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桑榆街巷,昌俞侯府,月华如洗,雨气沁脾,程旋羽却在榻上辗转难眠,她心痒手亦痒,一个翻身坐起,撩开帷幔,扬声道:“红缨?红缨!我口渴。”
被唤红缨的侍婢急忙推门而入,披着外袍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将茶盏递到程旋羽手中,绵绵道:“女郎今夜是否晚食太咸?自躺下已唤三次口渴。”
程旋羽端盏的手凝住,讪讪一笑,“有如此之多吗?”
红缨还是一稚气未脱的总角小女娃,此时一双圆圆眼睁得满大,点头如捣蒜,“女郎忘记了?莫不是晌后淋雨得了风寒?”说罢,她伸手覆上程旋羽的额,片刻又摸了摸自己的,疑惑道:“没有发热,怎会如此反常?”
程旋羽哎呀一声,拉过红缨坐在榻上,眼珠提溜一转,贼兮兮问道:“红缨,盛安世子你可知晓?”
“知晓!”红缨微眯双眼,板着一张幼圆小脸,语气重重道:“今日女郎就是被此人推倒,致使淋雨浑身冰凉的!”
“那你可知他分封的府邸在金都何处?”程旋羽顿住,心道问也白问,红缨一个小侍婢怎会知晓世子府的位置,她真是傻掉了,摇了摇头,“算了,你怎会知晓。明日你……”
“知晓!”红缨一挺胸脯,颇为得意,“红缨知晓!”
程旋羽本欲让她明日去稍稍打探一番,未料到她竟知晓,诧异道:“你怎会知晓的?”
“墨鸦说与我听的,他护夫人今日外出归府,路过那世子府,正巧遇到侍人搬挪物事,他讲当时府门大开,金匾赤字,屋宇宽阔,门口还有一双铜狮,煞是威仪尊……”
程旋羽未待红缨言罢,她披衣下榻走至院中,只思索一瞬便提气纵身,双臂互攀,稳稳立在院侧栾树一枝突起的枝桠上,于墨色沉夜中一双瑞凤星目缓缓扫视,嘴角勾起,问道:“红缨,你才刚道世子府在何方?”
“离咱们侯府西北八里,柏杨街第二家即是。”红缨也追至树下,她仰首望着自家女郎甚是疑惑,此刻已近戌时,更深夜静的,女郎不休憩转去爬树作甚?难道树上凉爽可解暑热?
程旋羽按红缨所言找准了方位,将衣袍穿戴整齐,难掩语中兴奋,“红缨,明日赏你莲青糕,我去去就回!”
“女郎,不可!”红缨一个头两个大,慌忙奔去抱树,手脚并用欲爬上去相拦,只可惜程旋羽已展臂飞起,足尖轻点院墙,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墙头。
红缨一个屁墩跌在地上,泪水横流,“女郎,我不食糕,我不食糕!我的亲娘呀!”
程旋羽多走小巷未经大街,她左躲右闪,不消半刻就来到了红缨口中所说的那对威仪赫赫的铜狮之旁,两盏明亮悬灯,檀门金匾,甚多军士驻守,她目闪荧光心中大喜,这定是那盛安世子府无疑!
正在此时有夜巡赤卫郎将执戟铿锵而过,她急忙隐到暗处,悄悄运气攀垣走壁,在府后寻到一棵大树,树冠奇盛,枝蔓探出府墙,她微微一笑,足尖点壁,手抓树枝攀援而上,轻巧落地,拍拍手正欲起身窃喜,不料登时周遭灯火通明,呼喝喝跑出甚多府兵将她团团围住。
“是你?!”裴元展被几名府兵簇拥站在人群之外,他眸色幽深,双拳紧握,耳边似又响起万千凄厉杀伐之声,那声音犹如夜雪风嚎,久久难歇,他沉声问道:“不知韶华郡主深夜探我府邸,意欲何为?难道这是金都的待客之道,还是你侯府的独有风俗?”
