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捷克“存在人类学派”的具体总体性理论

捷克斯洛伐克的新马克思主义主要体现为存在人类学派,以科西克、斯维塔克等人为主要代表。此学派立足于捷克传统知识分子对人的存在的真理和“捷克问题”的关注,通过现象学、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的融合追求海德格尔式的本真性存在,“存在主义和现象学对科西克尤为重要,因为它们集中于人,集中于人的活动方式。因而科西克的重要性在于为人的新理解提供系统的理论基础”。[37]科西克把存在人类学探讨和文学艺术的思考结合起来,提出了一些基于具体总体性的美学思想。

第一,具体辩证法的确立。科西克1963年出版了一部堪与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媲美的经典著作《具体的辩证法》。此书以实践与人类存在的关联性来建构人类的价值理想,认为实践是人类存在的领域,没有存在就无所谓实践,“实践渗透了人类的整体,并总体性地决定着人类”。[38]实践既是人的对象化也是对自然的掌握,又是人类自由的实现。人类在实践中建立起总体性的联系,但是这种总体性不是抽象的总体性或者虚假的总体性,而是具体的总体性。具体性、总体性和辩证法内在地联系在一起。辩证法作为批判性的思维,追求事物本身,系统地追求领悟现实的道路,它通过现象的中介性消除现象的虚构性,“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这相当于唯物主义认识论,它是具体总体性的辩证法,在这里现实在各个层面和维度被理智地再生产”。[39]在科西克看来,总体性概念在历史上事实上被扭曲,发生了变异以至于不再成为辩证的概念。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概念不是笛卡尔式的原子主义—理性主义概念,也不是整体优于部分的有机主义概念,而是一个辩证概念,就是把现实视为一个被结构的和自我构形的整体,是强调历史与逻辑的统一的总体性概念。因此在科西克看来,总体性、具体性、现实存在和辩证法是内在一致的。这种具体总体性的现实是人道化的世界,是真理敞亮的世界,“真理的世界也是每一个作为社会存在的人类个体的自我创造。捣毁虚假的具体性,就是要形成一个具体现实和以具体现实生产现实的过程”。[40]这个真理的世界包含着人类精神再生产的因素,体现出审美的维度。

第二,作为人类现实之实质的艺术。科西克把艺术的实质性问题的思考与具体总体性辩证法联系起来,形成了其独特的艺术理论,即认为艺术的实质是人类现实,立足于世界的总体性基础之上。“世界的总体性包括人,涉及人类有限存在与无限性的关系,涉及人类向存在敞开的开放性。语言和诗,质疑和认知的可能性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41]但是这不是传统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美学观,而是立足于具体总体性辩证法基础上的新型现实主义艺术理论。科西克认为,每一种现实主义和非现实主义观念都建立于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现实概念基础上的,均取决于现实是什么以及现实如何被设想。马克思主义强调社会意识涉及主体生产和再生产社会现实的过程,强调社会意识的真理处于社会存在之中。人不仅通过成为客观对象而存在,而且他在客观活动中呈现出他的现实性。在生产和再生产社会活动时,在人把自己构形为一个社会历史存在时,人生产物质商品、社会关系和制度,并在此基础上生产观念、情感、人类质性和相应的人类感觉,人类实践作为主客体的统一成为艺术生产的基础。不同于反映论的实践观念,即认为艺术是社会存在的反映,科西克的艺术实践理论不仅强调艺术反映现实,而且主张艺术同时是对现实的投射,是对现实的建构。中世纪的大教堂作为一种建筑艺术既是封建世界的表现或者图像,也是这个世界的构成性元素,它不仅艺术性地复制中世纪的现实,而且也是艺术性地生产这个现实。科西克认为:“每一部艺术作品具有不可分割的二重性特征。它再现现实但也构形现实。它构建一种现实,这个现实没有超越作品本身,也不在作品之前,严格地说只存在于作品之中。”[42]正是艺术的二重性,它成为认识整体的人类现实、揭示现实本身的真理的手段。在伟大的艺术中,现实本身向人类敞亮,使人类脱离了关于现实的观念和偏见,进入现实本身和现实的真理:“真正的艺术和哲学揭示了历史的真理,它们使人类面对自己的现实。”[43]如此看来,艺术和社会现实不是反映和被反映、决定和被决定的简单关系,而是共在的,“艺术作品是社会现实的有机的结构成分,是这种现实的建构性元素,是人的社会—理智生产的表现”。[44]如果把现实和艺术视为两个独立的实体,则割裂了主客体的统一关系;如果把作品作为意义结构,它没有进入现实分析和考察,那么社会现实就沦为纯粹抽象的框架,具体总体性也就沦为虚假的总体性;如果不把作品视为扎根于社会现实的瞬间性而存在的意义结构,那么具有相对自律的作品就沦为绝对自律的结构。这些都是把具体的总体性转变为虚假的总体性。真正的艺术作品的真理处于特有的人类存在的主客关系发展的现实之中。

