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名仕居

暮色初降时,贾瑜趴在客栈床榻上,捏着根炭笔在墙上写写画画:“梅招你看,明日文人聚会的座次得这么排——张民表好酒,坐东边临窗处;史可法性刚,得离宋玫这墙头草远些……”

梅招蹲在炭盆前烤红薯,瓮声瓮气道:“表兄,俺觉着那李信像耍猴的,拿个铜钱晃悠两下,就把咱们诓去当猴戏。”

梁良正擦拭卢象升赠的宝剑,闻言笑道:“那要看耍的是金丝猴还是泼猴。”

剑锋一挑,剑尖点在贾瑜画的“吕维祺“三字上,“比如这位吕大人,可是洛阳福王府的教书先生……”

檐外忽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惊起一群夜鸦。

次日晌午,名十居的朱漆大门前,梅招盯着石狮嘴里滚动的玉球直咽口水。

贾瑜用折扇戳他后腰:“憨子,这狮子嘴里镶的是夜明珠,抠下来够买三千个肉包子!”

话音未落,门内转出个青衣小厮,手里托着的紫檀盘上竟真摆着六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贵客请用茶点,这是吕大人特意吩咐的“六君子包”。”

梁良拈起包子一掰,韭菜鸡蛋馅里赫然裹着张字条——“莫谈国事“。

“好个六君子!”李信的声音从回廊传来。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直裰,腰间却悬着柄镶满宝石的波斯弯刀,“当年东林六君子血溅菜市口,如今倒成了包子馅。”

众人穿过九曲回廊,忽闻丝竹声破空而来。

但见中庭水榭里,张民表醉卧在太湖石上,正用玉箸敲着青瓷碗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碗中黄酒随着节拍溅湿了宋玫的湘绣襕衫。

史可法独坐角落,面前《武备志》摊开在“剑法”页,手指蘸酒画着守城阵图。

吕维祺端着茶盏踱步,冷不防被李光壂拽住衣袖:“吕公!福王府今年强占民田三百顷,您这王师管是不管?”

吕维祺岔开话题,微微一笑道:“今日这个茶倒是不错。”

李光壂冷笑道:“这茶不错吗?我怎么不知道。”

吕维祺干脆转过身去,自个喝茶去了。

梁良忽然驻足,看了过去。

水榭梁柱间悬着幅《万里江山图》,画中潼关城楼处却多了个指甲盖大小的血手印。

“听闻梁公子精通算术?”宋玫突然发难,指尖转着翡翠扳指,“今有粮仓三座,甲仓日耗米五十石,乙仓日进米三十石,丙仓……”

贾瑜凑到梅招耳边:“这酸儒出的题,连村头王瞎子都能掐指算清。”

梅招茫然:“可俺只会算馒头,一屉十个,两屉……”

“二十日。”

梁良截断宋玫的话,顺手扯过李光壂手中的田契,“就像这三百顷田,若按《大明律》亩税三升,福王府今年少缴的九千石粮——够十万流民喝半月稀粥。”

这是梁良瞎说的,只不过有人还是会信的。

史可法猛地抬头,酒液在《武备志》上晕开一片血色。

吕维祺茶盏哐当落地:“黄口小儿!福王乃今上亲叔……”

“所以吕大人才教福王爷读《孝经》?”

梁良笑吟吟翻开《天工开物》,指着“水利“篇,“昨日有人路过洛河,见百姓用福王府丢弃的沉香木做水车轴——这算不算‘物尽其用’?”

张民表突然摔了酒碗大笑:“妙极!当年严嵩用金丝楠盖书楼,后来那木头全劈了当柴烧!”