“裴元展,你勿多想,我只是关切你的伤势,”程旋羽慌忙解释,恐他不信遂伸直两臂,转了一圈,嘻嘻笑道:“不骗你,我身无长物,你尽可放心!我见你面色苍白,唇却异红,乃是肺疾之症,太子柏德也算我阿弟,他骄慢伤了你,我帮你诊治,也好替他转圜一二。你看,好不好?”
“巧舌如簧!”裴元展嗤笑道,“我讲过了,不用你假惺惺!韶华郡主还真是神似你的阿父昌俞侯,像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你这小儿!”程旋羽嘶了一声,见他侮及阿父,和颜悦色瞬间消散,“我好心与你解释,你为何如此大的敌意?罢了罢了,怪我多事,与一头犟驴费了这甚多口舌!浪费了如此清美月色!”她无奈叹口气,心道既然他油盐不进,她便只得用其他法子了。
裴元展见她双臂负手转身佯装欲走,冷笑出声:“你当我世子府是花园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程旋羽背身于他,闻言咧嘴一笑,“可是你不让我走的哦?”
言罢,电光火石间,程旋羽脚下生风,犹如过江游龙穿梭在众人之中,谁也瞧不清她走的是何种轻功步,只觉似被一阵飘逸夜风拂面,掠过之处只闻剑弃人倒乒乒乓乓一阵响,在众人倒地那一瞬她已至裴元展身旁,对其挑眉,面盛志满之意。
裴元展稍愣一瞬,着实未料到她轻功如此厉害,忙出掌应对,奈何他初到金都水土不适,今日又被柏德一脚伤了胸腹,还未三招便被程旋羽反剪了双臂一把推至廊檐下的漆柱之上,裴元展脸颊贴着柱壁,口齿不清,激愤道:“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你再叫我可要点你哑门了!”程旋羽手上稍稍用力,侧首扬眉对欲上前的府兵和侍人道:“你们勿动!若他伤了,你们哪个担责?”
众人闻言一个个持刀你看我我看你均不敢近前。
“这就对了!动刀动枪的多伤和气?你们乖乖不要动,”她右手搭上裴元展的左腕,满意的笑道:“待我稍后诊完你们世子,你们没准还要谢我呢!裴……”
她视线偏转笑眯眯看向裴元展,只见裴元展嘴角沁血,猛咳不止,背靠柱壁竟瘫软向下滑去,程旋羽心下大骇,急忙顺势扶住他放平倒在地上,一侍婢哭啼啼跑过来,大叫:“殿下!殿下!来人快来人!”
“别吵!”程旋羽右手指尖微用力,裴元展脉象中空悬浮,细软无力,肺气不足之症应非一日之寒,柏德的一脚虽力大却不是致他吐血的主因,正在她细思辩脉之时,忽被人从背后大力揪起衣领扔向空中,那人臂力惊人,拎她竟如拎小鸡般轻易,程旋羽急忙在空中借力双旋数圈,轻柔落地,稳住身形后又疾奔过来,那人闻得身后脚步声渐近,看看眼下昏迷不醒的裴元展,杀意丛生,铿锵抽刀转身踏步冲着程旋羽劈将而来!
程旋羽惊呼疾退数步,急切解释道:“等等!等等!不是我将他伤致如此的!你家世子现在急需医治,我……”
此壮汉竟似听不见她的话一般,出招迅猛刚劲,一柄七环断刃刀依然挥的狠绝,招招劈在她的致命处,但见他颌面虬髯,白发金瞳,身高八尺,异常彪悍,与大勃儿郎甚为不同。程旋羽心道莫不是因他不是内域之人所以听不懂她的话?
程旋羽身无长柄短刃不可接招,脚下将雪音游龙运的飞起,左躲右闪,瞥了一眼地上的裴元展,此刻他双颊潮红,双眸紧闭,胸膛微动起伏,已有气闭之兆,她心急如焚,暗道不可再拖延,必须即刻施针舒缓,不然危矣!
