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兵一把扯住王卷之:
“额说哥哥!二十多个老兵油子!咱仨过去塞牙缝都不够!”
话到此他复杂的看了一眼已经死去的女子:
“额跟了闯王五六年,啥惨状没见过?真要心善,挖个坑埋了得了!”
顾正炎听了这话梗着脖子插话:
“大丈夫岂能任虎狼盘踞乡里,虽千万人吾往矣!”
书生沾满泥浆的儒衫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孟子曰……”
“曰你娘个腿!”
王二猛地转身,唾沫星子喷了书生一脸:
“额看你驴日的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除了酸文啥也不懂,额跟着闯王打南阳时,亲眼见过左良玉的兵吃人,他们能把活人绑在马后拖成白骨灯笼!”
顾正炎闻言不退反进,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灼灼发亮:
“正因如此,更当诛此獠,某虽书生,亦知大义!”
王二被他这气势震得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
“你他娘的......”
顾正炎剑指南方打断,声音陡然提高:
“今溃兵为祸乡里,荼毒百姓,此乃天道不容,某必斩之!”
王卷之看着争吵的二人,又看了看已经死去的女子,默叹一声。
目光越过土岗,望向南边的黑暗。
那里或许有个村子,或许有二十多个溃兵。
但更重要的是,那里一定有活人能问路。
人老说时间就是金钱。
可眼下时间就是他娘的人命!
九天,还有九天,孙传庭的大军就要在郏县断粮!
“闭嘴!”
王卷之突然暴喝一声:
“绕了三座土岗连个活人毛都没见着,要么各走各路——”
说着,刀尖一指南方:
“要么跟着老子去抓舌头问路,十个数,自己选!”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
王二正盘算着到手的赏银不能飞时,顾正炎已大步走到王卷之身侧:
“吾虽书生,却也知见义不为,无勇也。”
说着他斜睨着王二,嘴角挂着讥诮:
“总好过某些人,挂着义军的名头,行的是……”
“驴日的!”
王二听了这话不干了:
“疯子!全是疯子!”
说完他闷头往南冲了三步,突然扭头啐道:
“驴日的!额走你俩咋不走?等着给额收尸啊?”
……
三人蹲在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树皮早被饥民剥得精光,露出白骨似的木质。
夜风掠过树梢时,王卷之闻到了混杂着焦糊与腐臭的怪味,像是烧焦的棉絮浸在血水里发酵的味道。
透过枯枝望去,整个村子如同被巨兽啃过的骨架。
夯土墙坍了大半,露出里面焦黑的房梁,有截烧断的纺车轱辘还在风中“吱呀”转动。
“看碾盘。”
青石碾子旁堆着七八具交叠的尸首,最上面是个襁褓婴孩,小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
碾槽里凝着层黑红色的浆体,招来了成团的绿头苍蝇。
“哗啦!”
王二踩断的枯枝惊起群乌鸦,黑压压的翅膀掠过残破的村子。
“咯吱——”
残破的窗棂突然被风吹开,露出条悬在房梁上的襦裙。
裙摆下那双小巧的绣花鞋还在微微晃动,鞋头缀着的珍珠早被扯得精光,只剩线头在风里飘摇如泪。
风突然转了向,腐臭味也越来越浓,顾正炎突然想要干呕,却被王卷之死死捂住了嘴。
祠堂方向腾起一片火光,醉醺醺的嚎叫声刺破夜空。
七个敞怀汉子晃出祠堂门槛,当中两个披着抢来的女人衣服,醉醺醺的学着女人的动作搔首弄姿。
“给爷跳个舞!”
疤脸的汉子将酒坛砸向碾盘,陶片飞溅中,三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被推出祠堂。
最年轻的妇人肚兜上还绣着“百年好合”,应是新过门的新娘。
“老三押宝!赌这新娘子能挨老子几刀!”
周围顿时哄笑如雷,有人解下镶玉腰带往血泊里扔。
“驴日的......”
王二盯着一人手上的金镯子喉结滚了滚,那成色比他上月劫的富户还要好。
“等到了城……把这些两脚羊卖给人牙子……够换不少钱嘞!”
此言一出,醉汉们纷纷拍刀应和,王卷之却已经数清了人头。
祠堂内外二十三人,其中八个醉得东倒西歪,五个已经呼呼大睡,真正握着兵刃的不过十人。
他的目光锁住西墙根,那里堆着七把强弓,但箭囊都扔在三步外的柴垛上。
“要不等等......”
听了王二的话,顾正炎小声接道:
“要不抓俩醉汉?”
王卷之闻言摸了摸下巴:
“要不都给攮了?”
王二一听惊了:
“额日,来的时候你可是说绑个舌头问个路,额就知道你又诓人!”
一旁的顾正炎闻言点了点头:
“圣人有言'虽有智慧,不如乘势',吾等当借夜色掩袭,捉其哨探问明路途,强似以卵击石。”
王二不耐烦道:
“你个驴日的说人话。”
顾正炎缩了缩脖子:
“我是说……不如抓个舌头问路……”
话未说完,祠堂门槛处的疤脸汉子一脚踹翻个酒坛子,碎片砸在一个老妪的额角:
“老不死的!你闺女被爷们轮着疼的时候,怎不见你念列女传了?”
周围顿时爆发出哄笑,有个敞怀的汉子掏出火折子燎老妪的裙摆。
碾盘旁的新嫁娘突然暴起,银簪戳向独臂溃兵的独眼:
“畜生!”
却被疤脸反手抓住手腕:
“够烈!老子就喜欢听烈马叫唤!”
说着扯开新娘的肚兜,金线绣的鸳鸯登时裂成两半。
看到这一幕的王卷之指节捏得咔咔响,咬牙指了指西墙根:
“我先去西墙根抢弓,等会跟老子一起把他们全给宰了!”
“你驴日的疯啦!”
王二赶忙拽住他:
“当自己是常山赵子龙?咱们放把火惊马,趁乱绑个醉鬼问话得了……”
话没说完就被王卷之打断:
“废什么话,在这等我!”
王二望着哧溜滑下树的王卷之骂了一声娘后看向顾正炎:
“你个酸丁会使弓不?”
书生垂眸做了一个拉弓的动作:
“君子六艺,射居其五,然则纸上得来终觉浅......”
“说人话!”
“学生……学生只懂射礼章程。”
王二闻言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完球!这驴日的带个不会射的酸丁,还他娘想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