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客

  • 寒江弈
  • 傲思咖
  • 3831字
  • 2025-03-28 09:29:02

腊月初七的官道被积雪压得瓷实,青驴鼻孔喷着白汽,蹄铁上防滑的铜钉早磨秃了半截。裴照雪缩在漏风的驴车里,裹着件毛色斑驳的灰鼠裘——领口三处补丁用的是辽东军袄的棉布,针脚粗得能卡住米粒。他怀里捂着个豁嘴黄铜手炉,炉膛里麸皮混着艾叶烧出呛人的烟,熏得驾车的老仆连打了三个喷嚏,震得车辕上挂的破灯笼直晃荡。

“东翁,前头岔道该往东……”老仆刚扯开嗓子,左车轮“嘎嘣”碾进冰窟窿。“您何苦接这烫手差事?太后的头风症连院判大人都束手,咱们这破车烂马的——”老仆话音未落,整个车厢猛歪向道旁沟渠,裴照雪袖中滑出根银针插进板缝,人倒是稳住了,手炉却骨碌碌滚到驴屁股底下。那畜生被烫得尥起蹶子,车辕“咔嚓”裂成两截,半袋子晒干的益母草全扬进了雪窝子。

三十步开外,两匹枣红马拖着朱漆马车疾驰而来。鎏金铃铛晃得比灶上炒豆还急,锦衣侍卫扬鞭甩出个空响,眼瞅要撞上翻倒的驴车,车厢里倏地探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缰绳狠命一拽。马儿嘶鸣着人立而起,前蹄擦着裴照雪鼻尖扫过,带起的风掀开他遮脸的帕子,露出眼角那道蜈蚣似的旧疤。

“作死的玩意儿!”侍卫的刀鞘已经架上老仆脖颈。裴照雪慢吞吞支起半边身子,瞥见车檐下挂的五福捧寿纹铜灯,袖中银针往指缝里缩了半寸。车帘子这时挑开条缝,二十出头的青年探出半张脸,貂鼠围领沾着几点墨渍,像是刚摔了砚台。

“刘炳,收刀。”青年声气儿温软,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时顿了顿,“可要唤太医来?”这话是冲着裴照雪说的,只因瞧见他掩唇咳嗽时,袖口洇开一团茜草汁染的暗红——真血该是樱桃色,但宫里贵人就爱这沉郁的病气。

裴照雪弯腰去捡滚在车轱辘边的《金匮要略》,书页间夹的北疆驻防图被雪水晕开一角。青驴突然挣断半截缰绳,一口叼住侍卫的貂绒暖耳大嚼。侍卫怪叫着扑上去抢,反被驴尾巴扫了满脸冰碴。青年肩头颤了颤,憋笑憋得耳根通红,端着的贵气碎了一地。裴照雪适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止泻膏药,抵这畜生的饭钱。”

青年接过膏药时,拇指在锡盒底部的军器监暗纹上顿了顿。他腰间羊脂玉扣晃过一线水光,裴照雪却盯着那条半旧的玄色宫绦——内务府上月才往各宫送了新制的青金丝绦,这位主子倒念旧。马儿忽然喷着响鼻跪倒在地,口吐的白沫里泛着苦杏仁味。裴照雪鼻翼微动,三根银针滑出袖口。

“先生通医术?”青年俯身查看马尸,后颈衣领下露出道弯月形旧疤。裴照雪眯了眯眼,北狄弯刀的刃口他熟得很,镇北侯府亲兵的尸首上常见这般伤痕。风卷着雪粒子扑进领口,青年掩唇咳嗽时,袖中漏出半张户部批红的勘合,朱砂印泥蹭在虎口,像抹未干的血。

“略知岐黄。”裴照雪拢着袖子凑近,青驴突然撒欢似的冲向道旁枯树,挂着半截车辕的驴车“咣当”撞上树桩。老仆追着驴屁股骂街,青年终于没忍住笑出声,眼角挤出两道细纹,倒显出几分少年气。他从怀中掏出本《景岳全书》递来,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纸笺——太医院脉案抄本上朱批“头风症发于寅时,冰片过量致幻”,边角盖着九皇子私印的暗纹。

侍卫顶着头乱毛回来,暖耳只剩个铜钩子晃荡,活像被薅秃了的鹌鹑。

裴照雪指尖搭上马颈,银针在喉骨下三寸捻了半圈。马尸肚腹鼓胀如鼓,他忽然扯开侍卫的麂皮手套,往马粪里插了插。“温热未散,半个时辰前喂的毒。”就着雪搓净手,他从驴车残骸里翻出半截甘草,在侍卫刀鞘上刮下点绿锈,“砒霜遇铜锈变赤,劳驾大人映着日头瞧瞧?”

