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说组》:一等奖

《黄檗向春生》

·获奖理由

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黄欣悦为守护和传承传统手工技艺,发扬造纸工艺、书画艺术所做的努力的故事。小说为新时代的青年树立了榜样,也呼吁大家守护和传承中华传统文化。

黄檗向春生(节选)

苏曼凌

作者简介

苏曼凌,本名周艳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华北油田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创作源泉,同时关注古今女性的家庭、社会生活和情感世界。已经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荷殇·半面妆》《百草媚》《黄檗向春生》等。

(本文节选该作品第一章、第二章)

第一节 迷而知返

烟花三月,水寒如昔,三两条木舟缓缓前行。十里长堤,路人寥寥,稀疏的林木开始返青,唯独林中鸟巢四周浅浅流淌着生机。

黄欣悦戴上白手套,将被撕成数十片的古画《疏林寒绿图》大致摆拼了一下,已然叹为观止了。古画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绿意,但是只凭这些,已经足够让人感知到冰河顿开、春雁即将归来的美妙了。

很可惜,古画中间最显眼的地方,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黄欣悦皱着眉头,这毁损情况比起先前她所裱过的古画,并不算严重,但是这画纸却十分难得,从纸的纤维的韧性与硬度来看,似乎与宣纸难分轩轾,但却分明有些不同。

黄欣悦的心中微微触动了一下,那地杆上有一道令人不易察觉的指痕。那是裱画师傅的习惯动作,每当做完最后一道工艺,用拇指轻轻掐一下,以便了解纸张干燥的程度。她心中已经确定,这画无论是不是真迹,她都要回表姨家一趟,去找表姨父任文良了。因为,掐纸测湿度正是他多年来最常做的动作之一。

“怎么?还真是你!”

黄欣悦抬头,看到表妹任婷一脸难以置信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心中暗暗慨叹,冤家路窄。表姨家的妹妹任婷恰恰就在这里工作,黄欣悦来之前祈祷最好不要遇到她,现在看来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任婷实在是个美人,黑亮的瞳孔,长长的睫毛,往下是比例正好而又坚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点缀着性感饱满的红唇,一身拘谨的职业女装丝毫掩饰不住她的活力。但是,黄欣悦对这种逼人的艳丽有一种不由自主的避讳。

黄欣悦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地说:“实在对不起,接受这项工作,是我们公司的决定,我也必须遵守。”

她心中明明知道这句话对任婷有很大的冲击,但是,这么多年了,既然改变不了她,也没必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永远做一只鸵鸟吧!

任婷有些怒意:“好,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告诉你,如果不是这幅画毁在了文道拍卖行,如果不是顾总念着与画作主人穆先生多年的交情,一定要修复这幅画,我还真是不愿意见到你。”

“我来这里也是公事公办,做完这份工作,我们就会和以前一样,不会见面了。”黄欣悦依旧低着头,视线集焦在那幅画的笔法上,即便是仿制品,这种笔力也是大师级的水平,是非常有价值的。

“你!”任婷先是有些气急败坏,然后便轻蔑地抱起手臂说,“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吗?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会影响整个拍卖行的声誉吗?”

“我当然知道,这么大个拍卖行怎么可能出现假画呢?所以你们顾总一定要修复好它,如果有可能,最好是可以证明,它是不折不扣的真品。”

黄欣悦刚才听拍卖行的工作人员说,这画的作者为元代画家盛懋,之所以被古画鉴定家高教授鉴定为假画,并不是这幅画的画风与盛懋现存的其他作品不匹配,而是高教授说,只要不能证明盛懋确实画过此画,那它就是伪作。但画作主人穆先生说,他多年品读古画,也专门研究过盛懋的作品,这明明就是他的真迹,如没有证据证明它是假画,就不要信口雌黄。两位先生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直到最后,被激怒的穆先生居然几下撕毁了它。

黄欣悦虽然不敢确定这画的真伪,但她却知道,如果表姨父任文良亲自裱过这画,那它就应该是真的,因为表姨父生平痴迷裱画,早些年就停薪留职,在家里做起裱画的生意来,他生平最恨造假,所以也只裱真品。

任婷看到黄欣悦平静如水,并没有丝毫怒气,只好跺了跺脚,不满地说:“真没想到,这几年你可长本事了,变得伶牙俐齿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装柔弱了。”

“任总监,如果我们要谈公事的话,我想对你说的是,请带我去见一下你们顾总。”

“你真是蹬鼻子上脸,居然还想见我们顾总?我是这里的行政总监,你有什么话和我说就可以。”

“刚才你也说过,这件事关系着拍卖行的声誉,所以不能等闲视之,我需要亲自和顾总谈一些专业性的话题,如果耽搁了,这责任你我可都担不了。”

“你!”任婷的花容月貌瞬间扭曲了,但是,她思考了片刻,只好冷哼一声,转身朝前走。

黄欣悦的嘴角微微咧开,她知道任婷顾忌的不仅仅是这句话,而是半年前任婷辞了中学英文教师的工作,用尽心机才进入这拍卖行,这件事表姨父任文良并不知晓。黄欣悦为了息事宁人,也就装作不知道。

任婷的高跟鞋磕在锃亮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黄欣悦抱着放着画的长盒子,看着两侧墙壁镶嵌着的青花瓷片,横截面上浸透了岁月的痕迹,即便有裂纹,但是呈现出来的那静谧高贵的色调与内在的深沉,在这个充满了物欲的时代,也是一片清流。她想,今人喜爱这古物的缘由也是因为那独一无二的美感和在岁月时光中延续下来的怀旧情怀吧!她猜不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对方会怎么解读自己的行为,但是她已经暗暗做了决定,自己要做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了。

此刻,顾明晨正皱着眉头,叮嘱着负责外事公关工作的方宁:“方经理,务必要将这件事的影响降低到最低,从今天开始,拍卖行不接受任何电话或者来访,如果在网络上出现相关信息,一定用尽一切办法删除。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资金方面,我承诺,会给予最大的支持,但是一定不能让我失望……”

他挥了挥手,让方宁出去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内心并没有平复,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匪夷所思,素来稳妥的教授不知道为什么会失控,穆先生更是出乎意料,竟然将画给撕掉。

这时,轻轻的敲门声与甜腻的女声传了过来:“顾总,我们的古画修复合作方岁月流光艺术发展有限公司代表黄欣悦女士想见您。”

“进来吧!”

