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恒辗转回到上海已是3月中旬。
南京卫公馆没了，上海卫公馆完好无缺，连原先的仆佣都一个不落。
这里是租界，日本人再怎么横，也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与列强宣战，这时候的日本还没发疯到后来那个程度。即使华界，在占领之前固然是狂轰滥炸，占领之后也就没怎么再破坏了，相反，他们好像还挺想把上海经营成繁华大都市，进驻之后，出台政策，安定民心，恢复生产，似乎想让百姓们觉得，这不过就是一次普通的改朝换代，无论国家姓啥，百姓的日子还是照旧。
既然要恢复一个繁荣的上海，那就得店铺恢复营业，工厂恢复生产，商人恢复做生意。卫家这种门庭，也是必须要拜访的对象了。
卫震当时大概就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会背着国人的指责漫骂举家离开，这个被人当枪使的事儿，无论是外面的名声还是内心的滋味，可都不良好。现在街面上已经有了“二鬼子”的说法。
卫震留下了厂房机器设备之类无法搬走的东西，但缺少核心零件的设备是无法运转的。卫家次子卫楚恒向来不务正业，生意从未管过，厂子公司一年赏光不到一回，也就更加解决不了这些事儿了。
卫老大不愧为卫老大，瞧这算盘，早就打得叮当响。
不过，不管怎地，卫家二少现在回了上海，他是一家之主。
那个被救的女人名叫杜云涓，并非秦淮风月楼上人，乃是南京冬春酒坊龙老板家的媳妇，不算名门，也是正经人家。城破时她逃了出来，秦淮河被洗劫，她就躲在附近。洗劫过后，她想这些人应该不会回来，便躲入了花船下舱的一处小角落。不料过了这么久，还是不时有日本兵巡逻转悠，吓得她不敢冒头，除了必须要找吃的，她一直呆在那仅容一人存身的角落，大气不敢出。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到中国人说话的声音。
她十分感谢卫少爷相救，更感激安嫂舍命，经卫少同意，在房里设了安嫂的灵堂，日日上香，天天叩拜。
卫少爷呢，稍事安顿之后，就又开始了他游手好闲的好日子。反正，工厂虽然在，但开不了工，即使开工，他也不知道怎么经营。其他商家店铺也一样情况。现在的他，只需躺在家中吃存粮过日子即可，可以啥都不想，啥也不干。只是，他倒是想啥也不干，日本人却不允许他啥也不干，这回上海事变，外逃者众多，众多能人富人，早在炮弹砸下来之前便卷了金银财宝开溜了，现在只要是能找着这方面的人，无论是谁，那都是有用处的。
所以，卫少爷您现在是卫家的当家主事人，怎么也得出来配合政府，参与工作，推动大日本东亚共荣事业才是。
对于这个邀请，卫家二少爷显然是不太乐意的，头一回称病，第二回称病，第三回干脆翻墙出去。这令大和株式会社驻上海社长松田阳很是啼笑皆非：那么高的墙，一翻就过，这卫君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看来这家伙是没见识过咱们皇军。中国古语，先礼后兵。
于是下一回来到卫府登门的，就不是手持“株式会社”拜帖的西装革履了，而是拿着枪列着队的全副武装。这吓得门房老朱愣在原地好久都不敢去通报，而日本人也不需要他去通报，再去通报，这位卫少爷再去翻墙，那可如何是好？这一回日本人是长驱直入进门的。
事实证明，松田社长这次的做法很正确。对付卫少爷这种欺软怕硬的纨绔草包，彬彬有礼不成，那就得用兵。瞧这不是，卫少爷看到这么多黑装便衣一齐挤在卫公馆客厅，马上手里接下名帖，嘴上飞快答应，明日一定登门、一定登门。
次日卫少爷果然如约登门。不过令松田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卫少爷出现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并不像纨绔，更不是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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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人头一回见面。见面之后，卫少爷没跟他太多客套，虽然昨天见识了皇军的阵势，但瞧这卫少爷，也不见得就真是给吓倒了，因为卫少爷没多废话，简单自我介绍之后，便直言不讳，他来这儿，是谈生意。
卫少爷居然把这直接定义为一门生意。既是生意，那就是交换——公平的等价交换。所以嘛，他可以去这个“特别商会”当个理事，但是松田君您又能给出什么好处呢。
这段时间，就在这间办公室里，松田阳已经与许多人交锋。无论是礼貌请来的还是强行绑来的，各种人物各种应对，却独独没见过像他这样子的。兴趣顿生，半眯了眼睛问：“但不知卫君希望得到什么好处呢？”卫楚恒道：“我想要的好处很多，不过既然是做生意，我也不会漫天要价。我只想请问，除了适才提起的出任理事，还有什么其它事情需要我去做的吗？若只这一条，我就提这一条的条件；若还有其它的，望松田社长也一并说了，我也好考虑一下，要不要修改条件。”
