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什么紧?”莫问枕无所谓,“反正人都是会死的,纸人是做给活人还是做给死人的,都没什么差别啊,等于是给还没死的死人嘛!”
说完他那通狗屁不通的理论,他还要拉杨士德站队。
“你说对吧?杨阿爷?”
莫惊春怕老人家忌惮生死话题,刚想岔开说别的,杨士德就哈哈笑着拍拍他又不自觉发颤了很久的右手——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发颤。
“阿枕哥讲得对啊!”
蒲镇老一辈的人,爱阿哥阿弟地叫青年人,前头加上名字,是一种关系亲近的表达。
杨士德说:“我想我阿妈已经早早投胎去了,如果我死后有这么一个纸人陪着我,那我在黄泉上也是有阿妈陪伴的人了。我多想和我阿妈再手牵手走在那条月光下的田间路啊。”
莫惊春欲言又止,那套不吉利的说辞,还是没办法说出口。
杨士德看穿他的心意,笑着说:“其实哪有什么吉不吉利的说法?你们莫家的狮头,还有中秋的花灯,不都是用纸扎的?这些跟要烧给死人的,不过是一个名头上的区别,还有最后会不会被烧掉罢了。你做出来,我就当收藏一个艺术品。就当是我阿妈,陪我到死,又送我上路,等我到了黄泉下面,她又被你们烧下来,在下面陪我了,这样看的话,你还能说它是不吉利的东西吗?”
另一种形式的阿贝贝。
莫惊春不敢轻易点头,左手包住自己颤抖的右手,“其实我……很多年没做了,纸扎这种东西,讲究手感,是需要反复练习的。”
杨士德微微笑着,“那你可以从我这个订单开始练习,你也不用有压力,我还没那么快死的,哈哈哈哈哈!”
莫惊春看着杨士德的哈哈大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笑得开怀似的,但莫惊春就是觉得这笑里透着消极。
莫问枕给他们几人拆一次性筷子,递给杨士德:“给我们春哥一点时间,他一定不辜负你所托滴!来来来,杨阿爷,先吃榨粉。”
杨士德问:“是黄二家的咩?”
莫问枕一边给他搅和已经微微结成坨的榨粉,一边应:“当然啊!我跟二哥说了,你上周才做第二次化疗,粉帮你搞酸一点,好让你开胃,多吃点东西。”
莫惊春一愣,停下给莫星河投喂的手,看向杨士德。
杨士德头上包着传统的头巾,看不出情况。莫惊春只知道他脸色不好,但听莫问枕说的话,他好像也没什么难过的,只笑着感谢莫问枕,“有心了。”
莫问枕把杨士德的榨粉搅拌均匀,确保那份干捞榨粉的每一根粉条都能均匀沾上黄二的秘制料汁,就赶紧把莫惊春手里的筷子抽走,连同莫星河的那一小碗挪到乔芒果面前。
“哎!别装西施了,你帮喂星河仔,我带春哥去有点事。”
乔芒果反抗无效,乖乖接过莫星河的碗筷。
莫问枕示意莫惊春跟他出去,也不管莫惊春有没有同意,就大步先走了出去。莫惊春只能和莫星河交待了几句,赶紧追上莫问枕。
“去哪里?”
莫问枕叹着气,“见你公鸡带崽艰难多,给你指条明路。”
莫惊春不明所以,一路跟着熟门熟路的莫问枕走到儿科的某个医生办公室。
走廊外头已经有患儿在排队,而办公室里的医生正在做上班前的准备,并且看起来,是和莫问枕约好,把有限的时间专门留给了莫问枕和莫惊春的。
医生姓牙,在岭南地区也是很少见的姓氏,是副主任医师,已经近五十的年纪,慈眉善目,态度非常温和。看到莫问枕到了很高兴,指一指手表:“你真是神人,说什么时辰到就什么时辰到!”
莫问枕开玩笑一抱臂,“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的仔!”