顾明晨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材瘦弱、五官还算清秀的短发女子,她怀里抱着的正是那只装有《疏林寒绿图》的紫檀木盒。

黄欣悦看到顾明晨,眼神淡淡飘了过来,如同清风明月一般,不起任何涟漪。只是片刻,她的眼神又瞥向站在一旁的任婷。

顾明晨明白这个女人的意思,于是挥手说:“任总监,你先去给我准备一下明天的行程计划,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

任婷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转身离开了。

顾明晨蹙紧眉头,直视着她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黄欣悦点头,将盒子轻轻放下,然后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幅《疏林寒绿图》,说:“这样一幅不能确定真伪的画,还能够得到贵行的重视,足以说明它非同一般,但是,我想说的是,我恐怕不能完成贵行的委托,我回去会和公司解释,并取消与贵行的合作。”

“你说什么?”顾明晨的身子僵硬起来,他按捺住内心的不快,“黄女士,有什么话不如开门见山。”

“好,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画难以完成装裱的原因是它所用的纸张为传说中的元代古白鹿纸……现在难以找到一模一样的纸张,所以……”

“你的意思是,这画是真品?既然是元代的纸张,且不可复制,就说明一定是真的?”

“不!”黄欣悦再次摇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装裱的人拥有这种古纸……”

顾明晨起身,诧异地说:“你说什么?这白鹿纸真的还有余量存世?”

黄欣悦淡然一笑:“这也是我和顾总一样心存疑虑的地方,所以我需要时间去探寻。一周后,我会给您答复,可以吗?”

顾明晨愣了一下,忽然放声大笑:“黄女士,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你可知道,这画如是真品,价值多少,我拍卖行每天有多少资金流水在运营?一周的时间,我这里怕是几个亿就打了水漂。还有,现在大家都虎视眈眈,恨不得我垮台,这幅画要是真有个什么纰漏,我失去的可是信誉!信誉是什么?是无形资产,价值不可估量,说不定我这个拍卖行就因为这件事成为众矢之的,前期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你说,我该怎么回复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顾总这样实在为难人了。”黄欣悦将古画装进盒子里,推到顾明晨面前,“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暂且先保存在这里吧,如果有幸可以找到白鹿纸,那么它也许有救,如果没有,那请恕我无能为力了。”

顾明晨一怔,觉得自己还真是小看眼前这个女人了,她表面恭敬,其实没有半分退让,暗自藏了无数锋利的刀刃,短短几句话,就让顾明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于是,他冷笑:“很好,你可以离开这里,我立刻给你们公司电话,让他们再换一名修复师来。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扣你们百分之十的延时履约费。”

黄欣悦并没有因为顾明晨的话慌乱,她缓缓地将手套摘了下来,放进包里,说:“顾总,对不起,我失礼了。不过,我想说的是,我们公司并没有违反约定,只是在合同执行过程中忽然出现了不可抗力,这纸张是裱画的魂,没有适合的纸张来裱画,怕是会毁得一无所有。还有,我们公司现有三位修复师,一位出国度假了,一位刚刚生了女儿还未满月,现在恐怕只有我一个将就着用了。所以,您说得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您在这行做了这么久,自然懂得此中道理。”

顾明晨的手里抓住了一只空心玻璃杯,不知不觉用了些力,忽然听到“啪啦”一声,只见内层的玻璃竟然碎裂了,他扔掉杯子,轻抽了一张纸巾,抹去了手上的血迹。他看到,对面的女人仍旧用淡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心头蓦地被刺了一下。在谈判桌上自己从来都是主导,但是此刻在这女人面前,他觉得状况似乎有些失控。

于是,他轻咳一声,说:“我们公司和你们岁月流光艺术发展有限公司是签过长期合作合同的,是有法律效力的,履行合同是你们公司的义务,无论你找多少理由,还是要履约的。”

黄欣悦眯着眼,回答:“我本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想在工作中涉及个人隐私,但现在顾总既然不肯通融,那我也只好自报家门了。从这画的装裱风格上看,是出自我的表姨父任文良之手,他虽然只是美术老师出身,但是曾经得到民间艺术大师的指点,对裱画深有研究,在古画裱画界也算是一个元老了,所以我想先去询问一下。请问顾总,这样的解释您满意了?”

“任文良?”顾明晨虽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知道民间有很多业界高手,暂且不论这《疏林寒绿图》是真是假,也不论该画作者的绘画功力如何高深莫测,他看得出来,仅凭这裱画的技艺就实在是超凡脱俗,自成一派。他沉思了片刻,说:“那好,就给你一周时间,一定要有个说法,否则我不但中止合同,还要索赔!”

黄欣悦不满地看了一眼顾明晨,暗道这商人的嘴脸真是变化无常,她点头说:“好,顾总我出去了。”

顾明晨挥挥手,看着她开门离开,这才气鼓鼓地喝了一口咖啡。他低头看着桌面上那幅画,不禁有些奇怪,又将它打开并细细欣赏一番。那画里的水木皆生动逼真,即便是孤寂,也不知不觉充满了一种向上的力量。这力量到底出自哪里?他又看了看盛懋的资料,其人在当朝并算不上顶级大师,但他的作品吸取了宋元两代山水画的特点,贴近自然,笔墨图式复杂多样,不可小觑。古画界对其流传于世的作品也颇有微词,但是正是这种不同,反倒提升了其内在的价值。这《疏林寒绿图》也确实符合他素常的书画作风,但是确实难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盛懋亲笔。

顾明晨用手指敲着桌面,不小心触动了刚才的伤口,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渗出一丝血,不由苦笑一声。对于拍卖行来说,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不敢肯定,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真的可以撑起这一切。但是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按捺住内心的烦躁,不得不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这个女国画修复师身上。

黄欣悦没有再见任婷,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是任婷最不想回去的家,她怕稍有不慎就会触动任婷内心的底线,于是悄悄出了文道拍卖行的大门。外边的风还是有些清冷,她捂着脸深深呼吸了一口。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拼命抑制自己内心的波动,她怎么敢相信,表姨父所用的裱画纸张居然是传说中的白鹿纸?小时候她和任婷、任鹏追逐打闹,偷偷翻遍表姨父的书柜,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纸张,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敢相信表姨父会为了一幅假画费尽心力装裱。这是藏在她心头难以述说的东西,所以她觉得一刻都不能迟缓,要早些见到表姨父。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任婷打来的。黄欣悦犹豫了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黄欣悦,你不打个招呼就离开了,我这话还没说完呢!记住啊,不许告诉家里我在这里上班,如果我知道是你说的,我跟你没完!”

