。
奸计得逞,心中得意,他也不介意告诉对方实情,眉飞色舞道:
“不妨告诉你!琼官已经进了忠顺王府,说不得这会儿子正被王爷宠爱快活呐!”
“啊!你说什么?!”琪官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和琼官都是伶人,幼年同班学艺,交情匪浅。
故而在听说琼官突患急病,且有不治之兆的消息后,立马赶来相见。
在这行里混的,谁不知忠顺王荒淫无耻,尤好男风?
而且性情残虐,死于其手的伶人舞姬不知凡几!说不定琼官此时已经……
琪官越想越怕,犹如置身数九寒冬,浑身乱战,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指着胡大海悲愤质问:“琼官这些年都在给你卖命,只为偿还区区十两的高利贷!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非要送他进火坑?”
“你还为琼官担心?哈哈哈!当真好笑!”
胡大海弯腰大笑一阵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王府张管家说了,一个人伺候还不够周到,须得再寻一人,凑成一对儿姐妹才好。哥哥我想来想去,这条街面儿上也就你琪官儿能入得了王爷法眼,所以荐了你。是不是很欢喜?准备怎么谢我?”
边说边朝侯在一旁的打手们挥手示意。
众打手立刻行动,有人跑去将茶馆房门关上,其余人冲上来七手八脚的将琪官死死按住,任其拼命挣扎也不能挣脱,又拿出一根又粗又长的草绳开始捆绑。
琪官这时自然明白过来,自己上当受骗,将步琼官后尘被送入忠顺王府。不禁面无血色,惨然煞白。
他知道胡大海绝不是开玩笑,交好忠顺王这样的朝中权贵,正是这等灰色人物的生存之道!
千钧一发之际,“哐当”一声巨响,虚掩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夜风涌入,烛火摇曳,差点儿熄灭。
一位白袍玉带的少年挺剑走入,剑眉星眸,面容俊朗,英姿挺拔。
举目扫过,他迅速看清了屋内情况——琪官尚在,这就好!事情尚可挽回!
“柳二郎!你来做什么?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看清来人面容,胡大海愕然失色,强作镇定的大喝。
柳二郎和琪官相交莫逆,所以探听到今日两人并未在一处,胡大海才果断下手。
可他怎会尾随琪官而来呢?到底谁走漏了风声?
柳二郎目下无人,懒得同这些痞子答话。
他随手掣去镶金嵌玉的剑鞘,宝剑一分为二,双手各持一柄,明如秋水,寒光耀目。
此剑乃是柳家祖传至宝,名为“鸳鸯剑”,双剑合体。
柳二郎剑指胡大海等人,声音冷冽而高昂:“此剑久未饮血,正饥不可耐。你等可愿喂它一喂?”
说话间步步逼近,步法沉稳,气势凌人,杀机毕现!
胡大海冷汗直冒,忍不住吞咽口水。
比这双剑更令他害怕的,是持剑之人的真正身份——柳湘莲,理国公刘彪之孙!
此人近来风头颇盛,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不说打遍西城无敌手,至少没人敢同他正面硬抗——
身份比他尊贵的没他这么好的身手,身份不及他的也不敢对国公之孙动粗。
他不怕死,别人还怕给他赔命呢!
胡大海有意暂时服软,另寻良机。奈何已应了王府管家,这几日就要寻个顶级好货送过去。
除了琪官,他实在不知还有哪个能送了!
“柳二郎!你冷静些!我可是在给忠顺王府办差!识相的你就少管闲事!”
胡大海狐假虎威,扯着王府的牌子威胁,同时挥手命众小弟上前阻挡。
柳二郎的“赫赫威名”胡大海知道,小弟们又何尝不知?简直如雷贯耳。
何况他手持利刃,满面杀气,眸泛冷光,分明是谁挡砍谁的架势,傻子才上!
几息之后,未受任何阻挡,柳湘莲走到琪官身前。
琪官已被五花大绑,两个壮汉站在他身后,一边一个将他死死扣住,不得动弹。
迎着柳二郎杀气凛然的目光,俩壮汉双股乱战,怕的要命——
这年头命如草芥,国公子孙就算打死他们这些泼皮又能如何?他们可正在干绑架的勾当!
“不想死就滚!”柳湘莲喝道,言简意赅。
俩人却如听纶音,也顾不得胡大海了,自家保命要紧,撒手就往街上跑。
“混蛋!孬种!没卵子的东西!”
