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奋送走了心满意足又带着一丝复杂的赵厂长,手里攥着那份刚草签的、名为“厂房设备租赁暨技术改造合作”的协议,实则是一份将农机三分厂连人带物打包“甩”给星辰机械厂的契约。星辰机械厂以极低的价格获得了三分厂未来五年的使用权,代价是接收那几十号老大难的工人和一堆破铜烂铁,并承诺进行技术改造,盘活资产。
协议的墨迹尚未全干,秦奋站在农机三分厂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外,心里那点签下协议后的轻松感,已经被眼前萧瑟的景象冲刷得七七八八。
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灰尘,打着旋儿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铁锈和废油混合的陈腐气息。厂区不大,几排红砖厂房墙皮斑驳,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色,不少窗户玻璃碎裂,用破木板或塑料布胡乱钉着,看上去像是一张张哭丧的脸。院子里杂草丛生,几台露天堆放、锈蚀严重的农机配件半埋在草里,如同被遗弃的钢铁坟场。
“厂长,这……比咱们当初那个小作坊还破啊。”跟在秦奋身后的老刘,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忍不住咂了咂嘴。他不是没见过破败的工厂,但一个“国营”的分厂搞成这样,还是让他有些咋舌。
孙建国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些厂房,像是在评估它们的结构强度和利用价值。李卫东则皱着眉头,视线在肮脏的地面和随意堆放的物料上逡巡,显然是对这里的卫生和管理状况极度不满。周雅芳抱着个文件夹,显得有些局促,这地方的荒凉让她一个女同志有点害怕。
秦奋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老刘的肩膀:“破是破了点,但底子还在。地方够大,厂房骨架也还行,关键是,这里有我们急需的场地和一些……嗯,基础设备。走,进去看看。”
赵厂长那边派了个留守的老头开了锁,吱呀作响的铁门仿佛推开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院子里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工人,年纪偏大的居多,一个个无精打采,眼神麻木,看见秦奋这几个“外人”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抽烟或者发呆。
这就是秦奋即将接收的第一批“新员工”。
赵厂长之前“友情提示”过,三分厂原有职工四十多人,大部分处于半歇工状态,一部分刺头和老油条更是厂里老大难。这份“租赁”协议里最棘手的部分,就是如何安置和管理这些人。协议规定,星辰厂负责他们的工资发放和管理,五年内不得随意辞退,除非严重违纪。这几乎等于背上了一个沉重的人力包袱。
“咳,”秦奋清了清嗓子,走到那群工人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有力,“大家好,我是星辰机械厂的厂长,秦奋。从今天起,我们星辰机械厂正式接管三分厂的运营。我知道大家对未来可能有些疑虑,但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星辰厂是来认真做实业的,不是来混日子的。只要大家愿意跟着我好好干,我保证大家的收入只会比以前高,不会比以前低!”
这话似乎并未引起多少波澜,只有少数几个人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怀疑。一个穿着破旧蓝色工装、叼着烟袋锅的老工人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斜眼看着秦奋:“小秦厂长?口气不小嘛。我们这三分厂,厂长都换了好几茬了,哪个来的时候不是拍胸脯保证?结果呢?还不是一样撂挑子?我们这些人啊,早看透了。”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事,见多了。”
“听说你们是个体户?个体户能有多少家底?别到时候连工资都发不出来!”
“我们可是国营厂的正式工,身份在这儿呢!你们可不能乱来!”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响了起来,大多是质疑和不信任,还有一些隐隐的优越感和警惕。显然,对于从“国营”变成被“个体户”管理,他们心里是抵触的。
老刘脾气直,听着这些怪话就想发作,被秦奋用眼神制止了。
秦奋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并不生气:“大家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过去的经历让大家有疑虑,很正常。我今天也不想说太多空话,事实胜于雄辩。从下个月开始,所有愿意留在厂里继续工作的师傅,工资暂时按你们之前的标准发,绝不拖欠。同时,我们会立即开始整顿厂区,修复设备,尽快恢复生产。等生产走上正轨,我们会实行新的计件工资制度,多劳多得,上不封顶!到时候,大家是愿意拿死工资混日子,还是凭本事多挣钱,自己选!”