黄欣悦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如果我说了,你可以和小时候一样用脸盆泼我一头脏水!”

黄欣悦听到对方传来“哼”的一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只听到滴滴的忙音。

黄欣悦记得,那是初冬一次大雪后,她考了语文全班第一名,当她兴冲冲地拿着奖状回家,刚打开门,忽然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冰冷的臭水瞬间灌入了脖颈里。她看到一只破旧的牡丹花搪瓷盆扣在地上,散发着恶臭的味道。她打了一个冷颤,看到任鹏嬉皮笑脸地跳了出来,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奖状,喊着:“姐姐,怎么样?我说她肯定中招,哈哈,还拿着奖状想讨好爸妈呢!”

黄欣悦看到任婷拿着一把木梳,梳着自己的一头长发,皱眉说:“想拿着奖状回家显摆?不过,让你失望了,我爸妈今天出门看望老朋友去了,不在家,你这张破纸就没人看了。”任婷得意地笑了笑,几下就将那奖状撕了,往地上一扔,然后扬长而去。

任鹏又蹦跳着,朝黄欣悦挤着鬼脸:“我看你这回找谁哭诉?我看你没事老是逞能,臭死了,赶紧离我们远点!”

黄欣悦浑身透凉,她看到任鹏与任婷的脸压在窗户玻璃上偷偷笑着,自己的奖状被撕得到处飞扬,泪水蓦地流出来,于是她迎着不时袭来的寒风,追着将那些纸屑捡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黑,屋外被雪映衬得如同白昼,任文良与刘淑惠还没有回来,黄欣悦只好把衣服换了、洗了,然后到了任文良的裱画室里,那里还摆放着任文良早上用过的半瓶糨糊。曾经有无数次,她看到表姨父就是这样戴着围裙,将一大团面糅合,然后醒上个把钟头,放水洗去面筋,再添加上自己独特的草药配方,熬成可以装裱用的糨糊。

黄欣悦找了一张被任文良废弃的白纸,将奖状的碎片一一拼起来。她想着表姨父平常说的话:“可别小看这两把刷子,千古流传的手艺都在这里。”她学着表姨父的样子,将那些碎片用糨糊一一粘贴,但是中间少了一块,就是缺少写着黄欣悦名字的那一块。黄欣悦抹了几把眼泪,在姨父废弃的碎纸里找了一块和奖状硬度差不多的纸,剪成和破洞差不多大小的面积,开始贴补起来。但是那纸张的颜色和奖状还是相差了很多,黄欣悦的小脸哭得有些皴了,摸上去还有些微微疼痛。但是,她只是想将它拼好,她只想要一张完整的奖状。

黄欣悦拿起表姨父的毛笔,用些红色的颜料将那块补洞的纸轻轻描上颜色,还学着用毛笔写自己的名字,但是她无论如何也驾驭不了那支笔,于是她一边哭,一边继续描着……就这样,她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她醒来,就已经睡在自己的床上了。

黄欣悦的意识是模糊的,感觉自己唇齿间还残留着药物的苦味,忽然听到表姨父训斥任婷与任鹏的声音:“怎么回事?姐姐病了你们两个怎么无动于衷?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黄欣悦还听到表姨的声音:“孩子们还小呢,自己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容易了。欣悦不就是个感冒发烧,过几天就好了。不要成天凶神恶煞,孩子们都和你不亲了。”

“哼,都是你给惯的。”

黄欣悦感觉到有一双非常粗糙的大手在自己头上摸了摸,表姨父说:“这药还真是管用。欣悦,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黄欣悦很想和表姨父说句话,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意识又模糊了。

再次醒来,黄欣悦觉得自己清醒了很多。她看着四周,静悄悄的,忽然看到桌子上有一盘芝麻果仁点心,下边还压着一张纸。那张纸飘落下来,她捡起来,原来是那张奖状,最令人惊奇的是,这张奖状完整如昔,竟然看不出一丝一毫曾经破碎过的痕迹。

黄欣悦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实是写着“黄欣悦”名字的那张奖状,“黄欣悦”那三个字与其他的字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来是修补过的。

黄欣悦知道这一定是表姨父亲自修复的,这种神奇的技艺,从此就在黄欣悦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午后的阳光是一天中最暖的了。黄欣悦站在通往表姨家的胡同口,这条胡同很深,与正街相通,胡同口放着一辆破旧、生满了锈、只有一只轮子的老自行车,园艺工人没有将它清理出去,而是借物造景,用它给那些藤本蔷薇做了支撑。一株有些年岁的国槐在阳光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那稀疏的枝干隐隐露出几分绿意。黄欣悦帮往胡同里边骑去的快递小哥捡了一件掉落的快件,快递小哥连连说了几声“谢谢”,让黄欣悦有些羞怯起来。

表姨家在胡同的尽头,那扇门似乎刚刚刷了一层新漆,黄欣悦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了那扇门。她的童年,是过去时光里难以述说的一段存在。她三岁那年,父亲忽然去世,母亲将她带到这里,从此这里就盛满了她童年全部的记忆。表妹任婷、表弟任鹏后来接连出生,这个家琐碎的日子流淌着表姨刘淑惠的抱怨声、表姨父任文良的叹气声。

