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心秤量缘自去留

山风掠过竹林，带起沙沙碎响。小沙弥慧觉跪坐在蒲团上，掌心被茶盏烫得微微发红。禅房内檀香缭绕，慧能禅师闭目盘膝，手中菩提子捻动声如清泉击石。

“师父，昨日收到家书，幼时挚友竟将我比作陌路。“慧觉终是忍不住开口，茶汤在盏中泛起涟漪，“弟子不解，十年同窗情谊，怎抵不过三年别离？“

禅师眼皮未抬，将案头紫砂壶徐徐注水：“你看这壶嘴倾泻的茶汤，可曾埋怨杯盏接不住它？“

慧觉望着溢出案几的褐渍怔住。禅师拈起竹制茶则，轻叩壶身：“一壶好茶要寻相契的容器，正如世间情谊需两相映照的器量。当年他与你同听蝉鸣共赏山月，恰如这对青瓷斗笠盏——“两枚茶盏应声相碰，清越之音在山室回荡：“如今他成了琉璃酒樽，你却仍是素瓷茶盏，纵使勉强相碰，不过落得个玉石俱焚。“

暮色漫过窗棂，慧觉添炭的手顿了顿。火盆里爆出几点星火，映得禅师白眉泛金：“三十五年前老衲云游至洛阳，遇一商贾赠我半块胡饼。昨夜他子孙上山求助，你可曾见我开库取银？“

“师父常说施恩莫念...“

“非也。“禅师截断话头，从经卷下抽出发黄信笺，“当年他赠饼时说'他日大师若见饥者，请代我施半块饼的慈悲'。“枯指轻抚信上朱砂印，“你看这价值天平，他砝码在彼时饥肠，我砝码在此生承诺。若当年他赠的是千金，今日我反而不会相助。“

晨钟穿透云霭时，慧觉正在扫阶。扫帚突然被松果卡住，禅师拄着藤杖立在虬松旁：“可知这株赤松为何不与三丈外的冷杉争辉？“

“许是...许是各安天命？“

“松针需日照七寸，冷杉耐阴三丈。“禅师杖尖划开落叶，露出盘根错节的菌丝网络，“地底千丝万缕，地上各自参天。你道它们互不相干？不过是把交易都藏在看不见处。“

慧觉心头电闪，扫帚“啪嗒“落地。禅师却已踱至山门，望着石阶上零落秋叶：“去岁总嫌扫叶僧惫懒，今朝可悟其中禅机？“

“师父是说...落叶归处早有定数？“

“痴儿！“禅师大笑，震得松枝积雪簌簌，“你且看那枫叶——“一片红叶正飘向香炉，“若它值三缕青烟，自会有人拾来添作香引；若它值七分秋色，便有诗人夹入书页；若它什么也不值...“话音未落，红叶已被山风卷向深涧。

斋堂用饭时，慧觉盯着手中陶碗出神。禅师将腌萝卜咬得脆响：“米粒黏在碗底，是怨稻穗长歪了，还是怪陶匠手抖？“

“是弟子走神...“

“当年玄奘大师西行，宁碎琉璃钵不乞金银器。“禅师碗沿与木桌轻碰，“你道他是痴？不过是明白真经要用真心来盛。“

月色满山之夜，慧觉在藏经阁翻出《五灯会元》。油灯爆花时，忽见禅师提灯立在门边：“寻到什么宝贝？“

“在看洞山良价禅师'无情说法'公案...“

“好个无情说法！“禅师将灯芯挑亮，“你看那殿前石狮可会因香客多寡欢喜悲戚？世人总爱给无情物强添情义，却不知最无情莫过于人心。今日他视你如蔽履，恰似你眼中檐角蛛网——不是蛛网该扫，是你眼中已容不得尘埃。“

雪夜围炉时，慧觉突然开口：“若弟子愿做那万能容器...“

“便是自毁灵性！“禅师将火钳掷入炭盆，溅起万千火星，“景德镇御窑为求龙纹瓶，不知碎了多少素胚。你且记住——“火光在皱纹间跳动，“真正的价值不在盛多少琼浆，而在能否让人甘愿痛饮鸩毒。“

惊蛰雷动那天，慧觉在山道遇见旧友。归来时禅师正在喂锦鲤：“可还疼？“

“如鱼饮水...“

“好个冷暖自知！“禅师撒尽掌中饵料，“你看这池鱼，红鲤争食，青鲢摆尾，独那墨龙睛总在深处。不是饵料不好，是它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慧觉望向池底黑影，忽然泪落如雨。禅师轻抚他顶：“哭什么？该笑才是。今日你既知自己是墨龙睛，还愁寻不到相配的深潭？“

山樱纷飞时节，慧觉接过禅师递来的新茶盏。素胚上裂釉如冰纹，禅师指着窑变痕迹：“当年嫌它残缺，如今倒成就了独一无二。“

“师父是说...“

“价值从来不是求来的。“禅师将茶汤注入冰裂纹，“你看这残缺处盛着的月光，可比完整个满的茶汤更清亮？“

暮鼓声中，慧觉终于烧了那封家书。灰烬飘向晚霞时，禅师杖头铜铃轻响：“可还怨？“

“该谢他教我识得自家器量。“

禅师将菩提子按进他掌心：“记住，真正的价值天平不在尘世，在——“苍老手掌贴上小沙弥心口，“这里跳动的，才是丈量万物的准星。“

山月爬上窗棂时，藏经阁传来翻页声。禅师对着佛像合十：“善哉，又有个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