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淤泥下的甬道

通道内的青砖在火把下泛着青灰色,砖缝里渗出的水渍在石壁上勾勒出扭曲的纹路,像极了某种古老的符印。张海客攥紧火折子,火苗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照亮了前方陡峭的坡道——与其说是通道,不如说是垂直向下的深井,每隔十步就有嵌入石壁的铁环,显然是供人攀爬的借力点。

“这井壁的青砖砌法……”张海客指尖划过砖面,瞳孔骤然收缩,“是张家‘倒斗八法’里的‘逆鳞砌’,砖缝呈倒三角排列,专门防止井壁坍塌。但这种砌法早在乾隆年间就被列为禁术,只有族内老一辈的‘掌灯人’才懂。”

同行的张家小孩们对视一眼,掌心的冷汗在铁环上留下湿痕。最瘦小的阿贵忽然指着下方,声音发颤:“你们看,砖墙上有铲印子——是最新的,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火把下移,青砖墙果然出现不规则的凿痕,新土混着砖粉落在铁环上。张海客摸了把凿痕深处,指尖沾着些许朱砂粉:“有人用‘分山铲’强行破了逆鳞砌,却在凿穿后用朱砂封了砖缝……”他忽然抬头,目光扫过同伴们,“这是典型的‘断龙局’,破局者故意留下生路,却在暗中设下死门。”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砖石摩擦的闷响。最先爬上铁环的阿贵猛回头,只见他们下来时的入口处,四块青砖正缓缓闭合,砖面上刻着的麒麟纹在火光中泛着血光——那是张家秘传的“归位砖”,一旦触发机关,会将出口封死。

“快下!”张海客低喝一声,率先踩着铁环向下滑落。青砖闭合的声响在井内回荡,像某种巨兽的咽喉在缓缓合拢。当最后一块砖“咔嗒”归位时,众人已滑落到三十米深的土层,火把照亮了前方豁然开朗的空间——那是座用原木搭建的地下木屋,屋顶横梁上挂着风干的山鸡,墙角堆着半腐的羊皮地图。

“临卡。”张海客松了口气,却握紧了刀柄,“但比我们在墓室里推测的更精细——看那些原木,全是用‘血沁松’晒干的,能驱尸防虫,是张家本家才有的规格。”

阿贵忽然指着木屋中央的石桌,桌上摆着七个粗陶碗,碗底刻着不同的张家纹章,其中一个碗沿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七人份的碗,三个月前还有人在这里用餐。”他顿了顿,声音发涩,“碗底的纹章……是‘外门七支’的标记,三十年前进京的那批旁支。”

张海客的目光落在墙角的羊皮地图上,地图用朱砂勾勒出复杂的地下河道,中心位置画着座倒悬的宫殿,宫殿上方标着“归墟”二字,周围环绕着七个小圈,分别写着“龙睛”“潮间”“河骨”等字样。他忽然想起族谱里的记载:康熙年间,张家外门七支曾奉旨探寻黄河龙脉,却在归途中集体失踪,原来葬身在此。

“看这儿。”另一个小孩掀开木屋角落的草席,露出下面的地窖入口,腐臭味混着潮气扑面而来。地窖里横七竖八躺着六具骸骨,每具骸骨的后颈处都有十字形刀伤——正是张家处决叛徒的“断颈刀”手法。

张海客蹲下身,从骸骨腰间扯下块残缺的腰牌,牌面刻着“归墟使”三个字,背面是只首尾相衔的蝎子:“他们不是失踪,是被本家灭口了。归墟使……族谱里记载的‘河底守墓人’,原来真的存在。”

木屋顶突然传来重物踩踏的闷响,积雪混合着泥土簌簌掉落。张海客猛地抬头,只见木屋的通气孔处垂下半截绳子,绳子上缠着片金鳞,正是地蝎幼体的蜕鳞——这是闷油瓶独有的标记,意味着危险逼近。

“是‘血尸潮’。”张海客突然想起族谱里的警示,“归墟使被灭口后,本家在临卡外围养了血尸守墓,刚才的封门砖触发了尸潮。”他抓起桌上的朱砂碗,将碗底的张家纹章按进地窖石壁,“跟紧我,地窖下面应该有通往归墟的密道。”