虽然这些年她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母亲为什么把她寄放在这里,但是她察觉得出来,表姨父是一直护佑着自己的,并没有苛待自己,反而比对自己的亲生子女还要好。他曾经为黄欣悦凑够了攻读研究生的生活费与学费,不惜日夜赶工,将自己的手给折腾肿了,许多天才痊愈。而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姨刘淑惠却对她不冷不热,她只是一味溺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因此任鹏高考落榜后,就再也没有复读。任鹏后来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保安,本来也能过上安生日子,但是他却始终没有让父母省下心,打架酗酒折腾了几次,被公司辞退,只好终日游荡赋闲。

黄欣悦想着,迈开步子朝里表姨家走着。院子里很安静,也收拾得非常干净。东南角是一大簇黄槽竹,这是北京庭院里最常见的竹子品种,自从表姨家住在这里以来,长势便一直都很旺,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这片竹影斑驳,浓淡相宜,也因为有了它们,无形中给庭院增添了一抹生机。一张老榆木桌子,几把平常家人一起在庭院里吃饭用的老竹藤椅子,也都看不到什么灰尘。表姨刘淑惠似乎不在家。她看了看正屋墙壁上的一只老雕花木的钟表,这个时辰应该是表姨出去买菜的时间,估计也快回来了。

她的脚步很轻,不敢发出声音。每当这个时辰,是表姨父潜心工作的时刻,她站在窗口,看到表姨父任文良身上围着围裙,手中拿着一把大刷子,正专心地在一张三尺多长的纸上用力刷着。

黄欣悦很熟悉这道工序,这道工序叫托复背,就是要给裱好的画再上一层或多层的纸。这纸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不可以用熟纸、绢帛、毛边或者报纸来代替,否则日久易破,也会有损原作。她眼前一位鬓角早生华发的男人,正扬起一张棉连纸,仔细覆盖在画上,然后熟练地刷上糨糊,然后又扯出一张纸,覆盖在上边,再继续刷下去……阳光中,瘦削的身影与扬起的纸张融为一体,整个看起来便是人与纸的美妙共舞。

黄欣悦看到表姨父将做好的复背纸轻轻刷在一张书画作品上,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看到这里,黄欣悦进门,轻轻地喊“表姨父。”

“欣悦,你回来了?”任文良看到黄欣悦进门,紧绷的脸上骤然舒缓了许多,看得出很开心。他笑着说:“赶紧,帮我一下。”

黄欣悦点头,和过去一样,帮助表姨父小心翼翼地扶住那画,慢慢将那画贴到墙上。

任文良又拿出那把鬃刷,屏住了呼吸,顺着纸张的纤维方向轻轻地刷了过去,在覆背纸四边抹上糨糊,最后将复背纸与画固定在墙壁上,才终于完全放松下来。此刻,墙壁上的画带着特殊的药香与未曾干涸的糨糊味道,险些将黄欣悦的眼泪勾了出来。

黄欣悦耳边听到任文良如释重负般地又舒了一口气:“现在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不怕它给崩了,到时候没法交代。”

黄欣悦轻轻吸了一下鼻子,说:“表姨父,您裱了这么多年的画,真的没有出过差错?”

任文良“哼”了一声:“我也不是大罗金仙,怎么可能没有出过差错?当年……”

黄欣悦正想继续听下去,忽然听到任文良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再往下说了。

这是许多年来黄欣悦最习惯的场景了,表姨父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才会坐下来喝几杯酒,每次都是表姨陪着他喝,表姨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文良,你有什么话不要闷在肚子里,不如和我说一说。”任文良总是应一句:“老夫老妻了,都半辈子了,还说个啥呀!”说到这里表姨父便睡过去了,只留下表姨一个人说:“还说什么老夫老妻,就是半辈子了又能怎么样?我只是想听你一句真话,我过分吗?可惜了,我这头发都白了,也等不着,看来是我从上辈子就欠了你吧!”

每当想起小时候这些场景,成年的黄欣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表姨这辈子心里只有表姨父一个人,但是,表姨父的心思难以捉摸,也似乎在他默默劳作的漫长岁月里,还曾经有过一段旖旎的回忆,但是,黄欣悦还没有想透,那到底是什么。

黄欣悦听母亲说过,表姨与表姨父这门亲事,是自己的外祖父颜祖山亲自做的媒,表姨是外祖母亲妹妹家最小的一个女娃,生得漂亮大气,于是便托付外祖父将她嫁给了自己的二弟子任文良。表姨父之前在中学教书,表姨就在学校的食堂里工作,现在退休后,更是一门心思打理家事。

黄欣悦正想着,听到门开了,刘淑惠提着一只老母鸡回来,那只鸡的腿和翅膀都被白布带绑着,还试图挣扎着,听到她一边走一边骂:“你这是贼心不死呀!都死到临头了,还折腾什么,认命就是了。”

黄欣悦站直了身子,朝刘淑惠喊:“表姨。”

刘淑惠怔了一下,似乎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就镇定如常了:“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

任文良看着那幅画,点了点头,说:“这是她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打什么电话?这不,还是她表姨有先见,连老母鸡都买回来了,赶紧收拾一下,煮一锅红烧鸡炖土豆,欣悦最爱吃这口了。”

刘淑惠的表情僵了一下,低声说:“你不是总说自己的手脚不利落吗?我是听说用天麻炖老母鸡可以治你这毛病,所以……”

任文良大手一挥,将腰上的围裙摘了下来,喝了一杯桌子上早已经放凉了的菊花茶,“嘿嘿”一笑,不以为然地说:“别听那些捕风捉影的话,要是真吃了只老母鸡,手脚就利落了,那些大医院不早就关门了?”

黄欣悦忧心忡忡地看了任文良一眼,只见他不停地捋着自己的食指,她问:“表姨父,您的手?”

任文良“哈哈”一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近日有些发麻,我天天干的是裱画的精细活,这手指头就是想坏都没可能。”

刘淑惠“哼”了一声:“看你逞能的!要不是看你成天辗转反侧,半夜老起来捶腿搓手的,我才不可怜你呢!”