金瞳壮汉横劈斜砍均伤不到程旋羽的一片衣袂,只觉此女似一只塘中泥鳅,滑腻游动,又似云中之龙,飘忽不定,属实让他急躁挫败,不免加重挥刀力道。程旋羽踏檐飞壁,足间所踏之地,碧瓦青砖嗒嗒作响,她虚晃一掌,吓退一长脸府兵,夺下其手中剑,转身硬接那壮汉一刀,呲牙咧嘴道:“你再与我纠缠,你家殿下就被你害死了!”
那壮汉压刀而下,一寸一寸逼低程旋羽的剑,虎目环瞪,声若钟磬:“世子说你们程氏狡诈多变,不可信!遇之杀!”
程旋羽一怔,这是何时结下的仇怨?但她此刻无暇细思,用尽全力扛着肩上的铁剑,右弓跨步,以右肩撞其肋下,壮汉吃痛,抬刀倒退数步,嘴角抽动,欲提刀再次击来。
程旋羽虽师承阿舅习得一身好轻功,但终究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郎,力气难敌那威猛壮汉,此刻已大汗淋漓,无力再战,心中悔叹今日出门未看黄历,果真运气不佳,星轨不助。
正在她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脱身之际,从东面曲廊奔进一古怪之人,他素袍大敞,长发披肩,甚是匆忙,睁着一双不大的三角眼,顶着个硕大酒糟鼻,张着双臂进门便乱喊:“死崽子在哪?死崽子在哪?!叫他不要来不要来,非要来送死!”待他一瞧见地上之人,立即扑将上去,哭嚎不已,“安骁!这可怎么办,死崽子真成死崽子了!我如何与他那死爹交代!如何与他那阎王似的阿……”
那金瞳壮汉脸色一惊,急忙奔至那人身边,一把捂住他的嘴,扭着他的脖子转向院中的程旋羽。
程旋羽被这老人家吵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闭眼又睁开,汇气丹田,嚷道:“这——位——老人家!裴……”
话未讲完,只见那人扒拉开那金瞳壮汉的手,气度与才刚截然不同,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针囊,抽出数支明针,睛定气稳,下针快准,须臾之后,裴元展喘息渐渐平稳,面潮殷红褪去,紧绷的身躯渐温渐软,胸膛起伏亦有律可循,程旋羽目有讶然,心中喜道此老人行为怪诞却医术精湛,绝非一般常人,江湖之大,奇人遍天下,果然比这金都城有趣多了!
“这位老人家,我……”程旋羽目含钦佩,上前几步,欲与之攀谈,那金瞳壮汉提刀横在身前,“你还欲作甚?!伤我世子至此,我不杀你便不姓安!”
“安骁!”那老人行完针好似颇有些疲惫,他靠在廊柱上,手伸向金瞳壮汉,“先给我酒壶续个命,你再杀她不迟!”
只见那名唤安骁的金瞳壮汉犹疑片刻,持刀割下腰间酒壶,扔给地上的老人。程旋羽见状秀眉微蹙,指着他气道:“原来你听的懂汉话?我还当你与小白一样是……”她顿了顿,气呼呼双手抱胸,“算了,我大人大量不与你这个小护卫计较。”转而她怒视那老人,只见他闭目仰脖咕咕灌了几大口烈酒,长吁一口气,以手擦拭下巴上流下的酒渍,摇头晃脑直言美哉悠哉,仿佛那喝进去的不是杜康之物而是肥美味甘的琼浆玉液!
程旋羽气哼一声,扬声问道:“这位老人家,你医术超群,自然知晓裴元展非我所伤,你为何不为我作证,还要叫他杀我?!亏我才刚还钦慕你的针砭之术欲与你请教!哼!裴元展气度狭小,身边也净是些短浅之辈!”
“你!”安骁着实被她气到眼皮蹦跳,从牙缝中挤出:“拿命来!”
