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
黄河南岸,滑州白马驿。
两个风尘仆仆的年轻骑马汉子,来到驿站门外,翻身下马。
一个老驿子迎出,问道:“二位郎君可要在本驿住下?”
一个身材稍矮些的汉子回道:“正是。”
老驿子又问:“敢问二位郎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尊姓大名?可有公验、过所?”
那汉子道:“回丈人,公验、过所自是有的。某二人从莱州即墨而来,到京师传信。某叫刘良,他叫钟二吕。”
老驿子有点絮絮叨叨:“那就好,请二位郎君随老汉来,先要看过公验,签下过所,再与二位郎君安排房间,栓上马匹。可用老汉帮郎君喂马?那是要加些银钱的。”
一路之上,二人每到一所驿站,都要听到这样的言语,也不再废话,刘良说道:“自是要烦劳丈人,银钱么,某还是有的。”
老驿子有些开心,带着二人往驿站里走去。
迎面是一座照壁,上面贴着几张字纸,钟二吕忍不住凑过去看看,他颇为关心时事。
见这位钟郎君去看照壁,老驿子说道:“郎君也识得字吗?这几张是刚刚贴上去的。今下午有京师礼部派人到来,送来了三份诏书,叫即刻张贴。他传到这里,放下之后换马就走,言道还要去下个驿站,真真好辛苦也。”
钟二吕忙看那三份诏书,最右边一张,标题赫然是《禅位皇太子诏》。他不由大惊,顾不得看详细内容,又看第二份诏书,标题是《命皇太子即皇帝位册文》,然后是第三份诏书,《皇帝即位诏》。
钟二吕一时呆在那里,只觉得浑身有些战栗,他想起了临行前夜,张郎君的那句话:当然,也许你见到他时,他已不是太子,而是天子。
老驿子有些奇怪,说道:“钟郎君为何呆站着不看诏书?你说过你识得字的。”
钟二吕回过神来,随即笑笑道:“是是是,某是识得字的,只是此刻有些头晕,想是骑马赶路疲乏了。这三封诏书都是说太子即位,但不知太子是哪天即位的。”
老驿子道:“不错,是说太子已经登基即位了,好像是初九日,对,就是初九甲子日。”
钟二吕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哦,初九甲子日。”
突然,他脸色大变,颤抖了一下,口中道:“天爷,怎会这么巧?”
刘良看着钟二吕,不解道:“什么这么巧?”
钟二吕道:“刘兄,还记得我们是哪天从即墨动身的吗?”
刘良道:“初十嘛,怎会忘记?”
他也猛地“哎呀”一声:“你是说张郎君初九日来到大唐?”
钟二吕点头:“不错,今上于初九日在长安登基,张郎君于初九日在崂山登陆。郎君神人也!”
二人都沉默了。
“登陆”很早就出现了,绝非后世词汇。
魏陈思王曹植《与司马仲达书》:今足下曾无矫矢理纶之谋,徒欲候其离舟,伺其登陆,乃图并吴会之地,牧东野之民,恐非主上授节将军之心也。
老驿子一头雾水,说道:“二位郎君怎么了?”
二人忙道:“无事无事。这就去给丈人出示公验。”
老驿子头前引路,钟二吕问刘良:“刘兄,你说几时能到长安?”
刘良看看天色:“如无秋雨,最多十日。”
稍一停顿,钟二吕目光悠远:“再大的秋雨,也要赶路。”
天公还算作美,一路上只下了两场小雨,当然不能阻止二人的行程。
二十七日下午申时,钟二吕与刘良来到长安城东春明门。
他们刚刚下马,就有守门军卒过来,仔细检查过公验过所,才放他们进城。
进城后骑马沿着春明门大街走了一段,刘良有些狐疑道:“好奇怪,我在长安城住过几年,把守春明门的从来没有这么多兵,还有几位将军也在那里,看盔甲装束,好像是监门将军和中郎将,平时他们多在皇城值守,今日为何到此,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
钟二吕也道:“你看路上行人也脚步匆匆,定是有什么变故,我二人还是快些到你家家主那里,交上书信奏疏。”
刘良道:“正是。家主宅邸在常乐坊西曲,靠近东市,前面有条南北街道,左转第二坊即到。”
二人加快马速,很快进了常乐坊,来到刘德威宅邸。
转过乌头门,就见门子守在大门口,刘良自是与他认识,二人见礼,刘良问道:“家主可在府中?即墨那里有桩大事,七郎命我与这位钟郎君一同回来报与家主。”
门子道:“你来得正巧,家主刚刚回府。”
刘良与钟二吕对视一眼,不由长出一口气。
刘良在这里住过几年,四个月前才离开,自然是熟门熟路,带钟二吕直接来到第三进院落家主书房。
刘德威正在书房中看书,一听守门防閤禀报,就命他传刘良进来。
刘良让钟二吕在门口等候,自己进了书房,给刘德威见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书信,恭敬地递给刘德威。
刘德威打开书信,只看了几句,就被大大地震惊了一下,八月初九日?怎会这般巧?接着一目十行先看了一遍,然后又一字一句细细品读。
他看完书信,问道:“刘良,七郎的奏疏在哪里?”