刀鞘举到眼前时,侍卫的脸唰地白了。青年袖中手指蜷了蜷,面上还撑着笑:“先生这般本事,怎的屈就驴车?”话音未落,裴照雪突然揪住他左手,三根银针闪电般刺入内关穴。侍卫的刀刚出鞘半寸,青年忽然闷哼一声,腕间浮出三道青紫脉络。

“麻黄过量引发的心悸,装病也得讲究章法。”裴照雪收针时顺走青年袖中黄麻纸,指尖一搓便知是户部特供的桑皮纸。雪地上掠过几声寒鸦叫,他掸了掸衣摆的冰碴:“殿下若想试草民的斤两,不妨换个高明法子。”

青年耳尖腾地烧红,这回不是憋笑憋的。侍卫的刀“当啷”落地,砸起一蓬雪雾。道旁枯枝忽地簌簌作响,裴照雪袖中银针转向三丈外的老柳树。树后闪过半片鸦青袍角,绣的是内侍省独有的双鱼纹,眨眼就隐入官道尽头。

雪粒子打着旋儿扑进车帘,周珩耳尖的红晕还未褪尽,指尖已捏住那张被顺走的户部桑皮纸。裴照雪掸了掸袖口冰碴,青驴正撅着屁股啃食道旁枯草,老仆攥着半截缰绳追得直喘,活像只被扯了线的破风筝。

“先生既知麻黄过量,也该晓得这方子治标不治本。”周珩将桑皮纸叠成方胜状,纸角隐约透出“盐课”二字朱批。裴照雪瞥见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内圈刻着极浅的云雷纹,是内府匠人为避皇子排行忌讳特意磨平的,却忘了改纹样的制式该用螭龙而非蟠螭。

侍卫刘炳蹲在马尸旁刮刀鞘铜锈,嘴里嘟囔着“晦气”,那身锦袍下摆沾满马粪,活似打翻的八宝粥。裴照雪忽然抬脚踢开半块冻硬的驴粪蛋,露出底下压着的靛蓝碎布,布边针脚细密,分明是宫里尚服局独有的双股捻线法。

“殿下这出苦肉计,成本忒大了些。”裴照雪用银针挑起碎布,针尖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布上淬过蓖麻毒,沾雪的驴粪恰好中和了毒性。周珩袖中手指一蜷,腕间青筋暴起三寸又悄然平复,倒像是练过龟息功的。

三十丈外的老槐树上忽地惊起群鸦,陆九川正蹲在树杈上啃冻梨,怀里揣着刚从黑市倒腾来的羊皮账簿。他眯眼瞅着官道上那辆残破驴车,嘴里啧啧有声:“穿灰鼠裘揣破手炉,这穷酸大夫倒会挑地方碰瓷。”冻梨汁水顺着下巴滴在账簿上,晕开了“裴”字最后一笔。

裴照雪似有所觉,银针往西北方偏了半寸。周珩却突然解下腰间玉扣,指腹在螭纹凹陷处重重一按:“先生可知,上月兵部丢了三车辽东参?”玉扣内侧粘着星点朱砂,裴照雪嗅到熟悉的苦艾味——这是刑部大牢用来标记死囚的印泥。

驴车残骸里突然窜出只灰毛耗子,叼着半截益母草钻入雪堆。刘炳的刀“唰”地劈空而过,削掉自己半缕额发。陆九川在树上一个没憋住,冻梨核正砸中侍卫后脑勺。周珩袖中滑出枚金瓜子,弹指击向老槐树,惊得陆九川手忙脚乱去抓账簿,羊皮纸页“刺啦”撕下半张。

“啪嗒”,带着牙印的冻梨核滚到裴照雪脚边。他弯腰拾起时,袖中《金匮要略》滑落一页,恰好盖住陆九川慌忙中掉落的断剑拓印。纸上墨迹未干,剑柄处“天佑裴氏”的篆文被雪水晕开,倒像是孩童尿渍。

“好个一箭双雕。”裴照雪碾碎冻梨核,指尖粘上糖霜似的白粉——这是北狄人鞣制羊皮用的骨粉。周珩的貂鼠围领被风掀起一角,颈侧旧疤新结了层薄痂,分明是七日内的刀伤。太医院近来可没报过皇子遇刺的档。