“别说了,赶紧烧壶开水,烫了拔毛。听我说,别放那什么天麻,炖土豆。”

黄欣悦连忙摆手:“不,姨父,我现在在外边工作,最注重形象了,不敢吃太多,这个老母鸡油太大,我可不敢吃,我有些蔬菜就可以了。”

任文良瞪眼:“什么?怎么这口气和任婷似的?可千万别学她,光想着减肥漂亮什么的,成天描眉画眼的,穿着都是什么奇装异服呀?每次一回胡同,别人都当怪物一样看着她,她怎么也不知道寒碜呢?”

黄欣悦听到表姨父又把任婷给扯出来了,表姨刘淑惠的脸色有些怪异,黄欣悦连忙打断了任文良的话:“我来做吧!”

任文良摇头:“淑惠,你去做饭,欣悦的手现在也是做精细活的,不要让她做这些琐碎的家务事了,你就代劳吧!听我的,炖土豆。来,欣悦,到里屋去,我有话对你说。”

任文良的书房是院子里的西耳房,最大的一间厢房是他的工作室,其他的是三个孩子的屋子,所以只剩下这一间耳房可以当书房了。此刻,大概是下午四点多了,光线已经有些昏暗。任文良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幅破旧的古画。

他一边摸了摸膝盖,一边坐了下来,说:“欣悦,我知道你回来肯定是有事要问我,有什么事就说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黄欣悦的鼻腔里忽然涌出一股酸楚的味道,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说:“表姨父,我见到了一幅画,那幅画的味道好熟悉。”

“什么画?是画的味道还是装裱的味道熟悉呀?”任文良一边问一边拿着放大镜看着那幅画中间破的一个洞,似乎在深深思考,下边的工序应该怎么做,才能将它完好无缺地补上。

黄欣悦闭了下眼又睁开,鼓起勇气说:“您常常说,这好画是三分画七分裱,但是我看到的这幅画不仅仅从裱功上看是登峰造极,那画工也是非同小可,最奇怪的是,那张裱画用的纸,我从未见过。”

听到这里,任文良“哦”了一声,抬起眼皮看了看黄欣悦窘迫的表情:“孩子,你想说什么?”

“我……”黄欣悦鼓足了勇气,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我不懂,表姨父您为什么会违背初衷,是什么力量让您会耗尽心力裱一幅赝品?”

任文良的神情凝重起来:“你说什么?”

“对,那幅画是元代盛懋的《疏林寒绿图》,这画工确实是盛懋擅长的笔法,但是如果我没有猜错,我母亲当年托付给您的就是这幅《疏林寒绿图》,我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这画是赝品,那么这画又是谁画的?如果是真品,那……”

黄欣悦很想质问任文良为什么会将母亲的画流失出去,但她看着任文良放下手里的放大镜,表情凝重,扶着自己的官帽椅,缓缓地坐了下去,只好抿了抿嘴,不敢再说下去。

只见任文良的眼神浑浊迷离,他看着窗口,似乎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沉思中,良久,他叹了口气:“孩子,你是在责怪我吗?”

“不,表姨父,我感激您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任文良的嘴角微微咧开,那笑容非常复杂,“孩子,你长大了,我也该对你有个交代了。你说得不错,当年你母亲把你和那幅画托付给我,并告诉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将那幅画变卖,以解燃眉之急。”

“那,您遇到了什么样的燃眉之急?”黄欣悦没有想到自己这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嘴边溜了出来。

第二节 故地重回

忽然,院子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那是咕咕咕的鸡叫声和表姨刘淑惠的怒骂声:“你这是长了翅膀了,想飞!有本事给我飞高点,别让我逮到你,不然,还不是要做我的刀下鬼!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下来!”

黄欣悦与任文良只好停止了交谈,走到门外,结果看到刘淑惠蓬头垢面,正掐着那只老母鸡的翅膀恶狠狠地往一只冒着滚烫热气的大盆里按。一旁是掉落下来的屋檐瓦片,还有一只破碎的金鱼缸。

“表姨,还是我来帮你吧!”黄欣悦有些不忍,冲上前,帮着刘淑惠按住了那只鸡。

刘淑惠吸了一口气,推了她一把,有些怨气地说:“不用你,你表姨父都说你的手指头金贵,不能碰这些东西,我要是真让你干这些脏活,他那眼珠子还不翻死我!算了,我自己不找那晦气!”

黄欣悦明显感觉到表姨对自己的疏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到任文良的怒斥传来:“淑惠,你怎么了?让孩子看笑话,我当初和你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对欣悦要和自己亲生的一样,这也是你答应我的。孩子不过是想帮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刘淑惠忽然抬起头怨恨地看了一眼黄欣悦,说:“都这么多年了,只要沾上她的事,只要是她的女儿,你就完全鬼迷了心窍,全糊涂了,现在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楚了。我是她的表姨,是长辈,我才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我就算说她几句又怎么样?”

“你……”任文良显然没有想到妻子居然在外甥女的面前这样说,有些愤怒。

黄欣悦隐隐感觉到这个家流淌着一种让自己感到陌生的东西,自从来到这里,她经常听到表姨那些含沙射影的语句,令人费解,也许还有很多是自己不知道的。她也感觉是自己的归来让他们之间出现了嫌隙,非常内疚。

于是,黄欣悦小心翼翼地说:“表姨,我这次回来实在事出有因,并不是有意来麻烦您和表姨父的,我不过是想知道那幅《疏林寒绿图》用的白鹿纸究竟还有没有存在,也想知道那幅画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淑惠听到这里,忽然扔掉了手里的老母鸡,那只鸡被刀架在脖子上很久了,血流了一片,终于没有声息了。只见她站起身来,用毛巾擦了擦手,冷冷地说:“任文良,你凭良心说话,我伺候你们老老小小这些年,我到底有什么过错?你现在居然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告诉她,那幅画用的纸都是她家的,那幅画本来就是她家祖上传下来的,你不过是为了保护那幅原画不受损失,才违逆心意,殚精竭虑临摹出来!”

