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虞山医派研究总述
第一节 历史人文视域下之虞山医派
虞山医派是江苏常熟地区形成的医学流派,代表人物可追溯至殷商时期之巫咸,据《江苏省志·卫生志》载,其亦为江苏最早从事医疗活动之人;宋元时期,受儒家文化影响,此派医学逐渐成形,代表人物有宋代独创仰手曲肘取穴灸法之潘琪,有元代精于养生和“治痰”之王珪,其所创礞石滚痰丸沿用至今。此外,元代尚从善与常熟亦有渊源,甚有学者认为其即为常熟名医,所著《伤寒纪玄妙用集》《本草元命苞》较为有名,尤其是《本草元命苞》,由元代时任平江路常熟州知州班惟志主持刊刻、作序,并为常熟清代藏书大家钱曾、瞿镛所收藏,而张金吾在其《爱日精庐藏书志》亦载《本草元命苞自序》;自明清时期,虞山医派学术思想开始成熟,尤其是赵开美版《仲景全书》刻印,仲景之说逐渐开始北学南移,且非墨守成规,江南医家结合当地气候、环境及人群体质等因素,适当调整变化仲景辨治思路,逐渐形成温病学派,而虞山医派对此有着重要贡献。
一、缘于虞山藏书文化,仲景之说刊刻传播
常熟文脉源远流长,藏书刻书蔚然成风,冠绝全国,至明清时期,随着一大批藏书大家的出现,此地逐渐成为当时中国藏书、出版及学术研究的中心之一,其中脉望馆主人赵开美为虞山藏书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在1599年对宋版《伤寒论》重新校勘出版,此书由于刻工精致,与北宋原刊本版式及书体酷似,故又被后世称为《翻刻宋版伤寒论》,与《注解伤寒论》《金匮要略方论》及《伤寒类证》,合为《仲景全书》,此书为虞山医派对仲景之说最大贡献之一。
(一)《仲景全书》刊刻之历史文化及社会政治背景
1.经济繁盛,文化熏陶
明清时期虞山医派兴起与海虞(常熟别名)经济、文化发展密切相关,该地自宋代开始经济趋向繁荣,经济之隆盛成为文化升沉之枢纽,亦是在此时期,文化方面逐渐尊奉言子,开设书院并大兴庠序,尤至明清时期更为隆盛,其中亦包括了中医药学术领域,这一时期虞山医家名流辈出,医论独特,风格鲜明,极大推动了江南中医的发展。
2.党同伐异,仕途多舛
晚明时期,出现了我国封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党争,虞山士子作为东林党重要人物,不畏强权,为民请命,清廉正直,同时学术上博古通今,知识渊博,其中亦不乏对中医药有深刻造诣之士。如赵用贤、赵开美父子,备受打压排挤,故而心灰意冷,脱离政治,转而整理考订古代文献。赵氏父子静心从事考据、辑佚、音韵、训诂、辨伪的纯学术活动,此为造就其成为文献学家的一个重要因素,其间由子刻印并由父命名的《仲景全书》对江南地区中医经典的流传具有重要意义,并由此奠定了虞山医派在江南中医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地位。
3.藏书致用,流通古籍
随着虞山经济文化的发展,藏书之风亦逐渐盛行,正如吴晗《江浙藏书家史略》所言“以苏省之藏书家而论,则常熟、金陵、维扬、吴县四地始终为历代重心”,其中以常熟居首位。本着“天下好书,当天下人共之”的藏书开放思想,虞山先贤通过编印家藏书目来传播藏书信息,或以刻书为己任来广传秘籍,又或提供借用以共享私藏,极大地促进了江南地区文化的交流。可以说虞山藏书文化是虞山文化的产物,这种人文历史环境直接影响了诸多虞山中医士子的学术文献思想,为常熟中医文化发展提供了重要理论依据,而其中以赵开美的贡献最大,正如钱谦益为其所刻墓志铭所言:“欲网罗古今载籍,甲乙铨次,以待后之学者。损衣削食,假借缮写,三馆之秘本,兔园之残册,刓编齾翰,断碑残壁,梯航访求,朱黄雠校,移日分夜,穷老尽气,好之之笃挚,与读之之专勤,盖近古所未有也。而君之于书,又不徒读诵之而已,皆思落其实,而取其材,以见其用于当世。”
