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山来,心境全不同。云在头顶欢腾,突然一骨碌,跌入山坳,再显形,铁柱样坚硬,直挺挺朝天杵去。人一时恍惚,好似变了游丝,缠了它嬉闹,东拉一块,西扯一块,披挂一身也便幻化为云,倏忽东来倏忽西,倏忽高来倏忽低,被风卷着起起伏伏,深深浅浅,看到山连山,脉连脉,近在眼底,植物、动物、土壤、空气,和留在地面的自己,努力前进却原地踏步,一二一,二二一,转眼一生。动静需要对应,人看云在飘,云看人在飘,偶尔交会,人变成了云,云变成了人,自在随心,无所谓动静。人心念一闪,想到半生围困,如瞎驴蒙眼,磨盘内一点核心,顿觉束缚,铁丝横三匝竖三匝,挣扎不能。
早上以前,四人未曾见面。他们来自同一个网络社群:空空空。主人懒散,好久抛一条信息,看一眼心淡一年,对世间没欲念。这日男一发图三张,征集令一份:五天。西山。费用AA。装备自用。弃绝电子产品。风险自担保证。信息挂了一月,三人响应,通过远程核定细节,议定成行。
四个人,两男两女,男一男二,甲女乙女,远离尘嚣,来寻幽静。车子停在西山公园,沿山路攀行,路越来越窄,先还有两尺宽,留几只凌乱脚印,想象上一次经过之人,骄阳炙热,背包沉重,汗自额角沁出,一路朝下汇流,自脚心渗入地面。倘俯下身闻,味道复杂,有盐有甜有酸有臭,如同人间滋味。渐路窄,仅容一脚复踏,左脚重左脚,右步叠右步,印痕固定,凝成通天的桥。终至路尽,只见一面绿色围墙,青草三尺高,风刮过轻轻柔柔摇,不忍向前,汁液染在鞋底,留不灭印痕,犯暴殄天物的罪,遂退避三舍,来到一处平台安营扎寨。帐篷带钉,入地沉闷,弹起几缕微尘,黑虫一样飞开,翅子被光染亮、拽薄,粉碎成更小的粒,消散于空。
男一是此行倡导人,一年里有半年露营,老到得像山顶洞人。来前他踩过点,东北脚下行不足百米有泉眼,五升空桶已流满,拎回来。卡炉升火,壶放上去,不一会水温升高,声音响亮,咕噜咕噜,像一张嘴在壶里唱。饭都速成,加热就行。吃完天黑尽,四顶帐篷升起四盏灯,簇出一块空地,人围炉盘坐,呼吸吐纳,连接起天地万物。
山中幽深,有兽有禽,俱有声音,物语如人语,物心如人心,人一时迷瞪,盯住某处等,等了再等,活物只是不来。人便情痴,怀了虔诚之心,朝着山外高天十眼八眼望,虔诚倾注的感情多,它们便能来。奈何山又高又深又阔,一眼一眼只是不来,看久了,人就变了鸟,展开翅子十里八里飞,远远栖上山岭、山峰,又栖去山坡、山顶,一座山飞过,又飞一座山,一脉山飞过,再飞一脉山,山而无涯,飞而不尽。倏忽又变兽,撒开蹄奔深奔远,情深缘浅转一圈,有看见,更有看不见,有想见,却是不得见,待回魂,只恨人眼局限,也便罢了见它的心。
冥想好久好久,表盘上短针不动,稳在八九之间。甲女率先撤回姿态,说两腿跟了我四十三年,从没盘过这么久,血滞在膝盖弯,撑得血管鼓起,多一秒都会爆裂。你们打过水仗吗?小时候游戏,输液管一端打结,另一端灌水,能撑开很大,再大就破洞,滋自己一嘴一脸。这是欲与欲的较量,也是度与度的较量。我不能贪心,十八年的结,不急在一晚上。
男二跟着散开双腿,朝前延伸,顺势伸了个懒腰,将自己摆在垫子上。到这里了我问自己为什么。他说,七天前,我还在争取离家一天,只是一天,什么也不干,在西山公园发呆。现在我有了五天。
没人回话。
月在正空,圆圆黄黄,轮廓不清,一些模糊的白和不规则的灰使月影浑浊。人细细辨识,又看见藏蓝、青灰、绛紫、深红,凹凸起伏如浮雕,怀疑眼中色是心中想。揉揉眼,果然众色幻变,消弭一空,仍是一轮昏黄,一轮灰白,一轮无着无相。
男一说,睡吧。
四人钻进帐篷,四门关定,四体安稳,四脚朝天,四下寂静。
此后秒复秒,分复分,时复时,复了两轮,又至入夜。四人仍是围炉静坐。山间林高树密,绿植繁杂,一层有一层精彩,一寸有一寸铺排,乔木,灌木。针叶,阔叶。裸子,被子。蕨类,藻类。木本,草本。阳性,阴性。宿根,球根。复层群落,生态景观。人心迷茫,概念不清,宁愿将一切模糊,坐在树上,坐在树下,坐在树内,坐在树外,坐在树里,坐在树中,听树说话。树咿咿呀呀,兀自哼吟,各有各的调,各有各的声,一时如起交响,鸟、兽、虫、风、尘齐来合奏,人渐入佳境,静静聆听,身子便软下去,化开来。
乙女说,好似被拽紧往地里扎,多一秒就往深扎一分,恐怕不要三天,我就会生根。
甲女一直发出令人不安的嘶嘶声,闻言停下来。这谁说得准,也许每棵树都对应一个人,每个人都由树变成,或者本来是树变成人,本来是人变成树。她说,来之前我受过大震动,不相信闺蜜一直被谎言欺骗,又一直在编造谎言,她的逃离那么彻底,要从树变成人,硬生生把根拔出来。说起来,这真是个适合讲故事的时刻——