陆九川抱着秃毛树干往下出溜,羊皮账簿夹在裆下蹭得发烫。他瞧着官道上那病秧子大夫捡起书页,急得抓耳挠腮:“哎哟我的裴祖宗,那拓印能换二十两雪花银!”树根处积雪里半埋着块木牌,上书“幽州名医裴氏”五个漆字,边角焦黑像是被火燎过——正是周珩安插的线人故意遗落的荐医凭证。

树根处忽然拱起个雪包,半截绣春囊露出褪色的鸳鸯戏水图——正是他今早典当行顺来的货。

裴照雪突然剧烈咳嗽,帕子按在唇间洇开大片“血迹”。周珩递过个珐琅鼻烟壶,壶底錾着内务府的鲛纹暗记。裴照雪却用银针挑了点烟膏,在冻梨核上划出个“卍”字:“殿下可知,辽东参最忌与砒霜同车运输?”

刘炳正撅着屁股刨雪找佩刀,闻言一个踉跄,刀柄上缠的犀角雕花磕掉半块。陆九川趁机摸到绣春囊,指尖触到里头硬物时乐得龇出虎牙——半枚断剑比他早上倒卖的那把还多两道血槽。

官道尽头忽传来闷雷似的马蹄声,八匹青骢马拖着的玄漆马车碾雪而来。车檐下六角铜铃刻着都察院的獬豸纹,帘子却是罕见的湘妃竹编。裴照雪银针缩回袖中三寸,这车规制逾矩——御史台可用不得竹帘。

周珩突然抓住裴照雪手腕,三根银针“叮叮”扎进车辕裂缝。都察院马车上跳下个绯袍官员,腰间蹀躞带七环俱全,唯独缺了象征监察御史的鱼符。陆九川在树后猛拍大腿:“好家伙,七环缺一,这假货比我的虎骨酒还不讲究!”

裴照雪袖中《金匮要略》滑向周珩膝头,书页间北疆舆图已晕成团墨渍。御史靴尖沾着星点靛蓝染料——正是裴照雪方才踢开的毒布颜色。周珩突然剧烈咳嗽,袖中黄麻纸飘落雪地,户部朱批“盐课”二字恰好盖住陆九川的断剑拓印。

“本官奉命稽查私盐。”假御史的腰牌甩得哗啦响,鎏金错银的“巡”字少了一撇。陆九川捏着鼻子学鹧鸪叫,三长两短,惊得青骢马扬蹄嘶鸣。裴照雪突然拽过周珩的貂鼠围领,对着马群猛抖三下——风毛里藏的胡椒面呛得八匹马集体转了向。

玄漆马车“轰”地撞上老槐树,震落陆九川藏身的枯枝。半本羊皮账簿天女散花般飘落,某页赫然画着镇北侯府平面图,茅厕位置标着个朱红圆圈。假御史的蹀躞带崩开两环,滚出颗蜡封的药丸,裴照雪银针一挑,蜡衣里裹着辽东参须。

“好个声东击西!”周珩突然夺过刘炳的佩刀,刀背拍向马臀。青骢马吃痛狂奔,拖着侧翻的马车碾过雪地里的户部桑皮纸。陆九川趁机捞起三页账簿,其中一页记着“腊月初七收断剑一柄,兑银十五两”,落款按着朱砂指印——缺了半截小指。

裴照雪弯腰拾起蜡丸,指尖在周珩掌心划了个“九”字。都察院马车底下突然弹出个暗格,滚出捆靛蓝布匹,针脚与毒布一般无二。陆九川的绣春囊豁了口,断剑尖正抵住他尾椎骨,冰得他嗷一嗓子窜出丈远。

日头西斜时,官道上只剩辆散架的驴车。周珩的马车早已不见踪影,雪地里留着道歪扭车辙——左轮比右轮深半寸,载重不均的老毛病。裴照雪摩挲着袖中断剑拓印,那“天佑裴氏”的“氏”字缺了勾,恰如二十年前父亲最后一封家书上的笔误。

陆九川蹲在黑市当铺后巷,就着月光比对两截断剑。掌柜的独眼被烛火映得发绿:“客官这剑鞘纹路,倒是像极了当年镇北侯亲卫的制式……”话音未落,巷口闪过片鸦青衣角,双鱼纹在雪地上投下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