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又是新的一天。
每日如此，日复一日，天既不会永远地亮着，也不会永远地黑暗。昨晚喝得不少，卫楚恒原想着睡到午时再起床，谁知不过早间九点半，那范经理就来了电话，说这个月的盘点出来了，卫总要不要看一下财务报表。
当然要看。事关钞票，怎能马虎。卫楚恒虽然上下眼皮还粘着，却还是努力从床上爬了起来。说起来这日子过得也是真快，倏忽之间，纺织厂投产已经一月有余。从报表上看，开工运行正常，利润十分过得去。当然他这小卫总并不知大卫总时代的生产销售利润情况，并无对比，他只是看看数据，就觉得这么干下去，铁定要发大财。
事实也是如此，卫家早就发了大财。
所以看了账本的第二天他还是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去拜访了松田社长。见到松田，他马上表态，要坚决地跟着大日本步伐，坚持东亚共荣的方针，一定当好商会的理事——哦不，理事长。
松田对他这表态很是满意。不过，日前才逼着他杀人，今天就这态度，又令人费解。卫楚恒也不解释，只把账本拿出来放到松田面前，让他看看，这才第一个月……当然——他接着强调，这不是他的功劳，这完全是仗了松田君，要是没有松田君，也就没这账上的数字，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松田一声大大的“八嘎”给喝斥住了。
松田情急之下，爆出了日式粗口，旋即觉得不妥，放缓了语气，道：“卫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中国人的做事方式嘛。但你要知道，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是是是，是我不对……”卫楚恒赔着笑。
“其实今天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松田的手，有意无意间，放到了账本上，好像有什么事难以抉择。良久之后，他还是觉得这也是时机，可以出手。
“前线战事紧急，需要被服物资，卫君的工厂既然已经正常生产，那么卫君能否将贵公司的产品向我军提供呢？”
“这……真是太好了！”
松田原以为卫楚恒会推托——他把同样的要求向其他人提起，几乎都会遭到抵制——要么拒绝，要么推托，要么拖延……他完全没料到卫楚恒会立刻开心得跳起来。
“不知贵军的采购量多少呢……能不能包销？采购价呢，您知道我做生意最是公平，也不要高价，认个市面行情就行。”在卫楚恒嘴里，这变成了凭空掉下来的“大业务”。
“我的意思是——”
“您可别跟我说你们不给钱哟。”这是卫楚恒头一回打断松田的话，“你要我捐赠，那就是割我的肉，放我的血，这个万万不成。当然了，如果您能去帮我说成包销，我这头就不用找那么多伙计去挨个跟各家老板谈生意了，我这里的本钱少给一些，你那头的价钱也是可以算便宜一点的。”
这还真是卫老大的儿子。松田暗自摇头。其实，陆军总部也没打算强行逼使商家捐赠，毕竟这种捐赠不可持续，且易引起众怒，不利于共荣这块招牌。
且别说，这小子还真能抓机会，趁别的老板心头还有些疙瘩，他就想一口气吃下所有军需，嗯，胃口不小。
不过松田还是想再争取一下，倒不是一定要强抢，而是这小子还有些放肆，还没达到能够完全控制的目的，于是道：“谁都知道卫家很富有，难道你就不愿意拿出一点点诚意来吗？”
“我当然很愿意拿出诚意。”卫楚恒小跑到他旁边站着，“不过有件事，外间不知，松田君你肯定是知道的。我那朋友出狱，不是国民政府愿意放人，那是我花了五万法币赎的。父亲离开的时候，把家里大数的钱都带走了，就只给我留了那么一点点散碎银子，现在又这么大一家子人，挨了这么长的时间，哪还有多余的钱……”
“哼。”
“你晓得的，后来厂子开工，我又花了一大笔。为了把工人招回来，给出的薪水也比从前高，这又是一大笔……”卫楚恒哭穷的法子倒是别致，并不提自己的日子如何难过，只一笔笔跟他慢慢算账。“就是这个月，您好生看看账目，也是一头压着下家的棉花钱，另一头又被上家欠着货款。您瞧我这两头被挤兑着——”
“好吧，采购的事，有机会我跟军部说一下，你等我消息吧。”
松田听到这里，再不能听下去。再听下去，依这卫老板的意思，他还该发点福利倒贴才是。当然了，如果是采购，都得出钱，那找谁买不是买？能借机培植自己人，何乐而不为。
