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庚申月

  • 庚申词
  • 林清熹
  • 5432字
  • 2025-03-21 01:45:07

大殿内,灯火阑珊,一只玉手拿着灯簪子在灯芯里搅动,快要灭了的蜡烛又被挑起了光

旁边站着服侍的掌事嬷嬷双手端着托盘,等着主人把燃尽的蜡烛一一更换拨正,那主人边挑着灯芯,边开口说道:“几时了芽芽”嬷嬷回望了下滴漏,答到:“娘娘,已经寅时四刻了”

那主人吐出一口温热的气,缓缓道:“天要亮了”

那嬷嬷透过窗纸往外看,倒是亮了一点,转头看着自家主人不慌不忙的净手,便也没多说什么

主人张口,温润的嗓音像是哄人睡觉般的轻:“芽芽,你怕嘛”

“不怕,只要跟着娘娘,什么都不怕”嬷嬷坚定的眼神盯着那位主子回到上座

“不怕嘛,芽芽想的比我勇敢”她呆滞的看着紧闭的大门,又回神温柔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有气无力,她的身体已经极其虚弱,一直在撑着

“娘娘,芽芽永远守着你”芽芽边说边放下手中托盘扶着这位主人坐在了屏风后的卧榻上,从深闺到进宫中二十年来,芽芽都是她的倚仗

“芽芽,跟着我你受苦了”

“不,娘娘,芽芽此生有幸在你身边照顾你”芽芽看着面前仅半月眼角长出细纹的主子,满脸沧桑,心痛不已

“去把门打开吧,天要亮了,砌壶新茶,我们等着那贼子来”

“是”

殿门大开,黎明的光轻轻撒下

坐在卧榻上的主人起身走到大殿中间,看着门外的风景,神思恍惚,17岁入宫,二十个年头,本以为熬到这岁数,往后无虞,哪怕到今日死到临头都在感慨觉得人生无常

倒是没想到对这宫墙起了留恋之心,也许不是留恋,是还没活够,这辈子,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都走过来了,享福没享着,倒是把全家搭进去了,不知父亲九泉之下是否觉得自己铺的路可笑

芽芽把泡好的热茶呈上来,她返回卧榻接过,茶杯里漂着没沉淀的碎叶儿,她认出来是老枞水仙,不贵重,她喝的茶多,没什么爱喝的,老枞水仙合她胃口,多备了些,今日怕是最后一次喝了,她轻吐气息,把热气吹散,小口抿着

即使大敌当前,她还是如此沉着,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大抵是疯了,她心想到,保持着规范的礼仪,即使身体虚弱,仍旧坐的直直的,最后在大臣和宫人面前维持着皇家礼仪,品着今年新进贡的老枞水仙,眼睛有些发酸

“我儿睿掖和川戌可好”那位高贵的娘娘声音温润,透过屏风前的龙椅问着前方和她一起坚守在这的大臣,大理寺卿蔚正涛听到后,知道是问他,回答道

“回娘娘,您大可安心,最后一次送信,三千铁骑及家眷都已迁户儋州隐姓埋名,签下生死书,定可保公主太子在儋州平安,一半虎符现在贼子手中,另外一半太子已收好,已经对外宣称…宣称太子公主自缢”

“你们的家眷也安置好了嘛,今日之后我们就要留名千古了,各位别留遗憾”那主人再次开口,缓解了些这空洞大殿上紧张的气氛

“娘娘说笑,我等几人已全部告别安置妥当,誓死效忠陛下”大臣一一回应,竟觉得生死不过小事一桩

皇帝两个月前出征边疆,威震大军,鼓舞士气,一个月前还传来书信报平安,正庆贺打赢敌寇准备返回时,敌寇忽然袭击营帐,不幸中计重伤,诏书说流血过多驾崩而去,真相犹未可知,四王爷李均不仅不彻查,还趁机夺取帝印和军权,扬言皇帝英勇奋战,壮烈殉国,臣深感悲痛,因子息尚年幼,遗昭传位于他

敌寇退于边疆,至今不见陛下尸骨,他倒像功臣般耀武扬威的领着那份“遗诏”带着将士浩浩荡荡往京城方向来继位

不幸身亡,好一个不幸啊,此种蹊跷她一介深宫女流都听出来了,百官岂能不知,宫中岂能不知,天下百姓岂能不知,其中缘由,不用想也知道,托词未免太拙略,真是心急啊,我攥着那封边角焦卷的军报,龙涎香混着血腥气从明黄绢帛里渗出来——墨迹洇开「殉国」二字

