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拖着仿若灌铅的双腿,艰难地迈出矿洞时,膝盖处的铠甲关节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是不堪重负的叹息。夕阳那如血的余晖正沿着矿洞边缘缓缓沉降,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如同一条在地面上挣扎的残蛇。他低头瞥了眼满是血污与裂痕的铠甲——左胸的护心镜已经凹陷出碗口大的坑,边缘还挂着几缕暗绿色的粘稠液体,那是畸变体的体液,正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滴落,在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细密的小坑。
铠甲表面残存的划痕里,还嵌着细碎的金色光点。那是血能符文在战斗中剧烈燃烧后留下的痕迹,此刻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闪烁,像是在为这场持续了四个小时的残酷战斗,留下最后几枚斑驳的勋章。他尝试活动右手,指节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金属拳套表面残留的血能符文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原本流转如火焰的红色纹路,此刻像即将熄灭的烛火般明明灭灭,最后化作几缕青烟,消散在晚风中。
胸腔里的菱形晶体终于停止了疯狂的转动。战斗时它像是一颗高速运转的齿轮,带着他的血液一起沸腾,可现在这份沉寂却带来了更深的痛苦——一阵酸涩且深入骨髓的钝痛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碎玻璃。他靠在矿洞外的岩壁上喘息,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液,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半条袖子。
远处归巢的飞鸟正掠过天际,欢快的鸣叫声像是被风吹散的银铃,飘到耳边时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这声音与矿洞内不久前还回荡着的厮杀声形成了极为诡异的反差——那些畸变体的嘶吼、骨骼碎裂的脆响、血能爆炸时的轰鸣,仿佛还在耳膜上震动。路易斯晃了晃发沉的脑袋,突然产生一种恍惚感:刚刚那场在黑暗中与三只畸变体周旋、数次濒临死亡的生死搏杀,会不会只是一场荒诞的幻梦?
可当他抬手触碰脸颊时,指腹摸到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那是被畸变体的利爪划开的,现在还在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眼靴子上的破洞,里面露出的脚趾还在抽搐——刚才为了躲避畸变体的尾刺,他硬生生折断了小脚趾。这些清晰的痛感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活下来了,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当他终于拖着伤腿走到城镇边缘时,暮色已经像一块被人从天空抛下来的黑色幕布,正一点点吞噬着街道两侧的房屋。路易斯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避开热闹嘈杂的主街。主街上挂着魔法灯笼,橙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往来行人的笑脸,有提着篮子的主妇、吆喝着卖花的姑娘、扛着武器的卫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平和的神情,仿佛矿洞那边的血腥从未存在过。
他沿着狭窄逼仄的小巷穿行,脚下的石板路因为刚下过雨而湿滑难行,缝隙里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散发出潮湿的腥气。巷子两侧的房屋都很矮,二楼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偶尔能听到夫妻间的争吵声、婴儿的啼哭声,还有纺车转动的吱呀声。空气中飘来各种混杂的气味:右侧酒馆里飘出烤兽肉的焦香,带着油脂的醇厚;左侧药剂师门口则传来魔法药剂刺鼻的酸味,像是腐烂的柠檬混合着硫磺;再往前几步,还能闻到皮革作坊里硝制皮革的腥气。这些气味在晚风里交织着,钻进他的鼻腔,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
有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冒险者勾肩搭背地从前面的酒馆里跌出来,其中一个穿着皮甲的壮汉差点撞在他身上,嘴里还叼着半块没吃完的烤肉,含糊不清地喊着:“再来……再来一杯火焰酒!老子明天……明天就去端了畸变体的老巢!”他的同伴们爆发出哄笑,有人扯着嗓子唱起跑调的歌谣,歌词里混着粗鄙的玩笑话,笑声和闹声在这渐深的夜晚里格外突兀,像是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
路易斯往墙边靠了靠,避开他们的冲撞。他摸了摸腰间沉甸甸的钱袋,皮革表面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里面的金币和银币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声音像是一剂良药,让他心中那根从进入矿洞就紧绷着的弦稍微放松了些许。他粗略算了算,这些钱不仅能支付接下来半个月的旅店费用,还能去铁匠铺添置一件新的护心镜,再买两瓶中级治疗药剂——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多一分准备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穿过三条小巷后,“红月旅店”那盏挂在门檐下的魔法灯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灯笼表面绘制着弯月形状的符文,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将门前的石阶染成了诡异的血色。路易斯推开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在抱怨他的晚归。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率先涌来,那是旅店后巷积着的雨水和墙角霉斑混合的味道,但很快就被壁炉散发的融融暖意取代——松木在炉膛里噼啪作响,带着树脂的清香钻进鼻腔,让他冻得发僵的手指终于有了些知觉。
老板娘露西正趴在柜台上擦拭一个铜制酒杯,她穿着件深红色的亚麻围裙,领口别着枚银质的月亮胸针,那是旅店的标志。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笑意,可当看清路易斯这副狼狈模样时,她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手里的擦杯布在空中打了个转:“瞧瞧这是谁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矿洞里给畸变体当上门女婿呢。这模样,看起来像是被那些怪物当成球,狠狠踢了个遍啊。”