我的闺蜜毛妮,一个驾驶“兰德酷路泽”的女人。
这种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第一年的巨大车型,有个更为霸道的名字:陆地巡洋舰。毛妮每次提起都用港台腔,绿—滴—啦,舌头缠在平时去不到的地方,像强力胶黏紧,拨不回正位。迪—奥—啦,爱—V—啦,高—定—啦,限—量—啦,两字词汇背后巨大的信息量,她总不说,只将尾音长长延伸,勾着想象腾挪移转,一旦我认真,放它冲破某种界限,她就面带不悦,斥责我带了是非心分别意,反复强调,世上万物本来相同,不过将合适之物运用于合适之时,何必较真,其时她白晳脸面必浮一层弱红,以语言之屏障掩饰千变万化之情绪激荡。每到这时,我都会看见她一点一点浸入水中,江河湖海,浴盆鱼缸,长发飘浮如水草,一张脸若隐若现,充满欲望和危险,又挣扎又顺从,又美丽又诡异。
二十年转瞬即逝,时光牵着情节一道滑向过往,细节却总凸出来,有意无意闪现。初见就被她惊艳,冬日沉闷,一屋人非黑即蓝沉闷,毛妮推门进来,染黄的大卷发飘在胸前,唇上闪着亮红,白色大衣长至脚踝,衣摆被她腿脚带动,沉沉抬起,又沉沉落下,开合像门扇,一截光腿若隐若现,性感拿捏,勾着一屋人眼往深处探。她显然习惯于此,将笑容调整得更加真诚亲切,露八颗牙,专业礼仪培训。那时何曾想到,下一秒就是未来,无数可能中,最热切不过变成毛妮。心痒痒的,被物念牵紧。当时“淘宝”刚成立,信息茧房还未产生,不然“毛妮同款”会是热搜,被她牵出欲望的女人会趴在上面,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试图通过模仿获取同样人生。
像一场电影开场,光影打窗户斜射进来,好巧不巧落在她身上,半边金黄半边暗黑,半边光明半边阴冷,半边燃烧半边灰烬,影片开头决定故事的走向和整体基调,她一早就落进命运强大的隐寓。对此,小城人解读立场不同,但有一点相似,“从此,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以前,公主和王子的所有路径被截断,像影片在“无数”中只展现“唯一”。
毛妮掀开被角,放风钻进来被窝游走,抚摸彻底,比人大胆。当时乡镇初中还存在,毛妮举红绸列队,嘴上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看着支教老师走近,又走远。毛妮被“北京”勾了魂,《新闻联播》和天安门城楼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四个人。英语、美术、音乐、体育,四种之一种,正像四人之一人,合着毛妮的心。万辉老师举起毛妮的画,就要这样勾,这样描,这样涂。你们要向毛妮学习。毛妮有天赋。毛妮一定能变成大画家。毛妮被油画棒染成大花猫,笑成一朵花,绞着手萌动春心。初恋就此发生,自我之间,他人未知之境。两年后,万辉和另外三个人坐在最中间,被师生围簇成一张彩色照片,接着被县教育局的人接走。“桑塔纳”右屁股冒出的黑烟,成为毛妮梦魇,她感觉自己在燃烧,外火橘红,内光深蓝,一窜一窜,埋没理想。从此她怀里揣了火种,夜夜失眠,滚来滚去睡不着,只能以泪救命。颓丧中结束中考,毛妮返乡,“嘉陵75”摩托车颠簸,土路烟尘不分,路两旁田地全是熟人,探问更像肯定,考不上,只能回乡种地,找个婆家嫁人。毛妮就此照见余生,看见自己站在那里,青春,或沧桑;美丽,或丑陋,再无差别,被黄土地和西北风同等对待。悲哀袭来,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坐拖拉机到镇,坐大卡车到县,坐公共汽车到市,再被绿皮火车一路拉到京。万辉老师写信给全班学生,信封上有地址,她可以一步一步问。毛妮把用剩的油画棒和一个摘抄本放进书包,少女心思全在上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你,滴滴全都是你。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紧紧跟随,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踮起脚尖走出窑门,就能逃脱牢笼,天高鸟飞,海阔鱼跃。
