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玄铁鉴

京城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沈墨提着灯笼走过诏狱石阶时,青砖缝隙里溢出的血水已经浸透了他的皂靴。他望着廊檐下垂挂的铁链,那些锁扣上凝结的暗红色冰碴,像极了前日被拖走的张御史指甲里残留的皮肉。

档案库里霉味刺鼻,成堆的案卷在桐油灯下泛着诡异的黄。沈墨的指尖在《弘治三年秋决录》上顿了顿,墨迹未干的“谋逆”二字突然晕染开来,化作诏狱地牢里那个书生溃烂的膝盖——那人是国子监助教,因在策论里写了“民为水,官为舟“被锁进匣床,肋骨断了三根还能背诵《过秦论》。

“沈文书,指挥使要上月湖书院案的卷宗”小宦官尖细的嗓音惊得沈墨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昨日才誊好的《京畿妖书案始末》上,那页记载着礼部侍郎嫡子强占民田的证词立刻被污渍吞没。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在刑房瞥见镇抚使往空白供状上按血指印的模样,就像屠夫在砧板上拍打猪肉。

戌时三刻,沈墨裹着满是铁锈味的棉袍往值房走时,突然被巷角窜出的身影撞得踉跄。那是个浑身湿透的素衣女子,发间别着的白玉簪在雨中泛着冷光。“大人可认得这个?”她颤抖的手指间露出一枚铜符,上面“内承运库”的篆文让沈墨瞳孔骤缩——这正是三日前被杖毙的户部主事贴身之物。

雨幕中传来锦衣卫特有的牛皮靴声,沈墨鬼使神差地将女子拽进废弃的碑亭。她的衣袖滑落,腕间鞭痕交错如蛛网,最新的一道还渗着血珠。“他们说我爹私藏建文余孽的手札”女子喉间的哽咽混着雨声,“可那箱书,是东厂的人亲手埋进我院子里的”

次日清晨,沈墨在案卷堆里翻找着弘治八年的盐引案。当他的手指触到某页被鼠啮过的残卷时,突然发现历任指挥使的批注里都藏着相同的暗语——“玄铁三十斤”这个数目恰好对应着上月被抄家的扬州盐商捐给朝天宫的香火钱,而道观住持的度牒签发日,正是现任镇抚使迎娶工部尚书侄女的那天。

冬至那夜,沈墨借口核对秋决名单留在档案库。月光透过气窗的铁栅,将《成化二十三年谳牍》上的“妖言惑众”四字映得森然。他逐字比对十七桩文字狱案,发现所有涉事文人的藏书楼都坐落在即将开挖运河的路径上。当更鼓敲到三响时,他终于拼凑出那个令人战栗的真相:那些冠冕堂皇的“肃清逆党”不过是替达官显贵腾挪土地的催命符。

腊月二十三祭灶时分,沈墨在城南破庙见到了自称柳氏的女子。她褪去粗布衣裳换上绯红襦裙的模样,像极了诏狱墙上溅开的血花。“明日御史台要会审漕运总督”她将淬毒的银簪插进云鬓,嘴角笑意比檐下的冰棱更冷,“不知那些老爷们可还记得,三年前在黄河堤坝偷工减料的账本藏在何处”

当沈墨站在石经阁顶楼,看着柳氏如鬼魅般潜入镇抚使私宅时,突然明白那些案卷里缺失的页码去了哪里。后园假山下的密室里,整箱地契房券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最上面那叠赫然写着“湖广清吏司”他想起半年前因清查藩王田赋被剜去双眼的刘给事中,终于懂得那些惨叫为何总在深夜从北镇抚司传来。

正月十五上元夜,沈墨在护城河边烧掉了誊写七年的秘档。跳动的火舌吞没了“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的朱批,灰烬里残存的“玄铁”字样随风飘向宫墙。远处突然传来喧哗,他望见镇抚使府邸方向腾起冲天火光,隐约有女子清越的笑声刺破夜空——那笑声里带着国子监藏书楼被焚时的焦糊味,混着黄河决堤时百姓的哀嚎,最终化作柳氏投入井口前回眸时,眼底那抹淬毒的星光。

卯时三刻,沈墨将最后一份密报塞进大佛殿石像腹中。佛像低垂的眼睑上积着厚厚的香灰,却遮不住莲花座下新刻的八个篆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晨钟响起时,他整了整浆洗得发白的吏目服,迎着初春料峭的寒风走向东华门。宫墙上的乌鸦突然惊起,黑压压的羽翼掠过琉璃瓦,像极了案卷上那些永远洗不净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