“住口!”任文良脸上青筋暴露,瘦弱的身躯有些颤抖。他没有想到,妻子竟然就这样说出了自己埋在心里的秘密,他素来厌恶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最猥琐的事情——制作赝品,但是这秘密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心潮澎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晚辈。

黄欣悦的脸色苍白,不敢相信表姨所说的话,但是她明明在任文良脸上读到了真相。

任文良缓缓地叹息了一声,说:“欣悦,我并不是想瞒你,只是还没有到说的时候。现在既然这层窗户纸已经被揭开了,我索性就告诉你,那幅画确实是你家的东西,我当年答应你母亲,如果二十年后她还没有出现,到今年已经十九年了,如果明年还见不到她,我就将这画交给你。”

黄欣悦的嘴唇冰冷:“我母亲,她还……活着?”

任文良摇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她离开了中国,去了国外,这些年从来没有联系过。”

“但是,您为什么会临摹那幅画?”

“我……”任文良不知道该怎么对黄欣悦诉说,往事如烟,那些过去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难道要将那些痛苦的往事再追回来,重新撕裂一遍已经愈合的伤口吗?

“还是让我说吧!”刘淑惠将围裙解了下来,扔到地上,说,“这些年我也受够了,无论花多少心思,都得不到你的心,索性不如把话说明白。你做这些,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叫颜雪珊的女人?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她,所以对她的女儿也爱屋及乌,所以才破了自己的誓言,临摹了三幅一模一样的画。”

黄欣悦震惊,颜雪珊正是自己母亲的名讳,她只隐约记得,母亲带着自己对任文良哭诉过,然后就消失在茫茫人世间,再也没有音讯。她甚至从来不敢问,怕一问就会有人告诉自己,母亲去了一个叫天堂的地方。她早就决定,将对母亲的记忆冻结起来,不再追寻。她期待,有一天,母亲可以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现在听到居然是自己的母亲让素来刚正执拗的表姨父改变了初衷,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任文良老泪纵横,指着刘淑惠说:“当着孩子的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什么你自己清楚,难道你现在还不敢承认,欣悦是你的孩子!你这个人从来都是一根筋,雷推不动、雨打不动的,可是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彻底改变了,难道你还不敢承认吗?”

“不!”任文良摇头,身躯摇晃着,跌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

刘淑惠“哼”了一声:“这些年我一直忍着这委屈呀,但是你始终不知道悔改,现在我也不怕让晚辈笑话。过去的那些年,我一次次在收拾你房间的时候,看到你为了临摹那幅画作了无数张草图,看到彻夜不眠的你无数次将那幅画反复对照,你甚至发着高烧,三天几乎不吃不喝,就是为了临摹那幅画。你什么时候对我和我们的孩子们那样用过心?”

黄欣悦看着低头不语、萎靡不振的任文良,内心涌上一阵暖流,这是真的吗?黄欣悦自小就是表姨父在照顾,任婷喜欢穿衣打扮,大了以后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不离身,而任鹏根本不喜欢读书,只是跟着胡同里的那些小混混终日打架斗殴,经常被表姨父斥责。她最喜欢的就是默默跟在表姨父身边,看着他戴着近视眼镜,一点点描着那些缺失的画色,即使完结后,也要在不同的光线中反复验看。后来,他身边又多了一副老花镜,远看近看,要不时更换眼镜。每当这时,小欣悦总是察言观色,及时递给任文良一副合适的眼镜,任文良总是笑笑,夸赞她。

黄欣悦很喜欢那种感觉,她觉得那就是父爱。她甚至多少次希望表姨父真的是自己的父亲,那么自己也可以向他撒娇了。她泪水模糊了,默默地看着任文良。

任文良却叹气:“淑惠,你误会了。你从来都知道,我的身份不仅仅是雪珊的姐夫,我还是她丈夫的师弟,是她的师兄。所以,我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孩子和做到他们委托给我的事情。”

刘淑惠再次笑了:“行,当着孩子的面,你抹不开面子,还死鸭子嘴硬,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但是孩子终究大了,该知道的应该告诉她了,不是吗?你告诉她,她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任文良觉得自己喉咙涌出一股热流,他蓦地觉得呼吸都困难,这样的刘淑惠,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刘淑惠。以往的她,都是温柔体贴的,从来不曾对任文良大声说过话,这样的她,让他有些恐惧。到底是谁改变了谁?

“还是说不出口?”刘淑惠冷笑着,说,“如果不是颜雪珊的画和她的女儿守在你身边,使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你是不是早就抛弃我们母子三人了,对吗?我忍够了,今天就要你给我说个明明白白……”

“妈!”刘淑惠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声凄厉而熟悉的呼唤,她看到自己的儿子任鹏头破血流地扑倒在自己身边,她急忙拉起任鹏来一看,顿时心如刀绞。

任鹏衣衫破烂,半边脸肿了老高,灰土混着黑色半干的血覆盖在几乎扭曲的脸上。刘淑惠急忙慌乱扒着任鹏的衣服仔细查看着,他的衣服上除了血迹还有几个破洞,明显是用锋利的刀刃割出来的,还好,没有深入血肉。即便是这样,她也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黄欣悦捂着嘴,也惊得喊出声:“鹏鹏,你怎么了?”

“你一边去,没你的事。”任鹏哭喊着,甩了她一个白眼,依旧扑在母亲身上,“妈,快求求我爸,救救您儿子,不然您儿子就要被人大卸八块了!”

刘淑惠再也顾不得斥责丈夫的不是,气急败坏地拉起儿子,大声问:“谁欺负你了?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法了,谁敢对你大卸八块?”

任鹏痛哭流涕:“妈,都是我不好,您打死我吧!不过,我向您保证,只要您和爸救我这最后一回,我以后一定循规蹈矩,听你们的话,再也不惹事了。”

“你这孩子,你给我说清楚,”刘淑惠恨铁不成钢,看着旁边的任文良面色冷静,心头有些莫名的恐慌,“你不说清楚,让我们怎么救你?”

“我……前一段时间不是出门了吗?”任鹏嗫嚅了片刻,咬牙说着。

“你不是说和同学一起学做生意吗?”