地窖深处的石壁在朱砂血的浸润下缓缓裂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阶,石阶上刻着与铜马机关相同的十八弦纹路。张海客刚踏上第一级石阶,身后突然传来骨骼摩擦的声响——通气孔处爬满了青紫色的血尸,它们的瞳孔泛着磷火般的绿芒,后颈处的十字刀伤正在渗出黑血。

“快!”张海客反手甩出火折子,引燃了木屋梁上的血沁松。火焰腾起的瞬间,血尸们发出刺耳的尖啸,却在接触火光时纷纷倒地。众人趁机冲进密道,石壁在他们身后轰然闭合,将尸潮的嘶吼隔绝在临卡之外。

密道内的空气异常湿润,石壁上每隔几步就嵌着发光的螺壳,螺壳排列成蝎子形状,尾钩指向更深的地底。阿贵忽然指着螺壳间的凹痕,那里刻着行小字:第十七代起灵归位,血祭方解河患。

张海客的指尖划过凹痕,突然想起在铜马机关里发现的铁珠花纹,与这行字的笔锋如出一辙。他忽然转身,望向同行的小孩们,发现他们后颈处都有淡淡的红痕——那是接触地蝎幼体鳞光后留下的印记,与族谱中记载的“共生纹”一模一样。

“闷油瓶说得对。”张海客低声道,“我们根本不是来破墓的,是被选中的‘副祭’,而这座临卡,不过是本家为了让我们‘归位’设下的中转站。”

密道尽头的石门突然发出蜂鸣,门楣上的蝎子纹与张海客腰间的震魂铃残片产生共振。他深吸一口气,握住门环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七岁时见过的血祭壁画、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铜铃、还有闷油瓶在盗洞口说的那句“我们不可避免地进入了最可怕的误区”。

石门轰然开启的刹那,众人被强光刺得眯起眼。门后是座倒悬的地宫,青铜锁链从穹顶垂下,锁着具水晶棺,棺中躺着的不是尸体,而是团裹着金箔的血肉,心脏处嵌着枚与铜马机关相同的铁珠——那是第十七代起灵的“血核”,也是地蝎幼体的共生核心。

“原来如此……”张海客望着水晶棺上的族谱残页,终于明白所有机关的真相:铜马机关不是陷阱,是筛选“副祭”的试炼;临卡的血尸潮不是危险,是淘汰弱者的考验;而他们一路破解的,从来不是古墓的机关,而是本家为了让新一代起灵“归位”设下的局。

阿贵忽然指着水晶棺旁的陶俑,陶俑手中捧着的正是闷油瓶父亲的怀表,表盖内侧的照片早已褪色,却在金箔反光中显形——那不是闷油瓶的父亲,而是初代起灵的画像,所谓的“父亲”,不过是本家训练的“饲血人”。

“我们被骗了。”张海客握紧震魂铃残片,铃音在倒悬地宫回荡,“从进入墓室的那一刻起,我们的每一步都在本家的算计中,而闷油瓶……”他忽然想起密道里的螺壳刻字,“他根本不是我们的同伴,是来阻止归位的破局者。”

地宫深处突然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水晶棺中的血肉发出胎儿般的啼哭,金箔片片剥落,露出下面盘成蝎子状的巨骸——那才是地蝎幼体的真正形态,而所谓的“血核”,不过是本家用来控制它的枷锁。

张海客望着巨骸尾钩上闪烁的鳞光,终于明白闷油瓶在盗洞口说的“误区”是什么: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在破墓,其实是在帮本家完成血祭;一直以为闷油瓶是累赘,其实他才是唯一看懂局的人。

“快走!”张海客扯断腰间的钢索,将同伴们推向石门,“去追闷油瓶,他才是我们活着出去的关键——而我们,必须在血祭完成前,让地蝎幼体摆脱本家的控制。”

当石门在身后闭合时,张海客看见水晶棺中的巨骸睁开了复眼,瞳孔里倒映着整个地宫的景象,包括他们慌乱的身影。他忽然想起族谱里的最后一页,那行被朱砂涂掉的字:归位非永生,破局方见河。