科西克不仅从主客辩证关系的实践总体性理解艺术的实质,而且还深入地分析了艺术实质的普遍性和瞬间历史性的辩证统一问题,深化了马克思关于古希腊艺术的理解的难题。马克思说:“困难不在于理解希腊艺术和史诗同一定社会发展形式结合在一起。困难的是,它们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45]这事实上是艺术的永恒性和瞬间性的现代性命题。科西克抛弃了历史主义和唯社会决定论的解释,把这一问题置于现实存在的真理的辩证分析之中,认为艺术作品离不开社会条件,它要反映社会条件或者环境,这就是艺术的瞬间性或者历史性,但是社会条件本身不是社会现实,作品所表现的现实是人类存在的结构,是人类存在的构成性元素,作品通过超越诞生的条件和情景获得了其本真的生命力,在接受过程中作品的内在力量在时间过程中被实现了,作品的超历史的生命力不是作品作为人工制品的物理属性,而是社会—人类现实的艺术存在的特有模式,涉及人类现实存在的问题。因此,艺术是永恒性和瞬间性的辩证统一,是事实和规范的统一。不仅古希腊艺术是如此,所有真正的艺术皆如此。

显然,科西克的艺术理论不同于唯社会决定论的艺术观,后者以普列汉诺夫的艺术理论为代表,主张把艺术视为经济因素的反映,艺术是社会条件的表现,用社会条件取代社会存在。科西克认为:“如果把社会现实和艺术作品的关系理解为时代的条件、环境的历史性或者社会的对等物,那么唯物主义哲学的一元论就会土崩瓦解。”[46]普列汉诺夫艺术理论的失败在于,“从来没有克服条件和心理的二元论,因为它从来没有理解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他分析艺术的失败在于他的分析建立在缺乏客观的人类实践的构成性元素的现实概念之上”。[47]科西克在另外的文章中更精辟地指出了普列汉诺夫艺术理论的问题,认为“普列汉诺夫的艺术理论从来没有到达艺术的真正分析的深度或者某些艺术作品的实质的界定,相反,它在社会条件的一般性描绘中消除了其自身”。[48]

第三,对文化艺术异化的批判。这涉及对异化的艺术观的批判和文学作品对异化世界的揭示。科西克认为,传统的艺术观念是把艺术视为人类一种出类拔萃的活动,一种区别于劳动的自我创造。黑格尔把真正的劳动置于艺术创造的空间,谢林认为艺术是唯一的实践类型,他们强调艺术活动的自由实践,但是这些观念忽视了艺术的真正的现实存在,把人类活动区分为功能性的劳动和非功利性的艺术活动,把劳动视为必然王国,把艺术视为自由王国,这样人类活动被割裂为两个独立的王国,就出现了劳动和自由、客观活动和想象、技术和诗分别作为满足人类需要的两种独立的方式。如此不仅劳动被异化,艺术也被异化了,文化沦为形而上学的东西。可以看出,科西克不仅关注艺术本身的理解,更注重艺术与人类自由存在、具体的本真性存在的关系,既是艺术的问题,又是人的存在问题,也是涉及艺术的批判性和革命性的,正如他所说,“艺术这个词的正确意思是既是去神秘化的,又是革命的”。[49]真正的艺术要归结于人的本真性存在之中,揭示了世界的虚假的具体性和异化存在,科西克分析了伟大作家创造的批判异化、揭示异化的功能。布莱希特的史诗剧理论和实践立足于陌生化原则,是一种捣毁虚假的具体性的反异化的艺术形式。捷克出生的作家卡夫卡和哈谢克(Hašek)以不同的方式揭示了现代性的异化问题,表现了“古怪的世界”,显示出非人道的荒诞世界,体现了个体与社会体制之间神秘性的扭曲,荒诞和喜剧性都来自“古怪的世界”。[50]卡夫卡的文学世界是荒诞的人的思想、行为和梦想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可怕的无意义的世界,人在官僚体制和物质装置的异化网络中无能为力。但是哈谢克的世界不同于卡夫卡的世界,因为那里人虽然成为物,但是仍然是人,“人自身中包含着不可捣毁的人性力量”。[51]在科西克看来,这些真正的文学作品以特有的艺术形式表现异化世界的存在,揭露着现实世界,本真的现实也就敞亮了。这种对现实的荒诞性的揭示尤为科西克所重视,这些艺术带来的喜剧性、笑是涉及人类存在的,笑“不是人类存在的附属物,而是人类存在的构成性部分”。[52]笑揭示了不合理的东西,表达了人类的脆弱性、有限性和自身的荒诞性,同时也证明了自己的尊严、平等和非异化的人性,所以科西克认为民主内含着幽默,体现出一种生活方式,透视出人类存在本身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