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暴雪夜的齿轮
玻璃窗上的冰花在六点十分开始结晶时,林穗正踮脚锁教室前门的挂锁。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走廊,把“优秀班级“的流动红旗吹得猎猎作响。
她转身时差点撞上长椅,这才发现阴影里蜷着个人。
江野整个人陷在墨绿色长椅里,膝盖上摊着块布满油污的金属部件。月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切进来,把他睫毛的影子拉长投在青黑的眼圈上,像给苍白的皮肤纹了道荆棘。
林穗看见他冻裂的虎口在拆卸活塞环时渗出血珠,暗红色顺着扳手螺纹往下爬,他却把羽绒服垫在大理石台面上,裹着那堆冰冷的零件。
“教导主任半小时前就锁了西门。“她攥着钥匙串,金属齿硌得掌心发疼。
江野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沾着机油的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手电筒光束扫过走廊拐角时,林穗鬼使神差地跨进长椅后的阴影。樟脑丸气息的教师制服擦着她鼻尖掠过,王主任的皮鞋在积水的瓷砖上踩出咯吱响。
她能清晰看见江野后颈的汗毛竖在寒风里,像落满碎雪的蒲公英。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江野突然举起个圆柱形金属管:“这是川崎Z400的气缸,去年我妈跪在汽修厂地板上擦了三年的型号。
“机油顺着他的腕骨滑进袖口,“临终前她攥着住院费缴费单说,等我修好这台车...“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扳手拧转的咔嗒声,“就带我去看真正的大海。“
林穗的围巾落在长椅边缘时,江野正用牙齿撕开创可贴包装。蓝白格子的羊绒织物慢慢爬上他冻紫的指尖,他忽然把脸埋进布料深深吸气
“84消毒液的味道。“又抬起通红的眼眶笑,“比修车行的柴油味好闻。“
后来林穗总是反复梦见那个场景。月光在气缸表面流动如水银,少年骨节分明的手穿梭在金属内脏之间,仿佛在给垂死的机械做心肺复苏。
她裹着单薄的校服外套看他将化油器拆解重组,螺丝刀尖端在月光下画出银色弧线,像流星划过她锁在习题册里的青春。
凌晨一点十七分,最后一片雪落在发动机外壳上时,江野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歌。林穗听出是校广播站天天放的《平安夜》,在他沙哑的嗓音里却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他沾着血渍和油污的手指捏着个微型火花塞递过来
“圣诞快乐,好学生。“
第二天储物柜的铁门发出病恹恹的呻吟。林穗看着躺在化学练习册上的塑料袋,十二颗薄荷糖在晨光里凝着水汽。
陈璐凑过来惊呼时,她正抚平糖纸折成的千纸鹤翅膀——泛黄的便签纸上,少年张牙舞爪的字迹刺破晨雾:“机油味是活着的证明,消毒水是标本的味道。“
生物课讲到细胞呼吸时,林穗突然嗅到若有若无的薄荷香。
转头看见后门玻璃外晃过黑色卫衣的残影,窗台上融化的雪水正顺着“诚信汽修“的传单往下淌,那辆歪扭的摩托车排气管里,不知被谁新画了颗小小的爱心。
2.2掌心的温度
“第三组作业...“她伸手去够他课桌里散落的试卷,指尖触到一片滚烫的沼泽。江野趴在《机动车维修技术基础》上昏睡,书页粘着他潮红的脸颊,钢笔水在颧骨晕开胎记似的斑块。
消毒水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涌进鼻腔时,江野半个身子压在她肩上,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呼出的气息灼烧着她耳后绒毛。
校医室的铁锁蒙着层锈,像只冷漠的眼睛。林穗架起江野的瞬间,他校裤口袋里的螺丝钉叮叮当当洒落一地。
少年滚烫的手腕擦过她后颈,那里还留着上周帮他搬机油桶时蹭到的黑印。
诊所的塑料帘子被风掀起又落下。护士拔针时,江野突然攥紧她的手,掌心的茧子刮过她指关节。
“拆迁队明天就来...“他烧得干裂的唇擦过她袖口的纽扣,“那些扳手...都是妈妈握过的。“
点滴管在暮色里泛着光,药水坠入透明管道时,江野忽然摊开她汗湿的掌心。化开的薄荷糖裹着纸,在他虎口的烫伤疤上投下颤动的光斑。
“上个月在汽修厂里扒出来的,“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糖纸,她眼中晕起一层水汽,泪水流进她强扯开的笑容“这甜味都带着铁锈气。“
窗外细弱玉兰树正在雨中摇曳。林穗含着糖块,尝到一丝咸——不知是谁的泪混进了甜味。
江野歪头靠着渗水的墙壁,脖颈处新添的擦伤泛着紫红。
夜雨拍打玻璃的声音里,他忽然说起母亲的事。那个会在扳手上细致的系上蓝丝带的女人,总把薄荷糖藏在配电箱里防潮。
最后那天她攥着被拒赔的保险单,血从口鼻滴进拆到一半信件,像给生锈的零件做最后的润滑。
林穗看着糖纸在掌心蜷成银色小船,载着诊所窗外飘进来的玉兰花瓣。江野的呼吸渐渐平稳,右手仍保持着握扳手的姿势,在消毒被单上画出无形的螺纹。
当最后一丝甜味在舌尖融化时,她听见自己说:“明天放学我陪你去抢修车行的工具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