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元2030年4月1日。

——“神”出现了。

这一日被称为静默日,也是人类迈入新纪元的开始。

公元纪年——被广泛使用了一千多年的纪年法被人们果断抛弃,扔进了历史的垃圾桶。

同样的,伊斯兰纪年、佛教纪年、地质纪年、宇宙纪年等,所有这些代表着各个宗教文化或科学学科的纪年方法统统被抛弃。

神明的存在,瞬间摧毁了只存在于人类幻想中的“神明”和“科学”。

神明的存在,瞬间颠覆了人类对于自身,对于世界,对于宇宙的所有认知。

科学再次沦为神明的附庸,且比任何人都要狂热。

这是神纪元,是人类唯一也是最后一个纪元。

在这个崭新的充满谜团的时代中,各种科学造物不断发展的世界,人们却仿佛依旧生活在原始荒古一样,愚昧地崇拜和依赖着神明。

一个远离城市的偏僻山坳。

“楔,我要开始了……”

一个16岁模样的少年望着下方被瘟疫淹没的小山村,眼神中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郁。

一旁满脸沧桑样的高瘦男子点点头,从手提箱中取出一枚蓝色的药丸,看着少年将这枚药丸吃下去。

少年叫做南象,男子名楔,像这样的一对对组合广泛地分散在世界各地。

他们对外自称为“旅行者”。

南象服下药丸,在杂草间坐下,闭上眼开始冥想,开始聆听神的话语。

在人类的心灵最深处,那里交错衍变着各种繁杂又模糊的情绪,它们如同一团团浑沌不断膨大、散开又重聚,周而复始。

这就是神的话语。存在于每一个人类的意识之中。

在神纪元,每一个人类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意识中那不属于自己的部分,那是一团团迷乱又未知的情绪,人们无法感知它在表达什么,但每个人都无比确信,那就是神明,那就是神明在他们心中低语。

这种无比确信的感觉,源自他们的灵魂,沾染着远古的气息,仿佛是生命最初被刻下的烙印,源自一切的起源,源自神明。

南象将意识不断下沉,越过一片黑暗,越过飞逝而过的记忆碎片,直到穿过一个深邃的隧道,来到一片白净的空间。在那里,一团团五光十色的迷雾仿佛具有生命一样律动着,充满神秘和未知。

那是神明的“情绪”,也是人类对于神的语言的极为有限的认知。

快乐、悲伤、愤怒、恐惧、期待、惊讶、厌恶、信任……这些情绪变换流转着,不断地感染着南象的意识。

外界,楔靠在枯木上望着白蓝蓝的天空,嘴里咬着一根弯折的香烟,吞吐着云雾。

四周陷入寂静,只有烦躁的虫鸣干涩的回响。

半响,

南象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接过楔递来的纸带开始涂画。

那是一条长长的纸带,上面排列着一列长长的小方框,南象用笔在一个个小方框中依次涂画着各种颜色。

他专注地涂涂画画着,时不时地停下来思考回忆一会儿。

时间如同云朵渐渐消散,那张长长的纸带上也被涂满大半的颜色。每一个小方框中都仿佛是打翻的颜料那般混杂在一起,没有形状没有规律,只能用占据空间的比例来描述。

第一个方框中是80%的红色,18%的绿色,2%的棕色;

第二个方框中是50%的黑色,45%的黄色,5%的蓝色;

第三个方框也是如此……

南象停笔,来回打量这张纸带,这上面蕴藏着的就是神的语言。

“好了……”南象将这张纸条递给一旁摆弄完机器的楔。

楔将纸条塞进方正的机械中,这是解析神的语言的机器,被称为神机,现在正如同上世纪中叶的那种穿孔纸带计算机那般工作着。

“是什么内容?”在等神机解析的过程中,楔又点起一支烟,再度倚靠在一旁的枯木上。

天上的云不停地变换,根据气温的变化、湿度的变化、气压的变化,有规律地变化着……然而这一切只是假象,所谓的有规律只是人类从前按照自己的意愿给它强加上的规则。

宇宙如同一台庞大的计算机,在每一个瞬间进行着无法预计的计算量,人类曾天真地想着宇宙是按照某种规律变化的,只要能获得足够多的信息,他们就能计算这个宇宙,就能推算所有的过去,预测所有的未来。