任鹏忽然号啕大哭,扯起刘淑惠的手朝自己头上砸:“我的亲妈呀!我是受了我那歪心眼的同学的蛊惑,去澳门玩了一趟……”

知子莫若母。刘淑惠听到“澳门”两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你去赌钱了?输了多少?”

任鹏哭得更加歇斯底里:“我是犯浑了,当时我喝了点酒,我就……五百万吧……是我同学把我赎出来的,不然我就被人家给打死了。”

刘淑惠听完后一边流泪一边朝任鹏的身上打了几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和你说了千遍万遍,你就是不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那个同学是什么黑心狼附体呀?他怂恿你去赌钱,让你输得倾家荡产,还把你赎出来,这是安的什么心呀?我看他这是整蛊你呀!你这个傻孩子!”

“妈,救救我。我同学说只要把咱家的那幅古画给他,从此就一了百了,既往不咎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古画?你怎么知道?你呀!”刘淑惠恨得牙痒痒,又朝儿子身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那画是人家的,咱们怎么能用人家的画补自己的亏空呢!还不让你爸打死你!”

任鹏这才意识到任文良的存在,他警觉地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任文良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绝望,这种眼神令任鹏感到脊背发凉,他下意识地朝母亲身后躲去。

任文良并没有和以前一样斥责他,直接用竹竿子追打她。但正由于这种反差,更加令他内心恐惧。

过了很久,任文良才点了点头:“是祸躲不过,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报应会来,但是没有想到这样早!我是活该,自己破了誓言,我最该受到惩罚。”

任文良面无表情地说:“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们没有必要再为他牵肠挂肚了,淑惠。”

刘淑惠听了这话,惊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没有义务再管他的事了。”

刘淑惠忽然歇斯底里地笑了几声:“你好狠心,居然连自己亲生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你可知道,他那个同学可是个黑白两道皆通的厉害角色,几年前就进去过,是个做事不要命的家伙。这么大一笔钱,这些套路,恐怕是早有预谋,任鹏是着了人家的道了。”

任文良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你既然清楚,为什么还纵容他?为什么不早些制止他?家有败儿,必有慈母,还是反思一下自己吧!”

“你居然都怪起我来了?我告诉你,这事你不管也得管!”

任文良并不作声,站起身来,缓缓走近那只没有褪完鸡毛的老母鸡,索性坐下来,开始撕扯起鸡毛:“我看还是吃顿安生饭吧!让他自己去抹平亏空,我这一把岁数,可是折腾不起了。”刘淑惠气得拍起自己的大腿,怒骂:“我怎么这么命苦哇!儿子不省心,男人也这样绝情……”

黄欣悦有些着急,连忙说:“表姨……表姨父,你们不要急,我们一起慢慢想办法。”

刘淑惠悲痛地说:“还有什么办法?那么大一笔钱,让我们到哪里凑?除非卖了这院子,但是我们一家老小到哪里去住呀!”

这时,一旁的任鹏忽然站直了腰,愤愤不平地说:“这院子不能卖!我妈跟了您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只剩这院子了。那幅画已经在咱家放了这些年了,再说咱家抚养了她十几年,难道这些还比不上那幅画吗?这几年古画行情不错,卖了那画,不但能还了债,还能有富余……”

黄欣悦没有想到任鹏还是打着那幅画的主意,不由得有些着急,她看到任文良手上的动作渐渐停止了,他凛然而笃定地说:“那幅画不是我们的,你想都别想!”

任鹏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忽然摇头,指着黄欣悦说:“你还是为了你的私生女?这些年你也够意思了,但是人家领你的情吗?多少天都不回来一趟,您说您是不是养了一条白眼狼呀!”

黄欣悦被说得窘迫起来,她看到任文良的表情彻底僵住了,心中暗暗担心。只见刘淑惠也意识到儿子有些逾越,连忙冲上去朝着他作势又拍又打:“你这孩子,缺什么都别缺心眼,你还想活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屋里去待着,不叫你不许出来!”

任鹏脸色苍白,只好转身进了屋子。

刘淑惠缓缓叹了口气,对黄欣悦说:“其实,我也不想做对不起你家的事,虽然将你养大是一份情,但也不能因此霸占你家的东西,一码归一码。”

黄欣悦沉思片刻,忽然说:“表姨……表姨父,人命关天,再说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这古画虽然是宝贝,但是毕竟不如人命值钱,如果我母亲还在,肯定也会同意这样做的。鹏鹏说得对,表姨和表姨父都待我恩重如山,是我这两年疏忽了你们的感受,只顾忙工作,回来少了,请你们原谅我吧!”

刘淑惠听到黄欣悦这些话,面色缓和过来:“唉,你这孩子,也是懂事,但是你姨父他铁嘴钢牙不放松,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我只有这样一个儿子,他就是再不懂事,也是自家的血肉,我这当妈的哪里舍得抛弃他!”黄欣悦听得出这些都是表姨的心里话,她忽然想起自己多年没有见到的母亲颜雪珊,她也多么希望身边有疼自己、爱自己的母亲陪伴。每一位母亲都将自己的儿女当成最值得珍惜的宝贝,可是黄欣悦却不知道母亲到底去了哪里,她想来觉得心酸,只好低下了头。

任文良将鸡扔到了盆里,对刘淑惠说:“先做饭吧!”然后他又对黄欣悦说:“欣悦,走,我带你去看看那幅画。”

黄欣悦有些激动,原来那幅画还在,拍卖行的画果然是赝品。只见任文良进了屋子,打开了书柜一道门,原来里边还别有乾坤,他打开那铜锁,取出一只盒子,轻轻打开,让黄欣悦看。

黄欣悦看到那画果然与拍卖行那幅一模一样,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任文良拿着那画走出屋子,对外边的刘淑惠说:“给你,这是最后一次。”

