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混带着蒯恩几人前往军营时,正巧碰到出来的桓宝、袁常、刘宣之三人。
照面之时,桓宝面带笑容主动招呼:“谢将军,谢长史。”
谢琰面无表情,甚至还冷哼了一声。
明显对三人的转投行为,很是不满。
袁常、刘宣之不知是心有愧疚,还是怎么的,眼神飘忽,不敢看谢琰。
桓宝倒是泰然自若。
谢混微笑着回道:“三位将军,早。”
他其实没啥想法。
毕竟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双方就这样,一错而过...
桓宝三人结伴,又走了百米远后,周围比较空旷。
刘宣之忽然开口:“司马尚之的计划,要不还是提醒一下谢将军?”
袁常闻言,脸上有些许挣扎,明显意动。
桓宝目光一闪,而后笑眯眯道:“刘参军莫不是心存侥幸?”
“桓将军为何这样说?”刘宣之疑惑。
桓宝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头又询问袁常:“袁参军,你也想去告密?”
听到这话,原本纠结不已的袁常,心中一紧。
告密...
对啊,这是告密。
即便谢琰父子能原谅他们,司马尚之知道后,也不会善罢甘休。
随后他眼中的犹豫,被凶狠替代。
语气坚定道:“袁某自然不是那反复之人!”
得到满意答复,桓宝又将视线,落到刘宣之身上。
面对他逼视的目光,刘宣之有些承受不住压力,但依旧想知道,桓宝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你还没回答我!”
桓宝好整以暇地掏了掏耳朵,一副大局在握的模样。
片刻后,他才慢悠悠道:“你我三人,已投于谯王麾下,谢琰刚才的态度,很明确不待见我们。你以为,凭借这条讯息,谢琰就能重新接纳你?”
“就算你通过告密,重获谢琰信任,谯王那里呢?”
“怕你全家连第二日太阳,都见不到!”
刘宣之吓得脸色一白,不敢再细想下去,也将心中那个念头,直接掐灭。
桓宝看着二人畏惧不已的样子,冷笑一声,施施然离开了...
回到住处。
桓宝迅速转头,左右看了看,小心关好门。
片刻后,门忽然又开启。
见确实没人后,桓宝才安心缩回头去。
不怪他要如此小心谨慎,接下来他要干的事,太过重大。
桓宝取出一张小纸,强忍着心中的激荡,以鼠须细笔,写下几行字...
...
京口,一名乔装打扮的老耄,鬼鬼祟祟游荡在军府附近。
周边巡逻的士卒,很快发现了他。
什长上前呵斥:“干什么的,军营重地,闲杂人不得靠近!”
老耄忍着慌乱,强装镇定道:“吾乃镇北将军族舅,来此是有要事。尔等粗鄙贱卒,休得放肆!”
被这老头骂作贱卒,什长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他只能忍着。
什长赔笑询问:“老丈勿怪,还请告知您的名讳,我好通报。”
见这士卒如此恭敬,何穆也不慌了,冷哼一声后,淡淡道:“老夫何穆,快去通报刘牢之,吾有要事相商!”
什长有些为难,他只是小卒,根本无权见到镇北将军刘牢之。
而且此人口口声声说是将军的族叔,怎么不敢走大门,直接进军府求见?
什长觉得,这老头要么是冒充将军族亲,要么是细作。
想到这里,脸上也随即阴沉下来。
“好你个大胆狂徒,竟然敢到我北府军营招摇撞骗,给我拿下!”什长大喝一声,命令身边的部下。
几名士卒迅速上前,一把扭住何穆。
顿时,他疼的呲牙咧嘴:“哎哟,断了,断了!轻点!”
何穆感觉自己的老胳膊老腰,已经被这些将种贱卒,给弄断了。
“带走!敢辱骂于我,今日劳资定要让他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什长认定他是歹人,才不管那么多。
当即命人押着他,前往军营刑房,打算好好拷打审问一番,顺便再出一口恶气。
何穆慌张大喊:“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夫乃镇北将军族舅!”