当张家小孩们终于识破本家的局,却发现更大的真相正从倒悬地宫深处缓缓展开,地蝎幼体的巨骸、水晶棺中的血核、还有闷油瓶留下的鳞光标记,都在指向一个惊人的事实——他们所熟知的张家,从来不是古墓的守护者,而是河底怪物的饲血人。

几个人贴着墓室石壁站定,火把的光晕在倒悬的青铜灯架间游走,将倒挂的陶俑影子拉得老长。张海客盯着地面青砖的凹陷处,那里裂开的通道像道狰狞的伤口,漆黑的洞口正吞吐着阴冷的潮气。

“真要下去?”阿贵握紧了腰间的钢索,目光扫过通道两侧的青砖——砖缝里嵌着半枚锈蚀的铜钉,钉头刻着张家外门的暗纹,“这通道用‘逆鳞砌’加固,是本家应对地动的手法,下面怕是有大动静。”

张海客没答话,用火折子照亮通道深处。青砖段尽头的黄土层泛着新铲的痕迹,铲印呈逆时针螺旋排列,正是张家“分山十八铲”的探路手法。他忽然想起族谱里的警示:临卡者,必居险地,砌逆鳞,布活门,以待天时。

“是临卡。”张海客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盗洞入口有机关暗门,青砖层用活扣砖拼接,这些都是外门弟子的手笔——三百年前那帮在黄河古道掘金的‘穿山甲’。”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天花板倒挂的棺椁上,“他们把墓室改造成临卡,用倒悬棺木当避震器,连烛台都挂着活扣弹簧,难怪所有东西都反着来。”

随行的阿满忽然指着通道壁上的凿痕:“看这儿,砖缝里填的不是泥浆,是糯米浆混着朱砂——这是‘断阴煞’的手法,说明临卡下面有极凶的地界。”他忽然瞥见张海客的脸色,“海客哥,你闻见了吗?黄土层里有尸蜡味,比革尸更重。”

张海客深吸一口气,腐尸的甜腥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他蹲下身,指尖划过盗洞边缘的青砖,砖底刻着极小的蝎子纹,与他在铜马机关里发现的铁珠花纹如出一辙。“下面有大家伙。”他忽然站起,“临卡的人把冥器挂在天花板,不是为了防盗,是为了躲避下面的震动——那震动能把人震成肉泥,他们只能把物资吊起来。”

盗洞的垂直坡度超过六十度,几人用钢索捆住腰际,像串倒挂的蝙蝠般向下滑去。四分钟后,盗洞底部的圆腔在火把下显形:直径不足两米的空间里,一面黄土墙被凿出拳头大的窟窿,墙根堆着半块青石板,板面上刻着模糊的星图。

“上次来的人想封死这儿。”张海客踢了踢散落的砖粉,“但没来得及——看这窟窿,拳头大小,是用‘蝎子尾’短铲挖的,只有外门弟子才会留这种‘通气眼’。”他忽然用火折子照亮窟窿,火星子刚探进去就被吸走,“里面有风,很深。”

阿贵脱下雨衣,露出精瘦的胳膊:“我来。”他摸出马腿剪卡住窟窿边缘,刀刃闪着冷光,“海客哥,留五寸,够我摸清楚里面的结构。”

张海客按住马腿剪的力道,目光扫过阿贵紧绷的脊背。当指尖触到窟窿内的湿泥时,所有人都听见了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不是泥土,是烂糟糟的布帛,带着尸蜡特有的滑腻。

阿贵的手突然僵住。他的袖口被扯出破口,露出小臂上的绿黑色泥浆,泥浆里裹着半片碎瓷,瓷片上绘着张家本家的麒麟纹。“是革尸。”他喉间发紧,“后背抵着墙,怀里抱着东西……”

张海客猛地拽回马腿剪,阿贵的手缩回时,掌心躺着只锈蚀的怀表,表盖内侧的照片已模糊不清,却能辨出男子袖口的麒麟纹——与他们在铜马机关里发现的铁珠花纹完全一致。

“是外门弟子。”张海客翻开表盖,里面的指针停在子时三刻,“怀表停摆的时间,正是临卡被封的时刻。”他忽然注意到阿贵小臂的泥浆在发光,凑近一看,泥浆里混着极细的金鳞,正是地蝎幼体的蜕鳞。

