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恒不去找麻烦，却并不能阻止麻烦来找他。
那何百章何老板也算是场面上的角色，战前开着一间小餐馆，开战之后老板们急着处理资产，价钱便宜，他就趁机扩大了店面，现在经营着一间中等规模的徽菜酒楼。这些日子他一直力争得到卫理事长的青睐，赏光去他酒楼一叙。本来卫楚恒也是真没空，一头是自家的生意，一头是松田的差事，还有家里那一头……成天都感觉五雷轰顶。若非这天何老板在他面前提起“醉仙居”，又说他家厨师会做南京醉仙居的几样招牌小菜……堂堂卫理事长还真是难以去他那小店赏光。
俞志铭这家伙还行，这么久了，居然还记得那天桌上的酒菜。当然更要紧的，一如从前，久别重逢，只要看到他人还在，没缺胳膊少腿儿，就算是上上大吉，值得庆祝。
“卫老板万安。恭喜发财……”
看到卫楚恒，俞志铭破天荒地没抬杠，而是拱起手作起揖。
“嘿嘿，万安，不一定；发财，那倒是。有日本人撑腰，想不发财都不成哪。”
原来，自那日分手，俞志铭就离开南京去了苏北。国共合作之后，红军接受南京国民政府统一改编，主要用两个番号：国民革命第八路军及新编第四军，简称八路军与新四军。到达陕北与刘志丹部会合的军队改编为八路军，占据陕西山西河北等地，主要区域为北方战场；而之前滞留南方打游击的红军余部，则整编为新四军，参与配合国军在南方战场的作战。俞志铭所去之处，隶属新四军。
“原来是‘四爷’！失敬失敬！”
得知这个，卫楚恒也朝俞志铭拱起了手，嘻嘻笑了。新四军原本就分布零散，没办法形成太有力的军队，也就很少参与正面作战，但他们在敌后不住滋扰，打游击放冷箭，那是拿手好戏。打阵地战，是军队的事，过程也就是军事机密，百姓无从得知；而打游击这种事，规模小，次数多，随处可见，老少皆宜，有时候百姓想不参加都不行……这类事儿很容易在百姓之中传唱，没多时，新四军便就有了名气。
“你不也是卫总么？”俞志铭也嘻嘻笑着。“好像，同时还是什么‘卫理事长’……”
“混口饭吃、混口饭吃。”卫楚恒还在拱手，之后，两人一齐大笑。
笑着笑着，俞志铭渐渐不笑了，看着他道：“没想到你也加入了抵抗侵略者的队伍，真的很好。”
卫楚恒却板起脸道：“谁说我抵抗了？我现在是十恶不赦的汉奸，大汉奸。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把你抓起来。”
俞志铭道：“若说太阳会打西边出来，我还可能会信；但若说你真会去做汉奸，我是死也不信。所以楚恒，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我猜，你要么是答应了周一峰，要么就是你自己单干。”
卫楚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站起来，自己去旁边拎起温水瓶，再取过一个杯子，倒了杯水。
不过，他这杯水，并不是倒给他自己喝的，而是放到了俞志铭面前，道：“说下去。”
“你要是自己单干，没人帮忙，要想这么快就坐到理事长的位置，很难。所以更可能，是周一峰推你上去——你接受了周一峰的派遣。”
“这个猜测虽然与事实不完全相符，却也有些道理。”卫楚恒笑笑，“但你了解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如果你不是受了周一峰的派遣，我想，我们可以……”
原来他还在打这主意。卫楚恒道：“我也在盼着你来。有件事，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俞志铭也跟着转了话题。
确实没必要。以前每次遇到麻烦，卫楚恒都是一边拼命反对他的观点，一边努力帮他解除危机。
“你们有个叫做林翼的人，你认识吗？”
亲手枪杀林翼，是卫楚恒心里一直存着的疙瘩。为了更牢靠地把控他，松田不会替他保密，只会把这当作筹码，在需要的时候抖出去。他不怕共产党找麻烦，他只怕俞志铭杀上门来，那样的话，这家伙就是自投罗网。所以这事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先下手为强，在对方出手之前主动把事情说出来，这么一来，松田的筹码就一文不值了。
“不认识。怎么啦，他自己跟你说他是——”
“是的。”
“那你——”俞志铭顿时紧张起来。
“他被日本抓住了，他承认了。”话到嘴边，卫楚恒还是觉得有点不好说。
“那你怎么确定这是真的呢，万一是敌人的陷阱……”
“这我知道，是真的，货真价实。”卫楚恒苦笑。迟疑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道：“他很好，没投降。但最终……是我杀死了他。”
“你？……”俞志铭吓了一跳。果然，即使卫楚恒自己说出来，俞志铭依然十分震惊。可他当时没法拒绝，这是日本人对他的考察，要获得信任，必须这么做。
“是啊，必须这么做……”俞志铭握紧了拳头。
“你刚才问我，我是哪边的人……”卫楚恒的手指也箕张着按在桌面上，“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中国人。我的手上，有林先生的血。”