胡大海气的破口大骂,但同样不敢上前阻止。
谁叫二人身份相差太大呢。
“走!”柳湘莲用剑挑开捆绑琪官的草绳,收起鸳鸯剑后出手搀扶住他,也没细问有无受伤,便往外走。
双方身份天差地别,胡大海那帮人早失了斗志,谁敢阻拦?
不料,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道黑影忽然从天而降,三尺腰刀临空劈下,从背后直斩柳湘莲!
此人竟藏身房梁之上,谁也不知何时藏的,竟然谁也没发现。
察觉到背后异响,柳湘莲骤然发力将琪官推向一旁,同时听风辨向,以极快速度拔剑向后砍去。
“当啷”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巨力袭来,柳湘莲连退数步,差点儿跌倒,不得不以剑撑地,身子前倾,勉强稳住身形。
“这是高手!我现在还打不过!”柳湘莲陡然生出技不如人的念头。
这时他已看了清偷袭者——不算高大,身着灰色紧身衣,脸上蒙着黑布,露出满含煞气的眼珠。
蒙面人这会儿也愣住了,不敢置信的低头盯着手中断刀——
适才刀剑相击,鸳鸯剑锋利非凡又质地极硬,竟将他的腰刀斩断!
“好剑!当真是好剑!”
蒙面人目光热辣辣的盯着柳湘莲手中宝剑,迭声惊赞,很想据为己有。
他对着柳湘莲鄙视道:“宝剑赠英雄,你真是玷辱了它!”
说着,手提断刀走来,分明要杀人夺剑。
命悬一线,柳湘莲暗自蓄力,紧握剑柄,准备拼命再战。
忽然喉咙里冲出一股甜腥之气,随即“噗”的吐出一大口瘀血来。
刚才刀剑对击竟震伤了他的肺腑!
“好霸道的功力!”
念头刚起,柳湘莲便眼前一黑,浑身无力,就此倒下……
……
【1.2前尘往事】
三日后。神京西城。
兴隆街北有座规模宏大的府邸,足足占了半条街。越过围墙,依稀可见殿宇楼阁,峥嵘轩峻。
然则细观便会发现,建筑上朱漆剥落,断瓦残存,后花园更是萧疏冷落,完全是年久失修、衰败至极的景象。
时值四月之初,庭中石榴花含苞待放,点缀翠叶之间,如星星之火,耀眼夺目。
树下摆着一张陈旧不知年月的酸枝躺椅,曲线玲珑,光滑舒适。
阳光温暖和煦,柳湘莲躺在椅上,闭目似睡,锋锐剑眉轻轻舒展,似乎颇为舒服畅意。
他便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只是由于三日前遭人袭杀,体内换了来自后世的灵魂,而且同名同姓。
前世喜读红楼,柳湘莲当然知道这位冷面郎君的事迹——
“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往事历历,稍作回忆,他终于明白了柳二郎何故如此“浪荡”!
柳湘莲之父柳棱是理国公柳彪幼子,娶荣国公贾代善庶女贾雯为妻,官至太子卫队指挥使,是故太子铁杆心腹。【柳、贾姻亲是本书增添的设定,否则柳湘莲作为外男不便进入荣府内宅。特此说明!】
十四年前,女真叛乱,称王自立。当时在位的玄康帝闻讯大怒,集结京营,御驾亲征。结果全军覆没,一败涂地,就连他自己也被敌方生俘。
消息传回都中,举国哗然。风雨飘摇之际,监国太子竟忽然暴病薨逝,更让局面雪上加霜。
混乱局势对某些人而言正是天赐良机,向来低调的忠正亲王迅速掌控了留守京营和皇城禁卫军,践祚登极,荣登大位。
匆匆改元永隆之后,新帝一面集结勤王军队,北上抵御东虏,一面清除异己,巩固皇位。
柳棱作为故太子心腹,便是因此被罢黜官职,赋闲在家。
由于始终对故太子之死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护卫不周才令殿下遭了算计。可他又无力复仇,愤懑成疾。不久,长子柳湘英竟被人当街掳走,生死不知。迭遭打击,柳棱抑郁而亡,其妻贾雯也悲伤过度而病故,家中独剩年仅三岁的柳湘莲。
由于柳棱是刘柳彪暮年所得幼子,其人又俊美聪颖,深得老父钟爱,故而分得大笔产业。柳家其他几房早存觊觎之心,待到家中只剩幼童,遂生歹念,联手强夺家业。幸亏家中老奴以死相拼,威胁举火焚屋,同归于尽,才勉强保住这座宅院。
随着柳湘莲年齿渐长,家中又无长辈管束,渐渐被人勾引着嬉玩胡闹,挥霍无度,将家中浮财靡耗一空。不得已,只好登台串戏,赚些酬金糊口,也因此结识了“琪官”蒋玉菡。
这些陈年往事让柳湘莲若有所悟,看来这回遇袭并不简单——原身是收到蒋玉菡遇危的消息才赶过去的。明显是有人故意设局,以蒋玉菡作饵,引他入彀!