李钧的诏书是裹着蜜糖的毒蛇,十二道白麻诏书已传遍九州,其心昭昭

真正做出决定是在半月前

“皇后娘娘明鉴啊!“御史大夫跪在我的凤仪宫地上,头重重的叩首,象牙笏板被青砖磕出裂痕,浑浊老泪滴在官袍上,“陛下亲征前夜,身体康健,镇国将军已部署好军队,怎会轻易遇袭中道崩殂,一定是那贼子李钧通敌叛国啊娘娘“他颤巍巍的举起笏板,似是痛恨,似是无奈

我推开雕花槛窗,暴雨裹挟着百姓的私语涌进来。朱雀大街飘满招魂纸钱,人们哀悼着明君,卖炊饼的老汉正比划着天子陨落时的情形,茶楼说书人已将「紫薇陨落」的戏本唱了十八回,已不再顾忌杀头之罪,那李钧此刻高兴的恐怕在用紫毫笔誊写新帝「天命所归」的话本,继续宣唱

大堰乱了

她走出了深宫,最后承担起护佑皇家的微弱力量,跟在我身边的旧人和一腔热血为国的宫人,选择留下,其余唤禁军护佑太后和后妃们出走躲避,皇帝乃太后亲生,白发送黑发,因悲痛欲绝,在出走前夜薨了,她大操大办了三天,厚葬入了皇陵,但并未多吊唁,因为时间不允许,她理清头绪,继续处理事宜,李鸢后宫并不充裕,不算她,仅剩三位后妃,出走一事也办得利落,她选择留在宫中游说百官,她不能走,哪怕最后一刻

君王死社稷,逆臣贼子上位,大堰的江山从此不再干净,他李钧的皇位本就言不正名不顺,更不说是否通敌叛国

朝廷变天,臣子没错,我不逼他们,但是我也低估了他们对皇帝的忠心,仅一个月,罢官的罢官,还乡的还乡,也有誓死捍卫皇帝的,已告别家族长辈子息,忠孝两难全,准备提剑斩敌寇,于我奋战到最后一刻,血洒皇宫,此刻我知道,那李钧上位已无用之人,武将不足,文臣亦可覆舟,一时语塞,竟有些震撼,有些佩服皇帝的帝王之术,能让他们忠心至此

帘外秋雨敲打飞檐时,我对着铜镜拔下第七根白发。半个月殚心竭虑,竟苍老至早早生出了华发,烛火在琉璃罩里明明灭灭,映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请辞奏疏,最上端那本墨迹未干——御史中丞王俭的字迹

我识得,三日前他离京时,官袍下还手握着皇帝赏的鱼符,满脸不甘,他要留下,是我强制让他归乡,他儿时家中贫困,族中人丁稀少,子女尚在襁褓之中,他凭着才学一己之力改变了家族地位,今后还要靠他养活家人,就算罢官,以他的文采亦可成一方教书育人的好先生,不能让他家里人失去希望,不能让妻子没有依靠

“陛下践祚不过月余,朝堂已成空壳“我喃喃道,至今还觉得恍惚,我碾碎指间银丝,看着大殿上的龙椅,李钧的龙椅是从先帝尸骨上抢来的,陛下在位做的不错,那些老臣,宁肯守着太庙里的牌位撞柱,也不愿对着活生生的江山俯首

三更灯火五更寒,不知为何想起我在诏狱见过最硬的骨头。刑架上的血顺着砖缝流到靴边,内阁次辅张作年因贪污赃款,而被捕,笑出满口血牙:“皇后可知何为帝王之术?哈哈哈哈哈“

我扶着鎏金鹤嘴炉剧烈咳嗽,帕子上的猩红在烛光下像西域进贡的玛瑙,镜中人已三十有七,马上到不惑之年了啊,这个岁数,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困惑的了,唯独遗憾和陛下的缘分只能至此了

“娘娘......“

“无碍”我抹去唇边血渍,指尖触到卧榻上冰凉的玉佩,窗外惊雷撕破夜幕,雨打残荷声中,恍惚听见卯时鼓响

天亮了

她少年进宫,年少时的她,无论才学品行还是相貌都是这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因家父是翰林院大学士,也饱读诗书,为京中贵女典范