我不知道这些片段是真实发生,还是毛妮后来想当然添定。当遭遇不如意,人会不自觉回到过去,回到人生可能的分岔点,为自己臆想另一种人生,另一些可能,但人生就是这样,有千千万万种“可能”,却只有一种“已发生”。毛妮如果离开,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但更有可能,所有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境遇,换不一样的肉身。所以这个情节可以替换,万辉、千辉、百辉,毛妮、棉妮、铁妮,绘画、唱歌、“摸鱼”,北京、南京、东京,都成立。
毛妮把这些画面隐藏很深,但隐藏属于放大镜,越压制越有挣脱牢笼的功用。二十四年后她告诉我,逃脱故事没能上演,替代脚本很快到来。老同学亲上加亲,王子的父亲问,行吗?订婚、结婚、生子、上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毛妮变身成功。她徜徉于物质世界,甄别、挑选,样样讲究,高配高定,牌子一定要大,品位一定要高,力所能及,一定要追求最贵最好。当她走过,贵气自行统摄,吸引小城人关注,如同衙役打了“十一棒锣”,闲杂人等齐闪开,只余她一人高傲通行。她无意锻造自己的目中无人,然而人眼里飘过总带着不同,似乎她是女娲特意造成的那一个,非但容貌艳丽,连人生都好得让人频生窃意。
按照小城人的价值理论,毛妮浮于众人之上,活成一把标尺,一种衡量。她理当珍惜,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以维护一生的优雅、富足。享人之未享,得人之不得,见人之不能见的前提,当然包含容人之不容,忍人之不忍,受人之不受。毛妮不肯,更不甘心泯然于众人,变成“众人”中的一人。
这是故事的主题之一,相当于轴心,如果换一个,毛妮就不会和今天我们正谈着的主题有任何关联。
那天毛妮勾起小指头,走。指头被赋予魔力,径自穿越时间和空间,在我心弦上不停弹拨,欲望被召唤。当我被高速列车以时速二百三十公里的速度从晋南载往晋北,毛妮沿同一方向在高速路上疾驰。“兰德酷路泽”外形硬朗,气韵刚正,骨骼清冷,内里却相反,她以毛绒、蕾丝、棉麻,套、垫、盒,可乐熊、迪士尼、史努比,和各种浅浅淡淡的蓝粉绿紫,让驾驶舱温柔多情。当她把左胳膊架在车门上,右手轻搭方向盘,右脚踩油门,左腿盘起来,左脚藏进右腿下,以惯用的姿势驾驶时,漫不经心,好似开车的另有其人,她不过奉命表演一个格调,一股架势,一种风范。绿—滴—啦。油门踩紧,“兰德酷路泽”保持时速一百五十公里驰行,早于一个小时开始行驶的时间差,铁路线和高速线时有平行,理论上,我们至少曾有一次擦身,剔除路面差,夹在两线之间的田野、树木、池塘,我们必然有过一次重叠,二合为一,形象模糊,只有“人”被欲望牵紧时的仓皇不停复沓。
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个关于欲望的戏码。人总是欲望着欲望,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好胜欲、表现欲。欲望是决断力,能引人走到不同方向。遁入空门和沉溺红尘,只是界不同,其实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存在即合理。我们要尊重欲望,理解欲望,直面欲望,拆解欲望,转化欲望,最终和欲望达成和解。毛妮管欲望叫“公猫效应”。十公里内有母猫,公猫才会发情,如果没有,公猫永远都不会发情。我们互为对方的公猫,互为对方的母猫。一根小指头,一个眼神,一字词汇,一个图标,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
等我抵达,太阳还在高空,大片流云如织锦,华丽之状令人心动,我仰头看,将下巴往高抬,再往高抬,萌生一个贪念——让云落上脸面。照它此刻样态,当是绵软软、丝滑滑,洇开在脸上,恰似微醺后、羞涩时,浅浅一点红,莫名心动。或跌进嘴里,酸甜苦辣咸,随情随境变动。最好不过揉在手心,随我意愿忽大忽小造型。我看见毛妮奔跑在浪漫田野里,草地不停旋转,天蓝云白是最美滤镜,她绽开笑脸。青绿浅黄中,她一点点虚化,化身为云,为风,为气,为光,为电,为一切神奇之物,强大之力,诱引我向往。不知从哪个节点开始,我开始旋转,以皮箱为轮转椅,借双脚之力。站前广场空阔,原本清晰的场景渐次失焦,漫漶不清,我在眩晕中将它置换,好似也在乡野,在林间,先还听见机语嗡嗡,人语嗡嗡,很快混沌难以辨清,失明失聪,耳目一齐闭合,空茫茫一片干净。
