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柳迟迟比第一天进药房更加焦虑。她反复思考,今天之后,她该怎么样才能骗过母亲。上班的公交车上,她不断地浏览本市几家医院的官网招聘信息,可全都没有药剂科的招聘信息。
心事重重地坐在电脑面前,十个月的培养的良好工作素养维持着她,接过患者的处方单,同一时刻惯性开口询问:“姓名?”
“郝佳。”
沙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直直戳进柳迟迟脑子里,她的目光同一时刻落在处方单上,确认姓名后猛地抬头。
眼前的女生带着黑色鸭舌帽,口罩,防晒衣甚至带有连体手套,全身包裹得只能看得见一双眼睛,以及从帽子里探出的头发。
“出生日期?”
“1999年12月20日。”
距离柳迟迟第一次听见这个回答,已经过去十三年了。确认眼前人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又期待又窘迫,既希望对方认出自己,又害怕面对对方。
她愣神的时间有些长,陪在郝佳身边的女生走上前敲了敲台面:“麻烦快一点,谢谢。”
柳迟迟低头拿过配药盒,同时在电脑反光上看见自己——包裹头发的帽子,口罩,白大褂,应该没认出来。她例行核对,打印医嘱单,和药品一起递出。
郝佳很快转身,融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医院的门诊药房队伍比菜市场还要长,柳迟迟的工作没有尽头,她来不及多看两眼。
午餐的时候,孙莹惊喜地坐到她身边:“你留任了?”
“没,有几个超时患者要处理。”柳迟迟装作不经意间提起,“你知道那个扎丸子头的是谁么?”
“大光明丸子头?”
“对。”那个陪在郝佳身边的女生。柳迟迟在医院见过她几次,她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外表——梳得像卤蛋一样光洁的脑门,没有一丝碎发,顶着一个丸子头。
“好像是制药公司那边的人,做临床试验的。”
“临床试验……”柳迟迟咬住筷子,她是药学出生的,知道临床试验意味着什么。但这种在她眼里踩在伦理道德边缘线上的工作,从来不在她的选择范围内,仅仅只在书上作为知识点了解过,“她来做什么?”
“我听说是有个SLE患者,挺倒霉的,开的几种消炎药副作用都很严重,疗效也不好,和她做的项目恰好碰上了,今天应该是来联系患者的。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
“对了,”作为社交达人的孙莹突然想起,“听说她同事离职了,你要不要去她那里工作?”
“算了吧,我不想做临床,怕累。”柳迟迟把“试验”两个字咽下去。
“得了吧你还怕累,谁不知道实习生就你夜班上的多。回头我帮你问问。”
“真不用,那份工作……”柳迟迟难为情地皱着眉,但找不到一个中性词语表达自己的讨厌,她不擅长尖锐地点评。
孙莹对她最后的拒绝置若罔闻,她知道柳迟迟是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性格,但她那个母亲比较偏激。
她比柳迟迟大几岁,十几年前她偷跑出门,见过被关在门外哭喊的小学生柳迟迟。孙莹循循善诱:“她的工作地点在中心医院哦。”
柳迟迟顿了一下,没再拒绝。
孙莹社交达人的身份不是吹嘘来的,话是中午问的,人是当天下班看见的。
柳迟迟站在医院门内侧,明显能感觉出来,门外站着的大光明丸子头在等自己。有一瞬间,她心虚得想夺门而出。
虽然她没做什么亏心事。
沈淑仪主动走到她面前,她很高,175的身高搭配丸子头,像教导主任一样具有压迫感,柳迟迟下意识退后一步。
沈淑仪再前进一步,像认识很久一样自然地开口:“吃过饭了吗?”
“没……”
“我请你吃饭。川菜吃不吃得了?”
“不……不用了,我妈在等我回家吃饭。”
骗人的,实际上是回家给妈妈做饭。
“打个电话吧。”
“啊?”
“打个电话问一下。”
那种从商量快速变化为带有轻微命令式的语气令柳迟迟下意识服从,等她大脑清醒过来的时候,柳春红不耐烦的声音已经在听筒边响起:“我还在忙,打电话怎么回事,不知道做什么菜么?”
“不是……”反应过来的柳迟迟想挂掉,她下意识抬头,看见沈淑仪嘴角勾起,手伸到她面前。
柳迟迟顺从地递出手机,沈淑仪接过来,打开外放,语气恰当好处地保持在客气和尊重的那种轻微疏离感之间:“阿姨您好,我是迟迟的领导,我们今天有部门聚餐,迟迟可以去么?”
