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有什么呢,非要走北门?
北门、北宫门,又叫北司马门,因宫门旁矗立着两座高大的阙楼,又可以称呼为北阙。
日常朝议时,百官多从此门出入,是未央宫相对最重要的一道宫门。
重要,意味着受重视。
宫门内百步距离便是禁军庐舍,卫士驻扎,日夜巡视,同时,统领未央禁军的未央卫尉官署,就在北宫门!
皇帝特地绕了一圈,非要走北门,北门有什么?
有未央卫尉。
刘彻需要做些事情……
老太太今日让步,并非出于自愿,只是由于刘彻说了句祖母非吕后,她不由自主地想将其落实、证明而已。
当下或许品不出受胁迫的味道,但等事后消了气头,老太太总会有所察觉。
再者,“太皇太后居然没有问朕,王臧、赵绾是不是朕指使的,窦婴都问了,她却没问。”
不问,有两种可能。
一,不在乎,不必问。
二,心中有答案,不用问。
老太太从不是大度的主,她只会是后者,那她的答案是什么呢?
不难猜的。
“如今逼宫一事传的沸沸扬扬,估计很多人都认定是朕指使了那两位心腹,谁让朕的动机最大?”
“王臧,赵绾,你们罢官一了百了,却给朕留了一屁股麻烦。”车舆中,刘彻手指轻敲,面无表情。
阴郁一晃而过。
敲击停下,刘彻的心境也完成了调整,王、赵尽数抛开,专心着眼于当下。
别人怎么出招,尚未可知,刘彻也不去猜,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增强自身。
只要自身强大,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木质车轮碾过石板,宫墙灰砖朝后掠去,行了盏茶功夫后,车外响起甲胄碰撞、齐声见礼的声音。
进入北宫门。
随后天子车驾没有直入宫中,而是在御道旁停下。
不一会儿,在远处卫士的目光中,一位顶盔掼甲的武将登上天子车驾,隐入帷幔之后。
“臣李广,拜见陛下。”
“将军请起。”
刘彻虚扶,同时朝车外看了一眼,卫青会意,这位新晋的天子近臣晃动缰绳,与一众护卫散至四周。
见到这幅场景,五大三粗的李广怔了一瞬,“陛下?”
刘彻没有解释,反问道:“朕初登基时,将军从边军调回长安,担任了未央卫尉,李将军可有想过为什么?”
“这……”
李广思索道:“听说是朝中大臣认为我与程不识同为名将,有敢战之风,所以同时调回护卫宫廷。”
刘彻摇头,“能力高低,从来都不是卫尉选拔的标准,忠诚才是。”
这话可让李广反应了好一阵子。
他有能力,也有忠诚啊。
但天子的话肯定不是为了强调他李广的忠诚多么多么重,结合眼下谈话氛围,以及先前东宫的争论,即使李广再迟钝,此刻也有所领悟——
陛下话里有话。
“朕听闻早年间,将军得到过文皇帝赞许,言说:李广生不逢时,若在高皇帝年间,万户侯又岂足道哉。”
“可时至今日,将军连个关内侯都未得。”刘彻回忆般说道:“七国之乱时,你有夺旗之功吧?”
一听到此事。
李广那张糙脸一下子垮了。
平定七国之乱中,李广任骁骑都尉,曾夺取叛军军旗,但在朝廷论功行赏之前,他接了梁王赐下的将军印。
这一接,事后朝廷就不再封赏他。
关内侯什么的,自然化成了泡影……
李广偏过头,一拱手,“当年功勋梁王已经赏赐过了,陛下倒也不必再提。”
言语中带着明显的怨气,还有点委屈。
并非他李广不知遮掩,可事实就是事实,让他怎么遮?
遮不住!
小皇帝正襟危坐,对身前将领的怨怼毫不在意,继续追问道:“七国之乱后,将军又历任边郡太守?”
“上郡,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臣都快把大汉边境守了个遍!”
李广语气陡然提高,被连续刺到痛处,本就不算好的脾气彻底爆发,他的委屈也在这时倾泻而出。
只见。
甲胄在身的武将蓦地单膝跪地,眼中满是痛苦与困惑。
“陛下,臣数十年如一日守卫边疆、鏖战匈奴,大大小小战役不下上百次,不敢谈功劳,亦不敢谈苦劳!”
“但臣这颗报国之心,苍天可鉴呐!”
“当年收了诸侯王赏赐,是臣鲁莽无知,先帝厌臣,臣认罚,可被冷落、排挤罚了近十五年!”
“总得有个头吧?”
说到后面,这苍髯武将竟是两眼通红,潸然泪下。
并非他李广不知进退,可罚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呐!若不呈请,谁知还有多少个十五年?
什么时候是个头!?
“到头了。”
“今天就到头了!”
就在李广以袖掩面之际,先前正坐的年幼天子,不知何时已起身,双手扶住李广臂膀,郑重其事道:
“李将军忍辱负重十五载,乃朕之过!”
“自今日起,再无冷落!”
后半句让李广顿生欣喜,可前半句,“如何能是陛下的过错?臣惶恐!”
“不。”
刘彻:“实为朕之过!”
他止住李广要再言的动作,将其扶至锦榻,“将军有所不知,先帝临终前,曾有密语告知于朕。”
“先帝说:待你登基后,有两人可为臂膀,一文一武,文为窦婴,武,将军可知是谁?”
李广瞪大眼睛,不会是我吧?
“正是你!”
刘彻:“七国之乱时,将军收梁王赏赐,先帝确实不快,但将你调去边关历练数年后,先帝已然看清。”
“你李广精于战阵,疏于朝堂,接受诸侯王印绶实为无心之举,绝无二意。”
李广激动万分,猛然站起,“正是!正是如此!”
就是这样的呀!
说的全是我的心声啊!
“将军稍安勿躁。”刘彻抬手压了压,徐徐道:“先帝知你心意,可事后依旧将你放置边关,并非排挤,而是在等待时机。”
“等朕继位的时机。”
“先帝压你,是为了让朕这个新君入主未央后,可以启用你,并且寻机重用你,以便收你忠心。”
刘彻脸色沉重,重提旧话,“此间谋算令李将军忍辱负重十数载,实为朕之过,朕之过!”
“让你,受委屈了。”
话音入耳,听得李广目瞪口呆,只觉耳边雷霆乍响,脑中轰鸣阵阵,心底翻江倒海。
浑身犹如针刺蚁凿!
这位从文帝时期投身军武,在景帝时期威名赫赫又困顿半生的将领,呜呼一声,跪地俯首,高喊:
“先帝——!”
“臣无颜!无颜呐!”
李广泪如雨下,再难抑制,十五载窘迫、十五载迷茫,十五载悔恨,尽数在一句‘你受了委屈’里,
掺进眼珠,
涌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