突然一阵DJ重金属音乐将我惊醒,我慢慢稳住。眼前排开一队人马,四横五纵,五纵四横,身体听从唯一号令,被同一股力量牵紧,左右,上下,挺直,弯曲,齐齐漾开的笑意像诱引,更像拒绝,不允许异物加入,将其“唯一性”指代的欢喜、娱乐、健康、休闲意味破坏。我又看了一眼时间,鉴于“闺蜜毛妮”这一特殊物种,我在会面前就将心理建设做好了,没想到会延宕这么长时间。我将双肩包摘下,挂在皮箱扶手上,开始手舞足蹈,形态奇异如同一种抵抗。我没能成功,十五分钟后,当毛妮冲进人群将我揪出来,我听见那些固定团员不约而同长吁了一口气,像咳出一口浓痰,揪出两只硕鼠,他们动作越发整齐,腿脚抬离地面的高度,胳膊弯曲的角度,都像拿标尺度量好。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他们不知道现代舞之母邓肯,她教导人类自然即美,舞蹈要打破边界、规则、制度、范围,让音符直接和骨骼肌肉发生作用。
天地一体,万物共舞,一轮早早浮上东天的上弦月也动了性情,泛起微黄。我看见毛妮蠢蠢欲动,很像十六岁那个夜晚,偷偷背起书包,拉开窑门走出去。明月当空,夏蝉嘶鸣,草丛里声线细微,都像诱引,一条狭窄小路在视线尽头延伸,她小碎步狂跑几下,被月影摇到恍惚,忽然听见身后丝丝响,停脚回身,被黄狗缠住。一个可能的故事被改写,过程漫长,却也简便,好似一梦醒来。
我才知道,毛妮下了决心,要把根拔出来,活人。
这是情节推动的原因。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再高明的艺术也是对生活的限定。蒙娜丽莎放大的笑容背后,达·芬奇遮蔽了更多,毛妮嫁给王子后,也有截然不同的戏码渐次发生。过程漫长,情绪作为衍生物,不宜明处宣示,只能藏在隐秘角落,不为“我们”洞悉。但眼睛作为特写物,容易泄露秘密。
某夜王子醉酒,一个名字携带情欲滚滚而出,像毛衣裤精心藏起的线头,一旦发现扯开,经不起任何推敲。毛妮轻易拿到证据,聊天记录、双人合照、开房凭证,都很陌生,若非刻意,无法辨识这是枕边人。她推一把,捶一拳,肉身阻挡,各种软绵绵,直到一身力气使尽,王子仍在梦中缠绵,情话暖话甜蜜话,有她从未识见的温软。一百分只给过她一分,隔阂这样深,温室原来是寒洞。毛妮瘫在床上,越来越冷。
那年大雪皑皑,初一下到十八,来不及化,一层摞起一层,路变成山。毛妮一脚深一脚浅爬进宾馆,门口抖落一身雪,地垫蹭掉鞋底脏污,报出1130房号登记住下。圆床无辜清白,粉红床单被罩枕巾不留什么痕迹,墙上挂一幅安格尔的油画《泉》,年轻女人的胸脯让想象丰满,人物、造型、色彩、背景。夜如加湿器,一滴泪牵出被放大,无尽弥散。毛妮坐在离床很远的地方,看着它水里荡漾,渐起涟漪,沧海风生起,巫山云雨来。一动一静,一呼一应,全是伤情。昼夜溜得飞快,一晃就是三天,毛妮没有上床,坐在离它很远的地方。她听见一种遥远呢喃,来自十三年前,一切都来得及的地方。万辉老师站得笔挺,全身镀金光。他在黑板上画一些凌乱的图形、线条、斑点、色块,让学生猜他会画什么。没人猜得对。农村、田野。城市、高楼。美国、加拿大。世界那么大,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有可能。见证奇迹的时刻,是梦想产生,转折产生,爱产生的时刻。
毛妮回家后,拨打电话,叫王子的嫡系亲属速来。那夜大雪纷飞,血缘亲人心存疑虑,惊惧于想象。王子被父亲一脚踹醒,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他争辩说这都是过去时,神情平淡,一眼一眼递过来,隐含对她的责备。过去了就当没存在吗,时间不能蒙蔽的,却要眼睛和良心一并替你遮掩吗?毛妮问,捕捉到他眼里的嫌恶。他躲避,抗拒不提,希望忘记,她偏要他记起,时间、地点、体式、感受。不,错误就是错误,善花结不出恶果。我不爱你,拿什么恨你;我不恨你,拿什么谅解你。毛妮骗不了自己,铜墙铁壁被白蚁蛀空,基石动摇,再也回不到往常。
王子及其家人拿出更多物质补偿,滋养得我们越发无知,仰望毛妮如星空,富足、优越,名望、地位,恩爱、宠溺,团圆、美满,目光越纯粹,越令毛妮难堪,好似一出戏,众人合力瞒着自己,而她足够清醒,忍着疼表演无痕。她只能分裂,越想相信,越不由自己,展开翅膀想象,在一切可信中发现不可信,在“唯一”中洞悉“千万种”。
