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珍惜时间,到劝学各位与会者做官,再上升到事功,
步子跨得有些大,
大部分人还在思索世界观与方法论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时候,
他就直接聊到了事功学乃方法论的问题,省略了其中“圣人言”的支撑,
对于理不清这部分关联的生员们来说,就等同于在答案写了个略,中间推导实在是困难重重,
朱子追求的可是提升大家的道德修养,“存天理灭人欲”,令大家提升道德修养的,
明确了不能“气强理弱”,必须要以天理指导行动,
避免陷入事功主义的偏颇,
总而言之,在本朝你讲孔子,不能绕开朱子,
要以朱子的观点论述“事功主义”才是正道,
但偏偏朱子是不提倡事功的,
所以大部分人还是对朱允炆提出的事功学方法论持保守态度。
朱允炆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补充了自己省略的圣人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朱子对于事功学的论述,也是事功的方法论基点。”
“格物致知,便是探究万物之理,探究万物之理究竟意欲何为?
诚意正心,便是修养自己的道德,但修养自己的道德也只是开始,
随后要影响身边人的道德,令他们也能向圣人看齐。
最后治国平天下,以什么方式评判?”
靠近讲台的人都愣住了,
朱允炆放大了声音,方孝孺的声音也同时加大,
“各位,自然是具体的功绩。一省主官,要看自己在位期间种植的粮食是否丰收,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对治地的匪患是否有有效地清缴......以及在应对自然灾害,例如旱涝导致的粮食歉收灾情时,能够提前准备,正确处置。”
“这才是格物致知修齐治平的正确解读。正视事功的第一步,其实就是各位正视自己的内心,是否正确认知了朱子提出的格物致知之学!”
朱允炆站在台中间,大声喊出这一句的时候,不少人都愣住了,
不对不对,朱子明明强调的是“理在气先”,
希望读书人都提升道德修养,
做到内圣外王,从而修齐治平,
怎么到你这儿,变成了如此功利的学问呢?
明明,朱子自己不是这么论述的,
他论述的乃是循序渐进,从小学到大学,从而个人修养达到巅峰,以天理指导自身才对啊,
朱子向来反对事功的霸道学问,认为“虽能成事,但缺乏道德根基”,
也就是在实践的过程中没有遵循天理,导致“理气”的混淆,怎么就突然“事功”了?
很多有功名在身的监生已经反应了过来,组织着词句,
然而还没等学生们的脑袋转过一圈,想以当年朱熹与事功学派的书信辩论来驳斥的时候,
朱允炆的下一轮演讲已经开始:
“格物并非一事一理,以事观理,万物之中亦有共理。
圣人言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混杂,我们如何验证,是否必须用自身的实践来验证?
那么就必须用到事功的方法论。
事功学的方法论,聚焦在实际的情况,考察农民就看他们地种得如何,是否丰收,是否歉收。
朱子也提到了要以实践检验理学,他反对佛学的空谈,反对心学【心外无理】观念,
可见朱子也是事功学的推崇人啊,他虽然反对事功学,但确实在用事功的方法论啊。”
朱允炆停顿了片刻,
环视一周,得到的却是所有人闪躲的眼神,
朱子怎么就“事功”了?
这不是寻章摘句,然后“诡辩”吗?
这样的诡辩,意义在哪里?价值在哪里?
不过,以朱允炆皇孙兼指挥使的身份来看,真的有几分可信度,
可单纯的学问角度,这番讲学可以说是一文不值啊。
朱允炆看着底下疑惑,跃跃欲试的表情,有些口渴,舔了舔嘴唇说道:“各位都有功名在身,有不同的想法,可以踊跃发言。”
“圣孙说朱子事功,朱子从未肯定过事功,反而驳斥事功,汉唐武功威远否?或偶合天理,然其本心全在利欲,如贼入室窃物,虽不害主,终是盗贼。”
“格物穷理,非为求功利,乃为明善诚身。若以事功为务,则本末倒置,终失圣学真意。若是追求实用,终究是落了下乘。”
“道岂在事中?譬如月在天上,印于万川,然月终在天。若以川水为月,则蔽矣。”
天理具有超越性,事功困于事务,终究是下乘,
一直事功,其人便只能做具体的细枝末节的事情,而难以成为驭人的圣手,
当前社会分品流,所谓落了下乘,便是品低或者不入流,
也就是说,文人的终极幻想其实是人人道德水平高尚,
驾驭他人如同驾驭自己一般,
这也是当今皇帝对于读书人的要求。
朱允炆却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他本身就是以噱头吸引人来听他曲解圣人言,
至于他们能听取几分,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被人以原文驳倒,他也不以为忤,反而在低声地笑:“各位,事功学是否正确,在各位的心中,不日之后我将再开讲学,欢迎各位来听。”
“多谢圣孙。”
“谢过指挥使大人。”
“指挥使大人辛苦。”
朱允炆结束了这次讲学,看着所有人离去的背影,只是冷冷地笑,
他并不是要推行事功,而是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做铺垫,
他收到了姚广孝的回信,这次终于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结果。
所以事功学剩下的东西,与实践有关的部分,
北平府呈上的奏疏会替他向朱元璋回答,
如果姚广孝说的没错的话,北平铁冶所那边,在冶铁铸造一事上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事功学的正当性,将会有一个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吾皇之一,替他写卷。
.......
皇宫之中,
“怎么能如此事功?就知道你反对朱熹,却不想你竟暗度陈仓!”
朱元璋将手中的讲学记录放在了桌上,调匀了自己的呼吸,
“搞一套学问敷衍我,另搞一套学问去讲学,是怕我不允许他讲?”
朱允炆说的事功学方法论于帝国短期发展有利,
一切只看结果,经济军事民生等各种事情做得好的,便是好官,做不好的便是坏官,
可是在长期来看,
若读书人不注重自己的道德修养,会引起官员腐败,社会道德败坏等一系列问题,
追求事功更会导致人心浮躁,只求一时一地的发展,涸泽而渔。
这并不是个两难的抉择,
他朱元璋想要自己的大明千秋万代,难道杭州府的世家就不希望自己家族能够千秋万代了?
所以用朱子的纲常思想要求读书人,要求百姓,是一种必然的选择。
“人人事功,并不可取!会使人心腐坏。此次讲学,是他最后一次。”
朱元璋还是有些生气,
他将记录朱允炆此次讲学内容的书册拨开放在一边,翻看起奏疏来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