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
“抓……我的……”
“抓住我的手!”
呼唤由远及近,把你从黑暗里唤回。
“哈……睡着了吗?”
你随手点亮终端,上面的时间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
“果然还是不能连续工作太久,大概有……快四十个小时?”
愈发明显的脚步声在办公室门口停下来,敲门声紧接着响了起来。
“博士,我能进来吗?”
即使大脑有些混沌,你也一下就听出了那声音的主人——阿米娅。
“请进。”
阿米娅依然身着那身罗德岛制服。想到她小小年纪就工作缠身,你不禁感到一阵心疼。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博士……抱歉打扰您,但刚才PRTS进行了一次计划外的自动更新,这次更新的内容需要您的访问权限……”
阿米娅将手中的移动终端递给你。
PRTS:身份验证中……请稍候。
PRTS:身份验证成功。欢迎回来,博士。
你快速的翻找出了更新日志,打开最近的一次更新内容。那是两串未知的数字。
‖24 1 9 20 6 15 18 13 5‖
‖4 15 14 20 6 15 18 7 5 20 13 5‖
你有些疑惑,但很快就理解了这串数字的意思。
“啊?这是谁留下的信息,没几个人有PRTS的访问权限呀。”
那个身着白衣,朴素无华的人。
那个记忆深处,不曾忘记的人。
“普瑞赛斯……语言学家也会开这么简单易懂的玩笑吗?”
“普瑞……赛斯?那是谁啊,博士?”
“没什么,阿米娅完成工作了吗?”
“额……还没……”
“去睡觉吧。嘘,要是凯尔希医生问起,就说是我让你睡觉的。”
“可博士……”
你揉了揉她的头,她长长的耳朵向两边歪斜了些。
“乖,快去吧。”
你用只有自己与她能听见的轻柔声音劝说她去休息。你的手轻轻推着她的后背,推动她迈开步子。
“那么,晚安,阿米娅。”
“嗯……晚安,博士……”
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待到阿米娅走过拐角,声音便几乎消失不见。
你转身离去,想去找可露希尔询问这次PRTS自动更新的原因,但转念一想,在半夜打扰他人可不是一件值得说道的好事。
“去甲板逛逛吹吹风吧。”
天边渐渐泛出亮光,你闭上眼,享受朝阳的升起。
不对……那不是……
红色的光挂在天边,与泰拉亘古不变的双月齐平。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飞行器。
那是什么?
在你思考着天空中的红色究竟为何的时候,它开始膨胀,直到吞噬天空,将双月染成红色。速度之快让你来不及反应。
在你拔腿想离开这里时,粉色的光芒在你眼前闪过。
“别害怕,博士,我在。”
再次睁开眼,那个熟悉的人站在你的面前。
“普瑞赛斯……”
她摘下眼镜,将其折叠起来,缓缓挂在胸前的衣领上。
“你向我许诺过,当被塔罗斯引力场捕获的那颗卫星彻底坠落,引起的巨浪席卷塔罗斯星系的每一颗行星,每一个生命的时候,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里是……哪里?”
“或许是你布下的意识信标,或许是信息流中矗立的个体信息,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我们确实在这里,我们确实在一起。”
她又一次牵起你的手,如同你记忆中的每一次一样。温热的触感从你的手心传来。
“你还在想着他们吗?凯尔希……阿米娅……还是,罗德岛的博士?”
“我……”
她又一次将你的手放在她的脸颊旁,如同你记忆中的每一次一样。温热的触感从你的手背传来。
“罗德岛,无论在哪个时刻都是你的家……对吗?”
“我……忘记了……”
“嗯……博士,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身侧,迎接那一刻的到来。那时,恒星燃烧的余烬将成为我们仅有的温存。”
她的眼中闪出菱形的光辉。
“等我,不准忘记我。”
“博士……甲板上风很大哦……”
“殿下。不……没什么,请允许我这么叫吧。”
特蕾西娅手里提着她那双黑色的高跟鞋。过去的她怕打扰在甲板上休息的人,光着脚在甲板上走路脚步会轻些。
“殿下……光着脚会生病的。”
“不怕喔,我是不会生病的。毕竟,我只是一个投影呀。”
她将鞋子放在地上,双脚踏入穿好。
她向你伸出手,你也回应了她,牵起她那没有温度的手。
“到了哦,好好休息吧。”
她牵着你的手,将你送回了你的宿舍。
“那么,晚安,博士。”
你躺在自己那舒适的床上、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在你不曾注意到的瞬间,温热在你的脸颊仅存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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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过去了,博士依然和特蕾西娅面对面坐着。他皱起眉毛,保持着审慎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特蕾西娅也不说话,用冷静的目光迎接着博士仿佛要穿透她身体的犀利眼神。突然,一阵风吹开了办公室的玻璃窗,浅蓝色的窗帘哗啦啦地响起来,博士的声音仿佛从窗外传来。
“你只是一个程序吗?”
“你只是一个程序吗?”
