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影的压力

消毒水的气味在病房走廊拐了个弯,钻进刘艺菲的鼻腔。

她蜷在病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处的纱布,淡粉色的新生皮肤在晨光里像朵半开的樱瓣。

门被推开时,她慌忙扯过被子盖住脚踝,不是怕疼,是怕来看望的人看见那些蜿蜒的红痕,想起货轮爆炸时她像片落叶般坠向火海的模样。

“艺菲今天气色不错啊。”刘奕君提着竹编果篮进门,藏青长衫下摆还沾着片场的麦秸。

他变戏法似的从篮底掏出个橘子,指甲在橘皮上划出月牙形的裂口,“张国墙那小子刚下戏,在楼下给你买桂花糖藕呢,这东北汉子愣是在糖粥铺跟老板学了半小时怎么包糯米。”

刘艺菲忍不住笑出声,绷带牵动颈侧的皮肤:“刘叔你又笑话张哥,他上次把糖藕煮成浆糊时,你偷偷往我碗里塞了三块酱牛肉。”

橘子瓣递到唇边时,她忽然想起爆破戏后,张国墙蹲在抢救室门口,把军帽捏成抹布似的,帽檐上还沾着南京麦田的泥土。

“说说吧,”刘奕君剥橘子的手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带着长辈的关切,“那天在火里,怕吗?”

小姑娘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翻涌的水光。

她想起宁言扑过来时,燃烧的钢缆在两人之间绷成金色的弦,他掌心的血珠滴在她锁骨凹陷处,像撒了把碎钻。

“不怕,”她摇头,指尖绞着被角,“宁导的手烫得像烙铁,可抱着我时特别稳,就像……就像我小时候学芭蕾摔了,妈妈接住我的那种稳。”

刘奕君忽然轻笑,往她床头放了个牛皮纸袋:“知道你惦记导演的伤势,这是他让我捎来的《风吹麦浪》的分镜手稿。”

泛黄的纸页上,南京麦田的素描旁用红笔标着:“楚晓柔的足尖印要像麦穗扎根,每道划痕都是土地的呼吸。”

刘艺菲指尖抚过宁言潦草的签名,忽然发现手稿边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熊,戴着顶写有“金熊奖”的帽子。

“他手掌的伤……”她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早好了!”刘奕君夸张地比划着,“你没看见,前天他在片场用伤手拧开生锈的消防栓,水流冲得张国墙满脸肥皂泡,那手劲比大力士还大。”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不过啊,剧组里都在传,导演是金熊奖护体,连伤疤都躲着他走。”

病房里的笑声被推门声打断,张国墙抱着保温桶闯进来,军大衣上沾着细碎的樱花:“丫头快尝尝,我跟糖水铺王婆婆学的,桂花是今早从寺里捡的……”

话没说完,看见刘艺菲颈间的纱布,粗糙的手掌悬在半空,像怕碰碎什么宝贝,“还疼吗?要不我去把老陈那小子拎过来跪病房?”

“张哥别闹,”刘艺菲连忙扯开保温桶,甜香漫出,“宁导说过,老陈的女儿今年高考,等她考完再说。”

热气氤氲中,她看见两个中年男人交换了个眼色,张国墙的拳头慢慢松开,刘奕君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这是片场里最默契的两个搭档,一个像麦秆般挺直,一个如芦苇般柔韧。