盗洞顶部突然传来砖石松动的脆响。张海客抬头,看见他们下来时的入口处,几块青砖正缓缓闭合,砖面上的麒麟纹泛着血光——那是本家的“归位砖”,一旦启动,会将临卡彻底封死在黄土层中。

“快!”张海客踹向黄土墙,潮湿的泥土在冲击力下坍塌,露出后面的青砖密室。密室中央摆着张石桌,桌上七只粗陶碗里盛着发黑的糯米粥,碗沿凝结的粥痂呈蝎子形状,正是外门弟子的“断粮咒”。

阿满忽然指着石桌下方,那里蜷缩着三具骸骨,每具骸骨的手骨都紧扣着腰间的青铜刀,刀柄刻着“穿山甲”三个字——这是三百年前消失的外门小队,曾在黄河古道掘出“归墟地宫”的线索。

张海客蹲下身,从骸骨颈间扯下串钥匙,钥匙上挂着块羊皮纸,用朱砂画着倒悬的地宫,地宫中央标着“血核”二字,周围环绕着七个小圈,分别写着“龙睛”“潮间”“河骨”。他忽然想起闷油瓶在盗洞口说的话:这个古墓和以往所有古墓完全不一样。

密室深处传来水流声,像有巨物在淤泥里游动。张海客握紧钥匙,目光落在密室石壁的凹痕上,那里刻着行小字:第十七代起灵归位,血祭方解河患。他忽然转身,看见同伴们后颈处都泛起红痕,正是接触地蝎鳞光后的“共生纹”。

“我们被标记了。”张海客低声道,“外门弟子的临卡、本家的归位砖、还有地蝎的蜕鳞——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归墟地宫,那里藏着本家最核心的秘密。”

阿贵忽然指着石桌对面的砖墙,那里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盗洞,洞口挂着半截红绳,绳头系着枚震魂铃残片,正是闷油瓶的标记。“他早就来过。”阿贵的声音发颤,“甚至留下了生路——这个盗洞通向河底,而我们,即将踏入本家布了三百年的局。”

当归位砖彻底闭合的瞬间,张海客带头钻进盗洞,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握紧手中的钥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青铜锁链崩断的声响,那是地蝎幼体挣脱束缚的征兆。而在他怀中,那只锈蚀的怀表突然发出极轻的滴答声,指针竟开始倒转,指向子时三刻——那个临卡被封、外门弟子集体失踪的时刻。

盗洞尽头的砖墙在火把下显形,砖面上用金血画着只首尾相衔的蝎子,蝎眼处嵌着枚完整的震魂铃。张海客将钥匙插入砖缝,忽然想起族谱里被涂黑的一页,上面用朱砂写着:临卡非歇处,是归位前的最后一道血门。

砖墙轰然开启的刹那,腐尸的甜腥与河底的潮气涌来。张海客举着火把望去,只见无数青铜锁链从穹顶垂下,锁着具水晶棺,棺中躺着的不是尸体,而是团裹着金箔的血肉,心脏处嵌着枚与铜马机关相同的铁珠——那是第十七代起灵的血核,也是地蝎幼体的共生核心。

“原来如此……”张海客望着水晶棺上的族谱残页,终于明白临卡的真相:外门弟子发现了本家的归位局,试图封死盗洞阻止血祭,却被本家灭口。而他们,这些自以为破局的张家小孩,此刻正踏入本家为新一代起灵设下的最后陷阱。

水晶棺突然发出蜂鸣,金箔片片剥落,露出下面盘成蝎子状的巨骸。张海客看见,巨骸尾钩上挂着枚震魂铃,正是闷油瓶父亲的怀表配饰。他忽然想起在墓室里发现的机关——那些看似防盗的设计,其实是本家为了筛选“副祭”设下的试炼。

“快走!”张海客拽着同伴冲向侧方的密道,身后传来巨骸苏醒的低吟。密道石壁上刻着初代起灵的手记,用金血写着:临卡是谎言的中转站,归位是骗局的终点站,真正的生路,在河底星图的裂缝里。

当密道尽头的石门在身后闭合时,张海客终于明白闷油瓶为何坚持留在盗洞上方——这个看似被嫌弃的少年,早已看穿了一切,而他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张家小孩,正带着外门弟子的怀表、本家的钥匙,以及地蝎的蜕鳞,一步步逼近河底最核心的秘密:那个被族谱掩盖了三百年的真相,那个关于共生、血祭与破局的终极答案。