声音传得老远,路过的将士纷纷侧目。
什长见状,连忙自脚下抓起一把黑泥,塞进他嘴里。
周围将士,立即哈哈大笑。
烂泥入嘴,何穆呆若木鸡,一双皱皮老眼也睁得老大。
他万万没想到,今日会遭如此罪过。
今后还有何颜面见人啊!
想到这里,眼角不禁流下两行浊泪。
“住手!”
一声怒喝,自不远处传来。
刘敬宣策马而至,身旁还有刘裕,两人如今几乎形影不离,好的像连襟兄弟。
“见过刘参军!”什长慌忙行礼。
四周的士卒要么作鸟兽散,要么埋头忙自己的事,不敢再关注这边。
“尔等好大的狗胆!这是吾之舅祖!”刘敬宣暴怒不已。
什长闻言,顿时犹如被雷劈一般。
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全完了...
一刻钟后。
重新收拾妥当的何穆,被刘敬宣扶进刘牢之府中。
至于那个什长,已被扔进刑房。
刘牢之亲自出来迎接:“族舅,实在抱歉,属下不懂事,怠慢了您。”
何穆干咳两声,吐出一口唾沫,依旧还有少许污泥。
忍着心中不适,何穆佯怒道:“哼!你的这群骄兵悍卒,得好生管教一番!”
听到这责备话语,身居高位多年的刘牢之,心中暗怒不已。
本就面色赤红的脸,更是变得紫红如薯。
刘牢之深吸两口气,压下怒意。
毕竟是族中长辈,小时后也照料过他,他不敢当众翻脸,传出去有损名望。
于是,只能安抚道:“族舅所言极是,稍后我会命人全军整顿。”
刘裕惊疑。
刘牢之对此人,居然有这么好的耐心。
见族甥这么给面子,何穆心里这才好受一些。
随后,他想起此行目的,对刘牢之道:“道坚啊,族舅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要事相商。”
听到这许久不曾被叫过的字,刘牢之有些恍惚。
自出任镇北将军后,谁见他,不是恭敬称谓一声——刘将军。
可这是族舅,要倚老卖老,他也没办法。
其实,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取字后,在正常交流称谓中,呼他人的字表尊称,自称名表示谦虚。
反过来。
若是自称字则为狂妄,呼他人名为蔑视。
何穆是长辈,又是呼的字,很合礼仪。
但刘牢之却觉得,何穆在倚老卖老,没叫他将军。
只能说,刘牢之飘了。
“舅祖尽管直言,屋内皆是亲近之人。”刘敬宣适时开口。
何穆的意思,是让刘裕出去,三人关起门来商议。
可刘敬宣哪里肯,他与刘裕就差斩鸡头,拜把子了。
刘裕闻言,心中微喜。
看来自己这段时间的刻意结交,总算有效果了。
也不枉他一直装得大气、仁义。
现在这老头赶他离开,那就离开便是,正好再在刘牢之面前搏一个好感。
于是,刘裕反过来劝慰道:“敬宣不必如此,正好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找你。”
然后又对刘牢之恭敬作揖:“刘将军,我先行告辞了。”
果然。
刘敬宣面露不舍,刘牢之甚是满意。
见这两父子,都被自己拿捏住七寸,刘裕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舅祖,人走了,现在可以说了吧。”刘敬宣略带怨气,语气有点冲。
何穆活了几十年,自然听得出来这话外音,但他不在意,那人不过一个属官外人罢了。
而且,他只要把接下来的事一说,刘牢之父子所有不满,都会烟消云散。
“道坚、敬宣,此事干系重大,接下来的话,出我口,入尔耳,切记不能让外人知晓。”
刘牢之父子闻言,心中惊疑,静待下文。
何穆见两人已重视起来,便不再拖沓:“南郡公欲与你联合,共讨司马元显!”
刘敬宣双目圆瞪,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后,看向自己的父亲。
刘牢之也没找到哪里去。
两父子都被何穆的话,震得七荤八素。
可冷静下来后,刘牢之的眼睛,却逐渐亮了起来。
他语气有些急促:“族舅详细说说!”
卞范之评价的没错,刘牢之的脑后,确实天生长反骨。
可称——东晋第一反骨仔。
为啥他只是东晋第一?
