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上海，黄浦江的风裹挟着潮湿的腥气，穿过狭窄的弄堂，将雨水拍打在江断岳的别克轿车上。车窗半开，雨水斜斜地渗进来，在真皮座椅上留下几道水痕。
晚上九点十五分，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织成细密的网。江断岳的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目光扫过街角——一个瘦小的报童缩在屋檐下，怀里紧紧抱着一摞报纸，像是怕被雨水浸透。
他摇下车窗，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一包三炮台。”
报童小跑过来，踮起脚尖递上香烟，湿漉漉的袖口蹭在车门上。江断岳接过烟，指尖触到纸币背面微微发硬的痕迹——碘酒写的字，遇湿才显形。他不动声色地展开一角，模糊的字迹映入眼帘：
“晚上九点三十，老地方。”
他面无表情地将纸币折好，塞进西装内袋，顺手摸出一枚硬币丢给报童。孩子接住钱，咧嘴一笑，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引擎低吼，别克轿车缓缓驶离。后视镜里，报童的身影被雨水模糊成一道灰影。
车停在生煎店门前，雨水在柏油路面上积成一片片浅洼，倒映着店铺门口那盏摇摇欲坠的电灯。江断岳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让尼古丁压下神经末梢的紧绷感。
雨幕中，街道空荡，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生煎店门口蹲着一个黄包车夫，破旧的草帽压得很低，正捧着油纸包狼吞虎咽地吃着生煎，汤汁顺着手指滴到地上，混入雨水中。
江断岳推开车门，黑皮鞋踩进水洼，溅起几滴泥水。他走进生煎店，热气扑面而来，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生煎散发着肉香。
“一份生煎，带走。”
老板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铲子麻利地翻动着金黄酥脆的包子。江断岳站在柜台前，余光透过雾气朦胧的玻璃窗，观察着外面的黄包车夫——那人吃包子的动作顿了顿，似乎也在透过玻璃的反光窥视着他。
生煎装进油纸袋，热烫透过纸张传到掌心。江断岳拎着袋子，缓步走向门口的黄包车夫。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在车夫面前停下，手指转动着烟盒。
“雨不小，这么晚了还在拉活儿啊。”
车夫抬起头，草帽下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是啊，这鬼天气。”车夫咧嘴一笑，“先生能给一只烟吗？”
江断岳的指尖在烟盒上微微一顿，随即自然地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哈德门，凑合着抽。“
车夫粗糙的手指接过香烟，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都感觉到对方食指上有一层厚茧——那是常年扣动扳机留下的痕迹。
雨点敲打在生煎店的铁皮屋檐上，发出密集的哒哒声。江断岳掏出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在雨幕中摇曳，车夫凑近点烟。
“听说最近不太平啊。“车夫深吸一口烟，目光却盯着街角的阴影，“昨儿个晚上，贝当路那边又抓了一个。“
江断岳也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任由雨丝将烟灰打湿。“可不是么，这年头......“他突然压低声音，“'青瓷'要救这个人。“
车夫把烟头弹进积水里，火星在柏油路面上滋出最后一缕青烟。“不行，那人是共党，再加上日本人已经开始怀疑他了，半个月前那个人就不该救，老板很生气。”
江断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深吸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雨夜中忽明忽暗。
“老板那边，'青瓷'自有交代。“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街角，“但这个人手里有'北斗'的密码本，若是落在日本人手里...“
车夫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借着弯腰的动作快速环视四周。
“你疯了？“车夫压低嗓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特高课已经盯上你们了，就等着你们往里钻！“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借着递报纸的动作塞过来一张字条，“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江断岳接过报纸，指腹触到字条上凹凸的盲文。
“告诉沉舟，“车夫突然站起身，黄包车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老板说，茶凉了就该倒掉。“
说完车夫已经拉起黄包车冲进雨幕，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雨越下越大。江断岳站在屋檐下，手中的生煎早已凉透。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九点四十五分，距离约定接陆沉舟的时间只剩十五分钟。
江断岳迅速钻进别克车，猛打方向盘，轮胎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别克车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黑色闪电消失在夜幕中。
此时审讯室的灯泡蒙着一层血锈色的光晕，钨丝在潮湿的空气里嘶嘶作响。
陆沉舟背对着刑架上的男人，指尖在怀表银壳上摩挲出一道水痕——那是从檐外渗进来的雨，混着牢房里铁腥味的雾气。
对面的刑架上绑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脸上血迹斑驳，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盐水泼湿，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他的手指微微抽搐，指尖泛着不自然的青紫。
“说吧，大家都还没有吃饭呢。”陆沉舟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闲谈一般，“'北斗'到底在哪里？”
年轻人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带血的微笑：“陆处长...这么晚了还加班...日本人该给您...涨薪水了...“
陆沉舟轻轻叹了口气，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怀表表面。
“你我都是聪明人。“他俯身凑近，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北斗'你还没有传递出去，告诉我在哪里？“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铁门突然被推开。藤原少尉带着两个日本兵大步走进来，皮靴在地板上踩出刺耳的声响。
“陆处长，审讯还没结束？“藤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山本课长要求立刻将犯人转移至虹口司令部。“
陆沉舟直起身，脸上瞬间挂起得体的微笑：“正要收工。不过...“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按规定，犯人交接需要李主任签字。“
藤田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锋利：“非常时期，就不必拘泥这些吧。”
陆沉舟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好，那就交给你。”