毛妮说,以为能抓住的都抓不住,以为拥有的都在失去,以为永恒的早已分崩离析。我不再相信,被报复裹挟,也受不安刺激,漏洞越来越大,那么冷清,就横在心门上。我越痴迷于维持表象,越容易被表象打败,像满足欲望的同时已经摧毁了欲望。人一旦丧失欲望,就失去活下去的导向,只剩下空虚、疲累、阴暗、荒凉。荒芜中长不出希望,要是不改变,我一定会在无解的痛苦、绝望和内心的寂静中走完一生。
语言是总结陈述,赘言不叙,时间地点人物一概模糊,只有焦点反复,用以营造悲伤冷凄的氛围,穿透时空和小城人一起铸就的坚硬外壳。我不相信她说的,又不得不信。共情力让我愤怒,全身战栗抽搐,绝望于毛妮的精神困境。而毛妮坦然。时间消解疼痛,同时腐蚀灵魂,但肉身强大,足以藏起一切印痕。
毛妮不停探索发现。入海九米,失去重力,像宇航员太空漫步,轻盈前行,珊瑚丛前穿梭,鱼群中嬉戏,摸摸水草、礁石,被丝滑质地惊奇。走一程看一程嬉戏一程,被鱼的姿态吸引,径自摆动下肢,以鳃呼吸,不觉嘴巴松开,送气管掉落胸前,咕嘟嘟冒泡。幸亏教练及时发现,一把提走,海里扯出来。那一刻阳光正烈,海上海下到处粼粼闪光,她生起人鱼的体会,海下失去所有桎梏,自由到极致,站回地面反而窒息到不能呼吸,焦虑得口渴。若不是有人阻拦,她要返身跳回去,沉下海,看着双腿愈合在一起,变成一只宽尾,游弋不停。又一次她去滑翔,和一只大鸟迎面碰上,翅膀蓝黑相间,展开有炫目的光,她跟着飞了两秒,被重力拽着偏离方向,眼睁睁看着大鸟往西飞远。她有一种错觉,能觉知鸟的脉动,一起一伏,极细微,极纤弱,隐隐的,稳稳的,仿似依着她的心脏,隔了皮、骨、肉,隙缝中传来,耳朵里咚咚。先还听得节律,一板一眼,一浮一沉,很快混沌下去,只余一片轻浅的白,又虚又空。
将死之际才有活着的欲念,窒息到不能呼吸,才觉察自己对尘世的不舍依恋。毛妮因此一次又一次去挑战,攀岩、蹦极、滑板、跑酷,肉身被各类装备包裹,诱引至异界,只有双目清澈,仍在人间。毛妮像被血泊包裹,挣扎无望,只有一张脸突出,放大,再放大,最终定格。双目圆亮,黑瞳清透,半隐在两帘翘睫之下,盯紧了是诱惑,能引出遐思无限,紧张、惊吓、恐惧、麻木、镇静、空洞。
毛妮说,我被困着,每分每秒都窒息,像被人拿枕头捂住口鼻。黑白、是非、真假都相对,立场不同就发生转换,我只好分割自己,一面把自己的人格、爱和对世界的体悟一层层剥开,一面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安之若素,像演员抽离自己的灵魂,变成一具粗鲁肉体被剧情主宰,像祭司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羔羊供他人祭拜。现在我不想做逆来顺受的臣民,我要做自己命运的轮盘,拯救或者毁灭。
前几天毛妮给我发了个视频:她黑发顺直,素目低垂,棉麻衣裳布底鞋。黄狗缠在她脚底,花猫窝在墙头看热闹,母鸡踱着宽步,身后一群小鸡仔各自欢腾,颜色微黄,轻柔如同一场幻梦。情绪走到饱满,容不下一个字。只有一首背景音乐轻轻响起,镜头从画布上一朵花摇开去,大片向日葵、郁金香、荞麦花,大片丘陵地貌,和她十六岁时做过的梦一模一样……
夜已深,四盏灯摇出一片光影,在甲女脸上柔柔晃,水波浅浅漾,她将头脸仰起,叹了一句,我很羡慕她,将自己连根拔起,活成人。
也可能在另一个地方扎下根,变成另一种树。乙女笑说,故事在故事之外,当你在这里讲述她,也许她早已转变了形态。
甲女正欲说话,听见沙沙响,男一说是野鸡。指引大家看,黑洞洞,看不清,眼睛被吸引,盯来盯去,最后都变成虫,狠劲往地底钻。松针腐着厚厚一层,越往下越松软,最终成为土的一部分,厚积,沉淀,与土一起呼吸,地皮便一拱一拱有了起伏,把那些毛茸茸的微生物颠得东倒西歪,口吐香气,也吐秽气,径自发散在山中。山中便有了奇味,一丝丝一缕缕,人鼻中穿行,人脑里游弋。
人一时迷醉,断了闲谈的念,各自去睡,听见波涛声渐近,只当在船上,在河里,在水的肠道中,闭眼随风,起伏任命,浮浮沉沉了一程,才醒悟是在山中,风高声劲,一浪一浪汹涌。人渐次生出想象,创世初,水星和地星撞击,粉身碎骨后,彼此混同,随物赋形,便有了崇山峻岭,低谷盆地,也有了江河湖海,地下暗流,水土混为一体,土中有水,水中有土,相互贯通,相互作用。地腹宽阔,也全赖水土平衡,才得以生生不息,地球是土球,更是水球,山是土山,更是水山。人一觉知,更其敏感,林地深长悠远的呼吸也起了水音,淙淙的,潺潺的,一起一伏,一荡一漾,人浑身通透,如获重生,挺直身躯向四处伸展,将身子拉长拉长再拉长,植物根蔓似的拥抱整座山,又河也似的蜿蜒曲折。一时恍惚,不知在河里,还是在山间,置身水中之土,还是土中之水。人呼一口气,如咕噜噜吞了一壶水,一品有花馨,二品有茶香,三再品味,竟全是天地精华,日月神采,水土滋味。