“是的,博士。”特蕾西娅回答说。
“你,只是一个程序吗?”博士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你走吧,没事了。”博士下达了逐客令,他转过身不再看她。等到身后“嘭”的一声传来,博士一脚踩在墙上,白净的墙面上立时留下一块黑色的鞋印子。他端坐着,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是愧疚,是愤怒,是喜悦,是冲动,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来面对她。他诚然是忘记他们之间的种种过往了。那些往事成为人们偶尔的谈资,顺着风悠悠荡荡地飘进他的耳朵里,连带着那些对他的质疑,责备,和对他背叛特蕾西娅的谴责一起,在他心底堆叠成罄竹难书的罪状,逼得他要为那些质疑道歉。
博士不想用失忆当做借口,但他也无法坦然地为不记得的事件道歉。所以在见到特蕾西娅回来的那一刻起,他想从她口中问出当年的真相,然而她对此缄口不言,她说的最多的话是:“失去了记忆的你,和只是拥有她记忆的我,又如何解开那个结呢。我不过是个程序而已。”
“那你倒是将那些记忆告诉我啊!”博士曾经这样吼过特蕾西娅,但对方答非所问,话里话外总是表达出一种往事如风,拥抱未来的老掉牙的意思。
随着和特蕾西娅共事的时间增多,得不到答案的博士陷入更深的负罪感中。究其原因,是因为博士渐渐喜欢和特蕾西娅相处的感觉,他觉得特蕾西娅睿智温柔、善解人意又雷厉果断,他愈发看见如今特蕾西娅的光芒,对真实的特蕾西娅的向往就越强烈,对自己曾经可能背叛特蕾西娅一事就感到愈发地不可原谅。“我真的背叛了她吗?我怎么能这样做呢?!不可饶恕!不可原谅!”这样的念头时不时地出现在博士的脑海里。
他忍无可忍,又一次找到特蕾西娅,然后就发生了刚才那段重复无聊的对话。
加班到深夜,博士一个人到酒吧买醉,自从发现酒精可以让自己脱离负罪感之后,他买醉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坐在吧台,一杯一杯地问酒保要酒喝。这样的情况,酒保很快就反映到凯尔希那里,然而博士并不在乎凯尔希下达的命令,他阳奉阴违,在自己的房间屯酒买醉。只是房间的氛围实在不如酒吧来得自然,博士自忖偶尔去一次不是问题,便洋洋洒洒地坐在吧台,手一挥,又点了两杯杜松子鸡尾酒。
巧的是,今天这个时间,特蕾西娅也在酒吧。
“你又来买醉吗?博士,这样不好,让人担心。”
博士嘴角上扬,浓烈的酒气随着字句冲出来:“又?怎么,老女人叫你过来监管我吗?我说啊,你们一个个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该做的事我都做了,下班喝酒也管我啊?你们谁啊,而且,嗝!特蕾西娅你呀,不应该和凯尔希一样,巴不得我喝死呢吧,嗝!”
“我不希望博士您出任何意外,凯尔希也是。”
“滚,滚蛋!假莫惺惺说什么漂亮话,我,嗝,罗德岛的指挥,实则是个背叛同伴,伤害同伴的罪人。嗝,罪,罪人,就应该被惩罚!对不对?”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博士,您应该多想想阿米娅和凯尔希,还有罗德岛上如此多的,拥护您的同伴。”
“拥护?哈哈哈哈哈,我需要他们拥护吗?!我!自己!都!无法!拥护!自己!”
“咚!”博士一脚踢在吧台上,酒洒了一滩,“见鬼,再来一杯!”酒保将吧台擦干净,又倒了一杯杜松子给他。
“你要真的想帮我,那就告诉我当年的真相,不要让我再被折磨。”博士对自己的失态感到内疚,拍拍脸颊,希望自己冷静一些。
博士把特蕾西娅的沉默视为一道宣判,他的罪名实然存在,只是在这沉默和失忆中被埋藏了。
“特蕾西娅,我付出什么代价了吗?”罪人一定要为罪行付出代价,受到审判,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你的罪疚感,你的挣扎,你失去的记忆,如果你可以接受我这样的说辞,这些都是你付出的代价。”特蕾西娅说。
“哼,你不觉得,这样的代价太轻了吗。”博士说。
“特蕾西娅本来就没想要你付代价……”
“这么说来,确实是我害死了她。然后我忘掉了自己的罪,心安理得地坐在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上,继承她的理想,对吗?”
“这是她对你的期待。”
“这是她对我的惩罚,特蕾西娅。让我在猜测中惶惶不可终日。”
“你喝醉了,博士。”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清醒地憎恨着自己。我为什么要对你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嫉妒吗?还是因为什么?你告诉我,特蕾西娅你告诉我,不要让我再胡思乱想了。”
“你不是因为嫉妒才背叛她的,其中的理由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理解你的选择,她从未恨过你,博士。”
“为什么?她为什么可以不恨我?”
“她理解你。”
“那你呢?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我没有对情感的真实体验,但我能理解你的不安,你的挣扎和痛苦。”
“她和你一样吗?”
“我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博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钱放在吧台上,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酒吧。“我不及她的万分之一……”这句话深深地刻在博士的心上,他想骂特蕾西娅傲慢,傲慢地原谅,傲慢地惩罚,傲慢地以现在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强者为什么要怜悯弱者?博士不想被怜悯,他自认罪无可恕,他又渴望被怜悯,因他确实罪无可恕。
然而,怜悯他的人是特蕾西娅的幻影,一切的真相都是只言片语。
“你曾轻轻向我发问,我想象中的特蕾西娅,是一个怎样的人。
“过去的我无法回答,而哪怕是现在,我也依旧回答不了你。”
“或许百十年后,我可以向孩子们叙说你的故事,到那时,没准我可以得到问题的答案。”
“即便你再也无法倾听。”
“晚安,殿下”
“晚安,我的挚友。”
“晚安,特蕾西娅。”
“愿你的梦境里,可以盛开出宁静而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