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将相和

高杰端坐徐州知州府的正堂主位,心满意足地打量着这座比砀山不知宽敞了多少倍的衙门。

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顺眼,反复咂摸着滋味,怎一个满意了得。

仆役端来了好茶,高杰翘起二郎腿悠悠地品了起来。

堂前文武列为两排。

高杰的部将坐在左手,个个神气活现。

原徐州的地方官员坐在右手,拘谨异常,尽皆抬头望着石塔一般的高总兵。

“好茶呐,好茶,这徐州真是个好地方。”

徐州知州赵玠脸色发青,袖子里的拳头捏了又松。

他看不惯高杰这般耀武扬威的做派,可看了几眼对面那些膀大腰圆的将领,终究还是强压下郁气不敢发作。

高杰自然知道这些文官有多厌恶自己这个掌兵的粗人。

但他偏偏享受这种压制群臣的快意——你们就是再怎么看我不顺眼,可老子一道军令传来,都他妈得给我乖乖听命!

想到这里,高杰心中更觉得意,慢悠悠出声道:

“诸位大人,路巡抚是朝廷的栋梁之才,我高杰也是为皇上效命的武将。

“如今我们互换防区,那是为了军务布局更妥帖些。

“再者说.....”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待所有人都屏息抬头时,才慢腾腾放下茶碗道:

“这都是为大明尽忠的本分事,汝等何苦闷闷不乐呢?”

高杰的脾气可说不出这几句话。

这尽皆是前日祁彪佳的劝慰之语,如今倒被高杰学的有模有样,用在了徐州官员身上。

仓户部分司刘世俊眉头紧皱,小声叹息道:

“若是何公在此,我等岂能受制于此人。”

淮徐兵备道郑之俊的老脸一红,知道刘世俊说的是自己的前任,忠耿不屈的何腾蛟。

要是何腾蛟在这里,必然会挺身而出,喝止高杰。

郑之俊又何尝不想出言呵斥,可想了想家里的老小,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洪工部分司余宗、夏镇工部分司黄光炜等人尽皆低下头颅,不与高杰对视。

高杰喝足了茶,过足了官瘾,忽然起身拔出腰刀,“啪”地一声放在了桌子上。

徐州属吏都被吓了一大跳,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高杰,不知道这个阎王要发什么威。

“高某知道。

“路大人光风......霁月,那个甘棠......遗爱,汝等都愿意与他共事。

“反观高某,没甚学识,汝等怕是心里也暗自瞧不上。

“没关系,正好高某也不乐意处理政事。

“日后徐州的一应事务,都由原苏松巡抚祁彪佳祁大人处理。

“诸位大人都不必哭丧着脸,高某以后不在此办公。”

夸路振飞的两个成语是祁彪佳天天挂在嘴边的。

高总兵脑子机灵,听得颇有兴致,便偷学了去。

还私下里请汤芬挨个给他讲解过是什么意思。

今日用在此处甚为恰当,与他粗狂的形象大相径庭,倒令堂前坐着的徐州官吏颇感违和。

高杰话毕,扫视了一圈堂前毕恭毕敬的徐州官员,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又猛地扭头看向了自己的手下,神色瞬间变得阴狠:

“自今日起,诸位便和高某一道世镇徐州,此处便是我等父母之地。

“朝廷把徐州交到高某手中,那便是对高某的信任,这是何等恩德!

“高某与诸位共事,也是对诸位的信任!

“谁要是敢在徐州劫掠百姓、违法乱纪。

“哼!

“李本深听令!”

李本深看舅舅在上面大展威风,心中也不禁得意非常,不时地摸着胡须,昂着脑袋扫视着堂内众人。

此番听到舅舅第一个便是给自己分派任务,李本深心中又是一阵畅快,赶忙起身跪下,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拱手正色高声道:

“末将在!”

高杰将自己的腰刀扔到了他身前,吼道:

“你率军纠察奸佞,若有欺压良善者,你便揍他娘的。

“若有大奸大恶,奸淫掳掠,通敌叛国者。

“你用我的佩刀砍了便是,不必上报!”

李本深捡起刀,双手举过头顶,高声道:

“末将得令!定不辜负徐州大都督信任!”

哪儿有徐州大都督这个官职,这是李本深联合几个兄弟给高杰想出来的官名。

诸将见状也赶忙起身,一块儿拱手下跪道:

“谨遵徐州大都督将令。”

徐州官员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不知道朝廷何时封高杰这么个职务。

但也只是片刻犹疑,也都起身模仿起来,生怕落于人后:

“我等谨遵徐州大都督将令。”

舒坦!太舒坦了!

