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会发光的导盲犬

——当月亮碎在狗尾巴上

桃花巷的清晨,总是被一层薄薄的晨雾所笼罩,而那悠扬的琴声便在这雾霭中悄然流淌。

盲人琴师陈月娥,每日清晨五点,都会准时推开那扇发出“吱呀”声响的木门。她手持竹杖,轻点过七块青石板,而后安然坐在巷口那棵老桃树下已然褪色的藤椅上。她缓缓摸索着打开琴盒,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二胡蟒皮上那微微发潮的纹路,紧接着,琴弓一拉,那如流水般的《春江花月夜》便从弦上倾泻而出。

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轻轻地落在她那灰白的发间。长达六十年的失明生涯,让她的世界仅剩下由声音编织而成的网络:卖豆腐的梆子敲三下,她便知晓是周三;穿高跟鞋的姑娘迈出第七步,定会踩到那块松动的砖。而就在此刻——

“咔嗒。”

琴盒边缘传来一丝异样的响动。陈月娥的演奏戛然而止。

她听到了那湿漉漉的鼻息声,感受到了某种温暖的绒毛轻轻蹭过手背的微妙触感,随后便是尾巴扫起花瓣所发出的沙沙声,仿佛是谁将整个春天的碎屑都聚集在了她的身旁。

“是饿了吧?”她边说着,边伸手摸向装着早餐的布兜,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团正在微微颤抖的毛球。那小生物忽然抬起前爪,轻轻地拍打着琴盒边缘。嗒、嗒嗒、嗒。这节拍竟是如此精准,恰好衔接上了她方才中断的乐章。

金毛犬在琴盒旁安下了它的小窝。

陈月娥在为它洗澡时,清晰地摸到了它那肋骨嶙峋的轮廓,以及后腿上那已经结痂的伤口,还有那项圈上残存的半截皮绳——显然,这是一只被遗弃的宠物。“真是作孽哟……”她一边轻声念叨着,一边舀起温水,缓缓地浇在狗儿的背上。就在这时,她的指腹忽然触到了金属铭牌上的凹凸纹路。

“L…U…N…A?”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仔细辨认着,狗儿突然仰头,发出了一阵悠长的吠叫声。

巷子里正在晾衣服的王婶,扒着墙头大声喊道:“陈阿婆!这狗项圈在太阳底下会泛出银光呢!”

陈月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她无法看见那些坊间的传闻:每当阿婆拉起二胡,狗儿便会端端正正地蹲坐着,项圈会随着音符的起伏而明暗变化;在暴雨倾盆的夜晚,它死死地叼住她的衣角,阻止她出门,而次日便听闻后山出现了塌方;最为离奇的是,某晚有个醉汉想要偷走琴盒,却被一阵低吼声吓得瘫倒在地,还赌咒发誓说看见狗眼里闪烁着月光。

“他们都叫你‘月神犬’呢。”她轻轻地挠着狗儿的下巴,耳中听到了它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而狗儿则把脑袋使劲地拱进她的掌心,尾巴在地面上欢快地画了一个圈。

在那场车祸无情地夺走了她的视力与女儿的那一年,陈月娥曾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想要抱着二胡投身河中。是桥洞下流浪猫的叫声,将她几近绝望的脚步硬生生地拽了回来。从那时起,音乐便成了她维系生命的绳索。而如今,这条绳索系在了狗儿的脖子上。

“慢点儿走,Luna。”她紧紧地抓住导盲鞍,那根竹杖曾早已被收进了柜底。金毛犬的步伐轻盈得如同裹挟着云朵,遇到台阶时,它会稳稳地停顿三秒,而经过烤红薯摊子时,它则会加快脚步——因为它还记得阿婆上次被热气烫红了手。

真正让整个巷子为之沸腾的,是在某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陈月娥受邀前往社区晚会进行演奏,在归途中,路灯突然发生故障。人群中顿时弥漫着惊慌的气息,就在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琴音陡然划破了这片黑暗——阿婆解下二胡,即兴奏响了《彩云追月》,而 Luna的项圈瞬间爆发出如流星般璀璨的辉光!

那光晕如涟漪一般缓缓荡漾开来,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青苔悄然爬上石缝的优美弧度,蚂蚁们扛着夜宵整齐地列队行进,空中悬浮的花粉宛如微型的银河般绚烂。拄着拐杖的赵爷爷声音颤抖地说道:“这光…竟能让我瞧见我年轻时摔坏的膝盖骨……”

漆黑小巷中绽放出一幅画:金毛犬项圈绽放出月光般的环形光波。阿婆闭目拉琴,二胡弦上飞出光点,照亮空中飞舞的花粉、地面积水映出的星空,以及围观人群惊愕仰望的脸。

有关 Luna的流言蜚语愈发汹涌。有人宣称在它的瞳孔中看见了奔腾的白鹿,有人则信誓旦旦地表示,当它对着满月低声呜咽时,会浮现出金色的咒文。陈月娥只是轻轻地搂着狗儿的脖子,轻声呢喃道:“你们所说的那些光呀亮呀的,我早在六十年前就看不见啦。”

转机出现在那连绵不断的梅雨季。

接连多日的降雨,让阿婆的关节疼痛难忍,彻夜难眠。Luna突然变得焦躁不安,拼命地刨着后院的井盖。陈月娥摸索着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当她向井底丢下一块石子时,传来一阵空洞的回响——这不就是一口废井!

狗儿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不多时,便衔上来一只铁盒。那褪色的红绸布里,包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项圈:照片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怀抱着二胡,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她的脚边,蜷缩着一只金毛犬。陈月娥哆嗦着摸索项圈上的铭牌,隐约可知“月牙儿 1943”。

“这是…我?”陈月娥那早已干涸的眼窝中,突然涌出了滚烫的泪水。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七岁那年,她曾养过一只小狗,取名为月牙儿。在那次空袭中,为了引开轰炸声,它疯狂地奔向郊外,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你始终都记得我。”陈月娥将脸深深地埋进 Luna的绒毛里,嗅到了阳光的温暖、雨水的清新以及岁月沉淀的醇厚味道。狗儿温柔地舔去她脸上的泪痕,项圈的光芒骤然变得强烈无比,巷内所有的桃花树竟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自行摇曳起来,花瓣汇聚成一条发光的溪流,向着夜空缓缓涌去。

次日,人们在早新闻中惊叹着“百年难遇的粉红极光”,唯有桃花巷的居民们知晓这其中的真相。而陈月娥依然如同往昔的每个清晨一般,拉起了二胡,只是这一次,她演奏的曲目换成了《良宵》——那是七岁的小月娥拉给月牙儿听的第一支曲子。

“他们说我应该为你申报‘神犬奖章’呢。”她微笑着,轻轻地挠着狗儿的耳朵。 Luna却将爪子搭在了琴弦上,那尾音在晨光中微微颤动着,仿佛是一声跨越了八十年的深情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