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纾难

卫楚恒回到卫公馆。不管怎样,现在好歹是把俞志铭给弄出来了。

卫楚楚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周一峰竟然如此良心发现,仅凭二哥三寸不烂之舌,便把他追踪了十年的要犯给放了,这简直、简直令人……卫楚楚简直找不着任何形容词来形容她的吃惊与惊喜。

“那我们明天大早就去……接他?”她试探着,仍有些不信。

“他已经出来了。明天中午,醉仙居。”

夜长梦多,卫楚恒生怕周一峰变卦,同意放人之后,马上就去办手续,经他督促,两小时之后,俞志铭便与他一起站到了监狱的大门之外。

几小时前还在铁栅栏里面放豪言说不如“引刀成一快”,几小时之后就站在了四面空无遮拦的自由阳光之下,简直宛然梦中,俞志铭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次日坐到了酒桌上,俞志铭也没想明白。他只知道,周一峰以及他那个国民政府,绝不会这么毫没由来地释放他。所以他现在感到的并不是重获自由的喜悦,而是不安。

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

“这日本人不是打来了么,这万一南京有个闪失,我总不能把你搁在里面等人家瓮中捉……捉那什么吧。”卫楚恒闪烁着,回避了他的问题。

他只一个劲地要他喝酒,一杯又一杯。

今天立的规矩是,不醉不归。

“你最好老实交代,你到底给了周一峰什么,他才会放我。”

可是在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前,俞志铭一滴酒都不会喝。

“我什么也没给他。”

“放屁。”

“是你这句话没问对。你应该问:周一峰找我要了什么。”

“他找你要了什么?”俞志铭有些紧张。

卫楚恒没答,只用手指醮着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又在里面添了个方形。卫楚楚瞧着这画,一时没明白,俞志铭却瞟了一眼便转过头去,自己喝下去一杯:“原来是孔方兄救了我。”

“是哪,孔方兄。”卫楚恒叹了口气。“周叔叔说我卫家在这危难之际,主事之人不思报国,反携巨资脱逃,不出人也就算了,还不想出钱。所以他要向我募捐……换言之,要想你出狱,唯一可行之路便是破财免灾——破我的财,免你的灾。”

“周一峰向你募捐?这主意真是——只不知我这条贱命,又值得几何呢?”俞志铭使劲忍住笑。不过瞧着卫楚恒那肉痛的模样,他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贱命?”果然,一听这话,卫楚恒顿时就跳了起来。“五万法币,你这命还贱?我跟你说,从此之后,你可得好好保重,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因为你就是我的五万元、金光闪闪的五万……咦,我怎么从前就没看出你的命还能这么金贵……走眼了,真是走眼了……”

卫小姐已经笑弯了腰。

卫楚恒又回头冲她瞪眼:“你又笑什么……五万,一下子没了,你还笑得出来?”

“我笑周叔叔算无遗策啊。你想啊,倘若不是老爹和大哥都走了,你有本事动家里的五万?大哥又会花五万去赎人么,他不花五万元杀人就不错啦。”卫小姐眨巴着眼睛,“不过周叔叔还是比不上你有本事,眨眼间能给出那么多钱。看来你也是料事如神,事先就料到他会要你拿钱去赎。”

“你想到哪里去啦,我哪有那神机妙算。”卫楚恒苦笑。“钱还没给,我回头还得盘点盘点,筹措筹措。”

“那就是说,周叔叔这回做得也漂亮,先放人,再收钱,先货后款,仁至义尽,叫你完全没话说。”

卫楚恒再次苦笑。他现在也觉得这周一峰真是厉害,什么都给他算到了。

俞志铭没笑。他在望着卫楚恒。确实,人生于世,能有这么个好友,既是幸事,也是乐事,当马上对浮一大白。

“我也是卫家人,五万元也有我一份,你也要敬我一杯才行。”卫小姐真是一分钟也不甘落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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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大家在南京的日子便是如此这般地过,只有那胡春兰的丈夫齐仲文每日严密关注前方战事,每有报纸送到,总是头一个冲出去。俞志铭没跟卫楚恒去卫家呆着,一醉方休之后,便又没了音信,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卫楚恒对此已是习惯。多年来,只要他不出现,他就当这人从不存在,继续过他的逍遥日子就是。何子青大概仍在上海做战地医生,他那私家诊所的大门一直关着;顾少爷大概是回九江去了,上门几回都无人在家;再去找其他人,也基本上关门闭户,他在这金陵城也就没啥逍遥事儿可乐呵了,只好天天呆在家里喝茶看小说,倒也清闲自在。