松田一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哦对了，”卫楚恒却没马上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物件放到松田面前。这是一枚女人戴的金钗，很是精致。“这是舍妹在街上花重金买的小玩艺儿，卖家说是沈阳故宫出来的，皇太极时代的古物，若非逃难到上海，一家人没钱吃饭，他还舍不得让出……舍妹也是瞧他可怜，才搜罗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下。不过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我可就分不清了。先生在那边呆过，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不知先生能否帮忙分辨一下？”
说罢不由分说，将宝物放到松田面前。
————————
胡曼楠出现已是9月初。
卫少爷如今可也是上海滩呼风唤雨的人物了，他这商会理事长做得那是顺风顺水，毕竟卫总从前是“卫少爷”，虽然做生意的本事马马虎虎，但架不住有占领军扶持啊，业务不愁，生意火爆，顿时赚了个盆满钵满。他这纨绔少爷手里有了钱，自然是故态复萌，出手阔绰，挥金如土，以这手笔与人结交，自然手到擒来，各类“知己”，顿时满天下。
随着战事进程，战线越推越远，远得一丝儿硝烟也闻不着了。上海渐渐回到从前，又开始了灯红酒绿。
这天下午，挨近傍晚，卫楚恒从商会下班，下午有老板约他打牌，他无意参加，又有人叫晚间喝酒，他也推了，他要去喝茶。
他一个人来到了香木大街上的一间广东茶楼。
今日《申报》登了一则消息。那是一间店铺转让的广告，转让人陆先生，电话3754。至于这间广东茶楼，并非广告上要转让的店铺，而是此前在南京，周一峰告知他的地点。
不过，今天在这里等着他的人，并不是周一峰。
“曼姨。”看到胡曼楠，卫楚恒就知道，事儿来了。
“楚恒，坐。”胡曼楠年届五十，却依然风姿绰约。
卫楚恒没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
“你这样子看着我干么啊，我脸上有花儿吗？”胡曼楠抚着发髻，冲他微笑。
“现在外间都说我胃口大，其实周叔叔才是胃口真大。”卫楚恒叹了口气，这才走过去，坐下。“不但要钱，还要要命，他这是把卫家的身家性命都给押上了。”
胡曼楠又一笑。卫楚恒何许人也，她和周一峰早有共识，毋须再议，只道：“此事是我和老周一起商量的。以五万法币交换俞志铭出狱，一则对上面有交代，二则也需要做给他人看。至于之后……你答应留下来，老周还是有些意外的。”
卫楚恒当然记得，两个条件：第一是捐资五万法币，第二是日本占领之后，他要留下来与敌人周旋，为国出力。
为表诚意，周一峰当即释放俞志铭，之后，他陆续支付了五万元。上海沦陷的消息传来，他再去周一峰面前，确认留下，兑现第二个条件。
当时由于说话的地点是在周一峰办公室，日谍随处可能存在，他不能明言，只能暗示。所以离开的时候，他说的话是“好的周叔叔、回见周叔叔”。
这句话看似无用，却是给了周一峰明确的答复。周一峰撤离南京前夕，两人再次密谈，周一峰把手里所掌握的资料尽可能向他告知，同时也叮嘱了一些做这类工作的注意事项。
所以有许多事，卫楚恒一开始就知道。但南京保卫战兵败如山倒，以及后面被屠城的结局，又是他没有想到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已经避开轰炸，逃过屠城，整个完好，还行，可以去兑现承诺。胡曼楠道：“你回上海之后的情况，老周都知道。他认为你做得很好，超过了他的预期。”
曼姨您这马屁拍得——卫楚恒苦笑。为了这个“很好”，他除了每天不能睡懒觉、每天都得上班、每天应酬各路人马、每天对着日本人陪笑奉承……他还得亲手杀人。想到杀人，他就想到了林翼，进而想到他这个理事长的职位，忍不住苦笑道：“我哪有什么能耐，能跳出周叔叔的掌心。我那点儿成绩，不都是仗了周叔叔和曼姨在背后捧场么。”
胡曼楠也一笑。那王理事长，日本人一来，便马上投靠，怎会有胆子去搅和日本人的关系，他敢这么做，能这么做，自然是有人在给他创造条件，串掇怂恿，目的嘛，不过是为了腾位子。
当然了，卫楚恒能看出这一点，也证明她没有看错人。
“曼姨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吗？”卫楚恒却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日军势如破竹，形势危如累卵，这种话题，甚至都不应提起。
“眼下倒也没什么需要马上办的要紧事。”胡曼楠道，“你回头留心一下，你家金山路的药材铺上月招过一回工，有个叫凌阿四的……”
卫楚恒立刻点头，示意明白。
胡曼楠接着道：“与他一齐招进去的，还有一个小姑娘，是他妹妹，长得很漂亮。两个人都是从安徽逃难来的，家世清白，经得住查。”
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了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