太后懿旨,不敢不从,当时后宫萧妃独宠,她不想这样争斗的婚姻,一直无声无息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可是萧妃的手伸的太长,让她厌恶,起了杀心,皇帝有心帮她,让她意外,也有过一段感情很好的时光,就在那一段时光,他们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也曾恩爱两不疑,直至萧妃满门抄斩,再到她全家流放,岁月蹉跎,她看透了他,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从此深宫丽苑不再期盼

上边疆前一夜,他想去看看她,也只是看到凤仪宫的宫门紧闭,也并未多说,或许是愧疚吧,听到他死的时候,她还有些错愕,死了嘛?李漱啊,你死的好匆忙,我还未惩罚够你,你怎么就先走了

平旦时分,云边如血,永安门墙上的琉璃瓦在黎明的曙光下泛着冷光,李钧的手指擦过朱漆斑驳的宫门,铜钉上的锈迹沾了满手,像凝结的暗红血珠,看不到丝毫光亮,没了生机,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踩着石路一步步走向身后三万大军

禁军统领的甲胄在暮色中泛着青灰,长戟横过时刮起一阵腥风,他认得这张脸——通敌叛国的傻×,害死当今天子的腌臜玩意儿,也是视手足于不顾的贱人,如今领口已绣上了五爪金龙,呸,真不要脸的狗娘养的玩意儿

伏击来得毫无征兆

第一支箭擦过耳际时,李钧正往回走着,朱雀门两侧的彩绸还是年前的样式,羽箭破空之声接二连三响起,他在边疆练就的耳力辨出,此刻袭来的分明是军中专用的角弓,身后大军立马做防御式护他身前

“主子,攻不攻”

“且慢,听听这些亡魂说些什么”李钧将手背于身后,阴沉的看着宫墙之上

“皇后口谕,四王爷李钧勾结外邦,通敌叛国,盗窃帝令,谋杀圣上,篡位谋反,诛之“阴影中走出的黑衣人举起鎏金令牌

“永定门三千禁军的血还没流干呢,四王爷“裴琅恶狠狠的盯着城门下的李钧

禁军本来有一万在城中驻扎,为了护佑太子公主,太后后妃皇子们出走,调走了六千,三千守城门,一千护皇后娘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他和弟兄们亲眼见过圣上到亲兵卫看他操练禁军,那种欣赏让他由衷觉得自豪,能吹一辈子,圣上是个好皇帝,皇后娘娘到最后都未表现一丝怯露,他由衷敬佩,一介女子尚且,他裴琅誓死追随

“讲完了,那便,杀了吧”李钧眼神猩红,话毕,身后大军齐力破门

此刻忽然狂风大作,大殿内,二十二盏长明灯齐齐炸裂,其余烛灯全部挥灭,头上的凤钗其中一颗东珠不知为何也应声而裂——那是去年生日,李钧献上的南海东珠,李漱还亲手给她襄制上,当时,她还冷笑觉得他假惺惺的,恶心至极,没想到,今天临死前戴上了,就在此时,殿外副禁军统领来报,叛军已经到了永安门开始攻城

碎玉掉在青砖上泛起幽蓝冷光,像极了去年生辰夜李漱眼底的寒芒

“永安门...破了“副统领的铁甲凝着血冰,喉头滚动着碎肉般的哽咽,我望着满天乌云突然笑出了声,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在沙场——李漱亲手接过的这颗东珠,此刻倒成了敲响丧钟的玉槌

永安门轰然洞开的巨响震落梁上积尘时,兵部尚书王衍已经挑起剑撑起残躯。这位六旬老臣仍死死攥着象牙笏板——那是先帝御赐的“文骨“,厮杀声响起,仅剩的一千禁军,努力拼杀最后的价值,此刻那忠臣的剑深深刺进叛军的脖颈,溅出的脑浆混着他花白胡须上的血沫,在青砖上绘出半幅残破山河图,谁说文臣不可护国,他以鲜血引雷霆

“为了大堰,杀!“禁军副统领张承的吼声裹着血沫。他的玄铁重甲已嵌满十七支狼牙箭,右手却仍挥动八十斤陌刀冲向涌进的叛军,当他手中第十五个叛军被拦腰斩断时,金砖地上的血泊终于漫过临华殿门口蟠龙柱基座的螭首纹。

我拔下凤冠掷向被叛军拥护走来的李钧,十九颗东珠在丹陛石上迸裂如星雨,此刻碎得比大堰第四位天子的死更加震慑。碎玉划破李钧眉骨那瞬,御史中丞陈作年被叛军刺入了心脏,他硬是用牙齿生生咬掉了叛军的手臂上一口肉,不甘心的倒在了血泊,嘴里念叨着臣尽力了