(二)《仲景全书》之流传
《仲景全书》问世后便在江南地区广为流传,虞山医派历代医家无不因此获益,江南诸师亦以此研习仲景之说,虞山在明清时期被视为中医经典圣地。常熟与杭州地理位置相近,文化多相互影响,而医学之间亦是如此,杭州钱塘医派医家多深受《仲景全书》影响,对《伤寒杂病论》研究呕心沥血,其与虞山医派交集甚密,古代如此,现代亦如此,吾亦常游医传道于虞山、钱塘之间,对古人传播经典之说感同身受。
明末清初(1624年),钱塘张卿子参照赵版《仲景全书》,并结合其临证经验,编著张卿子版《仲景全书》,为钱塘医派研习仲景学说之重要典籍。此书分为三部分,除十卷张卿子著《集注伤寒论》之外,其余《金匮要略方论》三卷及宋云公《伤寒类证》三卷皆源自虞山版本。此书后传入日本,清末民初又经一日本医家由上海返传入我国。
此外,《仲景全书》不仅在江南地区广为流传,对邻国日本亦有深远影响。日本最初引入《伤寒论》大概在13世纪,然未得普及,直到1659年日版《仲景全书》出版后才真正开始,而此书问世,亦深受赵版《仲景全书》影响。
二、不拘伤寒知常达变,因时因地因人制宜
虞山医派历代医家皆崇古而不拘泥,多在传承经典思想基础上,进行适当发挥,知常达变,其对仲景之说多有衍生,并结合时代、地域、气候及人群体质等因素,因时、因地、因人制宜,根据临证实际,补充新方,为仲景活法之体现也。
明代缪仲淳(缪希雍)所创“伤寒时地议”思想是虞山医派温病思想的雏形之作,是其对仲景之说的创新认识,在后世温病学派诞生发展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其在《先醒斋医学广笔记》言:“况南北地殊,厚薄不侔,故其意可师也,其法不可改也。循至今时,千有余年,风气浇矣,人物脆矣。况在荆、扬、交、广、梁、益之地,与北土全别,故其药则有时而可改。非违仲景也,实师其意,变而通之,以从时也。如是则法不终穷矣。”
缪氏注重理法而灵活变通仲景方药,论治伤寒病,颇多化裁仲景成法:如其对太阳病之治,常以羌活汤代麻、桂,习惯运用羌活、前胡、葛根等疏散风寒,且每每以羌活祛风散寒除湿为君,此因江南之域“从无刚劲之风,多有湿热之患”,然麻黄虽以散寒之力胜,但过于温热,不适宜南方,故避而不用。此外,其亦强调药物加减亦应考虑季节变换,如秋深冬月加紫苏、葱白,冬月严寒,感邪即病,可加麻黄一钱、生姜四片,得汗勿再服;若病人自觉烦躁,喜就清凉,不喜就热,兼口渴,此欲传入阳明,善大剂运用羌活汤加竹叶石膏汤之类,得汗即解;再如关于阳明呕吐,缪氏认为仲景《伤寒论》中所载阳明寒呕之吴茱萸汤,并不适合于阳明热证,故补充养阴、清热、降胃之竹茹汤,方由竹茹、麦冬、枇杷叶、芦根组成,为后世养胃阴之法开辟了先河;另外缪师亦强调,不同之人体质差异,不可同方论治,此三因制宜之治病思路即为仲景辨证论治的深化,对后世医者治温病颇具指导意义。
虞山医派灵动之治学思想为当代名医陶君仁所延续,其推崇医圣张仲景之说,亦传承先贤缪氏法则,临证遵师而有发挥,继承创新。正如其所创柔肝和胃之经典方柔肝饮,即是化裁于仲景之四逆散,方中茵陈代柴胡以防柴胡劫肝阴,麦芽代枳实以防枳实破肝气,并保留芍药、甘草以柔肝健脾,此方目前在陶氏生前所在医院已制成胃炎合剂,被广泛运用于各种消化系统疾病治疗中。吾在此基础上,临证常喜用此方,治疗各种肝脾不和,且伴肝血不足之内伤杂病,每多亦可奏效。
三、医派交流遍及四海,医者游历启促学术