“差不多吧,差一点就成了它们的晚餐。”路易斯苦笑着扯下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的护腕,护腕上的皮带早就被割断,金属搭扣也断成了两截。他随手将其扔在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声音里满是疲惫,“老样子,给我一间单人房,再麻烦来一份炖肉,要多加土豆的那种。”
露西一边在泛黄的登记簿上记录,一边用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我说真的,你小子胆子可真不小。最近矿洞那边可不太平,三天前有支五人小队进去,据说还是从首都来的精英,结果到现在连根毛都没见着,估计早就成了畸变体的排泄物。”她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原本带着调侃的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同时伸出手指了指二楼的方向,示意有旁人在场,“而且……我听说,昨天有几个戴着兜帽的家伙来打听,问有没有见过能操控血能的冒险者。”
路易斯的手指猛地收紧,钱袋的皮革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藏在他左手手腕皮肤下的契约符文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过一般,突然隐隐发烫,那是他与血能晶体签订契约时留下的印记,平时绝不会有任何感觉。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矿洞深处的景象:那枚在战斗中突然崩裂的黑色晶核,裂开时释放出的诡异黑雾,还有此刻正安静躺在他战利品袋里、作为任务奖励的七枚暗紫色晶核——那些晶核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枚都要大,表面还流转着暗金色的纹路。
难道那些神秘人盯上的,就是自己手中的晶核?或者说,是自己操控血能的能力?一种不安的预感如同潮水般在他心底蔓延开来,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知道是什么人吗?”路易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他握着钱袋的手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鬼才知道。”露西将一把黄铜钥匙推到他面前,钥匙上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307”,“那些人捂得严严实实,从进门到离开就没摘过兜帽,连声音都像是被魔法处理过,瓮声瓮气的。我试着搭话,他们理都不理,就盯着来往的冒险者看,眼神阴沉沉的,像是在挑牲口。”她顿了顿,往厨房的方向喊了声“一份炖肉加土豆”,然后凑近柜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黑市那边也传出消息,说有个叫‘暗鸦’的神秘组织在疯狂收集畸变体晶核,给出的价格是市场价的十倍。你要是有的话,可千万别声张,最近城里的眼线多着呢。”
路易斯默默接过钥匙,金属的冰凉顺着指尖传来,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楼梯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摇摇欲坠,这声音在寂静的旅店里格外清晰。他能感觉到露西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背后,带着担忧,也带着一丝探究。
回到307房间后,路易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锁房门,又将房间里那张破旧的木椅拖过来抵在门后,这才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口气。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角的蜘蛛网上还挂着灰尘,窗户紧闭着,玻璃上有几道裂纹。他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小巷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流浪猫在垃圾桶旁翻找食物,昏暗的灯光将它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自己,这种感觉从离开矿洞就一直萦绕着,像是有根无形的线缠在他的后颈上,让他坐立难安。路易斯走到桌边坐下,从腰间解下战利品袋,袋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拉开束口绳,七枚暗紫色的晶核滚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每一枚都有拳头大小,表面布满了类似血管的金色纹路。
就在这时,晶核突然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远古的呼唤。暗紫色的光芒从晶核内部涌出,在房间里肆意流转,相互交织,最后在天花板上投射出一幅扭曲、诡异的符文图案——那图案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瞳孔里还在缓缓转动着复杂的纹路。路易斯盯着这些符文,眉头紧锁,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他以前也猎杀过畸变体,收集过它们的晶核,可从未见过会发光、会投射符文的晶核。
更让他不安的是,这些符文隐隐有种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与血能晶体签订契约时的场景,那些浮现在眼前的古老文字……对了,这些符文与契约符文有着某种微妙的相似!难道这些晶核与血能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那些戴兜帽的人打听能操控血能的冒险者,又与疯狂收购晶核的“暗鸦”组织有什么关系?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尖锐得像是婴儿的啼哭。路易斯猛地睁开眼,天花板上的符文已经消失不见,七枚晶核也恢复了平静,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因为他左手手腕上的契约符文还在隐隐发烫,像是在回应着某种召唤。
他将晶核小心翼翼地收回袋子里,藏进床板下的暗格里,又用一块松动的木板盖住。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露西的声音传了进来:“路易斯,你的炖肉好了,要我给你送进来吗?”
“不用,我马上下来。”路易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不管那些神秘人是谁,不管这些晶核隐藏着什么秘密,现在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养好伤口。至于其他的,明天再说吧。他拉开门闩,将所有的疑虑和不安暂时压在心底,朝着楼下飘来炖肉香气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