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投军?”
两人走在路上,何子青吓了一跳。卫楚恒的这个妹妹,经过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个啥都不怕的。
“是呀子青,你现在是战地医生,肯定和那些军官有交情,你帮我去跟他们说说,把我编进部队,我要去打日本人。”
“国军是有军纪的,编制也是严谨的,可不是你们……”何子青突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幸好这时他们已经来到手术室门前。手术室这种地方,闲杂人等是不能进的。
何子青去做正事了,卫小姐的投军还是没有着落。正发愁,旁边走来一人。这人卫小姐不认得——或说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但他还记得卫小姐。
他就是保安总团的团副官余文彬。捐赠物资爆炸,他负责讯问,却被卫少爷动用内部关系,直接把嫌犯带走,虽然后来找到了凶手,但他以及他的属下还是为此念叨了好久,大家都很唾弃这种走后门的歪风。
“卫小姐好像在说想去参军?……”战事推进,保安总团全员参战,余文彬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啊哟,你负伤啦!”卫楚楚却在瞧他吊起的手臂。
“没……对啊!瞧见了吧,战场凶险,稍不留神,轻则受伤,重则送命,这是最轻的。”余文彬故意把绷带边浸出的血迹拿给她看。
“我才不怕。其实我……”卫楚楚突然说不下去了。这人是国军。
余文彬其实也没兴趣追问她其实如何,伤口已经处理,他不能在这里呆太久。
“打仗不是开玩笑,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现在余副官也不认为这位卫小姐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有点幼稚,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
“那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卫楚楚却叫住了他。
“谁?”
“李和箴。”卫楚楚把这三个字,一字字解释。
“你知道他所在部队的番号吗?”余副官印象中没这个人。
卫楚楚摇头。“我不知道他的番号,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知道他以前在福建作参谋,现在在前线,应该在正规的军队里。”
“现在我们也编入了前线的正规军。我一会儿上去,可以帮你打听,不过……”说到这里,余文彬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过什么?”
“没——没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卫楚楚倒是笑了笑。“你是想说,现在死了那么多人,说不定他早死了,是不是。”
“这个你放心,他不会死的,其他人都死了,他也不会死,你是不知道这家伙的能耐……”卫楚楚也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赶紧退开两步,向余文彬一句告辞,飞也似的走开。
再不走开,她怕是要当着人家的面哭起来了。
那个万恶的坏蛋,杀死了她的朋友,又打得她好痛,她为什么要为他而哭。
“我当然不是为他,我是为那些死难的同胞,我是为那些牺牲的战士,还有这破碎的河山,被打坏了的上海……我不是为他、我才不是为他……”
一路上,卫楚楚反复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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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十余天,卫楚楚每天都去救国会,现在张老师也对她全面改观,但凡有血肉横飞一塌糊涂的事儿,都派她去——也只能派她去。在红十字会医疗所,她每回都能见到何子青,却再没碰见过余文彬。
当然也没有李和箴的消息。
“四叔来了电话,马上去南京。”
这天晚间,她一回家,便见二哥等在客厅里。
“去南京?你不知道前面打成什么样子了!火车站都给炸啦,怎么去?别想走啦,咱们只能与上海共存亡啦!”
忙活一天,是真累了。卫楚楚重重地一屁股坐进沙发。
“四叔派车来接,车已在路上。”
但是卫楚恒完全不跟她废话。这由不得她,他今天一整天都留在家里,已经指挥佣人打理好了所有行装。
路上并不大好走。沪宁公路现在成了军队物资的补给线,天上不时有日本飞机飞过。不过它们大多是侦察,只要不是大量的军事物资运输,一般还是不会出手。途中最大困扰一是来自因轰炸而坑洼的路面,二是众多逃难的平民,这一路,是既缓慢又颠跛,虽然周一峰派来了马力大底盘高的军用卡车,也整整用时二十小时,方才到达南京。
无论如何,安全到达,就已经烧了高香。
前线紧急,卫绍光已连续加班多日,今天特意告了一天假。见到他们,吩咐下人带客人去房间安顿,同时把侄子叫到了书房。
“你父亲出发之时给我来了电话,说你在南京,赶不及上船。但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留在上海呢,你有充足时间可以走的呀。”
卫绍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里也叫做卫公馆,但与上海不同,这是一幢明式建筑,小桥流水,青砖碧瓦,十分雅致。至于屋内陈设,就更是精美,一体紫檀木桌椅家俬,连落地的腿儿上都雕着花纹。
“是楚楚不愿走。”卫楚恒随手拉了把椅子也坐下来,就坐在四叔对面。“父亲说了,去留自己决定,楚楚拿着这句话,说什么也不肯走。”
“于是你就留下来陪她?”卫绍光淡淡一笑。
“是啊。”卫楚恒点头,“日本人打来,楚楚一个女孩子——”
“你留下,就与那俞志铭无关?”卫绍光又一笑。
“当然也有关,不过那不是主要的关系。”卫楚恒没笑。
这是意料中的一问,却仍需谨慎作答。若说无关,卫绍光可以借着这句话去对付他,以俞志铭眼下的处境,那可吃不消;若说有关,卫绍光照样可以迁怒于他,他老兄同样吃不消。何况他还不想手上的那张长期探视证作废。于是道:“他们都不重要,其实真正重要的还是卫家。”
“哦?”
“卫家好歹也是家大业大,有头有脸。”卫楚恒长长地叹了口气,“所谓家大业大,就是说还有产业需要保全,还有人事需要处理,这一遇事故,主家一走了之,丢下一地鸡毛,只怕这沪上商界从此也就没了这块招牌。将来战事结束,想要东山再起,可就难了。”
他眉头深锁,好像在为家族未来深切地担忧着。“至于有头有脸,就更不用说了。不说别人就说四叔您——您担着这国民政府的要职,危急时刻,家人一个不留全部开溜……这要是传出去,可不知会惹下多少闲话……”
“难得、真难得你能想得这么周全。”卫绍光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经过那些年的那些事,他对他这个侄子还是知道几分深浅的,瞟他一眼道:“那你呢,你留在上海,就不怕炸弹砸到脑袋上?”
“当然不怕。”卫楚恒笑笑,“上海有租界,再怎么地,日本人也不敢同时开罪于英法德美这一众大国列强吧。”
“那现在呢,南京可没这么多国护着。”
“但我有四叔、有周叔叔护着啊。何况我自己也还懂点三脚猫功夫,等闲小事也能应付。那觉着怕的,都是没门路没本事的,炸弹掉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咱们跟这种人可不一样,是么?”
“完全不是。危城之中,谁也无法保证谁的安全。”
“危城?您是指南京吗?……”
卫绍光顿时没法说话了。
鬼话连篇,却偏偏冠冕堂皇。
卫绍光从未相信他这狐狸一般的侄子会因为周一峰一通电话就乖乖来南京,说不定他本就在等着那通电话。究其原因……当然还是俞志铭。一想到俞志铭,卫绍光就窝火,好好的一个侄子,原本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却被他带去干那杀头的勾当,万幸手脚还算干净,没被人抓住现行,否则他也难办。及至俞志铭落网,他约见周一峰多次,要求严办严惩,最好能寻个理由拉出去一枪毙了,却不料周一峰拿他话当耳旁风,一点也没动俞志铭的意思。而其理由,居然是卫老大亲自出面——他对俞志铭网开一面,只是应了卫老大的要求。
这是哪儿跟哪儿。卫震与俞家纵然有些往来,但生意岂可大过国法。他相信大哥是知道其中利害的,所以必定是这小子暗中使了手脚,忽悠了两位长辈。
但现在,这小子应答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