至于偷袭之人是何来历,多半那几房族人见他即将长大成人,担心会夺回家产。
俗话说“斩草除根”,他们倒下得去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目的也算实现了——原来的柳湘莲的确死了,不过新的柳湘莲却来了!
那日他受伤晕倒,陷于任人宰割之境,家中老仆柳三及时出现,不仅驱走了刺客,还痛揍了胡大海等人。
这位名唤“柳三”的老仆当然不是普通人,原是军中悍将,武艺高强,奈何得罪了权贵,横遭灭门惨祸,身陷囹圄。后得柳棱相救才得以大难不死,逃出生天。
为报恩也为避祸,他遂投入柳家为奴,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三,于是改名“柳三”。
看着这座破旧府邸,柳湘莲心生感慨。
上辈子读书小半辈子,又在部队熬炼十来年,三十多岁转业又创业,辛辛苦苦的折腾,全部身家也换不来这样一座帝京大宅!怪不得古人常念叨“祖宗遗泽”!
不过他也有些忧心。
大熙朝之前便是大明,根据甲子纪年推算,今年当是西历1625年,相当于原时空天启五年。
倘若和原时空一致,意味着未来二十年天灾人祸不断,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这也有迹可循——“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连甄士隐这样的当地望族、士绅之家都不得不逃难躲灾,民间是何境况,不问可知。
“二郎,该吃药了。”
柳湘莲胡思乱想之际,蒋玉菡端着白瓷碗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副俏丽女相,天生就是吃小旦这碗饭的。
药味刺鼻,扑面而来,柳湘莲对此很不习惯,但为了能早日康复,只得捏着鼻子一口吞下。
“谢谢。”将瓷碗递还,柳湘莲抬手擦了擦嘴角药渍,下意识说道。
蒋玉菡闻言微愣,掩口而笑,目光温柔:“二郎这是怎么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莫非真被敲坏了脑袋不成?”
柳湘莲爽朗一笑:“礼多人不怪嘛!”
蒋玉菡轻轻将瓷碗放在方桌之上,又拎过一张矮凳放到柳湘莲身侧,自己坐了,手扶着躺椅,目光殷切,语音轻柔:“二郎,今后你有何打算?”
此番磨难给蒋玉菡留下深刻阴影,激发了他的危机意识——,这次自己能逃过一劫,而不是像琼官那样被送入忠顺王府,全赖柳二郎舍命相护。可下一次呢?恐怕终究难逃权贵魔爪。
想到将来会有人对自己行那龌龊苟且之事,他便不寒而栗,悚然惊惧。
可自己又能怎么办?柳二郎身出名门,即便唱戏也无人敢动他,自己却出身贫贱,全无依恃。
柳湘莲以为他还在担心之前的事,笑着开解:“胡大海被三叔打断了腿,没有三四个月根本下不了床。你不必担心,安心住我家就好。”
“二郎,我非为此心忧。琪官出身卑微,登台唱戏实属无奈。你乃国公亲孙,身份尊贵,何必操此贱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蒋玉菡诚心实意劝道。
他隐约觉得,若二郎能飞黄腾达,或许便可助自己脱离苦海。
“你说的不错,我不准备再登台了。”
柳湘莲忽然说道,表情认真,不似玩笑。
“那你准备做什么?”蒋玉菡讶然追问,心下很是怀疑。
西城里谁不知理国公府出了个嗜戏成痴的逆子,每日无戏不欢,何曾听过人劝?
“写戏本儿啊!”柳湘莲笑呵呵答道。
【1.3崽卖爷田】
“啊!”蒋玉菡目瞪口呆,露出两排雪白贝齿,随后便垂头不语。
心道,我还以为你柳二郎要做什么正经事,科举、武举,哪怕做生意也是好的,竟是写戏本儿?这和登台唱戏有何分别!