“安骁!”那老人拍拍屁股站起身,“先把死崽子给抬到药桶里去,我稍后即来。”
安骁闻言强压怒气,不甘心的狠狠瞪视程旋羽片刻,手中刀花旋转便将那柄断刃刀甩进了背部刀鞘之中,他蹲下身抱起裴元展进了身后的屋室。
“死崽子的穴位是你封的?”那老人一双三角眼微微眯起,上下打量一圈眼前的程旋羽,才刚他在院外已观望多时,这俏丽娃儿年纪不大,功夫倒是很俊,那招雪音游龙身影飘渺已至六阶,他不禁心中突跳,一改不羁做派,正色道:“是谁教你的封穴延息之法?”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一未报家门,二你才刚还要杀我!”程旋羽犹在气中,她瞪了那老人一眼,纵身跃上身后的一棵银杏树,寻了一粗壮枝桠坐下来,望着空中明月,哼着歌谣两只小脚悠来荡去。
那老人不免觉得好笑,心道这小娃娃年纪不大江湖气息犹浓,气性不小但胜在直爽磊落,深感颇有意思,他负手踱至院中,仰头望着银杏树上的程旋羽,笑道:“好好好!是我久未出山忘了这相交礼仪,”说罢他抱拳行礼,正经道:“在下盛安亡酒池,敢问这位小侠,你姓甚名谁,师承何门何派?”
室内热气弥漫,药香浓郁,裴元展周身衣衫尽褪浸泡在深大的药桶之中,他隔着窗棂纱屏紧紧盯着院中树上的程旋羽,恨意盈胸,气冲六腑,不禁闭目反复深呼吐气数次才平息体内那股乱窜之气。护在他身侧的安骁,听着院中二人的种种无稽之谈,胸中愤然难抑,压刀低声道:“殿下,妙梨回传是她一人前来未带护卫,深夜私闯世子府,当成小贼杀之亦无可厚非,让我杀了她,报咱们盛安围城之仇!”
裴元展闭目不语,昌俞侯程焰,乃是大勃北境的守疆防线,是北固军七万骁军统帅,被裴乾誉为国之柱石,八年前亲率两万大军围盛安城迫他父王交出母妃,腥风血雨不过那般,黑云遮天亦不过那般,就连远在望鸠峰的他也被风中送来的厮杀马鸣惊的难以入眠。
此时耳中传来窗外一老一小的相互交谈,只听程旋羽笑道:“在下金都程旋羽!旋羽跃九霄的旋羽!”
旋羽跃九霄,鹤起潜深川。
裴元展倏的睁开双眼望向窗外,纱屏外的程旋羽看不清是何种神态,他心中谜团如深林之雾层起层落,这是他父王书房悬挂的那幅雪景山居图上的题词,为何会嵌着她的名字?!在他记忆中,父王十分珍爱此画,每每凝望时总会沉吟无声,神色落寞,故此他不止一次偷偷潜入书房,好奇得端详此画,除了孤寂雪景便只有独屋洼塘,连个人影都未曾出现,着实没有何处特别。况且此画题词,既无落款也无年月,连是何人所作都不知,就算是名家之作也不值多少银钱,但景王府邸被查抄之时此画竟莫名丢失,踪迹难觅,此画会与昌俞侯有关系吗?还是一切都是他太过敏感呢?
程旋羽自幼至今还从未被人称过小侠,一颗向往游历江湖的心此刻甚是欢喜,不免忘了先前不快,她双手撑树稍稍用力,便身轻体盈悄声落地,袍角微微飘卷,侧头嘻嘻笑道:“老人家,你可是琅玡王氏的王,九转曲池的九池吗?”
“非也!”亡酒池摇头道,“我乃亡命的亡,美酒玉池的酒池。”
“亡酒池?”程旋羽喃喃道,一瞬瞪大了双眼,指着亡酒池惊道:“死在酒池中?哪会有人如此咒骂自己?”
“我咯!”亡酒池不以为意道,他展展袍袖,神似无限畅往,“能死在酒池乃我毕生所愿!”
程旋羽蹙眉不解,心道这老人家竟比她阿舅还要怪诞,于是干笑一声,赞道:“好名字,好名字,极有深意。”
“哼!少拍马屁!”亡酒池瞥了她一眼,“说完了我,该说说你了!你这雪音游龙是何人所授?封穴延息又是何人所教?”