高杰笑着点了点头,朗声道:

“请起!请起!

“我等同心戮力,共保我大明江山!

“诸位大人先行回衙处理政务吧,高某还有要务在身。”

训话的效果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高杰脚步轻快地领着麾下诸将离开了知州府。

祁彪佳和胡茂祯正在徐州城外,准备南下事宜。

一是抽调一部分军队去淮安向路振飞交差;

二来则是按照约定,将老弱妇孺送去修养。

高杰与部下出了知州府,奔徐州城外而来。

伤病老弱妇孺看到高杰前来,纷纷起身,流泪与高杰道别。

高杰心中感慨万分,颇为动容,一股热泪涌上眼眶。

但他素来以刚强凶悍闻名,不愿在众人面前落泪,便紧咬后槽牙,瞪大眼睛,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胡茂祯见高杰前来,迎上前抱拳道:

“高总兵,您放心。

“待我集结军队,北上接到陛下之后,会把兄弟们带回来的!”

高杰看了一眼胡茂祯,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愧疚,幽幽言道:

“跟着路大人比跟着我强。

“你带兄弟们去奔个前程吧。

“都是为了你嫂子的事,害得你跟我离了闯贼,如今闯贼倒是进了顺天,做大了......

“都是大哥对不住兄弟你......”

胡茂祯眼含热泪:

“总兵,我......”

高杰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说了!好好干,别给我丢人。”

胡茂祯挨个与军中相熟的将领拥抱告别。

祁彪佳从妇孺中走了出来:

“高总兵,时候到了。”

高杰朗声道:

“诸位兄弟!

“护送伤兵、娘们儿起程吧,到了淮安,就安全了!”

......

“总兵告辞!”

“总兵我等先走一步了!”

......

胡茂祯待大队人马都过了差不多了,这才翻身上马:

“大哥,小弟先走一步了,您多保重!”

高杰骂道:

“快滚吧,别他娘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

胡茂祯马上拱手:

“总兵,祁大人,后会有期。”

高杰双眼通红,目送着军队徐徐开向东南。

祁彪佳站在高杰身侧感慨道:

“高总兵与士卒情深意重,真令祁某佩服啊!”

高杰叹息道:

“都是西北穷沟沟里出来的,每年不是大雪,就是风沙。

“军户身份又遭人轻贱。

“我们前半辈子什么罪没受过?

“卖老婆的,吃死尸的,换儿子的,太多了。”

祁彪佳神情悲戚,良久才言道:

“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圣驾不安。

“若不是路大人勤劳国事,不以我鄙陋,诚意相召。

“祁某仍整日居家纵情于山水,惭愧呐,惭愧!

高杰转过身来看着祁彪佳,郑重地抱拳道:

“祁大人,高某是个粗莽汉子,只会带兵,不通政事。

“此番换防徐州,我也只管带兵。

“徐州城里大小事务,就都拜托祁大人了。”

祁彪佳点了点头:

“总兵放心,民政之事,祁某定当竭尽全力。

“日后王师北定三秦,恢复河山。

“让高总兵的父老都有饭吃。”

高杰放声大笑:

“哈哈哈,那就有劳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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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别复还见,依然有余情。

春雨涨微波,一夜到彭城。

三月二十二,淮安通往徐州的官道上。

四百铁甲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后面还跟着看不到边的步兵。

徐州总兵金声桓和参将庄子固并辔而行。

金声桓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勒住缰绳,给庄子固打了个招呼,让过了四五十名骑兵,贴近一辆青顶马车,低语道:

“王爷,您醒着吗?”

朱由崧听得是金声桓的声音,便撩开车驾窗帘道:

“金总兵有话但说无妨。”

金声桓缩着脖子,左右环顾了片刻,这才言道:

“王爷,末将为了确保卜总兵督领的刘泽清部队不发生变故,特意留了一手。

“暗中将刘泽清和他的几个心腹从宿迁带了下来。

“现用囚车收押,在队伍的最后,由步兵看守。”

朱由崧的困意一扫而光,饶有兴趣地看向了金声桓,点了点头道:

“路大人知情吗?”

金声桓笑道:

“若是无路大人授意,末将也不敢做这个主。

“因此请示过后,方才押了下来。

“只是,只是昨夜在问到如何处理的时候。

“他让小的将刘泽清等人押着与王爷同行到徐州......

“可如今徐州不是高杰的地盘......

“小的是不是应该将刘泽清交给高杰......但是......”