“可是,你会写戏本儿么?”蒋玉菡忧心忡忡。
柳二郎文学素养如何,是否使得动笔杆子,他知之甚深——你根本就没读过几本书好嘛!
原主的确如此,奈何现在换了人啊!
他幼时受祖父熏陶,喜欢上了京剧,曾学过一段时间,算是业余演员,脑子里存着十几个经典戏本。
他相信,凭借京剧这种超越时代的艺术形式,不难闯出名头。
当然,他自己是不会再登台了。优伶位列下九流,地位最是低贱,与娼妓奴隶别无二致。别说做文官,就算是担任武将,唱戏也绝对是黑历史,影响风评,不可不虑。
至于说为何还要写戏本儿,说来无奈,都是原主造的孽!
虽然坐拥一座大宅,可手里没钱啊!无论以后做什么,缺了银子怎么成?
“你且看看看这是什么。”
见蒋玉菡满面狐疑,半点儿也不信,柳湘莲干脆从衣袖里拿出一卷纸来,递给他。
上辈子一直在瞎忙活,骤然闲下来很不习惯,这两天他便依着记忆写京剧《霸王别姬》的戏本儿。这是梅大师享誉世界的作品,拿来作为开局之作,最合适不过。
蒋玉菡心下疑惑,将信将疑,细细的翻看,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变为震惊。
这戏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遭汉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军心动荡之际,王妃虞姬舞剑助酒,舞毕自刎相别的故事。迥然不同于时下流行的昆曲戏文,更非才子佳人的陈腔滥调。
“二郎,此戏若能演出,便如平地一声惊雷!”蒋玉菡阅罢惊叹。
柳湘莲笑道:“那岂不是唬坏了人?”
蒋玉菡大笑道:“正好叫万众瞩目!”
二人笑罢,蒋玉菡柳眉微皱,迟疑道:“其他倒也罢了,只是这剑舞,恕琪官不才,竟是琢磨不出。”
“无妨,待我身体好了,自会教你。”柳湘莲洒然笑道。
“嘿,瞧我这记性儿!差点儿忘了,怪不得虞姬要使双剑,便是因你家的鸳鸯剑吧?”蒋玉菡打趣笑道。
不待柳湘莲回答,他便拿着戏本儿,欢欢喜喜回自己房间研读了。
蒋玉菡走后,柳湘莲继续想着将来的打算。
写戏本儿只是一时糊口的副业,终究还是要有正经事业。
想要在乱世里立足,最重要的当然是军权。明末的文官被崇祯砍了一茬又一茬,割韭菜似的,可武官只要没把手里的军队败光,犯再大的错也不会被杀头,顶多来个戴罪效力。
如何获得军权呢?他虽出身理国公府,但显然不是助力,而是掣肘甚至仇敌……
正漫无边际想着,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家中并无其他人,柳湘莲知是柳三来了。
扭头瞧去,果见一个雄躯凛凛的高大汉子,年约半百,头发白了大半,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衫,腰间系根灰色布条,脚踩一双旧布鞋,一副落魄至极的家仆打扮。
柳三径自走到柳湘身前止步,双目炯然,国字脸棱角分明,额头皱纹如壑,左颊隐有伤疤,平添凶悍之气。
“三叔。”伤势未愈,柳湘莲并未起身。
以他的眼光来看,柳三此人不但杀过人,恐怕数量还不少!
柳三低头仔细打量几眼,觉得二郎气色不错,略微放心。但眸中喜色一闪而逝,脸色转为阴沉,像是债主登门,沉声问道:“二郎,你今已十六,也算成人了。往日如何不必说,今后作何打算,可还要继续串戏?”
他将柳湘莲抚养长大,情若父子,但毕竟主仆有别,近年愈发管束不住。
这次的事给他提了个醒,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了,否则必酿大祸。
“昔日三叔多有良言相劝,奈何二郎混账,竟未听从,才有今日之祸。这戏我是再不会串的了。”
柳湘莲答应的干脆利落,斩钉截铁,这下反教柳三不敢相信他的诚意了,皱眉问道:“二郎莫不是欺我?你到底是何打算?”
柳湘莲自不会对他说写戏本儿的事,不然就是泥巴掉裤裆,说不不清了。笑道:“去年我不是考上了京师武学?以后就安心求学,先混个武举出身,然后从军博取功名!”