当张家小孩们在临卡深处发现水晶棺与血核,终于触及本家最核心的秘密,却不知更可怕的试炼正随着巨骸的苏醒悄然展开,地蝎幼体的低吟、震魂铃的残响、还有石壁上初代起灵的手记,都在指向一个惊人的事实——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古墓的机关,而是张家血脉里延续了三百年的谎言。

泥浆灌进领口的瞬间,张海客尝到了令人作呕的腥甜。这种粘稠的液体裹着细沙摩擦着咽喉,他强迫自己屏住呼吸,任由暗流将身体拖向甬道深处。指尖触到冰凉的麻绳时,几乎要喜极而泣——这是前人留下的引路线,每隔半米就打着便于抓握的死结。

“跟着绳子!”他含混地闷吼,声音在泥浆里闷得发钝。同行的张家小孩们像一串被拽入深海的浮木,指甲几乎抠进麻绳里。下潜的第十秒,浑浊的视野里忽然浮现出青砖拱门的轮廓,门楣上“镇河”二字已被淤泥啃噬得残缺不全。

甬道入口比想象中低矮,像被压扁的窑洞。张海客弓着背挤进去时,膝盖擦过某种滑腻的凸起——低头用火折子一照,整面墙竟嵌满了人的指骨,指节处还缠着褪色的红绳,显然是某种镇物。他突然想起家族典籍里的记载:黄河古道下的古城常以“人柱”奠基,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意,用活人祭祀河神。

泥浆在甬道里形成缓流,推着他们往深处漂去。转过第三个弯道时,火折子的光突然被成片的反光刺痛——是青铜灯台,三盏一组倒悬在穹顶,灯油早已凝固成黑色胶状物,却仍牢牢粘着张家人的尸蜡。那些尸体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脊背弓成桥状,发辫与淤泥缠结在一起,形成诡异的帘幕。

“他们在拜什么?”有人喉间滚动着淤泥,声音发颤。

张海客没答话。他看见最前方的灯台上刻着细小的族谱,某一代张家人的名字旁,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箭头,全部指向穹顶中央——那里嵌着块磨盘大的铜镜,镜面结满水垢,却仍能映出他们扭曲的倒影。

绳索突然绷紧。张海客的指尖触到一块凸出的青砖,砖面上刻着半只麒麟纹——张家暗记,意味着安全屋。他抠住砖缝用力一扳,泥浆中翻出个气泡漩涡,整面墙竟如活物般滑向一侧,露出里面干燥的石室。

石室不足五平米,四壁挂着油皮纸地图,墙角堆着早已风干的窝头和竹筒。张海客用火折子照亮地图,发现泗州古城的结构被标成蝎子形状,尾钩处画着重重叠叠的棺椁——那是他们的目标。而在“蝎心”位置,红笔圈着行小字:血祭方开。

“看这个。”同伴掀起墙角的草席,下面是具蜷缩的骸骨,双手反剪在背后,腕骨处有明显的张家锁喉技掐痕。更触目惊心的是肋骨间插着的青铜刀,刀柄缠着褪色的蓝布条——正是闷油瓶腰间那把的同款。

“内斗。”张海客指尖划过刀痕,“三十年前那场‘泗水之变’,原来没死在地表,全被封在了这里。”他忽然想起族谱里被涂黑的那几页,想起父亲酒后说过的“有些秘密,连黄河都吞不下”。

石室外传来泥浆翻涌的响动。张海客吹灭火折子,就见一道人影从甬道深处游来,青布衫在浊流中像片残破的荷叶——是闷油瓶。他腰间缠着的青铜铃铛不知何时解下,此刻正被捏在掌心,铃舌抵着唇,竟在泥浆中吹出无声的波纹。

“跟紧。”闷油瓶的声音像浸了冰,指尖划过石壁,某块青砖应声凹陷,露出向上的石阶。泥浆在他脚边自动分开,形成短暂的气泡通道,张海客这才惊觉,那些潜伏在淤泥里的蚂蟥,竟在触碰到他衣角时纷纷蜷成了球。

