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机器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反而衬得这片钢铁空间更加空寂。往日里热火朝天的星辰机械厂，此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和不安的气息。
秦奋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奋哥，真就这么停了？那批香港的货下周就要交了！还有机床厂和重机厂的几个急件，都等着要呢！这要是违约了，咱们厂的信誉可就全完了！”王建军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秦奋，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秦奋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人，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冷静：“停产是肯定的，通知书都下了，硬顶着干，只会给他们更多把柄。但，停产不代表等死。”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张轻飘飘却分量十足的通知书，眼神锐利：“他们想让我们死，我们就得先搞清楚，是谁想让我们死，为什么想让我们死。”
“还能有谁？肯定是红星机床厂那帮人！”王建军依旧愤愤不平，“咱们抢了他们的生意，尤其是高精度零件这块，他们眼红呗！以前这些活儿，他们要么干不了，要么不屑于干，现在看咱们干得风生水起，还能出口创汇，心里不平衡了！”
“有这个可能。”秦奋点了点头，却没有完全认同，“但光凭一个机床厂，未必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同时调动工商和税务两个部门，搞出这么大阵仗。这背后，恐怕还有别的人。”
他看向刘小虎：“小虎，你脑子活络，人也机灵。这两天，你辛苦一下，多往街道办跑跑，跟张主任他们探探口风。另外，你不是认识工商局和税务局的一些办事员吗？想办法侧面打听打听，这次联合检查到底是谁牵的头？那个所谓的‘群众举报’，到底是怎么回事？记住，要装作不经意，别让人起疑。”
刘小虎立刻挺直了腰板：“放心吧奋哥！这事交给我！”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自己必须发挥作用。
秦奋又转向王建军：“建军哥，你负责安抚好工人们的情绪。告诉大家，厂子只是暂时遇到点困难，绝不会关门。让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们星辰厂。工资方面，停产期间，按基本工资的百分之七十发生活费，等恢复生产后，一定想办法补回来！”
这个决定让王建军和刘小虎都吃了一惊。停产期间还发这么多生活费，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奋哥，这……”王建军有些犹豫。
“必须这样！”秦奋语气坚定，“人心不能散！我们是小厂，靠的就是大家齐心协力。这个时候，我这个厂长必须拿出担当来！”他拍了拍王建军的肩膀，“另外，他们不是要我们整改吗？那我们就‘整改’给他们看！你带几个人，把车间里的安全通道彻底清理一遍，消防器材该补的补，该换的换，操作规程重新打印，贴得整整齐齐。还有库房，让小虎配合，把物料摆放得井井有条。总之，面子上的功夫要做足，让他们挑不出明显的毛病。”
王建军明白了秦奋的意思，这是要做给外面看的姿态。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去办！”
安排好这些，秦奋自己则拿起那份外贸合同的复印件和相关的备案材料，仔细地又看了一遍。他心里清楚，这批出口创汇的订单，很可能是这次危机的突破口。地方保护主义再厉害，在“为国创汇”这顶大帽子面前，也要掂量掂量。
他决定先去找一个人——他的师傅，刘国栋。
刘国栋虽然已经退休，但在红星市的工业系统里浸淫了几十年，人脉广，消息灵通，看问题也更透彻。或许他能给自己一些指点。
骑上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秦奋穿过熟悉的街道，来到了刘国栋家所在的老式家属楼。
刘国栋正在院子里侍弄他那几盆宝贝菊花，看到秦奋来了，放下手里的剪刀，有些意外：“小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厂里不忙？”
秦奋苦笑一声，将工厂被勒令停产整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刘国栋听完，沉默了片刻，拿起旱烟袋，装上烟丝，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才缓缓说道：“我就知道，你们厂子搞得这么红火，迟早会有人眼红。”
“师傅，您觉得，这事主要是谁在背后搞鬼？”秦奋急切地问道。
刘国栋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红星机床厂那边，肯定有份。我听说，他们厂的技术科长前段时间在市经委开会的时候，就抱怨过，说现在有些小厂‘不讲规矩’，扰乱市场，还点名提到了你们星辰厂能做高精度零件，抢了他们的‘蛋糕’。”
“果然是他们！”秦奋眼神一冷。
“不过，”刘国栋话锋一转，“光凭一个技术科长，还没这么大能量。背后八成还有某个实权人物点头，甚至直接授意。”
秦奋皱紧了眉头，他跟这些层级的人物可没什么交情。
“嗯。”刘国栋点了点头，“你想想，你们厂虽然挂在街道，但实际上是自负盈亏，现在又搞出口创汇，风头正劲。有些人看着眼热，想插一手，或者干脆把你摁下去，给‘自己人’腾地方，都是有可能的。”
秦奋感到一阵寒意。
“那师傅，您看我现在该怎么办？”
刘国栋又抽了口烟，沉吟道：“硬顶肯定不行。你人微言轻，怕是连门都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未必肯为你一个小厂得罪人。”
