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暮春时节(十一)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

南宫沁叩响李若依的殿门时,檐角铜铃正被晓风惊得叮咚作响。殿内守夜的莺儿慌忙开门,却见南宫嫔裹着件灰鼠皮斗篷,发髻未饰珠翠,显是匆匆而来。

“沁姨?”

李若依拥着锦被坐起,青丝散落枕畔,眼底还带着惺忪睡意。

“快起。”

南宫沁将斗篷解下搭在屏风上,露出里头藕荷色宫装,“今日皇后要往太庙祈福,各宫嫔妃皆要随行——这是你晋位才人后头回正式面见中宫,马虎不得。”

李若依瞬间清醒。

自那日觐见太后后,她便被一道口谕封了才人,却迟迟未得召幸。宫人们嘴上恭贺,背地里早传遍了“关陇才人不得圣心”的闲话。

早膳是匆匆用的:一碟玫瑰酥,半碗碧梗粥。南宫沁亲自为李若依梳妆,螺子黛描眉时,忽听她轻嘶一声。

“疼?”

“不……”李若依望着铜镜中逐渐凌厉的眉峰,“只是想起阿娘从前替我画眉,总说女子眉弯才显柔顺。”

南宫沁的手顿了顿,簪上一支鎏金点翠步摇:“在宫里,柔顺换不来活路。”步摇垂珠晃过少女耳际,冰凉如刀,“待会儿见着皇后,切记要跪得比旁人慢半拍。”

“为何?”

“你如今勉强算是太后棋盘上的棋子。”南宫沁挑起她的下颌细看妆容。

“但要让皇后觉得,你也可以是她的。”

辰时正,凤仪宫前。

九凤金舆前,张皇后正扶着嬷嬷的手登辇。

她今日着了件蹙金绣凤袆衣,苍白的脸颊被胭脂染出几分生气,却仍压不住眉间病气。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李若依随众嫔妃下拜时,刻意慢了半拍。果然见皇后目光扫来,在她发间步摇上停了停——那是太后赏的九鸾衔珠钗。

“李才人近日可还安好?”皇后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倒是不同于上回那般。

李若依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托娘娘洪福,只是夜间常闻雨打芭蕉,总想起陇西老家。”

皇后眸光微动。

南宫沁教过她,陇西李氏与张氏祖上曾有姻亲——虽隔了数代,终归是个话头。

“起吧。”皇后抬手,“你既畏雨,本宫这有对青玉耳珰,最宜镇惊安神。今年好下雨,李才人要记住,主意好身体。”

众嫔妃的抽气声里,李若依接过锦盒。触手生温的玉珰上。

“臣妾谢谢皇后娘娘。”

……

凤舆起驾时,南宫沁悄悄捏了捏李若依的手心。

晨雾渐散,太庙金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而更北方的天际,却有一团阴云正悄然压来。

……

卯时未至,御史台青砖地上已漫着层潮气。

窦洪踩着湿滑的石阶迈进衙署时,袖口还沾着晨露。

值房内霉味扑鼻——连着半月阴雨,那些堆积如山的弹劾奏折都快长出青苔了。他瞥了眼东首那张空荡荡的紫檀案,漆面落灰的獬豸铜镇纸下,压着卢隆铭半月前写的《请太后还政疏》。

“窦大人早啊。”隔壁值房的王御史捧着茶盏踱进来,官袍前襟沾着几点油渍,“哟,还帮卢公收拾案头呢?”

窦洪不动声色地将那份奏疏塞进最底层:“卢公既告病,总不能任这些文书沤烂了。”

“要我说,您就别费这心了。”

王御史嘬了口茶,茶叶沫子沾在胡须上,“卢公搞不好这回是真栽了——听说前日有言官参他‘诽谤圣躬’,连太后都惊动了。”

窦洪指尖一颤,公文边角被捏出褶皱。他想起上回联名弹劾卢隆铭时,自己那封奏章被王御史笑眯眯抽走:“窦老弟文采斐然,这折子合该由你主笔。”

结果呢?那封列举十二大罪的弹劾奏折,至今还压在通政司的故纸堆里。

“北疆战事吃紧,这些个陈年旧案……”

王御史凑近了,带着葱饼味的吐息喷在窦洪耳畔,“哪比得上裴尚书交代的差事要紧?”

窦洪抬头,正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录——是今科进士的履历,上头密密麻麻标着朱圈。

“麻烦窦大人了,请午时前誊好。”

王御史拍拍他肩头,“这可是给太后遴选近臣的名单,耽误不得。”

值房外忽起喧哗。

窦洪透过漏窗望去,见几个绿袍小吏正从库房抬出几口樟木箱,雨水顺着箱角往下淌,在地面汇成暗红色的溪流——那是去年参劾幽州潘氏的案卷,如今倒成了垫桌脚的废材。

他低头看向手中名录,第一个朱圈赫然标着“周延”——正是那日朝堂上痛斥卢隆铭的江东新贵。

砚台里的宿墨泛起腐臭,窦洪却浑然不觉。

笔锋落在“陇西李氏”四字上时,他突然想起前日休沐,五岁的窦安骑在他颈间逛西市,指着糖画问:“阿爷,这龙怎么缺了爪子?”

——因为这世道,容不得完整的龙。

值房檐角突然坠下一只湿透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跌进泥水。

窦洪望着它挣扎的模样,恍惚间竟觉得那鸟喙里吐出的是卢隆铭沙哑的怒吼:

“尔等竖子!可知何为风骨?!”

他猛地搁笔,墨汁溅在周延的名字上,像一团干涸的血。

但最终,他还是扔掉了这张纸。

重新拿了一张,工工整整地写下“周延”二字。

他只是一只麻雀,他还需要吃那些权贵们扔下来的霉谷来养命。

“唉,卢公啊卢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