石阶尽头是个倒置的斗拱结构,木梁上悬着十八具风干的童尸,脚踝系着铜铃,随气流轻轻碰撞。闷油瓶熟稔地绕过第三具尸体,掌心按在砖缝间的麒麟纹上,整面墙突然像水般波动——那是层极薄的水银膜,在火把下泛着妖异的光。

“过了这里,就没有回头路了。”闷油瓶转身时,领口滑下寸许,露出锁骨下方的旧疤,呈十字形,显然是被人用刀剜去过什么东西。张海客想起族中传言:每代张起灵都会被植入“麒麟血印”,用剧痛来唤醒血脉里的力量。

第一个张家小孩刚要抬腿,闷油瓶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符号。张海客认出那是张家禁术中的“引魂纹”,专门用于在黄泉路做标记。下一刻,闷油瓶自己已踏入水银膜,身影扭曲如镜中碎像,转瞬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他娘的,这是拿我们当探路的!”有人低声咒骂,却还是跟着踏入。水银膜接触皮肤的瞬间,张海客听见无数细碎的哭声在脑内炸响,眼前闪过无数片段:穿着马褂的男人在泥浆里跪拜,孩童的血滴进青铜鼎,还有闷油瓶被按在石台上的背影——他后颈处的皮肤正被人用刀划开,露出下面蠕动的赤红色纹路。

“别睁眼!”闷油瓶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张海客猛地咬住舌尖,血腥味驱散了幻觉。再睁眼时,他们已站在一条倾斜的石道上,头顶是交错的房梁,显然是某座倒塌的楼阁倒置在此,木柱上还粘着未腐的绢画,画中人物全部面朝深处,眼神诡异地跟着他们移动。

石道尽头分出两条路:左侧狭窄逼仄,墙根长着荧光苔藓,在泥水中投下鬼火般的光;右侧宽敞平整,地面留有新鲜的脚印——是大人的尺码,至少有三拨人来过。

闷油瓶却走向左侧,靴底碾碎苔藓的瞬间,石壁上浮现出血色箭头,逐个指向深处。张海客正要跟上,却被同伴拉住:“你疯了?那小个子能钻的地方,咱们得脱层皮!”

“别忘了泥浆里的尸体。”张海客盯着那些新鲜脚印,“走大路的,都成了池子里的革尸。”他摸了摸腰间的马腿剪,忽然想起入口处那具背靠砖墙的尸体——指尖还保持着扣砖缝的姿势,分明是在逃生时被人从背后制住。

当第一个张家小孩卡在窄道里时,闷油瓶已经消失在转角处。张海客借着火把余光,看见他偶尔抬手触碰石壁,那些嵌在砖缝里的青铜钉就会发出蜂鸣,像在回应某种只有他能听见的召唤。直到那串铃铛声彻底消失,他才惊觉:闷油瓶从未真正需要过他们,从始至终,他们只是被允许踏入秘密的旁观者。

窄道尽头是块凸出的岩石,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竖穴,凉气从穴底涌上来,带着铁锈味。张海客趴在石沿上往下看,火折子的光映出井壁上的刻痕——是张家的“寻龙文”,每隔十丈就刻着“血祭”“镇河”“勿返”。当他的影子遮住某行小字时,井底突然传来锁链摩擦的巨响,像有什么活物被惊醒了。

“他在井底。”同伴指着水面上浮动的火光,“我们下去?”

张海客没说话。他看见井壁上每隔三丈就嵌着具陶罐,罐口封着人皮,上面用金线绣着闷油瓶的生辰八字——那是张家“活祭”前的征兆。当冰凉的井水漫过胸口时,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族谱里所有张起灵的记载都停在四十岁: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黄河下的活棺,是用来镇住地蝎的最后一道符。

井底的洞穴里,闷油瓶正跪在一具白玉棺材前。棺盖已开,里面躺着的不是尸体,而是团裹着金箔的血肉,心脏处嵌着枚青铜铃铛,正是张海客在土地庙捡到的那只。当他的脚步声传来,闷油瓶抬头,眼中映着棺中血肉的红光,唇角还沾着新鲜的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棺中物的。

“出去。”他说,声音像浸在冰窟里,“趁地蝎还没醒。”