不用说了，一切都不用说了。
是的，从前国共争锋，是否应该作战，是否应该出手，或许尚有商榷之处，现在外族入侵，国土沦丧，这本身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俞志铭笑了。他很愉快，他俩再也不用就这场战争该不该打的问题，陷入一次又一次的争论了。
他们总算达成统一意见，有了一致目标，从今以后，真正地并肩作战了。
俞志铭这次来上海，就是打算利用原有的社会关系潜伏下来，随时接受任务，所以老早就去找了卫楚恒。他原以为卫少爷一贯以平庸放纵示人，怎么看也不像反日分子，日本人不会关注他，他们应该很容易联系上，却不料日本人没把卫少爷当作反日的分子，倒有兴趣把他培植成亲日的旗帜。远远看着卫府门前车水马龙，俞志铭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而此时他的同志却从其它渠道得到消息，昔日那个不成器的卫少爷，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操纵的汉奸商会的理事长，还把自家厂里生产的棉纱布匹这些战略物资输送给日军，助纣为虐，简直就是个大汉奸。
对于这个指控，俞志铭是打死也不相信。无奈事实俱在，他无法说服他的同志，只能冒险约卫楚恒出来，当面问个清楚。
现在，他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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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楚恒回到办公室，就接到袁伯逸的电话。
这位袁总，原是广隆百货公司的经理，战事一开，老板跑了，留他善后。日本人来了，他积极向占领军投靠，不但自己加入特别商会，迅速成为理事，还响应松田号召，四处游说各商界人士参会，也算做得风生水起。
要说成绩……这袁总真还拿得出手。短短几个月，便拉了七八十名老板入会，为此他还专门在百货公司楼上搞了一个日式茶室，不过此茶室恕不对外，仅限于他的朋友。
按眼下职位，卫楚恒相对袁伯逸，自然是他上袁下，但照着这干劲，相信用不了多少日子，他就得功高盖主了。卫楚恒心里明白，若非卫家那棵大树，松田也不会一开始就“重用”他。对于松田，在认识他的第一天，卫楚恒便从他流利的汉语、挺拔的身姿、凌厉但隐藏的目光之中，判断这绝非一个普通商人。或者说，能调动军队“请客”的，根本就不会是商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一步步印证着这个结论。而松田好像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林翼事件，就等于直接向他表明身份。这时候卫楚恒才知道，原来日本警察系统里面还有个特殊的机构，叫做特高课。
特高课，全称特别高等警察课，隶属日本内务省，警务编制。这个机构原本是针对日本本国高层的事务，以管辖范围与地方警察相区别。后来日本人把中国作为侵略目标，性质就变了味，刺探情报，侦破案件，抓捕反日人士，渐渐地，折腾成了间谍机构。
他们来到中国的第一站是东北，之后进入华北，培植汉奸，推行自治。上海沦陷后，又成立上海机关，派出工作组，从政治文化经济等各方面，多管齐下，发现发展培植亲日者，以达以华制华之目的。
松田原本在东北以商人身份工作，到上海后还是干老本行。他知道面对商场上的老江湖，秘密身份终究隐藏不了，不如干脆表明，一则使对方畏惧，二则也是示之坦诚。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瞒着卫楚恒。
袁总又来电话了，他又说动了一位大老板，有意加入商会，问卫理事长下午在不在，这位大老板要来拜访。
什么大老板。卫楚恒一听这话，就提不上劲儿。此刻莫说上海，就这方圆几百里地，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大老板，否则这理事长的位子又怎么轮得上他这个不学无术的二少爷。不过呢，瞧着袁总的热忱，也不好打击他，只好说届时一定恭候。
卫总没猜错，那哪是什么大老板啊，不过就是在松江码头开了一个车行。不过呢，卫楚恒还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来客，几方落座后亲切交谈。谈话中，卫理事长主要强调了一下眼下当务之急是让上海重现繁荣，满街跑的黄包车是城市交通的重要组成部分，意义十分重大……那老板姓黄，听着这话，不断裂开嘴笑，露出一口焦黄的板牙。
“袁君，很好、很好。”结束的时候，他以日本礼节与袁伯逸道过别，又亲自与黄老板握了手，很隆重地把这二位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