宴会至酣时,小厮捧上个鎏金琉璃盏。

李信执刀剖开金桔,露出张字条:“若为君,当先诛谁?“

满座死寂,众人的目光看向了李信和梁良。

史可法的佩剑铿然出鞘三寸,李光壂的田契攥成了纸团。

“诛户部。”梁良将金桔肉喂给檐下饥民带来的瘦犬,“没有张太保的考成法,再杀十个严嵩也清不了蛀虫。”

突然那狗突然狂吠着扑向吕维祺,惊得他冠带歪斜。

随后那狗又跑开了,引得众人不解。

随后众人这才发现,桌子上桔肉里竟裹着半只蛀虫。

李信抚掌大笑,弯刀劈开十三个金桔,刀尖挑着虫尸排成北斗七星:“好一个“诛户部”!这贪蠹之祸,早该用血洗——”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马蹄声疾。梁良瞥见个戴斗笠的身影策马掠过,马上人腰间玉佩刻着个“福“字。

月过中天时,李信将梁良拉到荷花池畔,池中漂着盏河灯,灯上写着“崇”字。

“今日宴上十三人,有五个是福王眼线。”

李信往灯芯撒了把磷粉,火光骤绿,“梁公子可知,那《万里江山图》的血手印是何人所留?”

梁良从袖中抖出半块观音土饼——正是梅招昨日塞给他的:“总不会是福王府的点心师傅。”

李信瞳孔骤缩,忽听墙外传来三声鹧鸪叫。

他猛地将梁良推进假山洞,自己迎向匆匆赶来的史可法:“史大人,可是要问剑法的射程算法?”

洞中湿冷,梁良后背贴着的石壁上,赫然刻着幅辽东地图。

皇太极的八旗布局旁,有人用朱砂新添了行小字:“开封可守,洛阳当弃”。

梁良盯着石壁上的地图,指尖轻轻划过那行朱砂小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开封可守,洛阳当弃?李信啊李信,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正琢磨着,忽然听见洞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贾瑜压低的声音:“表兄,你在里头吗?俺和梅招来救你了!”

梁良无奈扶额,心想这俩活宝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果然,下一秒梅招那憨厚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表兄,俺带了根绳子,你要是被绑了,俺就拉你出来!”

“嘘——”梁良赶紧压低声音,“我没事,你们别嚷嚷!”

话音未落,洞外忽然传来李信的声音:“梁公子,可是在里头?”

梁良心里一紧,正想着怎么圆场,贾瑜却已经笑嘻嘻地接话了:“李兄,你这假山洞里藏了什么宝贝?不会是金屋藏娇吧?”

李信轻笑一声:“贾公子说笑了,这洞里不过是些旧书残卷,梁公子若感兴趣,大可进去一观。”

梁良听得头皮发麻,赶紧从洞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李兄,你这洞里的‘旧书残卷’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李信目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梁公子看到了什么?”

梁良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比如某位福王殿下在洛阳的”丰功伟绩”。”

李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正要开口,梅招却突然插嘴:“表兄,俺刚才看见个戴斗笠的人骑马跑了,腰上还挂着个玉佩,刻着个“福”字!”

贾瑜一拍大腿:“坏了!不会是福王府的眼线吧?”

李信却笑得意味深长:“无妨,那玉佩是假的,真正的眼线——”他忽然指向荷花池,“正在那儿喂鱼呢。”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史可法正站在池边,手里捏着把鱼食,目光却死死盯着梁良。

李信其实诈了梁良一句,但此时梁良也顾不了那么多。

梁良心里一沉,暗道这文人聚会果然是个鸿门宴。

他正想着怎么脱身,李信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梁公子,明日可有兴趣去趟洛阳?听说福王府新进了批沉香木,正好用来做水车轴。”

梁良挑眉:“李兄这是要带我去“物尽其用”?”

李信大笑:“正是!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得先过了史宪之这一关。”

话音未落,史可法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把鱼食:“梁公子,方才宴上那“诛户部”的言论,可是出自你口?”

梁良心里一紧,正想着怎么应对,贾瑜却突然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史大人,您这鱼食是不是掺了砒霜?怎么鱼都翻肚皮了?”

史可法一愣,低头一看,池里的鱼果然翻了一片。

他脸色骤变,正要发作,李信却已经拉着梁良溜之大吉。

梅招挠了挠头,憨厚地说道:“表兄,俺觉得这文人聚会比打架还累人。”

梁良苦笑:“可不是嘛,这哪是聚会,分明是刀光剑影。”

李信闻言,笑得意味深长:“梁公子,这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