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活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太祖皇帝开疆拓土,我大辽国基日盛,四方安定,然四夷未靖,战火未熄。朕亲征营州,赖将士忠勇,军威赫赫,终克强敌,定疆土于辽境。

是役之中,萧氏女钰,年少承家风,怀智御敌,斩首贼寇,安定边疆,立下不世之功。且天命昭显,白鹿相随,众军皆称“天女护国”,民心归附,实乃大辽之福、社稷之幸。

朕念其功,念其忠,特封萧钰为云昭郡主,赐金印、封号,以示嘉勉。自此,云昭郡主与国同辉,护疆安民,辅佐朝政,共襄盛举。

钦此——!

大辽圣武皇帝(御笔亲书)

圣旨下达的那天,萧钰离开了返京的大队人马,独自一人踏上了探索中原的路。

而她前脚刚走,与她命运擦肩而过的少年——白衍初,便在混沌中迎来了另一场变故。

据说,他昏睡了一路。如何抵达上京,又是如何落入云梦楼,全然不知。睁开眼时,便已躺在花堂的竹木屋里,被一位盲眼夫人悉心照料。而这位夫人,正是花堂堂主黎雅。

至于那位将人扔进油锅的郡主,她并未随行。

——真是不负责任的主儿。

八十个孩子,就这么交给了一个杀手探子组织,连句交代也没有,转身便走了。

云梦楼势力错综复杂,虽表面上层级分明,从最底层的侍者、鬼刹、罗刹,再到天刹,以及四大堂口堂主。每一阶都需经历严苛试炼,可在暗流涌动的权势倾轧下,所有规矩不过是强者游戏的一部分。

白衍初从新人晋升鬼刹的过程极为顺利,顺利到几乎无人能忽视他的出类拔萃。

那一年,云梦楼里特别缺人。

太宗亲征攻打后唐,云梦楼出动了大量的人手。

叱咤北方的风堂,曾拥有楼中最顶尖的十位天刹杀手,带领整个堂口全力出动,可回来的只剩两位,罗刹与鬼刹,加在一起不足三十。

坊间传言四起,有人说是雪堂的古老爷子与风堂不和,此次征战,趁机铲除异己;

也有人说,是楼主有意扶持自己的女儿上位,故而借刀肃清风堂,为堂口改朝换代;

甚至还有传言——云梦楼已风雨飘摇,濒临崩塌。

前两种说法尚且合情合理,至于最后一种……实在离谱。

战后,云梦楼急需补充新血,大批流离失所的孤儿被带了回来。未至束发的孩童,足有一百五十六人,契丹、东辰、回鹘、中原……来自四面八方。

而他,是其中分不出自己该属于哪一族的。

这其实并不是件坏事。

与中原不同,云梦楼中无国无族的混血比比皆是,反倒是纯正的中原人,地位最低。

一来因战败,二来因生理上的劣势——到了该束发的年纪,体型却仍单薄孱弱,在这样的环境里,实在吃亏。

白衍初并不想进入风堂。虽然这个堂口,是所有里面,看似最优沃的存在。

权势滔天,手握北方草原以及中原大陆各个小国的岁贡;财源滚滚,充满了整座金库锦缎金银;锦绣绸缎堆积如山,只要有命在,香车美人,唾手可得。

“这些,是拿命换来的。”

彼时,还在训练营,连侍者都不是,便已这样淡淡回应同营少年们对风堂的向往。

有关于从训练营出去后的“自由”,这里的孩子总是充满了向往……仿佛,那是支持活下去的希望。

“可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攀升方法,换了其它堂口,不但要通过训练考核,还要再去琢磨那些劳什子的技能;最终还不是要与风堂配合才可以出任务……比如花堂,又是毒又蛊的,那是女人该去的地方。”

躺在他身侧的少年是位中原人,来自吴国。

“蛊毒……是女人的专属么?”

他咬着干枯的稻草暗自嘟囔。脑子里琢磨着竹木屋的那几日养伤生活,悠闲自如,那才叫人心生向往。

哎!这些中原来的,有的时候的确思维顽固不化啊!

在他看来,手段无分高低,亦无性别之分,能够达成目的,便是好手段。若只凭武力决胜,暗杀者何须潜行布局,直接一对一单挑岂不更快?

不对,更多时候是一挑多,毕竟你是杀手,而对方,可未必守规矩……

“真是找死啊——!”想想那愚蠢的画面,就觉得好笑,白衍初不由得扬起唇角。

躺在他身侧的少年没听清,偏过头来询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赶紧睡吧!明天还有试练。”吐掉嘴里的稻草,他合上眼。

黑暗中,沉默良久,少年低低地唤他:“白衍初……”

“嗯?”

“明天……你会怕吗?”