任鹏此刻早就听到动静,飞奔过来,抢在母亲前,接过那幅画仔细看着,然后又让刘淑惠端详。母子两人看了看任文良,他早已经转头回到了屋子里。

任鹏开心起来,顾不得伤痛,顾不得在后边追着他殷殷叮咛的母亲,飞奔出门。

任文良看着儿子的身影,长长叹息:“欣悦,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是怨我的,这子不教,父之过。我虽是数落淑惠,但是我也明白,我自己也有责任。当年我四十多岁,偶然一次在一家书画院里看到机裱的画,忽然就觉得那种裱法虽然也算方正,但缺了灵气,于是我就办理了停薪留职,从此醉心裱画,却忽视对你们三个孩子的关心、爱护和管教。这本身就是我的错,所以我想,我是该承担责任。”

“表姨父,我不是那个意思。”黄欣悦听任文良说的每句话都如晴天霹雳,让她震惊不已。

“但是,你放心,那原画好好的,”任文良说着,又取出一只紫檀木盒放到那张大红桌子上,“我小时候在老家无意中临摹了一幅画,结果被我的师父颜祖山看上并收为二弟子,我的师兄就是你的亲生父亲黄家铭。我一边上学一边在师傅的教导下学了裱画和临摹,但是我不喜欢临摹,因为临摹容易让自己走入歧途,沾染上铜臭。后来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在一家中学做了美术老师。我曾经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临摹,我只专注我的裱画。”

“那……您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这才决定临摹那幅画的,对吗?”

任文良听到黄欣悦的话,点头:“不错,你表姨说的没错,我临摹过三幅相同的画,一幅当年为了救你母亲赠予他人,一幅落入仇家之手,还有这最后交给任鹏的一幅。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临摹了。”

“我母亲?仇家?”黄欣悦第一次听表姨父说起母亲的事,她很想听,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将自己寄养在别人家里,为什么还有仇家。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你母亲的事,那些都是前尘往事了,不提也罢。她将你寄养在这里,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你也不要怨恨她。”黄欣悦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父母竟然有如此遭遇。

“孩子,后来你母亲曾经来找过你,我本来想劝她好好带着你生活,但是她还是不肯。她找到了仇家,在仇家附近的一家法国华商家里以保姆的身份隐匿下来,直到那仇家家里出了意外……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她说她要出国,离开一段时间,请我照顾好你。”

“这些年,她真的没有再出现过?”黄欣悦终于明白了,让表姨终日惶惶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曾经经历了怎样一段痛苦经历。

任文良摇头:“没有。孩子,你都知道了。今天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黄欣悦看着任文良缓缓走进自己的裱画室里,他背影是落寞的,也是孤独的,还有几分无奈。那个裱画室也是他平素将自己藏起来的地方,那里边有一张用了快三十年的行军床。每当与表姨有了磕绊,他就会在里边待上一整夜。难以想象,过去那些年,表姨父为了完成对母亲的承诺,背负了多少岁月的沉重,包括这份隐忍中的智慧和俗世中的挣扎。这次回来,黄欣悦早就注意到,他平常裱画用的草药黄檗已经所剩无几了,黄欣悦决定明日去帮他买些回来。

读者评论

《黄檗向春生》是一本人世百态的解码书。它持续将中国人久远、广阔、有创造力的传统意识形态发酵,并尝试着从市井人家的普通生活探索出一个唯美的意象。

在众多都市文化书写背景里,出现了如此承接中国精神与意志的作品,着实令人惊喜。尤其是它的构思新颖、框架庞大、文字流畅,将充满无限想象力的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超长链接,故事本身就是一幅生生不息的中国画。人类从长达二百五十万年的采集与狩猎中分身出来,成功地干预动植物的生长,也由此创造并传承了几千年无比灿烂的文化,裱画师便是其中的一个代表性承继者。

追随着黄檗这种植物从自由的自然世界来到了人类社会,再从中药房来到裱画师的手里,随着它生命力的延伸,富有开拓精神的新生代年轻人在都市的浮光掠影里,在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里,看到了人性的嬗变,并在不断地付出与努力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价值所在。其实这是根植在每一位中国人意识形态里的文化基因,是人类认识自己的过程。言传身教成为独特的中国传承方式,也实现了人的无限生命力。

中国画是中国人的群体记忆,是历史和传统的沉淀。在这个特殊的载体里,黄檗与中国造纸术只是一部分文化符号,人才是创造神奇的主体。在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活与膨胀的物欲中,总有一份清醒存在。很庆幸,你我能够在《黄檗向春生》里看到了它。

小说梗概

国画修复师黄欣悦为了修复元代画师盛懋的作品《疏林寒绿图》,与文道拍卖行总经理顾明晨闹得很不愉快。这画所用的纸张为早已经失传的古白鹿纸,黄欣悦只好回到童年寄居过的表姨家,想向民间裱画师、表姨夫任文良探询此事,由此洞悉了任文良为了遵守对母亲颜雪珊的承诺,保护古画,才不得不违背初心,临摹了三幅赝品,但是白鹿纸已经没有了。

黄欣悦不甘心,回到江西老家找寻白鹿纸,由此邂逅了新加坡文化商人夏长风。夏长风与黄欣悦幼年认识的朋友袁春生颇为神似,但他却什么都不记得,黄欣悦努力探寻着家族过往的秘密,也确定夏长风就是自己当年认识的袁春生。当她与夏长风渐生情意之时,却屡屡遭受顾明晨的阻挠。黄欣悦的母亲颜雪珊被任文良设计,终于现身,她才知道原来夏长风竟是杀父仇人之子。顾明晨在与黄欣悦相处中被其感动,察觉出自己对她的心意,于是反守为攻,凭借自己的权谋与智慧帮助黄欣悦逐步突破事业的瓶颈,也使黄欣悦放下家族仇恨,事业更上一层楼。黄欣悦与母亲颜雪珊相认后,更懂得了任文良对裱画事业的至诚之心,决定辞职,向任文良学习裱画。任文良的双目渐渐失明,身边也只有虽被辜负却始终不离不弃的妻子刘淑惠相伴。黄欣悦接受了表姨父任文良的嘱托,要好好传承中国传统裱画技艺并将其发扬光大。此时,她也发现白鹿纸在岁月的变迁中,已经华丽变身,现在的夏长风已然不是过去的袁春生了,两人渐行渐远,而外表蛮横冷漠、内心坚笃豁达的顾明晨才是真正了解自己、陪伴自己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