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道人跟随在师兄身后,眼角余光四处乱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当听闻甫怀道人的身份,他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叹哀声。
盖砚舟闻声,面无表情地缓缓回身,目光冷冽如冰,直直逼视着胖道人。
他们一行三人,本该在两刻钟前,便能赶至此地。
可他这位师弟一路上尽是兴妖作怪,不是装作头疼脑热,便是谎称岔气腹痛,拖延行程的手段,可谓花样百出。
孟烈山倒是对师弟展现出十足耐心,言语间还搬出“洞彻世情,趋吉避凶”的灵觉玄异,千方百计地袒护师弟。
直至临近静湖百里外,师弟仍以法力告罄为由,赖在原地歇息回气。
盖砚舟见此情形,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掌拍出,直接将这惫懒师弟震毙当场。
不过,他们三人长途奔袭,法力确实虚耗甚多,倘若稍后与人斗杀起来,恐难以全力施展神通。
因此,师弟所为也并非毫无道理。
西陵原灵机匮乏,若按部就班地入定回气,至少还得耽误半个时辰。
此前师弟在崇氏神殿,曾含愤对孟烈山出手,已将紫金钹的用途暴露无遗。
盖砚舟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于是,师兄弟各自从紫金钹中引出一缕精气,二人分而食之,缓缓炼化为自身法力。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二人便觉法力充盈,圆满如初。
盖砚舟亦借此机会,留意着孟烈山回气的手段。
只见孟烈山负手而立,未见多余动作,刹那间,一座乌沉古塔的虚影自他头顶隐隐浮现。
八方灵机便缓缓聚拢,尽数没入孟烈山体内。
盖砚舟目睹此景,不禁暗暗赞叹。
本命法宝当真妙用无穷,待此事落定,他须要即刻着手熔铸法宝,力求先行同辈修士一步,不使自己因外物受限而再受他人威迫。
此刻,在盖砚舟凌厉目光的注视下,胖道人拱肩缩背,噤若寒蝉,不敢再胡乱造次。
盖砚舟定了定心神,自袖中取出一枚灵光黯淡的法符,袖袍轻扬,将法符徐徐送至甫怀道人面前。
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悠悠开口道:“我无意间截获此符,想来应是甫怀道长不慎遗落之物,故而特来物归原主,还望道长莫要见怪。”
甫怀道人一挥手中拂尘,那张悬于半空的混元一气符,霎时化作缕缕灰烬,飘散无踪。
他面沉似水,冷然言道:“贫道素来不喜虚与委蛇,尤其是尔等这些滥杀无辜的狂徒贼子,更是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尔等无需再多费唇舌,尽管动手便是。”
盖砚舟倒也未被甫怀道人这番疾言厉色所激怒,清虚派修士皆是这般嫉恶如仇的脾性。
他只是暗暗惋惜,那法符上早已被他种下异虫剧毒,只要沾上那么一点,便会瞬间毒发,骨肉皆化,形销神灭。
若能轻松除掉这一劲敌,便可借此震慑孟烈山,令其心生忌惮,不敢做出过河拆桥之举。
至于其余未明之事,自能从那两个小辈口中撬出真相。
此时,眼见偷袭之策事败,甫怀道人言辞间又丝毫不留余地,盖砚舟冷哼一声,侧目瞥了一眼孟烈山。
孟烈山淡淡一笑,从容向前踱出一步,双手依旧背在身后,仅微微颔首致意:“今日有幸得见清虚派高人仙姿,实乃孟某三生修来的福分。”
他也不等甫怀道人答礼,便径直言道:“孟某久闻清虚派乃神洲大地道德圭臬,门中修士皆为光明磊落的君子贤士,孟某向来钦慕至极。”
“清虚派山门高踞中州空明穹陆,甫怀道长不在这等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清修,却不辞数百万里之遥,远赴北地偏荒之所,想必是在为昭明玄府奔波劳碌。”
“方才孟某有幸聆听道长金玉良言,道长言称凡伤天害理之辈,天下人皆可诛之。”
“此言大善!”
言罢,孟烈山话锋一转:“道长既心怀浩然正念,却不知对昭明玄府暗中搜捕异见修士,炼制成道兵这等逆天悖理之事,有何看法?”
甫怀道人猛地抬头,目中神光迸射,直直逼视孟烈山,满面惊疑。
孟烈山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笑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甫怀道长何必这般失态?”
言罢,他面色一寒:“昭明玄府滥施酷刑恶法,戕害生灵,其罪滔天,天下众修当共击之!”
甫怀道人神色肃穆,沉吟不语。
羽幼蝶见甫怀道长刚刚还义正词严,凛然不可冒犯。转眼间,竟被那昂藏大汉寥寥数语驳得缄口无言,不由惊得杏眸圆睁。
她满心好奇,靠近顾惟清,轻声问道:“那道兵是什么东西?”