程旋羽面色嬉笑,心中暗忖,这亡酒池为何知晓她与安骁周旋时所用的是雪音游龙?又为何执着于知晓是谁人所授?莫不是她那爱管闲事处处惹人嫌的阿舅闯了什么祸结下的仇家吧?
程旋羽思及此处,计上心来,如星芒点点的双瞳骨碌一转,指着亡酒池腰间的葫芦,呵呵一笑道:“亡前辈,我才刚闻着你那壶中的酒香甚是醇冽,清香幽存,可是西十里铺的春山小众?”
“你怎知晓?”亡酒池一怔,他看看酒葫芦,又抬头看看对面这小女娃,眼神如拨了灯芯的烛灯,亮如昼,“你也喝过?”
“岂止是喝过!”程旋羽负手原地转了一圈,嘴角勾起,扬声道:“我还知道它为何如此回甘幽远。”
“为何?”亡酒池脸上那硕大的酒糟鼻竟抖了抖,好奇心起,急切道:“你这小女娃,倒是快讲究竟为何啊?”
“因为酒料中多了一味料,”程旋羽扑哧一笑,伸出食指比划一下,神态颇意满道:“并且在取萃时以南楚青竹为器多取了一次!”
“你怎会知晓的如此清楚?”亡酒池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疾奔过来,兴奋道:“你懂制酒?”
程旋羽不置可否,微笑着点点头。
“哎呀!”亡酒池跳脚击掌,大笑道:“今夜竟让我碰见个有趣的人!”只见他高声喊道:“死崽子!看来这金都也不是人人无趣事事恶臭嘛!”
裴元展紧盯窗外,心道他这师傅的言行还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让人意想不到!他双眉紧锁,目如冰刃,片刻后终是将胸中之火一点一点浇熄,他劝诫自己哪怕心中再恨亦不能冲动因小失大,他调转视线对身侧时刻待命的安骁摇了摇头,安骁自幼跟在裴元展身边,自然知晓世子的意思,他略微迟疑,抱拳行礼道:“遵命!”然后便快步出了西厅。
“来来来!你快告知老夫,到底这酒料中多了何物?”亡酒池见程旋羽一副骄骄神态却负手独立闭口不言,急得恨不得对着她揖礼长拜,但他再荒诞不羁终究是对这样一个小女娃弯不下腰去,遂好言央求道:“小女娃,你就告诉老夫吧。你放心,老夫不是那贪便宜的人,才刚我看你甚是喜欢我那套针法之术,老夫教给你!就用它来换你这个酒方子,如何?”
竟然还有此等好事?!程旋羽心中百花齐放,欢喜的简直要拊掌转圈,可还未待她与亡酒池讲定,安骁寒眉沉面从室内步出至廊下,冷冰冰对她喊道:“郡主!郡主怎还赖在此处?是在等我世子府派人送你回府吗?”
“那倒不必!”程旋羽心情似是高飞纸鸢正兀自乘风自陶时忽被人拽住纱线一下扽回地面,她讪讪摸摸鼻尖,笑道:“我自己知晓回去的路。多谢安护卫关心。”
安骁一怔,心道莫非这韶华郡主是傻的吗!才刚他如此的杀意外泄,她竟一点都不后怕忧惧?!
“裴元展醒了?我去看看他!”
程旋羽提袍迈步奔至廊下,正在安骁发愣之际,她一脚已踏入门槛,突感面迎劲风,躲避已来不及,只好下腰提脚,眼看一柄锻金软匕贴面而飞,匕身劲没入身后院中那颗老树的树干之中,力气之大震荡的树叶簌簌而落,才刚电光火石间,她隐约瞧见那软匕刀柄上嵌了一颗红宝,程旋羽急忙奔到树下,一把拔下软匕打量片刻后,欣喜不已,回首扬声道:“小阿兄!你不记得我了吗?在山中,你教我射鸟捕兔,你还记得吗?”