“嗯——”

怕吗?不知道。倦意涌了上来,懒得思考。

“咱们说好,要一起出去的。”声音顿了顿,透露着不安与惶恐;“你不能抛下我……”

他没应声,黑暗中一阵持续性地沉默。男孩焦急起来:

“我们是同伴啊!我们要一起回中原,你忘了吗?我高家在吴越,是响当当的大家族……”

“高斌——”白衍初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的话,“睡吧!我们会一起出去的。”

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高斌总算安静下来,没一会儿功夫鼾声即起。

身侧的白衍初却缓缓睁开了眼,困意全无。

七日生存试炼,一百五十六人,只取二十。

“你可以诱杀、暗杀、搏杀,亦或毒杀,手段不拘。”

“这片山林,藏着最好的药材,也孕育着最致命的毒物。”

“若连分辨的能力都没有,活着出去便无从谈起。”

杀戮在尚未踏出训练营时,便已开始。胜率,十分之一。

血,已经浸透了大地,每一寸阴影之下,都可能潜伏着猎杀的机会。

所有人的暗杀手法都来自于相同的导师们,胜率十分之一,命如草菅,还没有出营地,人数就已经减半。整片营地都被血水覆盖,任何角落都有可能是杀人的最佳位置。

要活下去。

白衍初与高斌且战且走,一路沿着山坡的溪水朝下游方向移动。严酷的训练方式,令少年们懂得该如何保存体力,避免无谓消耗,等待最佳的伏杀时机。

夜晚,是最危险的时刻。七日试炼,谁也不可能不眠不休地熬过去。多数人选择结伴行动,而他们二人从一开始,便是搭档。

白衍初的匿藏手法极好,两人每隔两个时辰便轮换守夜。前三日,虽有些磕碰挂彩,却都避开了致命伏击。

“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五人的小团体将迷烟丢进山洞,迷晕了他们,却未下杀手。

白衍初强压着眩晕感,目光扫过眼前几人。

“白衍初。”

“听这姓氏,你不是中原人?”

“不是。”

为首的少年是契丹人,肤色偏白,五官却带着回鹘人的特征,显然是个混血。他歪着头,上下打量着白衍初,似笑非笑: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白衍初没有答话,只是谨慎地注视他。

“不过,有个条件;”少年抬手一指,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先杀了那个中原人。”

他们的目标,是高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此时的高斌被绳子捆住了脚踝,如腌肉一般,倒掉在树枝上面,肩膀两处各插入一把匕首,滴滴嗒嗒地被放着血;这个姿势似乎维持了许久,地上一滩殷红的水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人已经晕厥过去,脸色惨白如纸,上下浮动的胸腔气息非常微弱,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白衍初轻嗤一声,动了动被捆得过紧的手腕,语气冷漠:

“人都成这样了,还要我下杀手?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因失血过多死去。”

“这不一样。”契丹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中闪烁着审视和期待,““为了表示你对我大辽的衷心!”

白衍初闻言,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眼神里透出彻骨的鄙夷。

“呵,忠心?”他懒洋洋地扫了对方一眼,“说得好像你们真是契丹人一样。”

少年神色一变,眯起眼睛:“你……你什么意思?”

“你们三个是契丹混血吧,一个是东辰和高丽的混血,另一个是吐蕃与回鹘的混血……”白衍初语气平静,眼底却带着深不见底的冷意,“在这里,说好听点叫混血;难听了,不过是杂种。如果不是云梦楼收留,恐怕你们这辈子,连名字都不会有,只是奴隶。”

话音刚落,一只脚狠狠踹上了他的腹部。

说话的少年面色涨红,恼羞成怒:“给脸不要脸!我们是杂种,那你又是什么?!你一个来历不明的……”

话未说完,一支竹箭破空而来,直穿心口!

“噗——”

少年瞪大双眼,喉间发出两声呛咳,血沫溢出嘴角,瞳孔迅速涣散,直挺挺地倒地毙命。

“伏击——”

打头的一死,其余四位少年顿时慌了神,顷刻间一跃而起,不管不顾朝外冲。

人还未抵达洞口,紧跟着四支竹箭破风而至。

两只中了眉心,当场毙命;人被箭矢钉入心口,挣扎两下便没了声息;最后一人,腹部中箭,虽未立刻断气,却已毫无反抗之力,痛苦地蜷缩在地,鲜血浸湿泥土。

洞内,白衍初手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割断,散落一地。

他漫不经心地甩掉手里的碎石子,弯腰解开脚上的束缚,迈步走到那名挣扎着的少年身旁,微微俯身,嗓音低沉:

“伏击?呵!哪儿来的伏击?!”

白衍初手上的绳子不知何时被他割断的,哗啦散落下来。

少年颤抖着,睁大双眼看着他,眼中满是恐惧。

“你们犯了两个错误。”白衍初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第一,话太多了,给了我足够的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轻笑,语气微讽:“第二,进洞前不检查周围的陷阱。”

少年嘴唇颤抖,却已发不出声音。

白衍初微微侧头,目光幽深,似是在自言自语:“人,生来不平等,但若想活得久一点,至少要学会平等对待众生……这是修行。”

他顿了顿,轻叹一声,似是自嘲:“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记不住。”

少年浑身一颤,瞳孔急剧收缩,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流出。

“早点去找孟婆,喝汤吧。”

他语气淡然,宛若寒风掠过。

少年嘴唇微微张开,终究没能再发出任何声音,头一歪,彻底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