至于卫小姐,她也想过要不要去看看女中的同学,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看谁合适,也就罢了。只有那胡春兰,来了南京,立即如鱼得水,没几天便联络上了七八位同学,组织了一次小小同学会。卫楚楚没心思参加,随意找了个理由推托。如此这般混了大半个月,这天早上,齐仲文突然舞着报纸冲了进来。

上海沦陷。

虽然付出了巨大代价,遭受了巨大损失,国军终究还是未能抵住日本人的进攻,国军最终撤出,日本旋即占领,上海终究还是沦陷了。

卫楚恒看着报纸上那四个粗黑大字,久久看着,一言未发。

稀奇的是,卫楚楚居然也很冷静。她默默走过去,坐到二哥身边,将目光移到那四字,与他一起看着,久久看着。

慌乱的是卫公馆其他人。

“日本人这就要来了?那可、可如何是好……日本人就要来了……”

家里那最老的老佣人安嫂一直念叨着同样的车轱辘话,感染着其他人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齐仲文更是流下长泪来。

在上海,他还有一大家子人。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及时逃出了上海,日本人来了,又会把上海怎么样。

“大家也不用太过担忧,上海毕竟是大城市,那么多外国人住着,还有租界,日本人不敢胡来的。”

卫楚恒总算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

“卫少爷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躲进租界,日本人便不敢追来了?”齐仲文总算把泪水抹了抹。

“那是自然。”卫楚恒一笑。“租界是国中国,未经许可,领兵进入,就等于宣战。你认为日本人会向法国人宣战呢,还是会向英国人宣战?要知道,我们这么噼里啪啦地打了几个月,中日也都还没宣战呢。”

“那不是、那不是……只要不宣战,他们照样打进去?”齐仲文又着急了。

“中国能与英法比?他带兵进租界去试试?……”

卫楚恒瞧着他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有事出去,午饭不用等我。”

齐仲文还想说点什么,但卫楚恒已经不想听,他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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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峰的办公桌上也摆着那张报纸,四个粗壮黑字赫然在目。这是意料之中,该来的总会来,无法避免。周一峰没去想上海的现状,也没空去想,形势危急,等着办的事情还很多。

周一峰的消息比报纸来得早许多,弃守上海的命令第一次发出,到渐次撤离完毕,这中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他也并非故意隐瞒,这是军事机密,事关前线战士的安全,也关乎他那个机构撤离的任务。不过现在不用瞒了,报纸都登出来了。

报纸一登出来,南京全城震动。

人们奔走相告,有激愤者直接跳上街面上的高处,开始宣讲“万众一心”,街心也站有错愕着尚未回神的,更有立刻奔回家去收拾细软准备逃命的……

卫楚恒走在路上。今天他没开车,他是走着去的。他走得并不快。

“五万法币,收到了吧。”

“收到了。我代表国民政府谢谢你,谢谢卫家。”

“这是交易,不用谢。”

“不错,在此国难之际,毁家纾难,理所应当,确实不用谢。”

“那如今我们银货两讫,算是两清了?”

“算是吧。”周一峰一挥手,走回办公桌,坐进椅子。

办公桌上,摆着那张报纸。

“今天的报纸,你看到了?”周一峰的目光,落在报纸上。

“看到了。”

“作何感想?”

“没感想。”卫楚恒只是朝那报纸瞟了一眼。“这结局并不意外,不是么?”

“确实不意外。”周一峰叹息。“你作何打算呢?留在南京,还是西去武汉?”

“这个……眼下还没打算。”卫楚恒似乎在想什么问题。又道:“听周叔叔这意思,日本人跟着就会进攻南京了,是么?”

“或许吧。”这也是军事机密,周一峰无法回答。不过,事到如今,也谈不上机密。

擒贼先擒王,最漫长的攻坚战已经胜利,最大的城市已经收入囊中,前方不远处,便是首都。放着这么个现成的首都不打,还去打谁?

“那么……好吧周叔叔,回见周叔叔。”

卫楚恒向周一峰告辞。周一峰目送他离开。

他们今日的谈话看上去并无任何实际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