杀青前夜的片场飘着细雨,刘艺菲穿着毛绒拖鞋溜进临时剪辑室。

监控屏上,爆破戏的废镜头正在循环播放:宁言扑向她的瞬间,身体与燃烧的集装箱形成45度角,像座用血肉铸成的桥。

燃烧的钢缆在两人之间绷成金色琴弦。

俊秀的面孔,加上那在她看来奋不顾身的身影,以及隐忍的伤口。

那些都深深的烙印在她脑海里,给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带来忘不掉的震撼。

武汉的樱花正在盛开,春暖大地,亦如她的心思,她将额头贴上冰冷的屏幕。

他的衣服被气浪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那是她在南京旧货市场陪他淘的。

“啪嗒”,一滴泪落在键盘上。

小姑娘慌忙擦掉,却看见镜头里宁言的手掌张开,掌心的血迹在防火凝胶上晕成红色的麦穗。

一颗小小的种子种在了她的心里,也许很快发芽,也许一辈子也没法破土而出。

晨雾漫过江面时,刘艺菲把杀青花束里的蓝鸢尾抽出来。

花茎上的刺扎破指尖,她却笑得像偷糖的孩子,将花悄悄别在宁言折叠椅的帆布缝里。

那把椅子上还留着他磨出的凹痕,每次看监视器时,他都会习惯性地摩挲椅把上的金熊刻纹。

“小祖宗,该走了。”刘母刘小莉站在片场门口,外套裹着刚拆线的女儿,“陈今飞的助理催了三趟,明天《天龙八部》试镜,你还想不想演王语嫣了?”

刘艺菲一步三回头。

“导演,我走了!”她突然大喊。

宁言抬头,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挥了挥手,继续低头看分镜表。

小姑娘的想法宁言不知道,一个小屁孩走就走了,他正忙着拍下一场戏呢。

刚坐下休息,想从椅子的口袋里抽瓶水喝,顺带着把那支蓝鸢尾带了出来。

“什么玩意?”嘟囔了一声,宁言把它随手往垃圾桶一丢。

……

魔都虹桥机场的夜风带着潮气,接机的黑色轿车鸣笛,刘丽娜摇下车窗:“宁大导演,顾董就等着您呢。”

“顾董?”

……

黄浦江边的某幢建筑内,宁远见到了顾董。

他不知道这位顾董突然找他过来干什么,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顾怀山用银镊子夹起茶盅,沸水冲开碧螺春的瞬间,白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小宁啊,”他吹开浮叶,“《出租车》的拷贝,上影可是拿《生死抉择》的配额换的。”

宁言指尖摩挲着汝窑茶盏的冰裂纹:“顾董的意思是,我这辆出租车,得先给主旋律让道?”

“让道?”顾怀山忽然笑出声,喉结上的老年斑随笑声颤动,“是铺路!你知道去年全国银幕数涨了多少?”

他竖起三根手指,“三百块!中影今年要拿七成养《英雄》,上影能抢下38%排片......”

是那个拉开中国商业大片序幕的英雄?中影这时候就在布局了吗……

“上影预备了三百个胶片拷贝,全是从《生死抉择》省下来的配额。”

宁言知道这话的分量,2000年反腐大片《生死抉择》曾创下1.2亿票房神话。

上影此刻押注的不仅是胶片,更是和中影竞争失败后,某种政治正确的背书。

窗外货轮鸣笛刺破沉默,宁言盯着茶汤里沉浮的叶梗:“所以我要感恩戴德?”

“感恩?”顾怀山将茶海重重一放,紫檀木震得合同移位,“我要你记住……”

他抽出《风吹麦浪》的预算表拍在桌上,“没有上影替你扛审查压力,《出租车》连方向盘都摸不着!”

宁言的表情依旧平淡,并没把这话当回事。

“怎么?是觉得你背后还有北电?”顾怀山轻笑一声,一语道破心中所想。

“北电就是一块铁板?天真!”一声冷哼响彻屋内,又好似响彻在宁言的脑海。

黄浦江的货轮鸣笛穿透双层玻璃,顾怀山起身推开法式落地窗。

咸腥江风卷着外滩工地的水泥味扑进来,他指着对岸正在搭建的IMAX巨幕:“好莱坞的狼要来了,上影需要自己的利齿。”

“上影想让我当枪?”

