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殿内飘着淡淡的艾草味,姜厚照将药碗搁在案头,拇指按着太阳穴听户部尚书禀报。
几位大臣正为如何填补国库空虚之事争得面红耳赤,殿门忽然被撞得哐当作响。
承嘉公主姜宁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门口的太监拦也拦不住,纷纷跪下,向皇帝求罪。
姜厚照见状,让大臣们先回去,改日再议。
待众人退去,姜厚照略带宠溺地呵斥道,“都是已经及笄的姑娘家了,怎么行事还这般莽撞。”
“户部克扣我建府的银子!”姜宁揪着姜厚照的龙袍袖口的金线,“说好给我批二百万两营建公主府,可是今天苏七来报,说工部那边只收到了一百万两。您也不管管他们”。
“嗯……这事嘛,”姜厚照边捋胡须,边解释,“削减为一百万两,是朕许可的。”
姜宁不解,“为什么啊?您最初都答应我了,二百万两,一分不少。”
随后她又假意哭了起来,“母后薨逝得早,现在连您也不疼我了吗?”
姜厚照连忙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面色也有些伤感,“好了好了,别哭了。每次一有不称心的,你就开始拿你母后哭诉。你是朕和琬琬唯一的女儿,自然也是安国最受宠爱的公主。虽然琬琬走得早,但扪心自问,朕何时薄待于你?朕怎么会不疼你呢?”
姜宁抹了抹眼泪,质问,“那父皇为什么准许户部将我营建公主府的开支减半?可是儿臣做了什么错事吗?”
“哪里,我的宁儿怎么会做错呢。”
紧接着,姜厚照叹了口气,从案桌上翻出一本奏疏,递给姜宁。
“如今国库空虚,民生艰难,还是得顾及文武百官和百姓的看法。”
姜宁接过奏疏,打开一看,上疏之人写了一手好字,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至于这内容,言辞犀利,将她营建公主府之事弹劾了遍——
“为谏阻奢靡营建以固国本事。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今国库岁入仅六百万两,而九边军费已耗其半,河工漕运复支百万,太仓存银不足三月之需。适闻公主要于长安起造府邸,工部估算需银二百万两,臣等闻之如坐针毡,冒死进谏。
一曰动摇社稷根基……
二曰苦害生民……
三曰坏祖宗法度……
四曰损皇室清誉……
五曰……”
奏疏洋洋洒洒一共陈述了她营建公主府的十条罪责,言语之间,仿佛她营建个公主府,就是什么罄竹难书之事。
姜宁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目光直接跳到奏疏的落款之人——臣户部侍郎沈之衡谨奏。
沈之衡?
这人,姜宁是听说过的。
听闻他二十岁高中状元,因面如冠玉,温文尔雅,险些被指定为探花,因此也是长安城不少官宦世家争抢的贤婿。
但此人为官以来,不结交朋党,所行之事,有口皆碑。仅仅一年的时间就从翰林院修撰升迁至户部侍郎,近来深受父皇的器重。前些日子,更是被她的好父皇委以重任,兼任了太子太师,以教导太子。
摊上这样的人弹劾她,也难怪父皇会听从,削减了她营建公主府一半的费用。
姜宁的母后明昭皇后是父皇的发妻,两人恩爱非常,自从母后在姜宁四岁那年因病薨逝后,父皇对她便有求必应,从不犹豫。
如今,父皇还是第一次驳了她的要求,但也折衷给了一百万两以营建公主府。想来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再争闹下去,恐怕只会惹得父皇不悦。
想清楚后,姜宁合上了奏疏,放回案桌上,表现出深明大义的样子,“儿臣理解父皇的难处。是父皇怜惜儿臣,还给儿臣留了一百万银两。儿臣过去还攒下了一些积蓄,不知父皇能否允许儿臣用于公主府的营建呢?”