“娘娘...接剑!“御林郎赵赫的嘶吼混着脏腑碎块。他腹部插着三柄长矛,却硬是拖着肠子爬过三十级玉阶,将剑抛向我,剑柄缠着缎带,禁军统一样式

永隆九年秋狝,当年李漱还是太子时,冒充自己是御林军就是用这缎带绑住我中箭的右臂,在狼群环伺中背着我走了十里山路

老内侍福安突然扯开朝服,露出绑满火雷的枯瘦身躯:“老奴给娘娘表个态,是爷们的都往前冲!这个伺候过三代帝王的阉人,带着身后的小太监,像支燃尽的红烛般扑向敌阵,在血肉横飞中炸开条条炽热通道

我反手割断三尺青丝抛入火海,芽芽早已把浸透火油的幔帐扔入了殿内,大火开始吞噬梁柱,李钧的蟒袍窜起烈焰时,这个弑君者终于露出惊恐神色,就算大堰换了皇帝,他李钧也做不上这祖传龙椅,他不配

“大堰没有苟活的皇后“那位高贵的皇后将剑锋横过脖颈,望着冲天火光笑出泪来,在梁木坍塌的轰鸣中,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大婚仪仗,少年天子掀起龙凤盖头时,身上还沾着浓郁酒香,笑盈盈的对我说,谢谢你成为我的皇后

————————————

史记

《堰书·后妃传》载:“元熙廿二年秋八月庚申,孝成仁圣德皇后仗剑立太和殿丹墀,享年三十七岁,是日赤虹贯日,四千六百忠魂血浸青砖,自卯迄亥,烈焰焚天,临华殿倾,叛军弗敢越雷池半步,新帝李钧(庙号太宗)遍寻九州,玺终不现,世讥其失,谓'太宗之玷'“

《宫异闻录》载:“是夜既过,仲秋忽降大雪,宫苑尽白,似悼前朝。守夜者言,三更时分常见素衣宫娥对月理线,趋近则无,然宫人皆不惧,盖因圣德皇后金身已立民间庙宇,护佑堰之“

《太宗本纪》补:“帝命重建临华殿,广其制三倍,金柱嵌夜明宝珠五十又八。然每逢雨夜,新殿阶前辄现血渍,水洗复出,状若凤尾“

《匠作志》云:“拆旧殿时得焦木数根,内藏半焦香囊,绣'元熙廿二年制'太宗命鎏金匣贮之,悬于正梁,谓'镇邪祟',然匣悬三日,香囊自焚成灰“

《拾遗录·民祀篇》载:“是夜过,洛浦忽浮万灯,皆镌'显徽''圣德'尊谥,着缟素者遍长街,市绝管弦三年,童谣遍传'金乌坠,玉兔缺,明堂化碧血阙',隆盛三年,陇西道中犹见耄耋面东怮哭,持御赐铁券残甲,莫辨其曾列先帝鹓班否“

《太史令注》:“堰太宗诏毁民间私祀,然邙山北麓夜现百姓自结社,以战甲残片铸钟,以箭簇为磬。每逢清明寒食,钟鸣二十二响——恰合前朝春秋“今观洛邑城隍庙壁,仍存前朝翰林血书:“玉碎珠沉日,犹照汗青痕。莫道娥眉弱,一剑定乾坤。“

《礼志》补遗:“圣德显徽,民心镂骨。新帝初御极,巷议多怨,然宵衣旰食三载,民瘼稍苏。惟每值寒食,父老望陵垂泪。或云儋州见龙纹少年,随者皆黥面罪囚,然虚实难稽。先帝后宫有四妃,唯中宫诞前公主睿掖和先太子川戌,余子皆湮没尘烟。

《大堰朝帝王史记》载:大堰第四世君漱,英睿神武,雄才大略,经纬天地。仁德广被,泽润苍生;勤政恤民,宵衣旰食。御宇之时,河清海晏;垂拱而治,四夷宾服。谥曰显徽,庙号堰世祖,千秋祀典,永享烝尝。文涛武略,德被八荒而功垂万世,诚乃古之圣主,兆民永怀之明君也

那方浸透历代帝王掌温的青玉,此刻正静静躺在太液池底,与二十二载爱恨一同沉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