然而这只是妄想。

这个世界是属于神明的。

这个世界同时容纳着所有的可能性,所谓的过去是不确定的,所谓的未来是不确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神明的一念或永恒。

哪怕是此刻,我们拿起茶杯晒着太阳、在纸上写下一串报告、感到悲伤或者快乐……这样稀疏平常的事情,同样是不确定的。

人类无法理解,但这就是真实。

一旦确定,这个世界就会崩坏。

与这最接近的证明是发生在40年前的那一天,新神教的首领疯狂地追寻着神明,而当他喊出神的名字的瞬间,他消失了,连同整片南极大陆,消失得没有一点踪迹。

自那一刻起,所有人便切切实实地感知到了神明的存在。这是世界被崩坏了一角的结果,因为神明本该只存在于浑沌之中,不该被感知,不该被触及。

然而神明的面纱却被揭开了一个小角,人类从这一点点漏缝中窥探到了远远超出他们认知和理解的知识。

“大概是化学方面的方程式……”

南象凭着自己的经验猜测,至于那其中的准确内容,化学式代表的意义,那就远远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他只有初中学历,而如今初中已经不教化学方面的知识了,对于那神奇的方程式他也只知道一个氢气和氧气燃烧会变成水,这还是他偶然之间听说的。

神机“咔哧咔哧”工作着,那张被涂满了各种颜色的纸条在机器中来来回回穿梭,直到机器解析完,那张纸条也被销毁了。

机器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串化学符号。

“还真是化学方程式?”楔挑了挑眉,“你能看得懂这个?南象?它说的是什么意思?”

南象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那个由众多符号构成的化学方程式,他认识其中的英文符号,但并不知道它们代表的意义。

“我看不懂……”南象摇摇头,将视线再度投向了下方那个小山村。

“算了,管它什么意思!”楔将口中的香烟吐掉,拿出手机将这个方程发给了总局,“还是让他们去苦恼吧!”

下方,有几人搬着一具具尸体走出村子开始焚烧。

“楔,我想下去看看……”

“喂!下面可正在闹瘟疫!”楔吃惊道,“要是我们被感染了怎么办?”

“上次梅小姐给了我这个,”南象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口罩,“说偏僻的山区里可能有瘟疫,要是遇到了就戴上它。”

“这个小东西有这用?”楔接过口罩,怀疑这么薄薄的一层布料就能将恐怖的瘟疫隔离。

“楔,我想下去看看……”南象又道,“这对我们的工作也有些帮助……”

“……”楔犹豫了会,想到那一句句代表着工资的神语,最后点了点头。

村子里,并没有人理会外来者,这会儿他们恐惧着害怕着,全都在忙着对心中的那个神明祈祷。

南象看着那些人对着某处墙壁跪下,嘴里念着“神保佑我!神保佑我!”

神是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的……南象在心里这般说着。

神使用的是完全不同于人类的语言,直到如今,人类还只能单方面解析神的语言,而非向神述说什么。

人类无法主动向神祈求什么,只能被动的接受神的恩赐。

因此,这些跪地诚心祈祷着神明来拯救他们的村民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然而在这样一片死气弥漫的村庄里,却有一个活力四射充满生机的声音回荡在其中。

“那是谁?”楔拦住路过的一人问道。

“哦!那是阿玛大夫的孙子!”那人的神情不像其他人一样颓废,反而在这凄凉的村子里像是迎风生长的绿草。这是在高高的山顶上看不到的细节,“小玛雅可厉害了,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帮上阿玛大夫的忙了!”

“阿玛大夫是……”楔有些好奇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即将凋零的村子,却没想到这里还有一股新的生机。

“哦!阿玛大夫可厉害了!原本我们这个村子都快被瘟疫毁掉了!但是阿玛大夫却将我们从死神那里重新拉了回来!”