这下子松田更是觉得这人有趣了，道：“事情嘛，总是慢慢来的，条件嘛，也可以慢慢谈。咱们打交道的日子可还长着呢，难道不是吗？”
“有理。”卫楚恒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句话很有道理。
“现在我已经提出了我的第一个条件，不知卫君的条件是——”
“保障卫公馆安全，对我和我的家人，既往不咎。”
松田端详着他：“对于真诚与我们合作的人，我们自然是会保护安全的，这个不算条件。至于既往不咎，那得看你们以前做过什么事了。”
卫楚恒一笑：“如果您需要我在这上面加一个解释，那就是：不管什么事。”
“嗯，那我大概明白了。”松田也一笑，“毕竟你家中有人是中国政府的官员，或许你本人从前帮他们做过什么事，于我国有损。好吧，这一条我答应你，不过时间是从现在开始。从此时此刻，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以后嘛，你只能为我们服务，若有任何异心，再做任何有损我国之事，我必严惩。这一点，你也必须无条件接受。”
“我可以接受，但不能是无条件。”松田漫天要价，卫楚恒当然也得落地还钱。“比如您刚才那句‘只能为你们服务’，当理事这件事只是‘为你们服务’的内容之一，至于当了理事之后，还有些什么事要我去办，我也得掂量一下，需不需要提出增加的条件。”
“嗯……那好吧。”松田阳觉得，今天的谈话还行，比预期好，于是伸出手去，卫楚恒也同时伸出手与他相握。他觉得松田这人还不错，难怪打着“株式会社”的招牌，这还真是个做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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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答应去帮日本人？”
卫公馆里，卫楚楚瞪大了眼睛。
“大军都压境了，不答应怎么办？”卫楚恒双手一摊。“说起来还不都是你，若不是你死活不肯走，我早和老爹大哥一块儿溜了，这会儿在南洋砍芭蕉，不知道多快活。”
“呸呸呸，什么因为我，明明是因为那俞志铭。”
“当然，他也是祸首之一。”
提到俞志铭，卫楚恒的心又悬了起来，自从那日醉仙居别过，他就再没了讯息。后来南京城破，城里军民皆死伤殆尽，也不知这小子当时在不在城里——但愿不在吧。
不过，那小子属泥鳅的，周一峰那么着力抓他，也是抓到第十年才得手。而就是这次得手，也并不必然，若非政策变化，他放松警惕，否则周一峰哪能捉住那小子。
对于俞志铭的人身安全问题，卫楚恒一直都是朝着好处着想，从来不放在心上。即使当年，那么多人头落地，他也坚信，他一定平安。
但现在，有些不同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与交手，日本人与国民政府，完全两回事。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阳奉阴违？消极怠工？还是干脆化作一把尖刀，插进日本人——”卫小姐却没容许他继续思虑，她已经摩拳擦掌，兴致勃勃。
“你可千万不能乱来！”卫楚恒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赶紧回头。“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骗那松田答应既往不咎，你可千万不要再去惹事！要知道，松田说了，以前可以不咎，但以后要出什么事儿，那就是严惩了。日本人的严惩……”
“哼，难道我就怕了？”卫楚楚一扁嘴。顿了一顿，又道：“你看那松田，是个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知道，他现在能管着我。他要我往东，我不能往西，我要是往西了，他就要严惩。”卫楚恒觉得头有点痛。
“其实——”卫楚楚歪着头，“你又何必跟他说什么既往不咎呢？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就是那天出地道的时候杀了两个日本人么，这事除了我们几个，也没人知道。”
“有日本兵死在卫公馆附近，日本人做事严谨，可谓一丝不苟，他要养我这条狗，必定先得把狗的底细摸清楚才能放心。再说我和小俞的关系，那也是许多人知道的。算是有备无患吧。”
“上次我说周叔叔算无遗策，现在我发现你也——”
“我哪能和那老狐狸比。”卫楚恒苦笑。这时张嫂从外间进来呈报晚餐的菜名，卫楚恒吩咐道：“多加两个菜吧，一会儿老范要来。”
他所说的老范，是范希洪。这几月局势天翻地覆，范希洪一直呆在上海，哪里也没去。现在日本人要求复工，原来的经理老田带家人逃走了，联系不上，目前能用的，只有老范了。
所以现在，卫楚恒成了“卫总”，范襄理则升作了“范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