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阴,在这片被绝望浸泡的流民营地,如同浑浊河水中缓慢沉降的泥沙。篝火燃尽又生,麻木的面孔来了又去,唯有角落里那两道身影,如同沉入深潭的顽石,在无声中经历着脱胎换骨的变化。
萧烬盘膝坐在干燥的土坎上,背脊挺直如出鞘的利剑。篝火的光芒跳跃在他脸上,映照出一种温润如玉却又坚硬如铁的奇异光泽。
半月前那骇人的苍白和死气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仿佛将所有锋芒都淬炼入骨的精悍。他的呼吸悠长而深缓,每一次吐纳,都仿佛与这片荒芜的芦苇荡、呜咽的黑水河达成了某种深沉的共鸣。
内视之中,曾经如同炼狱战场的经脉,此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泾渭分明的秩序。
那道由青鸢注入的、温和坚韧的生机暖流,如同蜿蜒的碧色长河,沿着被彻底修复、拓宽并加固的河道,在主干经脉中舒缓而磅礴地流淌。
它所过之处,滋养着曾被撕裂的肌理,抚慰着每一处暗伤,散发着蓬勃盎然的生命力。曾经肆虐的邪毒,早已被这浩荡生机冲刷得点滴不存。
而在另一侧,那冰冷、锐利、曾如失控凶兽般的锐金之炁,此刻却如同被铸入了无形的法度!它不再狂暴冲撞,而是如同被驯服的洪流,沿着另一条被意志开辟、被《烬世劫》心法精确约束的“炁脉”奔涌!
这条“炁脉”紧贴着生机长河的边缘,却又截然分开,如同并行的双轨。锐金之炁在其中奔腾咆哮,速度更快,力量更凝练,每一次奔涌都带着切割空气的锐啸,充满了无坚不摧的杀伐意志!然而,它的锋锐,它的力量,却再也不会溢出分毫去撕裂旁边的生机暖流!
两道截然相反的力量,如同阴阳双鱼,在萧烬体内达成了精妙的平衡与循环。生机滋养着意志,意志驾驭着锐金。锐金之炁每一次奔涌,都仿佛在锤炼着意志的堤坝,使之更加坚韧;而生机暖流的每一次滋养,又为下一次更强大的驾驭提供着源源不绝的底蕴!
这便是——通脉之境!以意志为法度,以己身为熔炉,贯通炁脉,驾驭诸力!
萧烬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如同打磨至完美的黑曜石,冰冷、锐利、深不见底,却又沉淀着掌控一切的沉静。
心念微动,一缕凝练到极致的锐金之炁瞬间汇聚于指尖!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点微不可查的寒芒在指尖一闪而逝!他屈指,对着身旁一根手腕粗的枯芦苇杆,隔空轻轻一划!
“嗤——”一声极其细微、如同裂帛的轻响。那根枯黄的芦苇杆,从中段无声无息地断为两截!断口平滑如镜,仿佛被最锋利的宝刃瞬间斩过!切口处,残留着一丝冰冷锐利、久久不散的锋锐气息!
一旁的蒙狰看得真切,独眼猛地瞪圆,嘴巴微张,倒吸一口凉气!这举重若轻、凝炁于无形的本事,比之半月前那飞叶伤人的境界,何止精进了十倍!这分明是真正踏入了凝炁之上的通脉之境!而且,绝非初入!
“兄弟…你这…”蒙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敬畏。
萧烬指尖的寒芒敛去,目光平静无波。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左肩胛和大腿的伤口处传来轻微拉伸的麻痒感,那是新生的筋骨在强韧的生机滋养下彻底弥合的证明。
半月前那几乎将他拖入地狱的重伤,如今除了几道深色的疤痕,已无大碍。他站起身,动作沉稳有力,再不见一丝虚弱和迟滞。
蒙狰也跟着站了起来。他那只被青鸢妙手回春的右眼,肿胀早已全消,只余一道淡淡的浅色疤痕,视力甚至比伤前更为清晰锐利!左臂的伤口更是愈合得七七八八,虬结的肌肉重新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随意挥动了一下破阵戟,沉重的戟身带起沉闷的风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如同猛兽出闸般的彪悍笑容。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浴火重生后的精悍与冰冷燃烧的战意。半月蛰伏,锋芒已砺!