醒来才知夜半雨来,人掀开门帘探出,雾如固体擦过脸面,凉丝丝入骨,起一层鸡皮,远望,一片灰白,高高低低浮在半空,唯一尺内一些流动,缓缓慢慢,像不情愿被推动,身子出去一尺,脚还扎在原地。万物界限模糊,人和人对面不见,行动不便,便在帐篷内围炉喝茶,将前一夜话题接续上,乙女说——
照你的说法,你故事里的女人本来是树,将根拔起来活成人。而我的主人公,是被树吸引,把自己粉身碎骨的女人。
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抵达时,落日高悬,高铁站一角挑着明黄,如长了脚丝丝线线移动,情绪一点点氤氲,渐次浓郁,火山样澎湃,直把一颗心焚烧,灰烬乱飘。我不知去向,东南西北中,每一处尽皆荒凉,被绝望捕获的肉身,逃不脱中午破开的暗洞。我藏了满心的事,他丝毫不觉,仍在絮叨午餐喝得太饱,酒嗝如伴奏连绵不绝,酸腐直扑面目。情感温度不同频,对话失去平衡,无法支撑,我把衣物塞进双肩包,听见呼噜声响,高高低低浮浮沉沉,比抗拒本身更令人灰心。在高铁站我告诉售票员,随便,只要开车时间近。铁轨叮咚,有时轰隆,思绪漫漶不清,我不辨究竟,是在觉醒,还是继续做梦。
人被高铁站口水一样吐出来,带着世俗的欢笑、兴奋、欣喜、激动,也带着世俗的焦虑、忧郁、厌恶、恐惧,只有她不像人,是热带雨林走出来的一株植物,满身湿润润,一团异域特性罩在身周,脱俗得让人心疼。后来她停下来,半倚着电线杆抽烟,左腿搭过右腿,远远伸出去,让人立刻想到《花样年华》,只是她没穿旗袍,也不像张曼玉烫卷发,她头发只有半寸长,黑衣黑裤阔绰得过分,越发显得清隽挺拔。
我被她的气息吸引。先于肉身,若隐若现,执拗顽强,它飘散在空中,被气流冲击着上下浮沉,却更像凝固的一团,被她稳稳牵紧,一尺内跟从。我无法以精准语言描述,将我深深吸引、令我共情的寂寥、冷傲、孤清,可能是我错认,她没有一个表情指向这一判定。我像拙劣小说家自说自话,割裂了人物心理和行为的统一性,将她代入我的情绪。我断然判定,她在哭泣,尽管没有眼泪。
这当然是我猜测。每个人都穿着钢筋水泥外罩,目光只是笨拙钢针,撬不开心门。我产生一种错觉,不远处的她是另一个自己,我和我对峙,我和我挣扎,我向我妥协,我劝我放下,我和我终其一生抗争,却始终无法割裂。
我就那样滞在她附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不远不近,没说一句话,没有一个举止,像和天比耐力。天很快败下阵去,先还有一缕一缕霞光铺在西边,很快变为橘红、宝蓝、浅灰,及至一层一层泛黑起来,彻底吞没了天。那天经过站前广场的人会看见,豁然亮起的街灯轻晃,女人身影微漾,像两棵草摇曳在水里,在梦里,在一场吞没理性的荒诞里。没人过来一探究竟,人都匆忙于自己的行程,迷醉于在自己的舞台亮相。
中间好几次我想离开,如果我离开,这个女人就像那天经过我的很多人一样,不会留在我记忆里,更不会成为此刻我讲述的主题,但我没离开,我没办法走出她的氛围圈,或许两个人磁场暗合,磁感线正在交织,像功夫片里内力角逐,或一个科幻情节,线与线激出光,光与光相互吞噬、吸食、消融,如果配音,应该像电笔接触,零线火线,串联并连。我没有离开,东南西北中,没有一条路是我的方向。我和她耗在一起,和一棵树、一只动物、另一个人耗在一起一样,没有更多必要性,却也没有抗拒的理由。
突然她打了个呼哨,声音之激荡响亮,能催醒一座城。几辆车闻风而动,最先靠近的那辆早早张开大口。我这才发现,她没带行李,哪怕很小一只手袋。好像她的烟、手机、水杯都自己长脚,在她需要的时候,就奔到她手里,等她不需要,就跑得远远的。我看见她把手搭在车门看我,或许她看向的是其他地方,但我立即回应,眼巴巴看过去,想跟着她走进车里。
车没理我,窜出去好远。我被抛进暗黑,方才被想象统领,乱生共情,所激起的一丝火光倏地熄灭,同时被万物抛弃的孤独感更深重地掩杀过来。我要消融。将自己葬埋。彻底。绝对。完全。荒凉之地再无我丝毫印痕。东南西北中。随便。都行。我准备坐第一辆开向我的车,去他本来就要去的地方。
“京”牌车窗摇开,几个字争先恐后,你—去—要—城—古?
