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又辞职了。这是第四次。他四十一岁,单身,独居在城东一间租来的小屋里。每次辞职,他都如释重负,仿佛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挣脱出来。然而不出三个月,房租、水电、一日三餐,这些琐碎却又实在的东西,便又将他推回那个他深恶痛绝的职场。
他厌恶职场。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啊!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却不知那笑容背后藏着什么。上司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转身便在会议上将他的方案批得体无完肤;同事热情地邀他共进午餐,第二天却将他私下抱怨公司的话传到了领导耳中。小张不明白,为何人与人之间非要如此周旋?为何不能直来直去,有一说一?
他性格内向,从小便是如此。儿时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会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长大后在公司会议上发言,他的手心仍会渗出冷汗。他羡慕那些口若悬河的同事,他们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在人群中游刃有余。而他,总是像个笨拙的孩子,在人际关系的迷宫中跌跌撞撞。
第一次辞职时,他三十岁。那时他还年轻,以为只是遇到了一个不好的公司。他带着积蓄,去云南旅行了两个月。苍山洱海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没有早会,没有周报,没有需要察言观色的上司。他在青旅结识了几个同样独行的旅人,他们围坐在院子里,喝酒聊天,谈的都是路上的风景和见闻,没有半点功利。那一刻,他以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然而积蓄很快见底。回到城市后,他不得不重新找工作。第二次、第三次辞职,间隔越来越短。每次他都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学会适应,要学会“成熟“地处理人际关系。可每次他都失败了。那些客套话他说不出口,那些应酬他无法享受,那些明争暗斗他疲于应对。他像是一个没有进化完全的生物,被抛入了这个高度社会化的世界。
第四次辞职后的夜晚,他独自坐在阳台上抽烟。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阑珊,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像他一样疲惫的灵魂。他想起了父亲,那个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老实人。父亲从不抱怨工作,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将微薄的薪水交给母亲。父亲的世界简单明了:干活,拿钱,养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小张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为了生活而忍耐?谁不是在不喜欢的事情上花费大半光阴?为何偏偏他无法接受?
手机亮起,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儿子,最近工作还顺利吗?“他没有回复。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母亲,他又一次成了无业游民。母亲总说,男人要有担当,要稳定。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浮萍,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扎根的地方。
夜深了,他打开电脑,浏览招聘网站。五花八门的职位描述在他眼前闪过,每一个都要求“善于沟通“、“团队合作能力强“、“抗压能力佳“。他苦笑着关掉网页。这些要求像是一道道门槛,将他拒之门外。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声音清脆而孤独。小张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最喜欢下雨天。那时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家里,不必出去和邻居孩子玩耍。母亲会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父亲坐在一旁看报纸。那是他记忆中最安宁的时光。
雨越下越大。小张决定明天去图书馆待一天。他喜欢图书馆的气氛,安静,有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互不打扰。在那里,他不必伪装成另一个人。
辞职后的日子像是一条缓慢流动的河。起初他觉得自由,渐渐地,焦虑如影随形。银行卡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他计算着还能支撑多久。朋友们的问候变得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个易碎的瓷器。亲戚们的眼神中带着不解和怜悯,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难受。
小张知道,他终将再次走进那个迷宫。或许下一次,他能学会在里面生存;或许下一次,他会彻底迷失自己。但此刻,雨声淅沥,夜色深沉,他允许自己暂时不做任何决定。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天生擅长奔跑,有人注定缓慢行走。小张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他只知道,每一次试图变成别人的尝试,都让他更加疲惫。
雨停了。东方泛起微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带着它所有的可能性和无奈。小张深吸一口气,走入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就像时间冲刷着所有的困惑和坚持。
他擦干身体,看着镜中的自己。四十一岁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眼神却依然像个困惑的少年。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或许他永远无法与这个世界和解,但至少,他可以不再与自己为敌。
窗外,城市开始苏醒。小张穿上外套,吃了早餐,继续踏上这条循环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