楔扫了扫周围那些土墙搭建的屋棚,疑惑道,“你们这里光秃秃的,什么医疗设备都没有,那个阿玛大夫这么厉害!?”

“当然了!”那位青年语气带着一种别样的自豪,“阿玛大夫用的就是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东西!”

“就是这草!”那青年从一旁土墙缝隙里径直拔出一把野草,高声道,“我们以前都当它是毒草勒!没想到到了阿玛大夫的手上却成了救命的好宝贝!”

楔接过野草仔细打量了一番,却看不出丝毫奇特之处,当然,他也不懂这个。

“喂!大马!你杵在那做什么!让你取的水取了吗!”

一直在院子里忙活的玛雅走了过来,男孩年纪小小的,但是指挥起青年来格外神气。

“好好!”青年一点也不生气,转身就向着溪流赶去。

“你们是谁?这里有瘟疫勒!你们不怕被传染吗!”见着青年老实干活去了,玛雅又对着南象和楔嚷嚷道,那声音清脆高亮,在这片小山坳中不断回荡。

“那你不怕吗?”楔又点上了一根烟,斜睨着身高不到他腰间的男孩。

“我才不怕勒!有阿玛老爹在!我才不怕勒!”玛雅的语气又是自豪又是得意,十分活泼,如同太阳一样火热。

“你们脸上戴的是什么?”玛雅又看着两人脸上的口罩,好奇道。

“哈哈!小鬼不懂了吧!”楔用修长的手指夸张地指着脸上的口罩,“这叫做口罩!戴上这个就不会感染上什么瘟疫了!”

“啊!”玛雅显然吃了一惊,转而又怀疑道,“我才不信呢!你们可不要觉得我年纪小就骗我!这么薄的布头能有什么用处!”

“所以说你是小鬼了吧!”楔得意道,“要是让你阿玛老爹来看,肯定就能看出来这个东西有多厉害了!”

楔的激将很管用,玛雅立刻扯着楔进了院子,要让阿玛看看这薄布有什么用处!

“阿玛阿玛!你快来看看这个东西!”

阿玛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但行动之间却格外精神有力,他的面容刚毅深邃,给人一种十分威严的感觉。

“玛雅,等一会儿。”

此刻他给一位患者施针,神情十分专注,连目光也没有分散丝毫。

“哦!”玛雅乖巧地点点头,但是攥着楔的衣角却牢牢不肯松开,生怕他逃走似的。

楔看着阿玛将一根根银针不断刺入一人的身体各处,一扎一按一捻,一股寒气从楔的脚底下蔓延至全身。“这、这……是在治……病?”

“哼!没见识!”玛雅这会儿也得意了起来,“这是针灸!超厉害的一种医术!”

那患者裸露的皮肤上逐渐渗出汗液,很快湿了一大片。这时阿玛也慢慢收回了所有的银针。

“大牛身上的病邪没有办法通过服用麻黄排出体外,我用针灸帮助他发汗排出,同时刺激他自身的气血流动。”阿玛给玛雅解释了他刚刚行医的原理。

“原来出个汗就能舒服这么多啊!之前我看大马喝了药出了汗的舒爽劲,羡慕得不得了!”那叫做大牛的青壮小伙从床上爬起来,感慨道,“阿玛大夫!现在我舒服太多了!你真厉害啊!”

阿玛点了点头,神情依旧是严肃的,“是人的身体厉害,我只是帮你调动了你自身身体的机能而已,算不得多厉害。”

“厉害的厉害的!”大牛恭维着出去了,虽然身体好多了,但他还得休息几天才能恢复往日的精神。

“阿玛!你快来看看这个!这个大个子说只要戴着这个东西就不怕被染上瘟疫了!”玛雅拉扯着楔说道,“这个真有这么厉害?”

阿玛显然是认得这个的,点点头道,“虽然不能百分百安全,但确实是有效果的,尤其是这个村子里的瘟疫主要是通过口鼻传染,但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久待。”

“真有效果!?”玛雅显然很吃惊,又突发奇想,“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些这样的布袋给村子里的人!”