“计件工资?”这个词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在国营大厂,“大锅饭”是常态,虽然也有象征性的计件,但往往流于形式。秦奋这话里的“上不封顶”,听起来很有诱惑力。
“对,计件工资!”秦奋加重了语气,“我们星辰厂原来的工人,手艺好的,一个月拿一百多块,甚至两百块的都有!只要你们肯干,技术过硬,一样能拿到这个数!”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面,工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八十年代初,普通工人月工资普遍只有三四十块,一百多、两百块简直是天文数字!虽然怀疑居多,但毕竟画了个大饼,总比以前死气沉沉看不到希望要强。
秦奋知道,光靠说是没用的,必须拿出实际行动。他不再多言,转头对孙建国说:“孙工,你带几个人,把所有车间都检查一遍,摸清设备状况,列个清单出来,哪些能用,哪些要修,哪些彻底报废,心里要有数。”
又对老刘说:“刘师傅,你负责组织人手,先把厂区环境清理一下,杂草、垃圾、废料,能清的都清掉。把能用的库房、办公室先收拾出来。”
对李卫东:“卫东,安全第一。检查一下厂房的电路、消防设施,有隐患的地方立刻标记出来。”
对周雅芳:“小周,去找三分厂原来的负责人,把人员档案、设备台账、库存清单这些资料都要过来,能要多少要多少。”
分派完任务,秦奋自己则开始在厂区里仔细转悠起来。
三分厂麻雀虽小,五脏也算俱全。有铸造车间、锻压车间、金工车间、装配车间,还有一个不小的仓库。但现状确实堪忧。
铸造车间里,冲天炉锈迹斑斑,砂箱模具散落一地,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看样子已经停产很久了。锻压车间稍微好点,几台老式空气锤和压力机还在,但同样是油污满身,保养极差。
金工车间是重点。里面有十几台机床,大部分是国产的老型号,比如沈阳产的C616、C620车床,还有几台牛头刨床、立式钻床、铣床。这些设备虽然老旧,精度也差,但如果能修复好,用来做一些粗加工或者非关键零件的加工还是可以的。最让秦奋眼前一亮的,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台盖着油布的落地镗床,看铭牌像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助的老家伙,虽然落满了灰,但主体结构似乎还很完整。这要是能修好,对星辰厂加工箱体类零件的能力将是一个巨大的提升!
装配车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破旧的台钳和一些散乱的工具。仓库里倒是堆放着不少东西,但大多是积压多年的农机配件、毛坯件和一些锈蚀的钢材,杂乱无章,账实是否相符都很难说。
转了一圈下来,秦奋心里大致有了底。这个三分厂,底子比他预想的还要薄弱一些,设备老化、管理混乱、人员涣散,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烂摊子”。但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厂房场地解决了星辰厂扩张的燃眉之急,那十几台老旧机床经过修复也能补充一部分产能,尤其是那台老镗床,是个意外之喜。最关键的,是获得了几十个“熟练工人”——虽然现在看起来像“熟练的麻烦制造者”,但秦奋相信,只要管理得当,激励到位,总能把他们的潜力挖掘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整合工作全面展开,各种矛盾和困难也接踵而至。
老刘带着星辰厂的老员工和几个从三分厂工人里挑出来还算肯干活的,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清理工作。但进展缓慢。三分厂的老工人大都习惯了慢悠悠的节奏,让他们清理垃圾、拔草、搬运废料,要么磨洋工,要么抱怨连天。
“刘头儿,这活儿也太脏了,以前我们可不干这个!”
“就是,我们是技术工人,不是清洁工!”
老刘憋着火,耐着性子解释:“现在厂里刚接手,百废待兴,大家一起动手,把环境弄好了,才能开工生产!等生产恢复了,这些杂活自然有后勤的人干!”
但效果不大。有些人干脆躲起来,或者找各种理由请假。老刘气得跳脚,几次想发火骂人,都被秦奋劝住了。
秦奋采取了“抓两头、带中间”的策略。他让周雅芳尽快核实人员情况,对于那些长期泡病号、或者明确表示不愿干活的,暂时搁置一边,不强求。重点是争取那些态度摇摆、还有一丝干劲的中间派,以及个别表现积极的工人。
他亲自上阵,带着几个星辰厂的年轻人,卷起袖子就干。清理垃圾、刷墙、修补门窗,哪里最脏最累,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些原本观望的三分厂工人看到新厂长都这样,也不好意思再躲懒,慢慢也跟着动起手来。
同时,秦奋让周雅芳提前预支了一部分生活费给那些确实困难、但愿意干活的工人,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也收拢了一波人心。
设备修复更是困难重重。孙建国带着李卫东和几个星辰厂的技术骨干,一头扎进了金工车间。检查下来,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大部分机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故障,缺零件、精度丢失、线路老化。尤其是那台宝贝镗床,主轴箱有点问题,导轨磨损也比较严重,修复难度很大。
“厂长,这些老家伙,很多零件都停产了,不好找啊!”孙建国愁眉苦脸地汇报。
“能自己做的,我们自己做!做不了的,想办法去别的厂淘换,或者去废品站碰碰运气!”秦奋咬牙道,“尤其是那台镗床,无论如何要把它修好!需要什么支持,跟我说!”