刘良解下身上的包裹并打开,在衣物里翻出一个缠着绢帛的竹筒,交给刘德威。
刘德威仔细检查了一下,看封口完好,点点头,放在案几上。他又问道:“那位崂山来的钟二郎君呢?”
刘良道:“回家主,就在门外。”
当刘德威听完钟二吕的讲述,闭目沉思一会,说道:“老夫即刻进宫求见陛下,你二人随我同往。”
今天的情景,与十八天前在即墨县廨的情景一样,都是钟二吕在禀报,刘家兄弟在倾听。现在的刘德威,比他七弟刚听这消息时的心情,要平稳一些,虽然也是又惊又喜,但却没有太过激动。
当官职做到他这个位置,一个外国皇子,浮海来大唐朝见天子的事情,哪怕是个吉兆与祥瑞,也未必太放在心上。不过他还是为七弟感到高兴,值此天下初定之际,又是陛下初登大宝之时,在即墨县令任上,能接待一名外国皇子使节,必是一桩大功劳。
七弟在信中再三叮嘱,见到书信之后,一定要尽快把奏疏上交太子,不得延缓,还要把那个钟二吕和刘良一并带到太子那里。他虽然觉得七弟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着急,但他还是决定按七弟的要求做。
他心中暗自一笑,交到太子手中?七弟呀,你还不知道,太子殿下已经成了皇帝陛下。
当然,假如他要是知道了那封国书的内容,肯定就不会这么淡定从容了。
刘德威带上四名防閤,一共七人,骑马直趋东宫。
说来太上皇也是蛮惨的,长子和三子都被二郎杀死,连两家的皇孙都没能幸免,自己只有干看着却无能为力。
然后不得已立二郎为太子,接着又下诏“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最后,八月初八日,制传位于皇太子。乃公干脆不干了。
但是太上皇还是有点小脾气的,耶耶不当皇帝了,可大内还是耶耶的,耶耶就是不搬出大兴宫,看你二郎能奈我何?
李世民陛下也真的没有办法,还能把自己阿爷从大兴宫赶出去?无奈只好在东宫显德殿即位并办公。
路上刘良想起一事,小声询问一个他认识的防閤,长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方才进春明门时,为何那般守卫森严。
那防閤看他一眼,说道:“突厥近日犯我大唐。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合兵一处,号称百万大军,前几日寇掠泾州,现已进至武成。”
那防閤又道:“听说昨日,右武候大将军、泾州道行军总管、吴国公尉迟敬德与突厥战于泾阳,大破之。获其俟斤阿史德乌没啜,斩首千余级,今早露布传来,全城百姓倒是放了些心。”
刘良高兴道:“那还好,突厥应是不堪一击,长安无忧也。”
那防閤哼了一声,低声道:“也未必,突厥虽然夸大话,但二三十万可能是有的,你知道吗,长安城内只有数万人马,兵力有些空虚。你能进得城来也是幸运,我看今日必定戒严,大概你前脚进城,后脚城门就得关闭。”
东宫显德殿,大唐天子李世民,正在仔细阅读尉迟敬德从泾阳派快马传来的详细军报。
昨日尉迟敬德与突厥在泾阳一场大战,斩获颇丰,露布飞速报到京师,并沿途宣讲,那是为了安定长安人心。今天这封军报,才是真正的战斗总结与战果统计。
泾阳县曾是秦国泾阳君的封地,故而得此地名,在长安北七十里。尉迟爱卿还是很能打的,在离长安这么近的地方得此大胜,能使长安百姓大为安心,再不至于一夜数惊。
可是,虽然尉迟爱卿在泾阳取得大捷,也难以阻止突厥铁蹄,按突厥主力行程,大约明日就会到长安西北。
京师如今兵力空虚,如何才能却敌?
李世民陷入了沉思。
一个小内给使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躬身道:“圣人,散骑常侍、刑部侍郎、彭城县公刘德威殿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