柳湘莲这些年浪荡不羁,也非一事无成,至少武艺不错。这得益于幼时柳三严酷操练,毕竟身处“险境”,不得不防,也得益于他自己有股子狠劲儿。
作为京师武学的武生,将来可考武举人、武进士,子承父业。他对此信心充足,毕竟武举文化方面只考策论和武经默写,难度与文举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至于比拼弓马骑射等武艺,或是较量力气,于他而言更是轻而易举。近年参与街头乱斗不知多少场,以一敌十也未尝一败,罕逢对手。做职业军人又是他的老本行,驾轻就熟。
若非这次袭杀过于出乎意料,以原主的身手也不至于受到重伤。
柳三愣神几息方才反应过来,不由大喜——二郎终于开窍了!真是老天有眼,神佛保佑,老爷太太显灵!
他乐的点头不迭,神色欢喜道:“功名倒是其次,二郎知道上进就好!”
学武耗资不菲,不能全寄希望于写戏本儿。柳湘莲依稀记得家中原有些家资,不可能这么快就被败得一干二净。何况柳三并非简单人物,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小纨绔恣意放荡,一点儿不做管束?完全不合情理啊!
他试探问道:“三叔,俗话说‘穷学文,富学武’,学武耗资不菲,不知咱家可还有存银?或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一听他开口要银子,柳三顿生狐疑,眯着眼打量,怀疑起他向学的诚意来。
暗自寻思,二郎不会是又想从我手里骗钱吧?
柳三顿时愁眉苦脸,抬手一拍大腿,长叹一声,叫苦道:“二郎,你瞧瞧家里哪儿还有余财?不都被你败光了?今后老奴我也只好去卖苦力,赚几文钱供你学武!”
柳湘莲近年结交了不少浪荡游侠,性情愈发顽劣。借着主仆名分,不服柳三管束,径自将家中值钱之物典当了花销。如今浮财耗尽,落得家徒四壁,仆役丫鬟尽皆云散。
柳三如临大敌谨慎戒惧,柳湘莲哭笑不得,问道:“一点儿都没剩?不可能吧?咱家这么大的宅子,地窖就没埋几箱银子?”
这等豪华宅院,放在后世几个小目标都买不到,没点儿压箱底的财宝说不过去啊。
“真没了!谁说谎谁烂舌头!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柳三年过半百,竟学妇人一样没口子的连发恶誓,头摇的似拨浪鼓,口中道:“仅剩的几两碎银都拿去给你治伤了,一文钱也没剩下!”
柳湘莲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
似乎怕二郎继续打家里的主意,柳三反问:“二郎,你是家主,家中要是再没个进项,咱爷俩就该喝西北风了!你可得想想办法!”
柳湘莲皱眉瞧着柳三,心下诧异——你说的好像很惨,可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呢?其中定有古怪!
不过初来乍到,不好多问,言多必失,他便道:“三叔不必忧心,银子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很快’是多久?眼下都快没米下锅了……”
柳三可不好忽悠,死死盯着柳湘莲追问。
柳湘莲心烦意乱,没好气道:“我就不信,家里就没个能典当的物件儿?撑个半月就行,等我好了……”
柳三面色愁苦,心里冷笑不止,刚才差点儿就被二郎骗了,果然本性难移!典当、典当,老话儿讲“崽卖爷田不心疼”,真是半点儿不错!
蒋玉菡本来回自己房间熟悉戏本了,因有疑惑,便来寻柳湘莲。走过来时恰好听到这主仆俩关于缺钱的谈话,于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刺绣荷包,解开后取出一个小银锭,朝柳三递了过去,浅笑道:“三叔,借住贵府,我也该交些房租。这银子你先拿去使吧。”
柳湘莲登台串戏不过是玩票性质,兴之所至罢了,收入自是比不得蒋玉菡这样的专业伶人。
柳三身材高大,居高临下的瞥了眼娘娘腔的蒋玉菡,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
在他看来,若非这些不男不女的混账玩意儿引诱,二郎也不至于堕落成今日这样。
这态度,颇有几分“人莫知其子之恶”的意思。
蒋玉菡似未察觉,笑容如故,递过来的银子也未收回。
正当柳湘莲以为柳三会拒绝“嗟来之食”时,却见他伸手麻利的接过银子,转身就走,连句感谢都没有。
柳湘莲一时愣住了,等醒过神儿来,忙代柳三赔罪道:“三叔性子古怪,你莫介意。”
蒋玉菡大度的摆摆手,笑道:“世家公子中,能和伶人称兄唤弟、平等相待者,满京都唯柳二郎一人罢了。此举的确有失身份,难怪三叔生气。”
见柳湘莲心怀歉意,还要分说,他便抢着道:“我几处疑惑,想请教二郎。”
柳湘莲忙请他坐了,开始给他解疑答惑……
……
数日后。
“二郎,顾掌班答应买下你的戏本儿了!”