莫问枕闲话少叙,介绍了莫惊春,就说起了此行的来意,“冬大佬走得太突然了,关于星河仔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清楚,冬大佬生前带星河仔常来您这里,我就想是不是可以请您和春哥说一说,他现在一个单身佬带小孩,也是蛮难的。昨天星河仔发烧,他都要吓死了。”
牙医生因为莫惊冬的早逝叹了气,安慰莫惊春:“小孩子发烧不用惊慌,先判断是不是生长性发烧就好了。只要没有伴随咳嗽或流鼻涕,体温又没有超过38°5,就可以被认为是生长性发烧,注意饮食休息,保持室内通风,平时让孩子多吃水果,多补充维生素就好了。至于星河的其他症状……你大哥这几年带着星河到处看医生,京城沪市都去过了的,很多检查结果也给我看,让我做个学习参考的。很大的可能是因为母亲的突然去世,造成的心理性原因。你不要看孩子小,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的。尤其是现在,他父亲又也……唉……”
牙医生痛心叹气,莫惊春的心里也不好受,暗暗咬着牙,忍耐一阵又一阵涌上鼻腔的酸涩。
知道人不在了是一回事,但被人提醒人不在了,又是另一回事。前者他还可以把情绪压在心里,后者就好像躲在幕后时被人一把掀开幕布,还要打上聚焦的追光,叫人来不及掩藏。
牙医生又说:“他这两年其实情况都已经好转了的,上次你大哥来,还说他已经和你们家附近的小孩玩成一片了,也能上学去了。但现在又有这种变化,那你们就一定要多多注意他平时的举动了。”
牙医生又和莫惊春交代了一些小孩子成长发育过程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交待莫惊春,“如果星河仔因为他爸爸的事情出现任何异常的行为表现,我建议最好寻求专业心理医生的帮助,及早干预为好。”
莫惊春连连点头,心想那还是早些带星河到京城去,京城有好的心理治疗资源。
来找牙医生的患儿很多,莫惊春和莫问枕这没挂号还“走后门”的就不好多耽误他的时间,匆匆告辞。回急诊病房的路上,莫惊春问莫问枕,杨士德是不是得了癌症。
莫问枕心不在焉点头,“是啊。肝癌,晚期了,其实做不做化疗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莫惊春小小抽了口气,“我看他精神还行呢。”
莫问枕斜乜他一眼,“你没听过回光返照这个词?”
莫惊春闭紧嘴,后悔向莫问枕打听。
回到急诊病房,一老一大一小已经收拾好,说是都可以出院了。虽然一夜未睡,一直在聊壮锦,但老的和小的还精神得很,甚至都有些活蹦乱跳的感觉。只有乔芒果,还病恹恹的,因为她的肠胃炎还需要再调理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莫问枕其实下了夜班之后,回到卖席巷了,听说乔芒果和莫星河都往医院去了,才打包了榨粉又折返医院,来探病的。正巧几人都能回家,就搭了莫问枕的顺风车。
车先停在卖席巷,卸下莫家叔侄和乔芒果。杨士德坚持自己也在卖席巷下车,再坐二十分钟的公车回去。
莫问枕都要在驾驶位上跳起来。
“杨阿爷!你说什么客气话?!被我阿爷知道我让你晃公车回去,我阿爷一定打断我的腿再卸掉我四个轮胎!”
说完,车门落锁,就要起步。
莫惊春赶紧拍拍杨士德的车窗,等莫问枕把车窗落下,莫惊春一脸坚定:
“杨阿爷,你的订单我接。但是纸人肯定不会比笔画的、泥塑的更像——”
“好!好好好!”杨士德用一连几个好字,打断莫惊春话里的迟疑,“你什么时候开始做,我再什么时候过来,我给你详详细细地讲我阿妈的样子。”
莫惊春握紧自己的右手,“嗯”了一声。
大红色的越野车张扬穿过卖席巷,莫惊春看着车子扬长而去,再看看自家店铺。门前高悬的狮头下,莫星河额上还贴着退烧贴,但脸上没有一点儿难受,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莫惊春笑着迎过去:“怎么?你也知道这是一个大挑战是不是?!”
莫星河流露难以掩饰的兴奋,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