这是老桑特色。他一大把胡子像加速器,字词冲出来经过它就开了双倍速,比如他说“随便”,两个字冲破胡子障碍时各自匆忙,“随”从左边出来的同时,“便”从右边出来,稍有差池,就变成“便随”。“便随”就“便随”,他说“随”是顺从,“便”是从顺,字意相同,排序随心情。后来我看老桑表面凶猛,在她面前却很温顺,才醒悟当时他的邀约,一定奉了旨意。
这才知道他们都是画家,来古城采风。
古城四周有大片丘陵地貌,他们说跟法国郊外一模一样。看到了吗?那在风中摇摆的白杨树就是莫奈画过的那种杨。莫奈日复一日画它,不同季节,不同时间,不同光线,不同颜色,他捕捉白杨的节奏感、重复感,也体味大自然的不可预测、不可驯服。草地上的白杨树。阳光下的白杨树。秋天的白杨树。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秋天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阴天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从沼泽地观望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他们说莫奈很专情,画白杨就画白杨,画草堆就画草堆,画睡莲就画睡莲。尤其是她,提起莫奈总是痴情,像面对面表白,浑身通了万伏高压电。有时情动,脸红到脖颈。有时心动,魂跑出去老远。老桑一次两次三次呼喊时常向我眨眼,表情诡谲,暗示她又被莫奈勾了魂。
我没有任何预设和假想,朝着他们给定的情节反射。过了很长时间,才迟钝开窍——她的层层包裹,是她自我选择,更是他人给予。我后悔没有更早理解,不懂同一个客观表情可以包纳千千万万种主观心理,一个和另一个之间,有黑白、高低、胖瘦那么远。
古城留有过去痕迹,我们每天在城门楼内外游荡。设想在过去,“三寸金莲”飘过,一尺香留在身后。守门将士城门楼上闻见,手中钢戟握紧。城是瓮城,敌人进攻,头门大开,敌众无知,蜂拥而入,关门打狗,剑弩连发,血染城门。这种想象利于消化和溶解,我不再在意信息,有时它来,迟了几天才被看见,有时他一连发十几个“?”都被我忽略。“知乎”告诉我,男人心里有你,行动才有你,以爱为名的冷漠不符合心理逻辑。后来我不去看,不去想,有没有都虚妄,不能改变结局。不过同等对待,假如他反省,会想起他用冷漠围成的墙,我一次次碰壁,发出的咚咚声足以将灵魂震碎。他忠实守卫着心门,不令其沦陷,很像对金海心《那么骄傲》的反证:糟糕,我陷得比你早/你爱得比我少/注定要受煎熬。
我决心向她学习——那么骄傲。
中午,等老桑叫过三五遍,门才开一条缝,一只手接过面包、牛奶、鸡蛋,或包子、豆浆、油条,门随即关紧。一开一合过程迅疾,她像流星闪电,不释放任何讯息就消隐在门后。只有气息不受控制,空气里滴溜溜打转,让人遐想它们的源起。我再也没见过那套黑衣裤。等她准备好,窗帘哗啦,门吱呀,一些饱满度极高的颜色会先于她飘出来,像调色,红蓝白不是红蓝白,黄绿紫不是黄绿紫,都变为盛世美颜,簇拥着她每天都若新生。在她行动时,老桑的眼神就落在她骨节上,像必需品,像一个不得不如此的辅佐,宠溺得令人心疼。
老桑管她叫莫莉,莫奈的妹妹。吃什么,莫莉定。去哪儿,莫莉定。干点儿啥,莫莉定。“莫莉定”很快变成大家的集体口头禅,我丝毫不怀疑老桑对她的感情,他悄印在目光之间的印痕,像古城羊只不证自明——不停咩叫,声线清脆,从西到东,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我们总是下午出行,两部车,八个人,东城门西城门南城门北城门。无论从哪个方向开出去,都会遭遇美景,八双眼被抓紧,舍不得放下手机,也舍不得上车,就那么行一路,拍一路,欢笑一路。时光如风缓缓流过,大片云彩飘来荡去,如硕鸟抖开翅膀,色彩之重,超出过往所有经验。有时我们会一齐愣住,兀自去听,心醉一回又一回,人如散在尘里,散在风中,散在千年万年的梦里。一棵棵“莫奈杨”就漾在这个梦境里,层次分明,茕茕孑立,以各自风骨迎风而立,也迎着我们而立。我们被诱惑,一步步靠近。莫莉总是感叹,离它这么近,却无法理解它,无法触探它的根脉,无法看清它在地下的姿态,无法了解它和它之间是相握还是分散。我学她张开双臂朝前探,把一棵杨抱在怀里,暖了很久还是很冷,树皮铁硬,硌得胸疼,她却抱着不放,像要到地老天荒。