只因,鲜卑后燕还有一个慕容麟。
这是连刘牢之都要甘拜下风的——魏晋第一反骨仔。
此君辉煌事迹:
告发亲父慕容垂出逃前秦。
告发亲兄慕容令,致其被诛。
故意轻敌,致亲兄慕容宝兵败。
图谋亲兄慕容宝皇位。
三年前,反叛亲叔慕容德,最终被杀。
这一桩桩的,比电视剧还离谱。
估摸着,此人即便不是华夏历史第一,前三至少没问题。
“父亲!你...”
刘敬宣有些焦急,他对何穆的提议,很不认同。
然而,刘牢之直接挥手打断他,语气严厉:“闭嘴!听族舅说完!”
刘敬宣无奈,不敢继续再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看着刘牢之父子的不同反应,何穆咧嘴一笑,脸上皱纹挤作一团,能夹死苍蝇。
刘敬宣满脸厌嫌,撇过头去,不看他。
何穆摇摇头,随后开始游说刘牢之:“道坚啊,你可知道,你现在身处悬崖而不自知?”
上来第一句,就令刘牢之眉头紧皱。
“还请族舅解惑。”
“从古至今,功高震主的人,在挟不赏之功时,仅越之文种、秦之白起、汉之韩信,能自全。然,即便三人皆事明主,为之尽力,在功成之日,亦不免被诛夷。”
“元显父子凶残、昏庸,非明主。你如今又因功烈盖主,被嫌隙。以我之见,你迟早会被清算覆族。”
何穆的一番话,可谓振聋发聩。
其实这话不无道理。
不管史书如何评价刘牢之,说他反复也好,说他不忠也罢。
身处建康的司马元显,被桓玄、刘牢之夹在中间,不可能容忍二人。
在刘牢之反叛王恭手握北府军,成为藩镇权臣时,就注定了,前方只有两条路。
要么被清算。
要么改天换日。
他不是谢玄,没有高门为盾,为他先抵御一波。
再者,他的上位方式令世人不齿,又失了人心。
可惜,出身寒门的刘牢之魄力不足,对晋室还有一丝敬畏,不敢如刘裕一般,直接掀了他司马氏的江山。
“唉!确如族舅所言,我有覆族之危啊!”刘牢之听后,深深叹了口气,也意识到自己已无路可退,司马皇室容不下他。
但对桓玄,他同样心存忌惮,不敢轻易与之结盟。
何穆见刘牢之犹豫不决,明白他的顾虑,继续游说道:“道坚,你要明白,你与桓玄并无宿怨。”
“只要你二人齐心协力,除去司马元显父子,你依旧是坐拥北府军的镇北将军,可继续长保富贵也。”
刘敬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被刘牢之挥手制止。
过了许久。
闭目深思的刘牢之,猛然睁开眼:“请族舅代为转告桓玄,我刘牢之愿结盟!”
...
命人护送何穆离开,刘牢之父子对坐于府中,沉默不语。
片刻后,刘敬宣沉不住气,想继续劝解刘牢之,令他改变主意。
“父亲,桓玄之心,昭然若揭。”
“他凭借桓温、桓冲遗留的权势和威望,占据整个荆楚。后又抢夺雍州、江州,割据大晋三分之二土地。”
“若是您与桓玄联盟,除去司马元显父子,皇室乃至朝中,便无人再能制衡他。”
“介时桓玄威势既成,想再铲除他,可就千难万难了啊!”
“父亲,请您三思啊!”
说到最后,刘敬宣已是异常激动。
他倒不是为这晋室江山着想,而是担心司马元显被灭后,他刘家也会步后尘。
刘牢之怒道:“吾岂不知!桓玄小儿我翻手可灭,但扫平他后,我无法对付骠骑大将军司马元显!”
他自然也明白,以桓玄的狼子野心,到时候必然会清算他。
但相对于司马元显,桓玄在他心中不足为虑,随手可灭,背靠北府军的他,有这个底气。
而且,据他得到的消息,司马元显的人,正在南府军夺权。
一旦成功,到时司马元显既是皇室宗亲,又是当朝权臣,还手握京师禁军,以及南府军。
不管是威望,还是权力,亦或是兵力,他都处于绝对劣势。
断无取胜的可能。
因此,他才决定铤而走险,先除掉司马元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