虞山医派游医者颇多,缪仲淳为其中代表人物,其自幼体弱多病,立志学医,初学时常沉浸于赵氏父子脉望馆浩瀚典籍中,深受《仲景全书》启迪,加之孜孜不倦临证实践,终成一代大医。因其一生游历,足迹遍布大半华夏,学术思想广为传播。缪氏与钱塘医派多有交集,与其派卢复、卢之颐父子往来密切,因受缪氏学术思想影响,卢氏不仅对本草深有研究,亦对仲景之说体会颇深。
福建陈修园深受钱塘医派学术思想影响,尤其推崇钱塘张卿子、张隐庵、张令韶之伤寒学思想,而缪仲淳对其亦有所启迪,在陈氏《医学从众录》中,博采历代名家箴言,其中缪氏秘传膈噎膏即载于此书。《伤寒论》蜜煎导方为仲景润法之代表,正如《医学从众录·膈症反胃》中言仲景“即以白蜜润阳明之燥”,而缪氏深得其中精髓,其膈噎膏选药皆为鲜品汁液,为仲景润法之承继。
缪仲淳与金坛王肯堂亦为挚友,两人常秉烛夜谈,探讨医术,其学术思想自然多有交集,如缪氏曾无私地介绍自己用酸枣仁补血、用桑白皮治疗鼻塞的经验,也将效方资生丸介绍给王氏,此经历在后者《证治准绳》中有所记载。此外,王肯堂之伤寒学思想亦深受缪氏启发,其《伤寒证治准绳》中部分学术观点与缪氏有所类似,如王氏认为当对《伤寒论》注重补亡研究,完整辨证内容,并补充了温病相关研究内容,此与缪氏寒温互补之思路如出一辙。
清代曹仁伯,亦为虞山名医,不仅在国内极负盛名,而且远扬海外,《琉球百问》是其与海外弟子、琉球国医官吕凤仪探讨医学的问答记录,全书共103问,内容涉及内科、外科、妇科、儿科、眼科、针灸科及本草药性等诸门,为中医药海外传播及教育的重要文献资料,反映了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我国医学在亚洲沿海各国的威望。
此外,亦有不少外地医家移居虞山,大大充盛了此派之学术思想。如清代柯韵伯祖籍慈溪,后移居虞山,所著《伤寒来苏集》即是其在江苏姑苏虞山行医时对仲景思想之领悟;又如清代余听鸿祖籍宜兴(阳羡),受术于孟河,亦曾寓居虞山,有“余仙人”之美誉,所著《伤寒论翼注》《外证医案汇编》及《诊余集》等为其对仲景学说继承发展代表之作,且对《伤寒杂病论》外治思想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总结。
四、儒医相通风气盛行,经典传承民间土壤
常熟古人重视读书求取功名,虞山仕子学儒同时对医学多有兴趣,正所谓“秀才学医,笼中捉鸡”,其中有“不为良相,当为良医”者,亦有两者皆为者,且由于其平时生活多有游历,不时与他地名医相互交流,海纳百川,兼容并蓄,对虞山医派学术发展具重要意义。
明末虞山大儒钱谦益,曾官至南明礼部尚书,一生挚爱藏书,对医学亦甚感兴趣,曾邀江西名医喻嘉言至虞山行医。喻嘉言后成为虞山医派的代表医家之一,喻氏一生曲折坎坷,从儒到佛,从佛到医,参禅悟道,终以医学名世,其晚年在常熟居住17年左右,求医者络绎不绝,每每门庭若市。喻氏著作颇多,以《寓意草》《尚论篇》及《医门法律》最为出名,其中《尚论篇》是喻嘉言伤寒学术成果之精华。其批判王叔和、林亿、成无己篡改原文,继承和发扬方有执三纲鼎立之说,坚持错简重订;并单独列出春夏温热病,专篇论述,其寒温统一思想,是对伤寒学理论的补充发展。喻氏将《伤寒论》理论系统化,并加以推广,正因如此,使此经典之作在清初中医学术界达到空前高度。清代虞山名医钱潢即私淑喻氏,亦秉承其三纲学说,所著《伤寒溯源集》为后世医家研习《伤寒论》必备入门之作。
清代两帝之师翁同龢亦为虞山人氏,由于自身素有肝疾,加之状元之才,学医自然信手拈来,其对医学深有研究,实乃既为良相,又为良医之典范。据《翁同龢日记》记载,其为救治“仆人王生染时气”,且“转筋极剧”,曾挑灯夜读《医圣心源》(又名《四圣心源》),受“霍乱转筋必用附子”启示,遂仿仲景四逆汤之法,以附子、干姜及生姜力挽狂澜。