萧烬的目光转向营地边缘。青鸢正站在那片熟悉的幽暗里,背对着营地,静静地望着呜咽流淌的黑水河。素色的衣裙在暮色晚风中轻轻飘动,如同遗世独立的青莲。
半个月的相处,虽然言语依旧不多,但那层最初的警惕与疏离,在无数次的疗伤、换药、以及偶尔关于草药、关于流民病痛的简单交流中,早已悄然消融了许多。一种基于对彼此品性和能力的认可、一种在乱世中并肩守望的默契,如同无声的藤蔓,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萧烬迈步,朝着河岸走去。脚步沉稳,踏在松软的河滩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青鸢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清澈的目光落在萧烬身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审视的锐利,多了几分了然与…一丝极淡的、如同古井微澜般的欣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萧烬身上那脱胎换骨的变化。
那股曾经狂暴冲突、几乎要撕裂他的锐金之炁,此刻如同被铸入了无形的剑鞘,锋芒内敛,却蕴含着更加可怕的毁灭力量。而那股生机,也变得更加磅礴、坚韧。更重要的是,他体内那岌岌可危的平衡,已然稳固如磐石。
“姑娘。”萧烬在青鸢身前数步停下,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领袖的沉稳力量。
“伤已无碍。”青鸢的目光扫过他肩腿的疤痕,清冷的语气带着陈述事实的肯定。“炁息沉凝,法度自成。恭喜。”
“全赖姑娘妙手回春,更赖姑娘当日警醒之言。”萧烬微微颔首,目光真诚。“若无姑娘点醒道基倾覆之危,萧烬纵能苟活,也难有今日之悟。”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青鸢,投向黑水河对岸那片苍茫的、被暮色笼罩的苇海深处,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
“此地非久留之地。半月之期已至,我与蒙狰,需即刻动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青鸢静静听着,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已料到。
萧烬的目光转回,落在青鸢平静的脸上,声音低沉,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带着千钧之力:“此去,是为赴昔日之约。黑水河畔,老地方,尚有百十名血性兄弟在等我!萧烬此行,当举旗聚义,伐无道,诛昏君,均田地!焚尽这腐朽旧世,重铸一片朗朗乾坤!”
“举旗”二字,如同惊雷,在这暮色河滩上无声炸响!一股无形的、锐利如刀的意志,随着他的话语骤然升腾,虽未刻意释放,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一凝!连呜咽的河水声似乎都低伏了几分。
蒙狰在后方握紧了破阵戟,独眼中爆发出炽热如火的光芒,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面染血的玄黑旗帜已在眼前猎猎招展!
萧烬的目光紧紧锁住青鸢那双清澈的眸子,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青鸢姑娘,医者仁心,悬壶济世。然这乱世如炉,苍生如蚁,纵有回春妙手,又能救几人于水火?唯有破而后立,焚尽朽木,方能护佑新芽,泽被苍生!”
他向前微微踏出一步,距离更近,那属于领袖的、带着强烈信念和感染力的气息扑面而来:“姑娘一身惊世医术,心怀悲悯。萧烬斗胆,恳请姑娘随我同行!入我义军!以姑娘无双仁术,救死扶伤,挽袍泽性命!更以姑娘洞明之眼,为我义军,点一盏引路明灯!与我等,共铸这乱世新天!”
暮色四合,河风呜咽。萧烬的话语在寂静的河滩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青鸢的心上。
她依旧静静地站着,素色的衣裙在风中飘动。清澈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古井无波。复杂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翻腾——是医者面对战争杀伐的本能抗拒?是对前路尸山血海的预见与悲悯?是对眼前这个男人冰冷手段下那焚尽腐朽的决绝意志的认同?还是…一种被这乱世洪流推着、无法再置身事外的宿命感?
时间仿佛凝固。蒙狰屏住了呼吸,连远处篝火旁麻木的流民,似乎都感受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气氛,投来茫然的目光。
青鸢的目光,缓缓扫过萧烬坚毅而期待的脸庞,扫过他体内那沉凝如渊、法度森严的锐金之炁,扫过蒙狰那充满战意与信任的独眼,最后,落向那片暮色中呜咽流淌、承载了无数血泪的黑水河。
沉默。如同漫长的煎熬。
终于,在那暮色即将彻底吞噬天光的最后一刻。
青鸢那清冷的、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凝滞的沉默。没有激昂的回应,没有多余的誓言,只有两个字,却重逾千钧:
“可。”
她迎着萧烬骤然亮起的锐利目光,清澈的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游离的迷雾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磐石般的、沉静的坚定。她微微颔首,素白的手指向营地:“收拾药囊。半刻后启程。”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热血沸腾。一个“可”字,一句“收拾药囊”,便是她的答案。平静,却带着千帆过尽、尘埃落定的决绝。
萧烬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他不再言语,只是对着青鸢,极其郑重地抱拳,深深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蒙狰咧开大嘴,无声地挥舞了一下拳头,眼中充满了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