“记得!”
程旋羽面含欣喜期待,挠挠头,“你真的记得?那时我医术不佳,还不会诊脉!你的伤彻底好了吗?”
“你化成灰我都记得!”只见内室一人着素白帛袍外罩一件青绿披风缓步而出,他清远朗声,满含嘲弄与讥讽,“韶华郡主让人印象深刻,深夜潜他人府邸,只身闯男子卧房,果真是将门不拘俗礼之风,让我大开眼界呢。”
程旋羽眼中神采一点一点黯淡,她不知是否是自己认错了人,亦或裴元展有苦衷不能相认,她抿着嘴脸面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我只是想当面与你致歉,是我今夜莽撞害你气冲肺肌,看你无事我便安心了,这便告辞!”
程旋羽转身欲走,忽闻身后的裴元展冷狞呵呵笑道:“裴某可承受不起。”裴元展盯着程旋羽的背影,眸光冰寒如锥,其中几抹幽光隐现,缓缓道:“谁知你安的是什么心!我一个罪臣之后在这金都苟延残喘,本就如履薄冰,可经不起你韶华郡主的“好心”,别他日再因些莫须有的罪名让北固军斩了首,到时我不就稀里糊涂成了他人刀下的军功金册了吗?”
程旋羽听他言语涉及北固军竟如此尖酸刻薄,不免停下了脚步,她低眉垂睑沉吟片刻,忽而抬首望月,平声道:“裴元展,我知你父母双亡背井离乡多有怨恨,也知你因是我阿父带兵攻城而憎恨于我,但这些都不是你可以肆意言语伤人,恶意诋毁北固军的理由。”她豁然转身,目光坚定,“他们与我程家皆是王臣,依令行事,军纪严明,护百姓保家国,不是你口中的为了军功金册而肆意屠戮的氓兵野痞!”她叹口气,上上下下瞥视裴元展一圈,狠狠拂袖哼道:“罢了,我看你定是连战场都未曾见过,哪懂什么家国大义!我与你这种不辨是非,以偏概全的无知小儿有甚好论的。”
语毕她便转身迅速奔跳数步,如只狡灵的瞪羚一般飞身上了府墙,沿着来路消失在了沉沉黑幕,闪闪星辰之中。
裴元展站在廊下气到周身绷紧,眼中猩红,好一个他不懂家国大义!好一个护百姓保家国!
这大勃的九州八十一城,足有一半都是他父王殚精竭虑,浴血奋战从外邦手里打回来的,他怎么就不懂家国大义?!
亡酒池呆愣愣望着空无一人的墙头,半晌才回过了神,奔至裴元展身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气急道:“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此刻蹦跶出来,我这酒方还没套出来呢?你就把人给我骂跑了!你这死……”
“闭嘴!”裴元展怒吼打断正喋喋不休的亡酒池。
亡酒池与安骁俱是一震,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被人点了穴道均一动不动,恰逢此时一股劲风吹过,银杏树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握住树干用力摇晃,哗啦啦好一阵响动。
裴元展闭目捏揉眉心,深吸口气,再睁眼已一如平常,慢声道:“她是昌俞侯之女,您老人家也不怕她酒里下毒,毒死你!”
“活得太久,总得找点乐子。尤其是跟着你这板正的人,我都变老了,每天只给那一壶酒还不够我塞牙缝的,甚无意思!”亡酒池伸个懒腰,想到才刚的程旋羽,机灵聪敏又有趣,尤其还会制酒,可比身边这大雪人有意思多了,不由的呲牙嘿嘿一笑:“死崽子,你快告诉我,那个什么昌俞侯府如何走?”
裴元展警惕般看着亡酒池,道:“你要作甚?”
“老夫要去用行针法换她的酿酒术!”
“你不怕坏了某人的事,他提剑来杀吗?”
亡酒池脑海浮现一人那锐如夜枭的眼,摸着脖子哆嗦了下,撇撇嘴道:“那还是算了吧,你当我没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