顾惟清乍闻“道兵”二字,亦是微微一怔。
他曾在《玄始游观》通物篇中,看过有关道兵的记载。
周师对道兵的描述颇为详尽,从形貌、特性乃至炼造法门,皆一一罗列,只是书中并未言明这些内容源自何处。
道兵之法,溯其根源,乃起于上古魔门灵殇派。
此派山门隐匿于南国无边无垠的长生林海深处,门中弟子皆修炼《三洞往生炼魂咒》。
此咒阴邪至极,专以活人修士为炼材,熔铸肉身魂魄为傀儡道兵。
一旦道兵炼成,往往无痛无惧,且对御主唯命是从。
道兵炼制之法,分为死祭与生炼二途。
此二法皆需以修士为基,所用炼材道行愈高,成就道兵威能愈强。故而,灵殇派为铸就凶煞邪兵,不惜铤而走险,四处捕捉修士。
死祭之法炼制相对简易,需寻死亡未逾七日、肉身完好无损的修士。
以此法炼就的道兵,虽尚存生前七成功力,然魂魄早已离散,往昔神通术法尽化乌有。待到斗战之际,仅凭本能驱使法力,徒具原形,难展生前之威。
而生炼之法,则严苛至极。需以炼魂咒拘禁修士魂魄,令其神智清醒如初,历经九九八十一日生生炼化之苦。
其间,再以锁魂针钉入天灵、膻中、丹田三处要穴,强行镇住一缕生魂,令其永世不得超脱!
如此炼就的道兵,保有生前大部分识忆与灵智,一应神通术法亦分毫不损,斗战时全无退避畏怯之意,反比生前战力更胜三分。
灵殇派为炼制道兵,大肆捕捉屠戮各方修士,致使神洲人心惶惶。
这般倒行逆施之举,终惹得玄魔两道震怒,群起而攻之,灵殇派门人因此死伤殆尽。
道统覆灭前夕,灵殇派末代掌门包藏祸心,竟将门中诸多阴邪秘法公诸于世,致使灵殇余毒流传至今。
未曾想,昭明玄府竟然也炼制此等邪祟之物。
羽幼蝶听闻这番秘辛,一脸不以为然:“我还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这道兵不就跟崇氏大巫炼造的神殿护卫差不多嘛。”
“那大巫手段狭隘,炼造护卫只会用自家族人。可这道兵却不同,能用邪魔外道当作炼材,比如那些胡乱吃人的妖猿,如果能把它们炼成妖兵,用来守卫印月谷,我也不会嫌弃它们。”
“用道兵来欺善害人,那就是坏,用道兵来除邪惩恶,那便是好。”
她眸光流转,望向顾惟清,巧笑嫣然:“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惟清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羽幼蝶所言虽有几分道理,可这等邪术一旦失了约束,难保不会有人心生恶念,肆意捉人去炼道兵。
届时,你究竟是正是邪,可由不得自家说了算。
甫怀道人垂眸静默良久,他不喜在口舌之争上耗费心力,可论及正邪之辨,却也绝无半分退让之意。
承阳宫遥御昭明玄府,于无终山北咽喉要地,布设重重法坛禁阵,只为抵御妖庭南侵。
只是布防之地绵延广阔,处处皆需严防死守,调配人手之际,难免捉襟见肘。
昭明玄府登记在册的修士虽多达数十万众,然大多道行低微,平日里只负责搜寻宝材灵物,或栽植奇花异草,打理些琐碎杂务。
至于道行高深的修士,本就如闲云野鹤,不乏栖身之所。
他们大多为利而来,并非人人甘冒奇险,愿去无终山北,与神通诡谲莫测的妖邪浴血厮杀。
玄府为免苍生罹难,不得已行炼造道兵之举,且所取道材尽是恶贯满盈、犯下累累杀孽的邪魔外道,由此而言,也无可指摘。
然而,炼制道兵终究有悖天理人和,是非对错,实难理清。
甫怀道人叹息一声,随后昂首而立,沉声言道:“天理公道,自在人心。玄府此举,乃舍一家之小义,就天下之大义。”
“然尔等阴谋鬼祟,行法害人,究竟所图为何,自当心知肚明,何必在此大放厥词,诋毁正道名节!”
孟烈山击掌而赞,声如洪钟:“好一句‘舍一家之小义,就天下之大义’!道长此言,振聋发聩。实不相瞒,我等此番前来,恰似昭明玄府所行旧事,为成苍生伟业,不得不舍弃西陵原万千众生之性命。”
甫怀道人闻言,不禁眉头大皱。
孟烈山神色坦然,不疾不徐道:“此事干系重大,道长虽为清虚派上修,也绝非能凭一己之力独断。若此处有玄府同道在侧,不妨请出来一同论议,孟某愿将此行隐秘和盘托出,以正视听。”
甫怀道人忽觉心间涌起一股奇异难明的悸动,似有股无形意念推搡着他,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畅所欲言,将诸般事机原委尽数道明,仿佛唯有如此,方能解开这纷乱困局。
他道基坚如磐石,心境光明澄澈,而此刻,却似有一层蒙蒙阴霾悄然覆来,犹如明珠蒙尘,让他心间郁悒难舒,烦闷不畅。
甫怀道人心知此状极为不妥。
眼前这昂藏大汉道行高深,气机诡谲,定怀有蛊惑人心的邪术,能诱使自己吐露根本隐秘。
甫怀道人有心抢先动手,可这三名邪修颇为警觉,始终游走于符阵枢机外,令他难以施展禁锁之术。
正当他心绪纷乱、犹豫踌躇时,竟忽然失了分寸,唇齿微启,似要吐露心中真言!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惟清身形如电,抢步而出,正正挡在甫怀道人身前。
顾惟清轻挥衣袖,一道漾漾清光拂出,澄澈似琉璃,莹润若秋水,仿佛灵泉涤世,将周遭纤尘异气排荡一空,重归朗朗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