于是,孙建国他们开始了艰苦的修复工作。拆卸、清洗、测量、绘制缺失零件的图纸、自己动手加工替代件……星辰厂原有的几台精密机床也搬了过来,优先保障修复工作。秦奋也利用自己超前的知识,不时给孙建国提供一些改进和修复的思路。
这个过程中,也发现了一两个好苗子。三分厂有个叫钱保国的老钳工,五十多岁,技术相当扎实,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干起活来一丝不苟。在修复一台精度严重丢失的旧车床时,他硬是凭着经验和手感,用刮刀一点点把磨损的导轨刮研修复,精度恢复了不少。秦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直接给他提了级,任命他协助孙建国负责设备维修。
随着厂区初步清理完毕,部分设备开始运转,秦奋开始着手建立新的规章制度。考勤、生产调度、安全规范、仓库管理……每一项都触动着三分厂老工人的“舒适区”。
最大的阻力来自计件工资的推行。当第一批“星辰一号”的零部件开始在三分厂加工,秦奋宣布金工车间试行计件工资时,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凭什么干得多就拿得多?我们都是国家的人,就该拿一样的工资!”
“计件?那不是逼着我们拼命吗?累坏了算谁的?”
“质量怎么办?光图快,活儿糙了,出了问题还不是扣我们钱?”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习惯了大锅饭的人们,对这种与收入直接挂钩的考核方式充满了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秦奋早有预料。他没有强制推行,而是采取了“试点先行、自愿加入”的方式。他将星辰厂原来的几个技术好的、干劲足的工人,和钱保国等几个主动要求尝试的三分厂工人组织起来,成立了“计件试点小组”,让他们先干起来。
同时,他让李卫东制定了严格的质量检验标准。“先保证质量,再谈数量。任何不合格的产品,不仅没有计件工资,还要追究责任!”
第一个月月底,试点小组的工资条发下来时,整个三分厂都轰动了。
星辰厂的老员工,凭着熟练的技术和拼劲,普遍拿到了八十到一百二十块不等的工资。而钱保国,凭借着精湛的技术和认真负责的态度,加上修复设备的额外奖金,居然拿到了近一百五十块!其他几个加入试点的三分厂工人,虽然技术稍差,但也比以前的死工资多了二三十块。
鲜明的对比摆在眼前。那些原本拿三四十块死工资、还在抱怨观望的工人,看着别人鼓囊囊的钱包,心里开始活泛起来。原来,这个年轻的个体户厂长说的是真的!真的肯给钱!
人心开始悄然变化。第二个月,主动要求加入计件的工人明显增多。虽然依旧有牢骚和不适应,但机器的轰鸣声开始变得更加有力,工人们的操作也明显加快了节奏。为了更高的产量和工资,大家开始自觉地减少闲聊、抽烟的时间,甚至开始琢磨怎么改进操作能更快、更好。
时间一天天过去,农机三分厂,或者说现在的星辰机械厂二分厂,正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
厂区干净整洁了许多,破损的门窗得到了修缮,新刷的石灰标语“质量是生命,效率是金钱”格外醒目。
金工车间里,大部分老旧机床经过修复和调试,已经投入了使用。虽然精度有限,但承担“星辰一号”的粗加工和部分次要零件的生产,大大缓解了星辰厂本部的生产压力。那台老镗床,在钱保国和孙建国的联手攻关下,也奇迹般地修复成功,虽然精度还达不到进口设备水平,但加工一般的箱体已经足够。
更重要的是人心的变化。通过计件工资的刺激、榜样的带动以及秦奋恩威并施的管理,大部分三分厂的工人开始接受新的管理模式,生产积极性被调动起来。虽然还有少数老油条混日子,但已经不成气候。钱保国等一批有技术、肯干活的老工人被提拔重用,成为了生产骨干。星辰厂原来的员工和三分厂的员工之间,也从最初的隔阂、互相看不顺眼,开始慢慢磨合、协作。
生产开始步入正轨。“星辰一号”的月产量,在两个厂区合力之下,开始缓慢爬升,从最初的混乱期,逐渐稳定到了每月近五十台的水平。虽然离消化积压订单、满足市场需求还有很大距离,但总算看到了希望。
银行的贷款本息开始按月偿还,工厂的账面上,第一次出现了持续的正向现金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