这天下午,柳湘莲正在刚刚清理出来的书房读书,蒋玉菡兴冲冲跑来报告好消息。
先前他已对蒋玉菡进行了指导,蒋玉菡底子不错,触类旁通,很快领悟要领,表演水平飙升。
柳湘莲便托他去和枕云班掌班顾如意谈收购戏本。
枕云班便是蒋玉菡现在挂名表演的戏班。
“他肯出价多少?”柳湘莲问。
“买戏本儿他只肯出十两,若二郎答应做教习,每月酬金十两。”
蒋玉菡脸上带着歉意,觉得自己把事情办砸了,顾如意出价太低。
这也不能怪顾如意,没有著作权法保护,旁人看过之后也可演出此戏。
何况柳湘莲向无名声,缺乏号召力,戏本儿卖不上价。
不过,作为行业翘楚,顾如意很清楚这戏的潜力。与当下流行的昆曲相比,用语可谓大俗,但绝对可以大火!世上最多的不就是俗人嘛!
而且伴奏、唱腔、表演等方面皆不同凡俗,令人耳目一新,很能迎合老饕们的挑剔口味。所以他才愿意出重金聘请柳湘莲做教习。
“辛苦琪官了,如此甚好。”
柳湘莲并没有太过介意,毕竟是第一笔生意。
“顾掌班说,可先将虞姬舞剑这段作为一出折子戏,排演出来试试效果!”蒋玉菡接着说道。
“你配合他便是。”柳湘莲不怎么在意。
此后数日,柳湘莲偶尔赴枕云班指导排戏。蒋玉菡扮虞姬,另有武生扮项羽,还有多位伶人配合。
其它如配乐伴奏、准备行头等事,皆由顾如意负责安排,柳湘莲只提了些建议。
不久准备妥当,进行首场试演。
戏台上,虞姬一亮相便吸引了全部目光——头顶造型独特的如意冠,身着紧身鱼鳞甲,披着黄色大氅,再加上闭月羞花之容,光是这份扮相已足以令人心旌摇曳,怦然欲动。
待到为霸王助酒之时,虞姬轻摇漫舞,身姿妖娆,双剑齐飞,恍若游龙。真是风流绝世,媚意天成,似天仙下凡,若神妃临尘。
在座的老少爷们儿全都看的酥了麻了,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拍手喝彩,简直爱煞。
虞姬舞毕,趁项羽不备拔剑自刎,戏已演完,伶人谢幕退场。观众仍沉醉戏中如梦未醒,数息后方才回过神儿来。
热烈掌声和喝彩声轰然响起,宛若雷鸣,经久不绝。
这些人回去后到处炫耀,高谈阔论之际往往又夸张数倍,以博人眼球。以致柳氏新戏《霸王别姬》一炮而红,口碑迅速发酵,邀约不断。
枕云班自是来者不拒,每场演出俱是观者如云,场场爆满,酬金一升再升。只过了不足半月,竟使得蒋玉菡名声赫赫,俨然一代名伶。
柳湘莲也跻身著名戏剧作家之列,请他写戏本的邀约纷沓而来。
柳宅前的访客渐渐多了,不复此前的萧疏冷落、无人问津。绝大多数人是为蒋玉菡而来,请登台的、求切磋的、想踢场子的、要“做好朋友”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烦不胜烦。
此时不好让蒋玉菡搬出去——柳湘莲好歹和理国公府有点儿瓜葛,不知内情的人不敢过分相欺。蒋玉菡若搬出去,以他如今的名气,怕是很快就会被人吃掉,重复那一世的命运。
除了指点排戏,柳湘莲其余时间或是练武,或是读书,颇有所得,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柳三原对二郎又去操持伶人贱业十分失望,恨铁不成钢。但没想到二郎伤愈后性情大变,像是换了个人,自己不再登台,只是隐身幕后做教习。更让人惊掉眼珠的是,他竟然开始主动读书了!这是撞客了吗!
柳三喜的无可无不可,恨不得手舞足蹈,以为二郎经历生死之劫,已勘破迷障,此后定然前途光明!
为此,他特意去给老爷太太的神位上了香,自言自语小半天报告喜讯。
柳湘莲得知后不免为之一笑,也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