柳春红的语气里的热情极速高涨,柳迟迟几乎能想象到她眼角炸开的细纹:“啊是迟迟领导哇,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还专门打电话过来,多麻烦领导呀,以后这种事让迟迟和我讲一声就好。”
“多谢阿姨理解,吃完饭后我会把她安全送回去的。”
“那怎么好意思麻烦领导,迟迟打车就好。”
“不麻烦,顺路的。”
“这么巧,那要多谢领导照顾。”
听筒那边有顾客呼喊的声音传来,沈淑仪恰如其分地寒暄完挂断电话。
坐在沈淑仪副驾驶的一路上,柳迟迟一直在脑海中回想,她中午问了什么?应该没说什么坏话吧?
沈淑仪看她紧张兮兮地,主动打破僵局:“没说过谎吧?”
“说过。”柳迟迟在母亲眼里一直扮演着完美女儿的角色,可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孩子,除非说谎。
她知道话传话会逐渐变质,但不知道传到沈淑仪耳朵里是什么样子,只能想办法表露自己的诚恳,以便尽快结束这顿饭局。
在沈淑仪车上的时候,柳迟迟还想着,如果是小菜馆,动用她偷偷省下的小金库应该能够付得起。到达饭店的那一刻,看着古色古香的店门头,她甚至不想下车。打开菜单之后,她就开口要走。
沈淑仪看出她的窘迫,主动合上她的菜单,“这家川菜地方特色比较浓郁,辣椒用料好几种。你们本地人口味偏甜,应该不熟悉,我来点吧。”
“是……太贵了。”两道菜就能花光她所有存款。
“别担心,过几天我要请一个朋友,他也是本地人,但想吃特色菜,就当我请你帮忙,菜品有不合适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恰到好处,滴水不漏,维护了她脆弱的自尊心。柳迟迟缩了缩手脚,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自己要多久才能变成如此体面的人。
“不用太紧张,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听说你想了解我的工作,我也恰好对你很感兴趣,所以想见一面。”
一时间柳迟迟不知道该先解释自己的“打听”,还是先震惊对方的“好奇”。
“我?”
“我听说过你。”
准确地说是沈淑仪去打听的。每个实习生都有不同的特点,而柳迟迟的特点非常突出,众口如一的——“她很听话,又能吃苦。”
沈淑仪很满意这个结果。
“啊?”柳迟迟好奇她听说了什么,但沈淑仪并不再说。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沈淑仪,是一名临床协调员,如果你愿意,我这里刚好有个空缺。”
在医药行业有经验的人,通过面试的概率会大大增加,沈淑仪对她很有信心。
麻婆豆腐从勺子滑进柳迟迟愣神的嘴里,烫得她大口喝凉水。沈淑仪来的太快,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你实习期没过,没找到工作。”
“暂时没找到。”
“不急,”沈淑仪亮出二维码,“你考虑一下。”
在柳迟迟起身扫码的时候,沈淑仪突然开口:“你认识郝佳?”
柳迟迟并不正面回答,含糊地嘟囔了一声,片刻后却又忍不住反问:“她怎么了?”
沈淑仪注意着柳迟迟脸上每个表情转换,然后露出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们不透露受试者隐私。”
柳迟迟内心无语,不能说,那她提起来干什么。
饭后沈淑仪主动送她回家,在距离她家还有一个十字路口的地方,她告知沈淑仪停车。走到家属院门口的时候,不出意料地看见柳春红正站在大门,穿着她那双宝贝似的小皮鞋,一脸期盼。见到她独自回家,脸瞬间就垮了,“你领导呢?怎么没叫回家坐坐?”
“她很忙。”
“你真是傻呀你,”柳春红恨铁不成钢地戳她的头,力气大得她一个踉跄,额头留下一个红色的指印,“人家领导亲自送你回来,你怎么就不知道把握机会拉近关系,你的实习还要多久,留任名额拿到了吗?”
“还没公布。”
“那你们领导有暗示过么,你那些同学们送礼了么?”
“没有。”
“人家肯定有,全都瞒着你呢,就你笨的很,礼都送不出去。”
在大四刚开始,选择实习单位的时候,柳春红曾经托人买了一罐茶叶,让柳迟迟送给辅导员,希望对方能为她谋取一个好单位,最好是能够留校教书这种体面的工作。
柳迟迟知道这不可能,但迫于母亲的压力,依然硬着头皮带到了辅导员办公室,还未进门,就听到辅导员在打电话。
通过零零碎碎的话语她大概听出了,是有人将大额购物卡放在了他桌子上。
生怕变成“贪污受贿”份子的辅导员立刻上报,此刻正在言辞恳切地澄清自己,柳迟迟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茶叶,果断转身离开,对母亲只说一句“没送出去”。
这件事导致她被母亲指着鼻子念叨了许久的没用,所幸最后在孙莹的介绍下,通过了二院的实习生招聘。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不仅要会做人,还要会做事,今天晚上和领导吃饭,你主动付钱了么?”
“没有。”
“你怎么一点人情往来都不懂……”“妈,这周我就剩41.53块钱。”
没钱也是她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