宁言瞥见茶几下的《中国电影改革纲要》,书页间夹着泛黄的《出租车》审查意见书。

某页批注写着‘下岗工人形象过于灰暗’,红色墨水晕染成血滴状。

顾怀山忽然按住他肩膀:“金熊是镀金的笼子,你在里面,上影才能在外头替你挡枪。”

“就像《风吹麦浪》,选角权给了你,但是你选了张国墙和刘奕君做主角,要影响力没影响力,要作品没作品。”

“上千万的投资,找没名气的人演,难道中影就不怕收不回成本?最后还不是上影鼎力支持你的决定。”

他的眼神晦涩难明。

穿香云纱的保姆端上蟹粉小笼,顾怀山忽然换了话题:“听说你在南京藏了未过审的母带?”

竹屉掀开时热气腾起,蟹油顺着宁言手背流到《联合投资协议》的签名处。

“顾董消息灵通,”宁言舀了勺姜丝醋,“就跟这醋碟似的,酸味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

顾怀山用银勺挑开面皮,露出颤巍巍的蟹黄:“年轻人,母带就像这蟹膏……”

他忽然用力戳破,“捂久了会馊。”

“上影博物馆恒温恒湿,”顾怀山慢条斯理擦拭金丝眼镜,“总比北电的破柜子强。”

“电影上映前会经过审查,如果导演不认同可以申请仲裁!”宁言语气坚定,毫不退让。

顾怀山抽出钢笔在合同某处画圈:“看看这条导演对最终剪辑权保留异议可申请仲裁。”

笔尖突然戳破纸张,“仲裁委员会主席,是上影退休的刘副厂长。”

暮色漫过外滩时,谈判陷入僵局。顾怀山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卷胶片:“看看这个。”

听着老人用银镊子夹起茶盅:“93年陈凯鸽在戛纳捧着金棕榈,上影的审查意见还在加急空运,艺术这玩意儿,得有人给它撑伞。”

江风突然灌入室内,合同纸页哗啦翻动。宁言按住飞扬的纸张:“所以顾董要我当第二个陈凯鸽?”

“不,”顾怀山忽然按住他手背,“我要你当谢晋。”他指腹的老茧刮过宁言虎口。

“82年《牧马人》被批小资情调,是上影力保谢老重剪了七个版本!”

“所以顾董想给我当伞?”宁言摩挲着汝窑茶盏的冰裂纹,“还是说,想当笼子?”

顾怀山突然笑了,从保险柜取出一卷胶片:“看看这个,中影做的特效样片……”

放映机转动声像垂死者的喘息,黑白画面里竟是宁言在柏林领奖的镜头。

金熊奖杯被特效替换成铁笼,笼中困着一只嘶吼的幼兽。

“中影做的特效样片,”顾怀山关掉投影,“他们准备了两套宣传方案……你是天才导演,或者......”

他忽然模仿张艺谋的陕西口音,“一个投机取巧的模仿犯!”

“中影可没出租车的份额,同期电影是对手,是上影在抗住压力!”

宁言攥紧茶盅,冰裂纹挤压着掌心,但他恍若未觉:“上影的条件?”

“母带交出来,”顾怀山将钥匙推过茶几,“《风吹麦浪》的最终剪辑权归你。”

钥匙贴着‘艺术创作自主权’的条款,锯齿状齿痕宛如审查意见书上的红叉。

离场时暴雨倾盆。

顾怀山突然在门廊拽住宁言:“知道为什么选这栋洋房?”

他指着墙上的《乌鸦与麻雀》海报,“48年昆仑影业在这儿躲过国民党搜查。”

闪电劈亮海报上赵丹的脸,雨水顺着宁言衣领灌进后背。

宁言踏入雨幕前忽然回头:“顾董,您看过未删减版的《出租车》吗?”

“重要吗?”顾怀山站在阴影里,“我只知道,金熊电影在博物馆能活五百年,在江里连五天都撑不住。”

出租车驶离时,宁言从后窗看见顾怀山仍立在雨中等司机。老人举着伞的剪影,像极了《出租车》里那个永远等不到乘客的老司机。

“第二个谢晋?”

“我是宁言,也只会是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