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雨后总会放晴,晴后总会有雨,多变的天气似在时刻警示着世人乐极容易生悲。卫楚恒的反应并不慢,跑得也很快,但俞志铭仍然未能逃过一劫,他仍然落入了周一峰的手掌。
事实上若非周一峰不想抓卫楚恒,故意等他离开之后才动手,俞志铭落网,还会提前好几个小时。
卫楚恒没有猜错,自从他在周一峰面前提及俞志铭,卫公馆的电话以及他的行踪跟着就纳入了周处长的视线。他一方面没将卫楚恒前往南京替共党说项的事情告知卫父,是不想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他安排军法处轻判赵云樵,则是给对方错觉:合作协议已经生效,同志们可以放松警惕,尽情活动啦。
这次他成功了,他如愿以偿抓住了俞志铭。
但他没去审问俞志铭,事实上他根本不想理他。当然这也是预知了跟俞志铭对峙的结果,老生常谈,毫无意义。
他也预知卫楚恒会很快找上门来,只是没料到来得那么快。
俞志铭前脚才到南京,卫楚恒后脚就跟着到了。
他直接闯进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参谋本部政训二处的处长办公室。
“你想把俞志铭怎么样。”卫楚恒水淋淋地冲进来,好像一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水草。
“俞志铭?不怎么样。”周一峰示意追进来的卫兵退下。
“周叔叔,现在你们蒋委员长都公开表态国共合作了,全国也都要团结反日了,你却还在抓人,你就不怕传出去,国人说你们背信弃义,你们这个党国颜面无存么!”
卫楚恒平时很注重仪态,更不会对长辈无礼,但他今天别无选择。好友性命当前,什么体面教养,君子风度,只好通通去他的了。
“我抓的不是共产党俞志铭,我抓的是杀人犯俞志铭。”周一峰一笑,终于将视线从窗外移开,走回他的位子。
“杀人犯……”卫楚恒怔住。
“是,杀人犯。你应该记得,当年卫公馆后门小路上发生命案,两个人,一枪毙命。都是我的人。”坐进椅子之前,周一峰先拎起水瓶,往杯里缓缓添水。
“你有证据证明凶手是俞志铭?”
“当年那么费劲地查,都没查着证据,当然现在也没证据。”周一峰笑笑,坐下,喝茶。“虽然没证据,但事实如何,我想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况定俞志铭的罪不需要证据,他去过江西,上过战场,他在战场上杀戮我国军将士,这是铁证。”
“两军交战,彼此厮杀,这不算犯罪吧。”卫楚恒冷笑。“若这也是犯罪,那周叔叔你呢,你也上过战场,也是杀人无数,你又该当何罪?”
这回轮到周一峰怔住。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子跟他说话。禁不住抬眼望向卫楚恒,见卫楚恒也在盯着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
两人就此对视。好一会儿之后,周一峰才慢慢撤回目光。
“以前我跟你四叔说,卫震三个孩子,明面上看,楚原最具头脑,楚楚最存率真,楚恒呢,无志又无才,成天厮混日子。后来我才明白了,真正最有能耐的,恰恰是你——卫楚恒。”他又站了起来,缓缓走回窗边,继续欣赏窗外那泼天大雨。
“周叔叔过奖,我——”
“你听我说完。”周一峰用手止住。“你这人吧,看上去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其实不然,很不然。你故意让世人如此看你,于家事,避开你大哥的锋芒,既免了自己劳碌,又少了兄弟矛盾。于外事呢,那就更是扮猪吃虎。说实话,那些年,我的确是忽略你了。”
“在俞志铭的问题上,我犯了很多错误。”他仍然盯着窗外,“虽然我也想过俞志铭可能会去找你,求你帮助,但我又总是想着,你既然连家里那唾手可得的利益都无意争取,那么这种既危险又没好处的闲事就更不会理会了,你应该置身事外。”
“但是很遗憾,我错了,你非但没有置身事外,反倒很积极地参与了。比如当年,那苏秀容逃走,其实是你的杰作,是不是?”
“周叔叔此言,好像是想说我也犯了法。不过,依然有个问题:你有证据么。”对于周一峰的指控,卫楚恒并不惊慌,反倒觉得可笑。他笑着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同样很遗憾,我没有证据。”周一峰叹了口气。“对于俞志铭,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按他所犯罪行,我可以杀他一千次。但也如你所说,因为老蒋应承的那份狗屁协定,我得顾及咱们这个国民政府的脸面,我不能杀他。”
“还是周叔叔识大体。一个俞志铭,与这伟大的国民政府的脸面相比……”卫楚恒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也别笑得太快。”周一峰仍望着窗外,望着天雨与大地的交战。“我当然也不会放了他。我打算就这么关着他,关他个十年八年。我不会动他一根头发,我会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要让他在号子里好好呆着,修身养性。”
“您这是——”卫楚恒心想,若真如此,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不过他现在是真不敢多嘴了,好不容易引得周一峰表态不动俞志铭,若再说过激的话,怕要把事情弄糟。这样也好,先保命,接下来再慢慢想办法吧。
“那——我可以去看看他么。”他眼珠儿一转。
“当然可以。”周一峰也终于一笑,回头。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甚至我可以给你签发一张长期探视证,除了不能出去,吃饭喝酒聊天赌钱干什么都行。怎么样,这算是给足你卫少爷面子,网开一面了吧?”
这下子,卫楚恒也不能不承认,周一峰的确名不虚传,四面八方,非常周到。
不过现在卫楚恒已经没心思去揣度周一峰的心思了,他只想快些见到俞志铭,确认安全。周一峰毕竟是周一峰,说话还是管用的,说不动,那就真是一点没动。连俞志铭自己都觉得奇怪,除了那天跟对方扭打了两下,手臂有几处乌青之外,他现在真是一块油皮都没破。审讯也是潦草,对方只问了几句诸如姓名年龄之类的废话,便让人带了他出来。他以为这是卫楚恒帮忙,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金条,现在相见,才知这是周一峰的算盘。
“十年八年、修身养性……”俞志铭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
“还不如一刀杀了……”英雄所见,还真是略同。
“我倒觉得周叔叔这个法子十分高明,对付你,没再比这更合适的了。”卫楚恒打自进来就一直板着脸。
他们面前,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两个杯子。
来得匆忙,只有酒,没有菜。
就是有菜,他也不能留在这里慢慢吃喝。毕竟父母在堂,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何况看情形周一峰知道的事儿还不少,他只是碍于家族关系没有追究。当然卫楚恒对此也并不十分担心,毕竟那都是些陈年谷子,早随着当事人入了土,周一峰即便心里明白,也不会有完整证据。他现在唯只担心那张合作协定还能生效多久,万一什么时候国民政府突然翻脸不认账,俞志铭可就危险了。
而这个国民政府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然撕毁协定么,这当然可能。十年前的那个深夜,变起俄顷的瞬间,突然挥起的屠刀,人头落地的血迹……卫楚恒至今想来,仍是一身冷汗。
看来还得赶紧想想办法,尽快把俞志铭弄出去才行。
所以他嘴上一边高度赞扬着周一峰的法子真是妙不可言兼恰到好处,另一边也在问俞志铭,在这个事情上,他的同党能不能帮忙,比如通过外交途径将他弄出去。
“这个……”俞志铭犹豫着。
“这都什么时候了,莫非你还信不过我,还在想着什么牢什子的保密?……”卫楚恒瞧着他,气不打一处来。
“我当然信得过你,不过……”
“那你就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去找谁,怎么处理这件事。”
“这个……不行。”俞志铭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