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620车床在王建军的操作下,正平稳地切削着一个直径不小的法兰盘毛坯,铁屑如同银色的卷发般落下。另一边,刘小虎在秦奋的指导下,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轴套的车削,虽然动作还略显生涩,但眼神专注;秦奋自己的C618则承担着精度要求最高的工件加工,而那台老旧却坚实的X61W万能铣床,暂时还没有接到合适的活儿,静静地立在角落,等待着它的用武之地。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水泵厂的诱导轮订单按时交付,质量得到了高度认可,后续又追加了一批叶轮的加工任务。东方仪表厂那边,钱卫东也介绍了一些零散但利润不错的精密小零件加工。最直接的“福利”来自隔壁的街道五金厂,赵厂长果然兑现了承诺,送来了一套需要修复的冲压模具,虽然活儿不算复杂,但解了五金厂的燃眉之急,也让星辰精密多了一笔几百块的收入。
然而,账本上的数字,却让秦奋原本舒展的眉头,又悄悄地拧了起来。
这天晚上,送走了王建军和刘小虎,秦奋独自留在办公室——那是用车间角落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一张旧写字台,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张画了一半的零件图纸。他打开账本,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核对着近期的收支。
收入确实在稳步增长,刨除王建军(150元/月)、刘小虎(学徒工,暂定45元/月)的工资,水电费,以及厂房租金,每一笔订单都还有不错的利润。但是,支出项里,有一项格外的刺眼——原材料成本。
无论是水泵厂的铸铁件、叶轮用的不锈钢,还是仪表厂零件的45号钢、黄铜棒,他都是通过市场渠道,从几家熟悉的金属材料门市部购买的。这些门市部属于“议价”范畴,价格随行就市,通常远高于国营大厂能拿到的“计划内”调拨价。
就拿最常用的45号圆钢来说,他从市场上拿到的价格,几乎是红星机器厂内部调拨价的两倍还多!
“嘶……”秦奋放下笔,靠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
他太清楚这个时代的“价格双轨制”了。国家为了保证重点企业和项目的生产,对关键原材料实行计划调拨,价格低廉稳定,这部分叫“计划内”,而随着改革开放,允许企业超计划生产和市场流通,这部分物资的价格就由市场供需决定,称为“计划外”或“议价”、“市场价”。
对于红星机器厂那样的大型国企,每年都能获得大量的计划内指标,原材料成本极低。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国营厂看起来效率不高,管理粗放,但依然能维持下去,甚至还能有“外快”可捞——比如把用不完的计划内材料,偷偷倒腾到市场上卖高价,或者利用低成本优势接一些计划外的加工活儿,赚取差价。
而他秦奋,作为一个“个体户”,没有任何计划指标,所有的原材料都必须从市场上高价购买。这就意味着,他的产品成本天生就比国营厂高出一大截。现在他能赚钱,一靠技术,能做别人做不了或者做不好的精密活,二靠效率,他和王建军都是顶尖的技术工人,干活速度快,质量有保证,三靠灵活,小厂反应快,服务好,能满足客户一些紧急或特殊的需求。
但是,如果竞争对手,比如某个国营厂的车间,也利用他们的低成本优势,来抢夺类似的加工订单呢?哪怕他们的技术稍差、效率稍低,但只要价格压得足够低,很多客户恐怕也会动心。特别是那些对精度要求不是特别苛刻,但对价格敏感的订单,他将毫无优势。
这个问题,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现在规模小,还不明显,一旦星辰精密想要进一步发展,承接更大批量、更多种类的订单,原材料成本的劣势就会被无限放大。
“必须想办法搞到更便宜的材料!”秦奋喃喃自语,眼神锐利起来。
直接去申请计划内指标?那是痴人说梦,个体户连门都摸不着。
找关系从国营厂里往外“倒”?风险太大了。这年头,“投机倒把”的帽子还很吓人,一旦被抓住,不仅厂子要完蛋,人可能都得进去。秦奋虽然胆大,但绝不莽撞,这种红线他不会去碰。
那么,还有没有其他路子?
秦奋想到了自己的师傅,刘国栋。师傅在红星机器厂干了一辈子,人脉广,路子野。或许,他能指点一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合适。师傅虽然疼他,但毕竟还在体制内,让他帮忙搞计划外的“油水”,等于把他拖下水,这不仗义。而且,红星厂主要是重型机械,他需要的精密加工用钢材、有色金属,那边也未必对口。
钱卫东?东方仪表厂是客户,关系不错。但仪表厂本身也是计划内材料的受益者,会愿意把自己的低价料分给他?可能性不大,而且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思来想去,秦奋的目光落在了隔壁的街道五金厂,想到了那个看起来挺好说话的赵厂长。
街道五金厂,属于集体企业,规模不大,技术水平也有限。按理说,他们能拿到的计划内指标肯定很少,甚至可能没有。但他们毕竟是“公家”单位,隶属于市二轻局管理。会不会有一些特殊的渠道,能拿到比市场价低一些,但又不算严格意义上“计划内”的材料?
