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值回去祈安告知沈时宴,王明远邀请他今日一聚。
第二天一大早沈时宴便叩响了王宅的乌漆大门。
门房老仆见是他来,眼角笑纹舒展,连声道:“沈公子来得巧,老爷正在后院煮茶听雀呢。”
穿过两道月洞门,但见王明远斜倚在紫藤架下的湘妃榻上,一袭家常素纱襕衫,手中捧着本棋谱。
石案上红泥小炉正沸,茶烟袅袅里混着新焙的松子香。
“来啦。”王明远执壶倾茶,袖口沾着些墨痕,“尝尝这明前龙井,你父亲的最爱,每年清明前,他总要亲自去采...”
茶汤清碧,浮着两片嫩芽。
沈时宴捧盏轻嗅,依稀觉得这茶香,还是当年的滋味。
当年父亲与王伯对坐手谈,自己也是坐在这石凳上。
“记得那年你初学《兰亭》,”王明远忽然指向廊柱,“墨汁泼了满柱,笔意放纵,倒有三分羲之遗风。”
沈时宴抚过柱上淡去的墨痕,指尖触到个极浅的刻印——幼时偷偷刻下的“宴”字,竟还在原处。
“当年要不是您拦着,怕是又少不了被父亲一顿收拾。”沈时宴眼神中透露着落寞。
王明远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临安的桂花糖,你母亲托人捎来的。”展开油纸,糖块已有些泛黄。
话到此处,茶烟忽散,一只红嘴蓝鹊落在棋盘上,啄走了棋盘天元处的黑子。
“伯父,我父亲的事...”沈时宴接过桂花糖询问。
“我已派人前去查探了,应该过几日便会有消息了。”王明远安慰道。
沉吟片刻后,沈时宴方才开口问道:“伯父可否讲讲父亲以前的故事?”
王明远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盏沿,眼底浮现起几分追忆之色。
“你父亲...”他忽而轻笑,目光越过沈时宴看向远方,“当年可是连圣上的书案都敢掀的人物......”
窗外一阵风过,掀动案上棋谱。
王明远枯瘦的手指按住纸页:“元和五年春,户部克扣河工粮饷,他一人一马守在漕船必经的渡口,硬是逼着三十艘官船卸货重验。”
“后来...”王明远突然咳嗽起来,“他渐渐不爱说话了。总盯着那盆六月雪发呆,说'草木尚知岁寒守节'...”
廊下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王明远望向院中那株老梅:“直到某日散朝,他忽然把鱼袋挂在梅树上,说'不如归去'。”
......
从王宅出来的时候,已过未时了。
沈时宴经过旭露坊的时候,意外遇见一人。
一名青衫男子单手扣着个锦袍少年的腕子,另一手持卷《论语》轻拍对方的脸:“如此年岁不好好读书,倒有闲心欺压卖炭翁?”
那少年涨红了脸,腰间蹀躞带上的玉钩叮当乱响:“你、你可知家父是......”
“又来这一套?”青衫人冷笑,“今日可没衙门的人来救你。”
围观众人哄笑间,他忽然瞥见沈时宴,手中《论语》“啪”地合上,“这位公子好生眼熟......”
“那日在‘悦来客栈’我们见过的”沈时宴笑着说道。
手持《论语》的青衫男子正是那日在客栈欲要教训赵显的男子,不过后来被同行之人拦住。
青衫男子想起来了,随即松开纨绔少年的手腕,正经的朝沈时宴行了一礼。
“沈公子那日风采,不惧权贵,当真让人钦佩。”
沈时宴汗颜,刚来京城就被抓进大牢,还风采。
但见对方真诚,沈时宴也还了一礼。
“在下姓谢,单名一个'昀'字,暂领国子监博士之职。”
“在下沈时宴,暂任大理寺评事。”沈时宴自报家门。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熙攘的街市。
谢昀随手买了两个胡饼,递了一个给沈时宴:“沈兄在大理寺任职,想必见过不少奇案?”
沈时宴接过胡饼,目光落在谢昀手腕上的一道旧疤——形似箭伤,却又不全然像。
他随口道:“几日前方才入的大理寺,说起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谢兄可是曾在军中效力?“
谢昀摇头:“少时在边关长大,跟胡人学过几年骑射。”他咬了一口胡饼,语气随意,“后来回京读书,侥幸中了进士,如今在国子监管教那些纨绔子弟,倒也清闲。”
沈时宴若有所思。
谢昀性情直率,嫉恶如仇,与那些圆滑世故的朝官截然不同。
“以谢兄的本事,大可在朝堂之上大有作为,为何只在国子监教书?”沈时宴转移话题。
不曾想这番话却激起了谢昀的愤愤。
“哼,如今的世道——”他冷笑一声,“边关将士饿着肚子守城,长安城里却夜夜笙歌。那些朱紫贵人,哪个不是踩着百姓的尸骨往上爬?”
沈时宴看着他眉宇间戾气森然。
“就说上年,”谢昀猛地攥紧拳头,腕上旧伤崩出青筋,“陇西大旱,朝廷拨了三十万石赈灾粮,结果呢?”他突然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砂石,“灾民吃的就是这个!”
“最可笑的是——”
“那些贪官污吏,如今都在庙堂上高谈'仁义道德'呢。”他抬手一指皇城方向。“如此朝堂,不配!”
沈时宴被谢昀一番言语惊到了,这话要是被人听到,砍头都是好的了。
放在以前,如谢昀这般人,他是一定要结交一番的,只不过如今父亲还生死不明,他实在无心。
谢昀平息怒火,见沈时宴不语,忽而笑道:“沈兄若遇难事,不妨直言。谢某虽人微言轻,但或许能帮上一二。”
沈时宴有些意外,谢昀的心思倒是敏锐,:“多谢好意,不过私事罢了。”
二人行至岔路,谢昀拱手告辞。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道:“沈兄,若改日得空,可来国子监寻我。我那儿有几本孤籍,或许对查案有所助益。”
沈时宴微微一怔,点头应下。
待谢昀走远,他才低头看向手中的胡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