阿玛点点头,又看向楔还有南象。

“两位还是尽早离开吧,大路在往东的方向,你们应该能在天黑之前离开这片山坳。”阿玛好心提醒了一句。

青白的天空上明黄的太阳高高悬挂,云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静得像是一幅画,一张遮天的幕布。

楔望了望天色,他们确实应该离开了,这片山区实在是太偏僻了,要不是偶然看到从这个村子里升起的黑烟,他们还找不到这里来。

“南象,我们走吧。也快到一年了,是时候回一趟总局了。”

南象点点头,但是刚踏出屋子,他就停下了脚步。

“楔,等一下,开始了。”

“什么!?”楔有些惊讶,才不到一个小时就又有神音出现,这可是极少遇到的情况。

但楔不敢耽搁,因为神音是不会等人的,他立刻从手提箱中取出药丸递给南象,然后将神机重新启动起来。

“他在干什么?”玛雅好奇地看着南象坐在地上开始冥想。

“嘘!”楔竖起食指制止他,“不要干扰他,他在聆听神音!”

玛雅的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好奇,但却很乖巧地没有再出声,只是十分专注地盯着南象的脸庞。

南象闭着眼冥想,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带着衬衣轻轻起伏,直到许久过去,连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围了过来,他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此刻南象全神贯注地记忆着脑子里那些混乱无序的情绪变化,没有再多的精力关注其他人的视线。

南象垂着头将一条长长纸条上的方框一个个填满。

这个过程比冥想的时间长多了,但周围无人出声打扰,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一样。

“今天真是幸运呐!”楔将南象写好的纸条塞进神机里,从干瘪的烟匣里甩出一根烟又点了起来,“这次又是什么内容?”

南象仔细想了想,猜测道,“应该是文学方面的……”

“什么啊!那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了!”楔有些丧气,还以为今天有了大收获,结果是一句废话。

神机咔嚓咔嚓运作了一会儿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句长长的话,这话任谁都能看懂,但不会被他们在意,也就不会算在绩效里。

那句话是这样的——

“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如果有一块泥土被海水冲去,欧洲就会失去一角。这如同一座山岬,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

“还真是!”楔原本还期待着南象出错,他咬着烟重重叹了口气,到手的鸭子飞走了。“难道神明也爱说废话吗?这是今年第46句了,往年也没那么多来着!要是换成绩效的话那得多少钱那!”

“喂!现在可以说了吗!刚才你们是在干什么!”玛雅对着南象喊道。

这会儿南象还盘坐在地上,视线正好和男孩的身高平齐。

“这是我们的工作。聆听神的声音。解析神的话语。”南象简短地解释。

“神?”玛雅有些疑惑,他往前看着人们跪地对着不存在的神嘀嘀咕咕的时候,一直以为他们只是在发牢骚而已,他看看南象又看看楔,小脸上满是疑惑,“真有神存在?”

“……”这会儿楔倒是沉默了,如今没有人会感知不到神,自然也不会有人来质疑,即便是他,也能感知到神明的情绪在内心起伏,只是他对于情绪并不敏感,因而无法分辨清楚那些分别是什么情绪,又是怎样变化的,也就不知道神在说什么。

而那些对情绪十分敏感,能将神的话语带到世界的人,则被称为高敏者。

高敏者对情绪的任何细微变化都极其敏感,在接受一定的教育和培训之后,就能将神的语言通过颜色的方式记录下来。

“内心深处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起伏,就是神的语言。”南象对着面前眼睛里透着无暇光彩的男孩解释道。

“哦!”玛雅扑棱着大眼睛,“那东西就是啊!我还以为是自己生病了呢!一直在我心里乱蹦跶!可讨厌了!”

“是挺讨厌的!”楔认同道,他也不喜欢不是自己的东西在心里乱晃荡,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只能被动接受。

这就是神音,自一开始,就一直存在于人类的心灵之中,然而只有在神纪元,人们才真正意识到感知到。

“好了!我们该走了!”

楔收拾好神机,和南象一同消失在山丘之间。