秦奋记得,以前在红星厂时就听说过,有些集体企业或者街道工厂,会通过上级主管局或者行业协会,进行一些“协作调剂”。比如,某个大厂用剩下的一些边角料、或者略有瑕疵但不影响使用的材料,通过主管局协调,以略高于计划内、但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调拨给下属的小厂。这算是一种政策照顾,也是一种资源利用。
赵厂长之前主动提出让星辰精密优先承接他们的加工活,这算是一个人情。现在自己遇到了困难,去向他请教或者寻求帮助,似乎顺理成章。
打定主意,秦奋第二天一早就提了两瓶市面上比较紧俏的“泸州老窖”,敲开了赵厂长办公室的门。
“哟,秦奋老弟,稀客啊!”赵厂长正在看报纸,见到秦奋,热情地站了起来,“快坐快坐!上次的模具修得太及时了,帮了我们大忙!”
“赵厂长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秦奋笑着把酒放在桌上,“这不是刚搬过来,跟您当邻居嘛,一点小心意,以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赵厂长看了一眼酒,也没推辞,笑呵呵地让秦奋坐下:“你太客气了!说吧,老弟,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秦奋也没绕弯子,直接说明了来意:“赵厂长,不瞒您说,我这小厂刚开起来,遇到点难处。主要是这个原材料成本太高了,我们个体户只能从市场上买高价料,利润薄得很。我就想跟您打听打听,像您这边的五金厂,有没有什么路子,能搞到比市场价便宜点的钢材什么的?”
听秦奋提到原材料,赵厂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唉,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这材料啊,就是咱们这些小厂的命根子!国营大厂吃肉,咱们能喝口汤就不错了。”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计划内指标?咱们这种街道小厂,想都别想。不过嘛,路也不是完全死的。”
秦奋精神一振,凑近了些:“哦?还请赵厂长指点指点。”
“我们厂,还有市里其他一些二轻系统的集体小厂,有时候能通过局里协调,拿到一些‘处理材’或者‘协作材’。”赵厂长解释道,“就是有些大厂淘汰下来的旧设备拆卸的钢材,或者生产过程中多余的、规格不太标准的,再或者是一些库存积压品。这些东西呢,质量肯定不如正规的计划内新料,但价格能比市场价便宜不少,大概能便宜个两三成吧。我们拿回来,修修补补,或者用在要求不高的地方,也能凑合。”
便宜两三成!秦奋心里快速算了一下,如果能拿到这个价格的材料,他的利润率就能提高一大截!而且,他有信心,凭借自己和王建军的技术,即便是所谓的“处理材”,只要不是有硬伤,也能把它加工成合格的零件。
“赵厂长,那这种材料,好弄吗?”秦奋急切地问。
“不好弄!”赵厂长摇摇头,“这得看机会,看局里和大厂那边的脸色。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有时候碰巧了能分到一点。而且,通常也是优先供应给系统内的‘亲儿子’,像我们这种街道厂,能分到的也是人家挑剩下的。”
秦奋听明白了,这种渠道不稳定,量也有限,而且还有内部的亲疏远近。
他沉吟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赵厂长,那……有没有可能,下次您这边拿到这种材料的时候,匀给我一部分?价格按您拿到的价,我再给您加点辛苦费,或者……您厂里以后所有的加工活儿,我都免费给您做!”
赵厂长看了秦奋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秦奋老弟,你这算盘打得精啊!免费加工?呵呵,听起来倒是不错。”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似乎在权衡。过了片刻,他说道:“免费加工就不用了,亲兄弟明算账。不过,看在你帮我们解决了模具难题,而且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份上,这个忙,我可以试试帮你。”
秦奋大喜过望:“那太感谢您了赵厂长!”
“先别急着谢。”赵厂长摆摆手,“我丑话说在前面。第一,这种材料不是随时都有,得等机会。第二,量肯定不会太大,能匀给你多少算多少。第三,质量方面,好坏都有,你自己得会看,买定离手,不能退换。第四,这事儿,得悄悄地干,不能声张,毕竟不太合规矩。”
“明白!明白!”秦奋连连点头,“赵厂长您放心,规矩我都懂!只要能拿到比市场价便宜的料,我就烧高香了!”
“行吧。”赵厂长点点头,“正好,前两天局里刚开过会,好像说钢厂那边有一批库存的圆钢要处理,规格可能有点杂。我帮你去问问,看能不能搭上车,给你弄个几吨回来。成了的话,我通知你。”
“哎!太好了!赵厂长,您这可是帮了我大忙了!”秦奋激动地站起来,再次道谢。
从赵厂长办公室出来,秦奋感觉脚下的路都轻快了几分。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