朱由崧猛地看向金声桓,发现金声桓也直直地盯着自己。

两人心中同时感慨。

好一个歹毒老辣的路振飞!

刘泽清要是落到高杰手里,那简直不敢想象......

世上还能有比凌迟一个抗旨南下、胁迫二王的太子太师更能在徐州立威的选择吗?

朱由崧临行前与路振飞商定,自己前往高杰军中,向他交待进一步的战略安排。

说白了便是劝说高杰派军入驻归德,经略河南,扩大地盘。

路振飞当时听闻朱由崧想要前往高杰军中,既不阻拦,也不追问。

只是徐徐开口称善,顺便遣派金声桓和庄子固一同跟随。

朱慈爚本来也想同去营中,但被朱由崧以照顾周王要紧为由,挡在了山阳。

金声桓又言道:

“不过。

“路大人只是说将刘泽清带往徐州。

“别的什么都没说,敢问王爷,咱们要把他交给高杰吗?”

朱由崧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刘泽清不能死在高杰手上。

“高杰本就桀骜不逊,深自矜伐。

“一旦给他开了杀太子太师的头,你觉得他以后杀起人来还会有所顾忌吗?

“你莫要担心了,孤心中自有计较”

金声桓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朱由崧见金声桓说完了话,似乎没有打马向前的意思,开口问道:

“金将军,你还有别的事吗?”

金声桓左右张望了几下,俯下身子朝朱由崧的车窗又贴近了几许,这才说道:

“王爷,末将愚鲁,想在您驾前请教。

“此番刘泽清率军抗旨南下。

“又以重兵要挟二王,谋逆犯上,此乃罪上加罪,罪无可逭。

“他被卜总兵和末将擒获,亦或是......捕杀,都不违朝廷制度。

“如果今日他死在了睢宁城外的某个乱葬岗,也是理所当然......

“王爷您,不知您意下如何?”

金声桓看朱由崧不想把刘泽清交给高杰,便以为是想让自己动手,因此出言询问。

朱由崧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你说的颇有道理,孤也想到了这一点。

“不过,刘泽清尚有大用,因此不能杀他,此番还有劳金总兵严加看管。”

金声桓迟疑片刻,这才劝道:

“王爷,此人是个奸险小人。

“他刁钻顽劣,贪生怕死,又极有野心,心狠手辣,恐怕......”

朱由崧轻笑一声:

“世人皆知有用之大用,而不知无用之大用。

“我看中的正是他贪生怕死,而又心狠手辣。”

刘泽清的性格颇为复杂。

有时狡猾机诈,有时却又胆大冒进。

他是明军中少数敢跟清军野战的将领,由此便足见其胆大。

尽管他的战绩都不太好看,却又从未祸及自身,由此又足见其机诈。

朱由崧感慨道:

“有些事,不得不做,但是好人又做不得。

“既然我等做不得,那便只能交给奸险小人做了。”

“末将得令。”

金声桓似懂非懂,抱拳拱手,然后打马向前,又回到队伍的前锋位置。

大队人马一刻不停,向着徐州疾驰。

在日落之前,朱由崧和金、庄二人终于赶到了徐州。

轻骑早已赶到城内汇报了消息。

高杰、祁彪佳等人已在徐州城门口恭候王驾。

“高杰率徐州僚属,恭迎福王千岁!”

十数个官员,以及城门口的卫队冲着车驾整齐下拜。

常应俊掀开轿帘,朱由崧躬身走出,一把扶起了高杰:

“总兵免礼,诸位大人免礼。

众人起身后,朱由崧瞬间便被高杰身旁站着的一名儒士吸引了注意力。

温文尔雅,面貌清郎,俊逸非凡。

不是祁彪佳还能是谁呢?

妙哉!

怪不得出手便能折服高杰,这出众的气质和形象,简直就是君子这个词的具像化。

高杰笑着介绍道:

“这位是原苏松巡抚祁彪佳祁大人。”

朱由崧眼中闪出光芒,拍着祁彪佳的手感慨道:

“大人不辞辛苦,自绍兴前来辅佐高总兵,这才是公忠体国、黾勉从事啊。”

祁彪佳神情肃穆,抱拳拱手,正色道: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此乃下官应尽之责,王爷谬赞了。

“听闻王爷南下淮安,不知此行北上徐州所为何故。”

朱由崧看了一眼高杰,低声道:

“孤和路大人一番商议,决定将一个重要消息告知高总兵,因此才折返北上。”

高杰心中一颤,赶忙屈身伸手道:

“劳殿下亲自前来,末将不胜惶恐。

“请您到徐州府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