闻此,姜厚照欣慰地露出了笑容,“我儿识大体,顾大局。既是你的积蓄,你想怎么处置都可以。等来日国库充盈,朕会再赏你一些作为补偿。”
“谢父皇。那儿臣先告退了。国事繁忙,父皇也务必要保重龙体。夏日酷暑,儿臣宫中今日做了荷叶羹,晚些时候,儿臣给父皇送来。”
姜厚照点了点头,“好。还是朕的宁儿懂得挂念父皇。”
姜宁乖巧地笑着,行了礼,便离开了庆元殿。
回寝殿的路上,姜宁心里还在置气着。
沈之衡不让她营建公主府?那她偏要,还要营建得无比奢华。在她姜宁这里,就没有不能如意的事儿。
她生平最是讨厌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读着圣贤书,满腹大道理和空话,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权,为了钱,就是为了名。
这世道哪有什么真正为国为民的君子?不过都是披着皮囊的小人。
后宫如此,多少宫女太监,甚至嫔妃,她们对她巴结讨好,看似一副唯她马首是瞻的样子,为的不过是从她这里获得一些好处。表面对她越好之人,暗地里编排和咒骂她就越是厉害。
前朝也是如此,每次科举一放榜,有多少新科进士约她相见,表明爱慕之意。所求的也不过是她能在父皇哪里举荐一二,以便仕途顺畅。
姜宁突然又想到了萧家的长子萧彻。
即便是像萧家这样世代忠君护国的世家,长子萧彻对她也有所求。看着他对她一往情深的模样,实则他也是那烟花柳巷的常客。萧彻想求娶她,不过也是因为手握兵权已经满足不了萧家的欲望,想在朝堂也安插一些族中之人罢了。
母后还在世时,姜宁也曾觉得这个世上人人都真心实意关爱她。
可是母后薨逝之后,她才渐渐明白,多的是笑里藏刀之人。
即便是她的父皇,或许对她确实有真心疼爱的情分在,但是更有安抚外祖父苏家之意。
权力,才是这个世道最靠谱的东西。
要真论起来,像沈之衡这样沽名钓誉之人,比那些直接求权势、求金钱之人更为可恨。等来日他升至高位,恐怕所做的恶事比其他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她姜宁,最喜欢的就是不留情面地扯下那些人的伪装。
每次看着他们哑口无言,又无地自容的窘迫,她就觉得骨髓里都沁着痛快。
一身正气的沈大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疏弹劾她。
她倒要看看这位沈大人的伪装背后,藏着怎么样的阴暗目的。
他既然不让她如愿,那她也自然不会让他痛快。
等回到了公主的寝殿,她便派人把苏七叫了过来。
苏七年长姜宁七岁,是苏家的旁系。母后病重时担心姜宁今后无人看护,就特地让苏家人将苏七带到了宫里,陪伴她长大。
自母后离去后,苏七是她唯一信任之人。他既是她的贴身护卫,也是她的“全能管家”,常常被她派去做各种各样的事。
“殿下,您找我?”苏七进了寝殿,做足了礼节。
即便姜宁很早之前就说是免去苏七的礼节,但是他还是坚持每次都要向她行礼。
日子久了,她也便由着他了。
姜宁躺在凉亭下的椅子上,轻轻摇着凉扇,笑吟吟地说,“苏七,我适才去找父皇了。营建公主府的费用,是户部侍郎沈之衡从中作梗。你这几日便帮我去户部约见一下他,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是,殿下。苏七明白。”
苏七正要离开,姜宁又叫住了他。
“这几天天气酷热,你去监督营建公主府时也小心些,别中暑。小厨房今日煲了荷叶羹,已经用冰块冻着了。你去找一下崔嬷嬷,喝完再去忙吧。”
说完,就看到苏七眼里隐约闪过一丝笑意,“谢公主殿下关心。”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
以前姜宁和苏七的关系还亲近些。但是自从她十三岁之后,有段时日,宫中传出闲话,说他们之间有不可见人的关系。
她虽告到父皇那里,狠狠惩治了那些人,但是自那以后,苏七就渐渐有意与她保持距离。她也倒是能够理解,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
不过她是觉得,何需惧怕什么呢?
就算她和苏七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旁人也不能指摘什么。
毕竟她是安国最受宠的公主。自古以来,公主养几个面首,那不是很正常的事?
她虽这样想,但没有和苏七说过这些话。既然苏七选择保持距离,她是尊重他的。
况且,她也觉得,他和苏七纯粹一些,会比较好。
苏七……应该是这个世界目前唯一纯粹待她之人了。
她也不想他们之间关系,掺和太多的欲望,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权势与金钱。
这日之后,姜宁在公主寝殿一连等了几天,还是没等到沈之衡的拜见。
她有些纳闷,又差人去问,是不是苏七近来忙着监督公主府的营建,忘记帮她去约沈之衡了?
谁知苏七派人回话道,苏七每日都去户部相约,但沈之衡每日都以户部公务繁忙推脱,只道改日寻个时间登门拜访。
姜宁听到这个回话,气得摔了个杯子。
“好你个沈之衡。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回避本宫。”
一旁的宫女惜桃连忙安抚道,“公主,您消消气。莫要为这样的人气坏身子。”
姜宁很快又计上心头。
既然你不来见我,那我便去寻你。
“惜桃,明日他们上朝之时,你把我叫醒。我要去庆元殿外等等这位沈大人下朝。”
惜桃欲言又止,“可是,公主,百官上朝一般是卯时。会不会太早了?您……一般都得睡到午时的。”
……
姜宁咬牙切齿,“无妨,不过就是早起一日,本宫还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