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话

看着才敢放声大哭的孩子们,李洛只能边安抚边开始给几个孩子解开束缚。

一个头戴红绳的小姑娘刚被解开绳索,她扑在那具早已冰凉的躯体上,十指死死捂住已经鲜血已经凝固的脖颈,仿佛这样就能把体温重新捂回去,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破庙里回荡,

李洛愣愣的站在原地,胸口像压了块大石。他看着那小小的身影伏在汉子身上抽泣,突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汉子的名字,只能默默的站在孩子的身后低着头。

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不一会儿,几个互相搀扶的身影蹒跚着走了进来。翻墙的那两个猎户被架在中间,布衫早已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几人进屋看到这一幕,都像被掐住了喉咙。发红的眼圈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波动。杨二忍不住低声骂了句:“什么狗日的世道。“王快嘴这次竟没结巴,紧跟着道:“就这狗日的世道。”

张有德仰着头,面色平静,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等孩子的哭声渐弱,众人才七手八脚地将她拉开。王宪一改平日的嬉闹,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肩膀。

“带有胜回家吧,这地方晦气。”张有德打破了平静,几个人这才默契地行动起来,有人照顾孩子,有人搬运遗体,他们还顺手摸了点财物,总归还是要过日子的。

张有德和李洛又搜了一圈,才走到了东厢房,传来的气味让两人的鼻子不适的抽了抽。

可李洛的手还是毅然决然的去拉东耳房的门板,还没开门就被张有德的手按住“小子,这里边不好看,你去帮忙吧。”李洛能感受到,他的手有一点抖。

李洛没说话,轻轻拨开他的手,毅然的打开了屋门,一股说不上来的腥臭窜出来,熏得人太阳穴直跳,基因里带来的恐惧让李洛的胃部忍不住剧烈抽搐。

“俺当年随戚大帅剿倭的时候,见过比这惨的,他们做出的勾当简直不似人样,可俺明白,他们不当我们是自己人。”

他又悠悠的叹了口气”可俺又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自己人也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拍了拍李洛的肩膀“走吧小子,这世道,谁闹得明白呢?”

李洛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把门关上,开始往各个屋里扔柴火,不一把火烧了这个魔窟,他心里不安宁。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都在庙外静静等待,只有火焰吞噬木料的噼啪声开始在庙里各处出现。

做完一切的李洛只是深深的又看了眼已经断了头的佛像,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庙门。

没走多远,背后传来的热气让几人忍不住回望,整个山坳都笼罩在橘红色的火光中,把夜空都晕的通红。

李洛望着冲天火光中渐渐坍塌的庙宇,灰烬如雪片般纷扬。他忍不住轻声念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后续的事情李洛没有参与。他只问了那汉子的名字——刘有胜,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回到住处,他直挺挺躺在炕上,耳边传来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

他躺在土炕上辗转难眠,身下的草垫发出窸窣的声响,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

突然让他感觉有些无助,一股寒意似乎要将他笼罩。

“李兄...”方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家世代耕读...”

“我父亲二十岁那年,就中了举,称得上少年得志了吧。”方圆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可他不接投献,就靠着家里那些薄田过活,他一个举人甚至会自己耕地,可笑吧?”

“旁人都笑他傻,他一概不理。”一阵夜风掠过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又奋发几年,终于中了个进士。”

“虽说名次差了些,可毕竟也能外放个知县了。”方圆的声音忽然哽咽,“只能说他运气也不差,正好有缺,得了个山东布政使司的知县位子...”

“这可是离直隶不远的好地方,旁人求都不一定求得来。”他接着讲述。

其他几人似乎也醒了,李洛好像能看到黑暗里的几双眼睛在闪光。

“若他是个尸位素餐的好知县也就罢了...”方圆的指甲无意识地在炕沿使劲扣着,“可他偏偏是个铁面无私的坏知县,还是个认死理的。”李洛甚至能听到他的嗤笑。

“更坏在他离衍圣公太近了...”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他非要不自量力的去管他管不了的事...”

“整个山东布政使司,或者说全天下谁不知道,他衍圣公一家是什么人。”

李洛忍不住说道“世修降表,铁骨铮铮?”

方圆哈哈大笑,笑的很开心“李兄一语中的,但不够。”他深吸一口气“鱼肉乡里,形同盗贼,私立刑狱,藐视国法,横征暴敛,蠹国害民都不足以形容孔氏之恶,更不足以讲清我的恨意。”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甚至有些混乱,“恐怕孔圣人来了也要哀叹一句,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月光被云层遮蔽了片刻,屋内顿时暗了几分。“大家都装看不见,一团和气不好吗...”方圆的声音忽然轻下来,“怎么偏生就你个小小的知县想要澄清玉宇,捅破这天?”

“于是我们出城的时候...”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很顺理成章地遭了匪徒。连马匪好像都比圣人子孙心善,竟然让我这个十岁的孩子跑了...”

墙角,李洛似乎听到张翠柳抽泣了一声。

“我一家人全死了。”他说完这句话,好像泄了一口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洛这才想起,无论他如何的坚强,怎么的像个大人一样待人接物,终究还是个孩子。

当月光重新透进来时,方圆转向李洛,通红的眼睛就这么望着李洛:“李兄,我不是想告诉你我父亲有多么伟大。”

他的声音越发坚定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天地间还有人信这理,还有人做这事的。”

“我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也是做这个事的人。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了。”

听完故事的李洛也忍不住长叹一声,他何尝没听过这样的故事,站在数千年来前人肩膀上的他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可今天确实刺激到他了,一个生长在新社会的人是无法理解吃人的社会是什么样的,但今天他见到了。

“俺听明白了,老方他爹是个好人,大哥也是好人,俺也想当好人,做好事可得算俺大牛一个。”张青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俺也一样。”狗儿也坐了起来,还努力挺直了自己的后背。

张翠柳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从被窝里爬出来,紧紧攥住了两人的衣角。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寂。只有那些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