张海客看着他胸前的伤口,那里正渗出金色的血,滴在棺盖上竟凝成了鳞片形状。他突然想起入口处的机关,想起那些用磁铁吸走的铁珠——原来从一开始,闷油瓶就知道他们会跟来,知道他们会触发机关,知道他们会在泥浆里感染蚂蟥,而这一切,不过是让他们成为“血祭”的备选。

“你早就打算用我们的血,给地蝎当醒酒汤?”张海客握紧了刀柄,却发现指尖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掌心的纹路正在发烫,那是张家血脉觉醒的征兆,只有靠近真正的“起灵”时才会出现。

闷油瓶没回答。他站起身,棺中血肉突然发出胎儿般的啼哭,金箔片片剥落,露出下面蠕动的人脸——正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张家大族长。当第一声啼哭响起时,整个古城都在震颤,井壁上的陶罐纷纷炸裂,人皮符飘下来,在火光中显出血字:第十七代起灵,归位。

张海客终于明白,为什么族谱里的张起灵永远只有一个,为什么每代起灵都会在四十岁前消失。他们不是族长,是活祭;不是守护者,是黄河的塞子。而眼前这个少年,正准备把自己钉进这具白玉棺材,用血肉重新堵住地蝎的巢穴。

“我父亲当年,也是这样被封进了黄河底?”张海客忽然笑了,笑声在洞穴里惊起蝙蝠,“所以你引我们来,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让我们亲眼看见,张家的‘荣耀’到底是什么——活祭,世世代代的活祭。”

闷油瓶转身时,棺中血肉突然暴起,无数金箔化作刀刃刺来。他抬手握住最近的一片,鲜血滴在金箔上,竟让那人脸露出痛苦的表情。“走。”他说,声音比震动更轻,“最后一次机会,出去后,就当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张海客看着他掌心的金箔慢慢融化,看着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祠堂见过的壁画:第一代张起灵跪在黄河边,背后是被劈开的山体,而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这枚青铜铃铛。

“我们张家,从来不是守墓人。”张海客忽然低声道,“我们是黄河的锁链,是地蝎的饵食。”他摸出怀里的怀表,表盖内侧的照片早已被泥浆泡烂,只剩下模糊的人影——那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和棺中血肉的面容,竟有七分相似。

震动来得毫无征兆。井壁上的寻龙文突然全部亮起,化作红色的锁链,顺着闷油瓶的脚踝往上攀爬。他踉跄半步,单膝跪地,唇角溢出金血:“他们来了...那些被封在黄河底的祖先,他们感觉到了血脉的召唤。”

张海客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张家人的尸体都面向墙壁,为什么入口处的砖墙要从内侧封堵——他们不是在逃避外敌,是在逃避自己的祖先。当第一具白骨从井壁里挣出时,他忽然抓住闷油瓶的手腕,将自己的刀塞进他手里:“我爹当年参与了活祭你父亲,现在,我替他还债。”

刀刃没入张海客心口的瞬间,闷油瓶眼中第一次泛起涟漪。温热的血溅在青铜铃铛上,竟发出龙鸣般的清越声响。棺中血肉突然发出尖啸,金箔如雨般坠落,露出下面盘成蝎子状的巨骸——那才是真正的地蝎,千年不死,靠张家血脉为生的怪物。

“带他们出去。”张海客扯断腰间的炸药包,引线在血中滋滋燃烧,“我记得土地庙里的平面图,蝎子的尾钩,就是它的命门。”他笑着倒在地上,看着闷油瓶被气浪掀向竖井,看着地蝎的巨螯碾碎石室,忽然觉得轻松——原来秘密最沉重的部分,不是知道,而是终于可以说“够了”。

竖井里传来同伴的哭叫,还有闷油瓶几乎听不清的吼声。张海客闭上眼睛,最后看见的是头顶的水银膜,映出自己渐渐冰冷的脸,和背后那具慢慢站起的、穿着张家服饰的白骨——原来所有的牺牲,不过是为了让下一个活祭,能多撑几十年。

泥浆灌入口鼻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刚下斗时,闷油瓶蹲在盗洞口的样子。那个永远沉默的少年,眼中倒映着千万年的黄河水,倒映着张家祠堂里从未熄灭的长明灯,倒映着所有被活祭的祖先,和即将成为活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