翁同龢与孟河名医费伯雄、马培之也有交集,而马培之曾为慈禧诊病,与翁氏多有交情,借此吸纳孟河医派诊治思路,丰富了虞山医派理论体系。此外,翁同龢与常熟本地名医金兰升私交甚好,金氏胆识过人,认为“温病下不厌早”,每用仲景“承气汤”攻邪,治愈大量危重病患,深得翁公赏识,后在刊刻其师江阴柳宝诒《柳选四家医案》时,特邀翁氏为柳氏写序,此皆缘于金氏之关系。
同时须强调,经典传承发展与当地民间的中医风气密切相关,正因常熟书香飘逸,而中医又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故民间百姓接触中医机会较多,其中不乏自学成才者,加之常熟自古富庶,地方经济宽裕,历代百姓治未病之风盛行,常以读医书、服中药为养,此皆为中医经典的传承发展提供了深厚土壤。
五、秉承精诚合一思想,仁术济人孜孜以求
虞山医派历代医家秉承精诚合一的临证及治学理念,如缪仲淳不仅医术精湛,而且医德高尚,好友丁元荐言:“仲淳往往以生死人,攘臂自快,不索谢。上自明公卿,下至卑田院乞儿,直平等视”,临证所遇疑难之疾,他医拒绝,而缪氏“亟驰诊之”,有医案载杭州陈赤石过劳感暑,遂下痢纯血,医皆难之,言唯有仲淳可医,患者家属随即差人求助,缪氏此时正在苏州出诊,闻及病情,立刻一日一夜策马赶至,投药二剂,救其性命。
又如清代虞山名医张省斋,临证用药精思独到,医论阐述颇多发明,著有《张氏医案》三卷,又名《应机草》,此外,其品论医道之言,尤令今日杏林同道称慕。张氏将医道之得行(德行)根据学问才识及医德品行分为三等:一等者行圣贤之道,正大光明,二等者运气与人工两相赞助而成,三等者虽易得声名,未免伪谲小人。
亦如清末民国初年医家方仁渊,先后师从王旭高、邵杏泉,悬壶于虞山城内草荡街,医名远扬,曾任民国时期常熟医学会会长,著有《王旭高临证医案》四卷、《倚云轩医话》及《倚云轩医案》各二卷等。此外,方氏忠于医道,其借用《左传》之语,认为医者须“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所谓“尽忠”,即临证不可怠慢,即便遇万难之疾,亦须尽力救治,而所谓“补过”,是言医者当每日静思,回忆所开方药是否错谬,且平日须用功读书,揣摩古人方论,以供临时之用。
正如余听鸿所言:“为医者当济困扶危,死中求生,医之责也。若惧招怨尤,袖手旁观,巧避嫌疑,而开一平淡之方以塞责,不徒无以对病者,即清夜自问,能无抱惭衾影乎。”余氏诊治病人,必尽心竭力,待患如亲,如遇贫者,不计诊金,施药救人,如曾治一痉厥急症,病患“因贫不能服药”,其不吝药资,全力施救,给药针刺,初不见效,终夜细思,恍然大悟,用二十多剂药将其医好,后自云:“余贴药资三千余文,愈此危症,亦生平一快事也。”
再如虞山陶君仁,传承虞山先贤学术思想,医术高超,每每门庭若市,在当地享有“陶半仙”美誉,且医德亦高尚,在其毕生行医生涯中,恪守“医乃仁术,济人为本”的宗旨,不欺妇幼、不鄙童叟、不薄贫贱、不厚富贵,尝谓:“予终身为医,以冀反躬自省,无有愧疚乃安。”
结语
仲景之说明清之后在江南地区广为盛行,其中虞山医派起到重要作用,此与常熟历史人文背景密切相关。虞山仕子藏书、刊刻之风奠定了虞山医派学术思想之基石,尤其是赵开美版《仲景全书》,具有重要价值,此书促进了仲景之说在江南地区乃至全国的广为流传。而虞山医家医儒结合,广交贤友,兼容并蓄,亦大大丰富了此派学术体系,加之其知常达变,精诚合一,不墨守成规之临证、治学精神,对传承发展仲景之说及促进温病学的诞生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