等待过程漫长,他们会从后备箱拉出折叠桌椅、画箱,长时间作画。我总是看不了几页书就被诱惑。蓝天,白云,绿树,青草,美得过分。不论走到哪个方向,古城田野总怡然一群牛羊,长尾摇来摆去,哞咩四响,莫莉喜欢和它们待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她所在的地方,风景又有不同,我喜欢跟着她,却总跟不紧。
蓝牙扬声器循环播放一首吉他独奏,曲调空灵,像魔爪勾着人疼,想哭想掉泪。莫莉就说声音不是从这台进口的美国音箱传出来,而是自树里生长,自“莫奈杨”的叶梢传播。每个音符都写着莫奈的一辈子,有莫奈的专属颜色,有莫奈的独特气息,有莫奈终其一生的爱与恨,喜与悲,所以不论如何拆解拼接,都成立,以供世代解读。老桑说莫莉吃莫奈,喝莫奈,呼吸莫奈,吞吐莫奈,全世界都是莫奈,莫奈就是全世界,他说人不该如此依赖他者,非得找到自我,才有存在的理由。
老桑难得深刻,语速反而慢,一字一停顿,字与字之间的距离足令人云游天外,转一圈再回来。这种时候并不多见,也不发生在莫莉面前。一旦和莫莉对面,老桑就一键还原,语速快到不正常,胡话连篇,逻辑混乱。大概字词各有灵性,入脑浅,流速快,不经体内循环一遍,便轻浅如一缕香烟,出嘴就散。
我落在他们的轨迹里,晚睡晚起,作息不规律,过午非但食,且茶,且酒,且癫,且狂,且咖啡,且香烟,且嘶吼,且疯魔,一面说未来可期,一面说未来已来,一面说来日必有机会,一面说此生再也无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没想过离别,他们也没提过,所以当它到来,我难以区隔它早被预定,还是临时起意。
我怀疑源起于那个偶然“发现”。
那天清晨,我被五点半的闹铃唤醒。古城很旧,也很新,过往印痕化生,给了小城新生的力量。四面城墙有元代所建,也有历代翻修,都像城中十字路口台阶上常年稳坐的年长老人,一位捋胡须,另一位也捋胡须,人长到一定年纪相似,城墙也一样。他们告诉我,古城的日出和别处不一样。
沿西门出城,豁然开朗。太阳正欲升空,光线先还是暗淡的一抹,很快清透,且浓烈,远处山脊上一带红,迅速朝我涌来,披挂了一身。莫奈杨在大片平地里傲然挺立,形状美极,我在景里挪移,小心变换身形,不让自己进入众人眼中。很多画家在画,很多摄影师在拍照,有动有静,都很癫狂。艺术相通,明暗,虚实,空间,时间,层次,结构,我被惊艳,被感动,又被莫名的伤感戳中,不知道为什么悲伤,为什么绝望,为什么总被一片厚重的黑压着心灵。风很温柔,不远处的苇草轻轻摇摆,丝绒一般轻柔,想象它从手背扫过,从手臂扫过,从耳朵根扫过,从最灵敏的私处扫过,浑身酥麻,而后激昂,奋起一股情思,想褪去所有衣裙,朝风裸露身体,让山河万物去体内循环一趟,让停留的停留,带走的带走,让涤净的涤净,污脏的污脏,让自己就此消融,化成最小的微尘,附着在万物之上。我再没有接到他的消息,好似先前的“?”已经尽到所有义务,他以默然告诉我,以后,不必了。风忽然劲了,林间哗哗,羊铃被传出去很远很远,又传回来,缥缈如同幻梦,好似逢着很久以前的一个梦境,兀自在林间穿梭,那么悠久那么悠久的一次穿越,从身体而心灵,从地上而空中,从这里而那里,时间被时间切割,肉身被肉身驱离,只有恒久的风还在山谷里回荡,一波一波徜徉。
我突然看见莫莉,同时被她看见。
她在作画。手腕旋转,指尖灵动,笔着了魔,上下划擦,左右调拨,四周画圈圈,如同一场狂舞。色板轻颤,淡黄色液体在不锈钢小碗里散发松节的香。我如经历又一场梦境,看黑、白、蓝神奇变幻,画面逐渐饱满,一株莫奈杨。它和我在古城见过的所有树都不一样,和莫莉之前画过的树也都不一样,它甚至不像一棵树,但我确定,那就是“莫奈杨”。画面不具实形,一块又一块模糊色斑,我看到暴雨倾盆,狂风穿过白杨枝杈,树梢断裂发出嘎巴声,莫莉在树下仰身,与天平行,任由风从骨间刮过,肉里穿行。一股无以言说的伤感笼罩了我,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像被电击中,这么疼痛,这么哀伤,那一瞬间莫莉将光线扭向我,黯淡孤清,似与天一色,我正欲捕捉,她神色已转换。回吧,她说,要下雨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中午十二点以前见面,当时我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