秦奋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刘国栋话锋再转，“你刚才说，你们有省外贸公司的订单？”
“对！是省外贸轻工分公司黄经理签的线，我们是他们指定的精密零件加工点之一。”秦奋连忙说道。
“这就好办了！”刘国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省里跟市里，那不是一个层级。而且外贸是国家大事，尤其现在强调创汇。你拿着合同，直接去省城，找那位黄经理！把情况跟他说明白，就说有人故意刁难，要停你们的产，导致外贸订单无法按时交付，可能会影响到省公司的信誉和国家的创汇任务！”
“这……行吗？”秦奋有些犹豫，“为了我们一个小厂，省公司会愿意出面干预市里的事情吗？”
“小子，你还是太嫩！”刘国栋用烟杆敲了敲桌子，“这不是为你一个小厂出头，是为了他们的业绩，为了省里的外贸指标！现在哪个地方不把创汇当成政绩？你这个厂子虽然小，但能稳定提供合格的出口产品，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宝贵的资源。他们绝不希望看到这个资源因为地方上的狗屁倒灶给搅黄了！你把事情说得严重一点，就说市里这帮人是故意破坏生产，阻碍国家创汇大计！”
秦奋的眼睛亮了起来！对啊！借力打力！利用更高层级的利益和压力，来化解眼前的困局！这正是“智斗”的关键！
“师傅，我明白了！”秦奋豁然开朗。
“去吧。”刘国栋摆了摆手，“找到黄经理，把姿态放低，把困难讲透，把后果说严重。剩下的，就看省公司那边的力度了。不过，你自己也要做好两手准备，市里这边该走的程序也要走，整改报告什么的，按要求写，姿态要做足。”
“谢谢师傅指点！”秦奋感激地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从刘国栋家出来，秦奋感觉心里的迷雾散去了大半，方向也明确了。他没有耽搁，立刻骑车回到厂里，简单交代了一下，便直奔长途汽车站，买了当天下午去省城的车票。
省城距离红星市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秦奋坐在颠簸的客车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和村庄，内心却在飞速地盘算着见到黄经理后该怎么说，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争取到对方的支持。
抵达省城时，天色已近黄昏。秦奋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晚饭也只是简单地啃了两个自带的馒头。他将带来的所有文件材料又仔细整理了一遍，在脑海中反复模拟着交谈的场景。
第二天一早，秦奋换上自己最体面的一身衣服——的确良的白衬衫和蓝色的卡裤，皮鞋也擦得锃亮，虽然依旧掩盖不住身上的机油味，但至少显得精神利索。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位于市中心气派的省外贸大楼。
轻车熟路地找到轻工分公司，秦奋向办公室的人说明来意，点名要找黄经理。也许是秦奋的态度诚恳，也许是提到了“紧急外贸事务”，他并没有等太久，就被领到了黄经理的办公室。
黄经理大约四十出头，戴着金边眼镜，显得很儒雅。他对秦奋有点印象，毕竟星辰厂是近期才开发出来的新的供货点，而且第一批零件质量相当不错，给他留下了好感。
“小秦厂长？你怎么突然跑到省城来了？有什么事吗？”黄经理放下手中的文件，示意秦奋坐下。
秦奋没有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将星辰厂被市工商、税务联合检查，勒令停产整顿，可能导致无法按时交付出口订单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当然，他巧妙地隐去了可能存在的自身管理瑕疵，而将重点放在了“不明原因的刁难”、“可能存在的故意破坏生产”、“严重影响外贸合同履行”、“损害省公司和国家创汇声誉”这几个方面。他还特意提到了威胁要冻结工厂账户，让工厂无法运作的情况。
“岂有此理！”黄经理听完，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金边眼镜后面的目光变得锐利，“搞什么名堂？一个能稳定生产合格出口产品的厂家，不好好扶持，反而鸡蛋里挑骨头，勒令停产？这不是胡闹吗！”
他显然对这种情况非常不满。外贸指标的压力，他是清楚的。开发一个新的合格供应商不容易，如果因为地方上的原因黄了，他的工作也会很被动。
“小秦厂长，你放心。”黄经理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你们星辰厂是我们省公司考察过的合格供应商，承担着重要的出口任务。地方部门就算要检查，也应该以帮助和规范为主，怎么能动不动就停产？这不符合当前国家鼓励出口创汇的大政策！”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放下。
“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消息。”黄经理对秦奋说道，“这件事情，我们省公司会出面协调。我会亲自给红星市主管外经贸的领导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另外，我也会让业务科给你们出一份证明文件，强调你们厂承担的出口任务的重要性，必要时可以提交给市里的有关部门。”
得到黄经理明确的答复，秦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大半。他知道，有省外贸公司这块牌子压下来，市里那些“地头蛇”再嚣张，也得有所顾忌。
“太感谢黄经理了！您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秦奋激动地站起身，连声道谢。
“不用谢，这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黄经理摆了摆手，“不过，你们厂自身也要注意规范经营，把该完善的手续都完善好，别让人抓住真正的把柄。”
“是是是，我们一定尽快整改，规范管理！”秦奋连忙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