藤田挥手，两个日本大兵上前带走了那个年轻人，而藤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摘下金丝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于是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口袋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着镜片。审讯室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让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添几分阴鸷。
“陆处长，“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希望您不要多心。山本课长也是...“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帕边缘，“担心这个共党分子，会像半个月前那个中统特务一样...“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藤田嘴角意味深长的笑意。雨水顺着审讯室铁窗的缝隙渗进来，在地面上蜿蜒成一道细流，悄无声息地漫过陆沉舟的皮鞋鞋尖。
“莫名其妙就被人救走了。“藤田突然上前一步，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现在的上海滩啊...“
他伸手拂去陆沉舟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连雨里都飘着火药味呢。“
审讯室的门突然被风吹开，藤田后退一步，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那么，告辞了。课长还等着我的报告。“
陆沉舟站在原地，听着藤田的皮鞋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那道雨水汇成的小溪，正悄无声息地渗进地板缝隙，就像无数消失在这栋大楼里的秘密一样。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陆沉舟缓步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扭曲的河流。他抬手松了松领带，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两辆黑色轿车碾过水洼，载着那个年轻人驶向虹口司令部。
陆沉舟的目光追随着尾灯的红光，直到它们消失在雨幕深处，他掏出怀表，时针指向九点五十九分。
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只见江断岳拿着已经凉掉的生煎说道：“先生，该回家了。”
陆沉舟回过身点了点头，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向门外走去。
回家的路上，雨点噼啪地敲打在车窗上，江断岳开着车，陆沉舟靠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
“和凌寒见面了？“他的声音混着雨声，显得格外低沉。
驾驶座上的江断岳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见了。“他单手转动方向盘，另一只手将冷掉的生煎和那张夹着纸条的报纸扔到后排，“那小子在青浦班时就特别仇共，412的时候...“他突然踩下刹车，避让一个横穿马路的乞丐，“...他带队抄了闸北三个联络站，让他去救共党，想都不要想。“
陆沉舟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巡捕房岗哨，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现在破碎的山河。“现在是合作期。“他轻声说，手指伸进报纸，抚摸字条上凹凸的盲文，“国难时期，都是中国人应该互帮互助的。“
江断岳猛地拍了下方向盘，溅起的水花扑在挡风玻璃上：“可戴老板明确下令——“
“北斗密码本关系着华中新四军的安危。“陆沉舟突然坐直身子，后视镜里映出他锐利的眼神，“若是落到日本人手里，从盐城到茅山的根据地都会暴露。“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染上一丝疲惫，“皖南事变后...他们过得够难了。“
车驶过外白渡桥，浑浊的黄浦江在雨中翻涌。江断岳沉默地打开雨刷，刮开一片清明。远处，一艘日本军舰的探照灯刺破雨幕，像把利刃划开黑夜。
“掉头。“陆沉舟突然说，“去极司菲尔路。“
“现在行动？我们已经被特高课盯上了，这时候去联络点不是自投罗网吗？“江断岳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皮革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陆沉舟从西装内袋摸出怀表，他看着表盘，声音低沉：“别无选择。审讯时我就看出那个年轻人意志薄弱，在特高课的刑讯室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叛变的可能。即便救不出人，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车窗外，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惨白的光柱。江断岳等那辆车远去才继续道：“但万一有尾巴跟着，整个联络站就全完了。“
陆沉舟摇下车窗，潮湿的夜风裹挟着雨丝灌进车厢。他深吸一口气：“放心，我仔细观察过了，从出来到现在，确实没人跟踪。虽然日本人起了疑心，但毕竟我们是跟着汪主席过来的'老人'，他们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监视。趁着这个空档，今晚必须完成两件事：一是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个年轻人，二是重新部署今后的联络方案。否则等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整个情报网都可能瘫痪。“
江断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他右手猛地一打方向盘，别克车像一尾黑鱼般滑进了幽暗的巷子。雨水在青石板上积成一面面破碎的镜子，车轮碾过时，溅起的水花拍打在两侧斑驳的砖墙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断岳的驾驶技术称的上极致，汽车在他的操控下如同一条游鱼，在迷宫般的弄堂里灵活穿梭，后视镜几乎贴着晾衣杆掠过，惊起一串水珠，他的开车技术是班里面最好的。
“坐稳了。“他低声道，突然一个急转，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幕完美遮挡了后方可能存在的视线。雨刷器急促地摆动，刮开一片又一片模糊的雨帘。
车子在狭窄的巷道中做出一个漂亮的甩尾，青石板路上的积水被轮胎卷起，在昏黄的路灯下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江断岳的右脚在油门和刹车间精准切换，仪表盘上的指针始终维持在危险的红线边缘。
转过最后一个直角弯时，他猛地拉动手刹，车身横向滑出三米，稳稳停在了极司菲尔路76号斜对面的一棵法国梧桐下。树影婆娑，将别克车完美地隐入黑暗。
“到了。“江断岳熄火，雨滴落在车顶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尾随的引擎声后，才缓缓松开紧绷的肩膀。
陆沉舟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怀表，他轻轻合上表盖，金属相扣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我自己上去。“他边说边解开西装扣子，将配枪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你在这里盯着。“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有情况就学狗叫。“
江断岳闻言翻了个白眼，他屈起手指敲了敲表盘：“就半个小时。“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雨点打在车顶的声音突然变得密集起来。陆沉舟整了整领带，雨幕中，陆沉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穿过马路，悄无声息地翻过了76号后院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